梦的轻波 发表于 2011-7-31 11:22:04

對近代三音節子尾詞之再認識

作者:梁曉虹*来源:http://huayuqiao.org/DOC9700/9707.htm

   關於“子尾詞”,即“子”為後綴,學界已多有研究,且成果不菲,然多視其為單音詞根後綴。子”作為最徹底且組合能力最強的後綴之一,在漢語辭彙史上,成為漢語雙音化的重要手段,早已為公論。而我們注意到的是:附於雙音節詞根後構成所謂三音節“子尾詞” 現象從近代至現代,也頗為突出,近年來亦學界所矚目。 然而,反思過去的研究,對三音節“子尾詞”的認識, 包括筆者在內,似乎尚不夠清晰,且有誤區。故特撰此小文,提出對三音節“子尾詞”再認識這個簡單卻又重要的問題。

    我們首先要對三音節“子尾詞”作一簡單説明。筆者曾在《試論近代漢語中的三音節子尾詞》一文中對近代漢語中豐富的三音節“子尾詞”從結構上進行過歸類分析。儘管可分多種, 但實際上主要就是“雙音詞或詞根+子”(2+1) 和“單音詞或詞根+雙音詞 (帶後綴“子”)”(1+2) 這兩大類型。其中“1+ 2” 結構中的某些“子”能否稱其為三音節“子尾詞”?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趙元任早就指出:現代漢語中有“A+X+子→N”以及“V+X+子→V+O”等帶“子”的三音結構。其中要是“X+子”是個獨用詞, 那麽加上形容詞之後就是個詞組, 這樣結構的例子幾乎有無限多, 如“舊椅子”、“熟柿子”等。而後者,要是“X+子”是個獨用詞, 那麽任何及物動詞都可以無限制地跟它構成詞組,像“買帽子”、“吃餃子”等。 本文所謂三音節“子尾詞”不包括此類可無限制組合之結構。儘管多有“A+X+子→N”以及“V+X+子→V+O”結構之例, 但組成的卻是複合詞或慣用語詞組。前者如“野漢子”(情夫)、“潑腳子”(潑婦)、“小蹄子”、“寒栗子”(因受寒冷或驚嚇,皮膚上所起的疙瘩) 等。後者則如“過日子”、“拿架子”、“碰釘子”、“使性子”等。這些複合詞或慣用語詞組中的“子”應該屬於後綴, 亦即“子尾”。

  其次, 我們還要對三音節“子尾詞”中的“子”作一次“再定義”。因爲過去的研究, 似並未對其有過較爲嚴格的定位, 常有虛實不清, 後綴“子”與實語素之“子”相混淆的現象。我們所說的三音節“子尾詞”, 是指以“子”為後綴所組成的三音節詞, 當然也包括一些詞組性慣用語。 然而, 正如王力早就指出的:要把詞尾“子”字和非詞尾“子”字區別開來是相當困難的。 這還只是指一般意義上的雙音節“子尾詞”。三音節“子尾詞”的區分,其難度實際更大。如:

  “和尚子”、“菩薩子”、“上座子”、“夜半子”、“湖州子”、“柏樹子”等三音節中之“子”是否為後綴?

  這一組詞例皆出於禪宗語錄。筆者曾撰文 (1998) 專門討論過這一現象, 其中論點及語例亦多被學人引用。然而今天我們反過來重新羅列資料, 思考這一問題, 卻發現不能這麽簡單地下結論。

例1. 和尚子——師云:諸和尚子, 打鐘打鼓, 上來覓什麼? (《雪峰錄》上)

例2. 菩薩子­——師尋常自作飯, 供養眾僧。將飯來堂前了, 乃撫掌作舞, 大笑云:菩薩子, 吃飯來。(《祖堂集》卷15)

例3. 上座子——上座子, 若實未得悟入, 直須悟入始得, 不可虛度時光。(《雪峰錄》上)

  以上三例中“子”皆非後綴, 而乃實語素。它們與前雙音節詞根相結合, 構成另一三音節名詞,“子”有實義。如:“和尚子”, 禪典中多見, 但一般禪宗辭典均不收, 未將其作為一個有特別含意的詞來看待。然而, 無著道忠 在其《緇苑藻言》 卷二〈和尚子〉條中解釋道:“稱參學者。《玄沙錄》下曰:‘和尚子!虗空猶從迷妄幻生。’《雲門錄》上曰:‘和尚子!直饒你道有什麼事, 猶是頭上安頭。’又上:‘和尚子﹗莫妄想。’”可見“和尚子”均於對話中作稱呼用。而“菩薩子”也並非一般意義上的“菩薩”, 而是對寺廟眾僧的尊稱。例2“菩薩子, 吃飯來”, 即呼應前文之“眾僧”,意義很明晰。“上座子”亦同此。王力曾經指出有六種“子”不應該認爲是詞尾, 其中有作尊稱用的“子”。 以上禪宗語錄中用作稱呼用語的三音節“ХХ子”, 其“子”並未脫離其古代对男子的尊称或美称之用。故“和尚子”等中“子”不為後綴。

  禪宗語錄中還有“禪和子”、“屢生子”兩個稱呼語:

例4. 禪和子——禪和子, 如何是脫生死底句?向他道什麼即得?若不向他道, 被他一吉橑棒打殺。(《古尊宿語錄》卷44)

  實際上, 除“禪和子”外, 禪宗語錄中還有“禪和”與“禪和者”, 三種稱呼同義, 皆指參禪之人。如《碧岩錄》六十三則著語曰:“杜撰禪和, 如麻似粟。”《六祖壇經》禦序曰:“越之南有禪和者盧慧能。”《碧岩錄》二則評唱曰:“如今禪和子, 問著也道, 我亦不知不會。”“禪和子”、“禪和者”中之“子”與“者”, 原本為一, 但因方言讀音不同, 記錄到文獻, 有的寫成“子”, 有的記為“者”。上海話中有“學生子”,“子”即為“ze”音。

例5. 屢生子——非惟按劍屢生子, 眼波斯滿大唐。(《虛堂和尚語錄》卷5)

  無著道忠《葛藤語箋》三言〈人倫〉中有“屢生子”條, 引《事苑》:“屢, 當作婁, 愚也。”又引《韻會‧尢韻》:“婁,《虞韻》龍珠切, 一曰愚也。蘇氏《演義》云:時人以無分別者為邾婁, 不辨邾婁小國, 微小人不能分別也。《公羊傳》:邾婁, 邾人語聲後曰婁, 故曰邾婁。一曰豬僂。又曰猪驢, 謂人不辨猪驢, 懵然之極也。”故禪宗語錄有“屢生”一詞, 指目盲愚痴之人, 喻爲對法無見識者。無著道忠在“屢生子”條後緊接又收有“禿屢生”、“瞎屢生”、“鈍屢生”條,釋義與“屢生”同。“屢生子”之“子”應屬於後綴。《臨濟錄‧示衆》“瞎屢生!爾向枯骨上覓什麽汁?”《虛堂和尚語錄》卷二:“師云:明之則瞎。僧云:謝師指示。師云:屢生子!”

   例6. 柏樹子——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云:有。云:幾時成佛。師云:待虛空落地。云:虛空幾時落地。師云:待柏樹子成佛。(《趙州錄之餘》)

  “柏樹子”乃著名禪宗公案,趙州從諗寄庭前之柏樹子, 以示達磨西來之本意。 “柏樹子”已成爲叢林中人人皆曉之禪語。然“柏樹子”是指“柏樹”還是指“柏樹”之“子”,卻似也成“公案”。一般多將“柏樹子”認作“柏樹”。如《潭州溈山靈祐禪師語錄》卷一:“師與仰山行次, 指柏樹子問云:前面是甚麼?仰山云:柏樹子。師却問耘田翁。翁亦云:柏樹子。師云:這耘田翁, 向後亦有五百眾。”《月江正印禪師語錄》卷一有“麻三斤, 乾屎橛, 庭前柏樹子, 鎮州蘿蔔頭”之句, 連用四則禪宗公案,“柏樹子”與“蘿蔔頭” 呼應對稱。然若看《愚菴智及禪師語錄》卷五:“如何是佛蔴三斤?如何是佛乾矢橛?庭前柏樹子, 一夜風吹落。”“柏樹子”似又指“柏樹”之“子”, 因柏樹常綠, 不可能“一夜風”吹落。蓋因禪語中之“柏樹子”可因境而異, 我們對其理解也須因文而定。

    例7. 夜半子——修煉還許夜半子, 河車般載上昆侖。(呂岩《谷神歌》 )

  筆者1998年《禪宗語錄中“子”的用法》曾將“夜半子”之“子”認爲是在抽象時間名詞後用作後綴。此乃學問“硬傷”之一。起因是未參透所用資料, 而只取其中一詞一語。實際上, 禪林中多位禪師皆有《十二時歌》。趙州從諗禪師《十二時歌》最爲著名, 但是太長。所以我們引雲門禪師《十二時歌》為例:

夜半子, 愚夫說相似。

雞鳴丑, 癡人捧龜首。

平旦寅, 曉何人?

日出卯, 韓情枯骨咬。

食時辰, 歷歷明機是誤真。

禺中已, 去來南北子。

日南午, 認向途中苦。

日昳未, 夏逢說寒氣。

晡時申, 張三李四會言真。

日入酉, 恒機何得守。

黃昏戌, 看見時光誰受屈。

人定亥, 直得分明沈苦海。

十分清楚,“夜半子”非三音節詞, 而乃短語, 指半夜子時, 故也作“半夜子”, 如趙州和尚的《十二時歌》就作“半夜子, 心境何曾得暫止”?《省菴法師語錄》卷二:“夜半子時群動息, 陰陽往復互回旋。一輪孤月千家夢, 幾點殘星萬里天。”。

  以上雲門禪師《十二時歌》中有“禺中已, 去來南北子”之句, 其中“南北子”即指南來北往之人。類此“湖州子”也即為“湖州人”。

  禪宗語錄作爲重要的口語性語料, 三音節“子尾詞”多見, 此乃語言史實。無著道忠之代表作《葛藤語箋》三言中就收有“飯袋子”、“屢生子”、“梢郎子”(人倫)、“王蠻子”、“廖胡子”(名姓)、“殼漏子”(心肢)、“撈波子”、“草索子”、“和坐子”(器具)、“胡孫子”、“烏龜子”(禽獸) 等, 皆作爲辭書條目收錄並詮釋, 然其中之“子”應並非皆為後綴。如何判定, 就成爲研究的第一步。

  現代漢語普通話中鑑定後綴“子”主要標準是輕聲。北京話中發音有時元音央化、含混。例如“兒子”érze。後置的“子”若是實語素, 一般是重說,“子”有實義。如果三音節“子尾詞”中“子”為後綴, 那麽實際上只有兩個半音節, 因“子”為輕聲。 然而, 這裡又出現兩個問題:其一, 關於輕聲何時出現, 學界尚未有定論, 一般認爲大概要到12世紀前後才產生。 其二, 趙元任指出:“從地理上來講, 北京方言裏的輕聲的語音負荷比其他方言裏重得多。” 所以楊建國曾假設金元時期, 燕京一帶方言中已經出現輕聲。 李思敬也指出:輕聲現象比兒化現象更難捉摸。因爲它沒有任何符號標誌。但是從《金瓶梅》裏仍然可以探知當時確實存在著輕聲。18 但我們以上所擧禪宗語錄多為唐五代至宋時作品, 而且禪宗多在南方流傳, 方言繁雜, 故不能用輕聲別義作爲判斷標準。筆者認爲至今唯一可行的還是從語義加以判別, 故熟讀語料, 也就成爲判斷近代漢語中“子”是否為後綴的重要標準。

  通過以上的簡論, 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近代漢語中三音節“子尾詞”確實非常豐富, 但並非所有此類結構中的“子”皆可稱之爲後綴。儘管有些語料, 如明清白話小説等, 可以參照現代漢語用輕聲別義來作爲判斷標準。然而, 近代漢語時期長達千餘年, 故很多資料還必須通過語義加以判別。在可用電腦作窮盡性統計, 可上網快速檢索的今天, 似乎更有必要強調這一點。而正確認識判斷三音節“子”尾詞,是對近代漢語這種語言現象進行深入研究的基本環節。儘管筆者以上所謂“再認識”,並不一定準確,此議題卻值得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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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思敬《漢語“兒”[ә] 音史研究》第66頁。商務印書館, 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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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曉虹女士,南山大學(日本)。

. 實際上我們或許稱其為“多音節子尾詞”比較合適,但因三音節居多,故本文作爲代表加以討論。另外,也因2004年拙論《試論近代漢語中的三音節子尾詞》用三音節“子尾詞”之稱,故仍承用此說。

. 楊建國《近代漢語引論》(語文出版社,1993年) 第六章《語法散論》第二節《詞綴的新檢討》中列舉部分詞例,如“木拐子”、“臥單子”、“厠坑子”、“燈籠子”、“酒望子”、“竹篦子”、“火把子”等,基本為名詞。楊愛姣《近代漢語三音節詞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 也在相關章節中述及此内容。趙元任《中國話的語法》(丁邦新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1980年) 中討論漢語口語中例。

. 筆者曾分歸五類。其中有的還可在細分。

. 趙元任《中國話的語法》(丁邦新譯) 第129-131頁。

. 這些詞組性慣用語結構相對固定, 多含比喻義, 故我們將其歸于“三音節子尾詞”。

. 王力《漢語史稿》第262頁。中華書局, 1980年重排版。

. 無著道忠 (むじゃく どうちゅう; 1653-1745), 號葆雨堂・照冰堂, 日本江戶時期禪宗臨濟宗妙心寺派著名學僧。

. 日本禪文化研究所藏抄本。

. 王力《漢語史稿》第262頁。中華書局,1980年重排版。

.《祖堂集》卷十八《趙州和尚》:“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亭前柏樹子。’僧云:‘和尚莫將境示人。’師云:‘我不將境示人。’僧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亭前柏樹子。’”又可參《祖庭事苑》卷三、《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五、卷八、《禪宗無門關》第三十七則、《五燈會元》卷四、《宗門統要續集》卷六等禪典。

.《碧巖錄》第三十則:“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 是否?’州云:‘鎮州出大蘿蔔頭。’”

. 此例轉引自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第92頁。商務印書館, 2005年。

.《雲門廣錄》卷上。

. 筆者就此曾請教於馮勝利先生, 此用馮勝利先生之觀點。

. 如王力《漢語史稿》上冊, 第198頁。

. 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呂叔湘譯) 第27頁。商務印書館, 1979年。

. 楊建國《近代漢語引論》第194-1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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