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南山樵隐丛话
作者简介：黄海棠，1978年生，广东紫金县人。现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岭南诗社社员，河源市诗词协会会员。南山樵隐丛话
绪言
余束发学诗，不觉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恍惚匆匆十余载，仍事无所成，徒增烦恼如丝。幸有高山相伴，流水相随，常在暇时煮酒，畅谈古今以博一笑，偶及诗词，亦是信口开河不值一谈。
丙戌初秋，余访吴木诗长于槎城，先生一再嘱余写些文字，其盛情拳拳，余实难推却。思及先生对余多年栽培并屡次约文，奈余才疏，又为生计所累，皆无付诸于现。今尊先生之嘱，以论古人之诗为主，余学诗心得为辅，作简扼评述，斗胆于诸方家之前献丑。
余居之南，有山巍峨，名曰南山，余乃南山一介樵夫，朝与百禽为伍，夕与流云为伴，飘逸淡泊，其何乐乎？是文偷闲而续，零打碎敲，杂乱无章，故有今之篇名。
诗词之话，古人论之精辟，今人亦不泛其作。然以余愚见，古之论者未必尽是，今之论者未必为非。余雌黄之言，孰是孰非，盼诸方家念余学浅无知，海涵为幸。
一
近人王静安《人间词话》据古人之说拈出“意境”二字，余今以古人著述，试拈出“情思”二字。
《毛诗序》曾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已明诗之要旨，毋须再博引旁征。
意境为上，情思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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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情者，情感也。
思者，思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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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虽情思二字，已是陈词滥调，人所共知，然观时人之作，多是无病呻吟，皆未识情思之所在也。
若诗无情无思，只求合乎格律，与庙堂签文何异？与木偶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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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情思犹帅，言韵为卒；无卒之帅乃寡人，无帅之卒是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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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余尝谓人云：“诗词之道，若人焉。情思之灵魂，感悟之骨络，比兴为之血肉，音韵为之手足，平仄为之衣形。”
故为诗者，神为魂，体如形；神蕴体，形载魂。
此诗词之外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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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古人曾云：“诗品如人品。”
余以为，人品之高者，其作必然大气，人品之劣者，其作必然鄙俗。
故读人之诗词，往能未谋其面而识其人。
此诗词之内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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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人云雀有五全：“肝、心、肺、肾、脾。”
余谓诗具三味：“情、意、韵。”
情者，情思也；意者，境界也；韵者，声音也。
苦功自在诗外，三味须蕴诗中。
若将此三味真火炼至纯青，何愁诗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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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诗之最初，原无格律，皆可入乐，故曰之经，曰之乐府。
自《诗经》三百，历汉魏六朝至隋唐，有何严谨格律可循？然皆以意以情为上。
唐杜工部以后，格律渐成，后尉成风气。
唐崔颢《黄鹤楼》，被崇为唐诗第一，其律多不协，然情思蕴藉而深邃，境界高远而阔大。
及至宋东坡居士，虽格律已成，然其作大气所聚，多不协律，乃以情思为取胜耳。
故断之云：“诗能守格律最好，然格勿伤意，律勿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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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时人填词，未谙声情，择词牌而为之，往词不达意。孰不知词牌入于宫调，宫调入于声情耳。
明王伯良《曲律》云：“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元周挺斋《中原音韵》载有六宫十一调，各宫调之声情悉备：
仙吕宫之清新绵邈，南吕宫之感叹悲伤，中吕宫之高下闪赚，黄钟宫之富贵缠绵，正宫之惆怅雄壮，道宫之飘逸清幽；大石调之风流蕴藉，小石调之旖旎妩媚，高平调之条拗滉漾，般涉调之拾掇坑堑，歇指调之急迸虚歇，商角调之悲伤宛转，双调之健捷激袅，商调之凄怆怨慕，角调之咽呜悠扬，宫调之典雅沉重，越调之陶写冷笑。
又有一词牌入数宫调者，故古人之词，在同一词牌中可抒数种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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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纵观历朝至今，凡能为人传诵之作，无不其中含情，其中蕴思。
言人皆有而人不能言之情，方能为人所传，为人所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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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古人论诗，大抵三家。宋严仪卿力主兴趣。清王渔洋力主神韵。清袁简斋力主性灵。
谓之兴趣，乃诗者兴趣勃发而心情激荡之感触。
谓之神韵，乃诗者寄于言外之风神气度。
谓之性灵，乃诗者之性情及灵犀。
余拈情思二字，尽盖此三家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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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余窃以为，诗无流派之分，若强分之，皆万派朝宗，终归诗情。
无情之诗，何以分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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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豪放之作，皆抒悲壮激越之情。如东坡居士，陆放翁，刘改之，稼轩之辈。
婉约之作，皆抒凄伤缠绵之情。如易安居士，幽栖居士，李后主之辈。
飘逸之作，皆抒淡泊清空之情。如李青莲，陶元亮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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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唱酬赠答之诗，时人多入俗流，或吹或捧，或赞或颂，读之味如嚼蜡，毫无韵味可言，况乎情思？余最不屑此事。
唐李青莲之《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尽，不及汪伦赠我情。”情之所挚，感之所真，何来吹捧？故能传之千古。
唐王摩诘之《谓城曲》：“劝君更饮一杯洒，西出阳关无故人。”情之所动，感之所至，何来赞颂？故能为人所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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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有有情之思，有无情之思。
唐杜工部《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唐贾浪仙《下第》：“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有情之思也。
唐张懿孙《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李义山《马嵬》：“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无情之思也。
有情之思，乃诗中可直觅诗者之情，此亦谓显情。
无情之思，乃诗中蕴藏诗者之情，须玩味再三方能体会，此亦谓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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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诗词贵含蓄，更贵蕴藉。
含蓄含而不露，蕴藉乃内涵深远。
蕴藉比含蓄更进一层。
十七
清王渔洋云：“唐诗主情故多蕴藉。”
纵观历朝诗者，多是言之有尽而意无穷。
故余愚断：“无诗词不含情，无诗词不蕴藉。”
十八
蕴藉以情思为主，以物象为辅。
情思在内，物象在外。
十九
所谓物象，是诗者所见所闻所思所忆之事物。
所谓情思，是诗者喜怒哀乐志趣兴叹之感知。
二十
物象庞杂，情思细微。
二者相合，方能成诗。
时人谓之灵感，实乃内心之情思，巧合足以寄寓之物象，激发诗者深潜之诗思也。
如唐贾浪仙《酬慈恩寺文郁上人》云：“闻说又寻南岳去，无端诗思忽然生。”
唐刘梦得《戏赠看花诸君子》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二十一
若有物象而无情思，不能成诗。
若有情思而无物象，不能成诗。
然物象有同者，但情思却无同者。
宋陆放翁诗云：“春风杨柳万千条，凭栏一望已销魂。”唐孟效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同物象而不同情思也。
宋朱晦庵《春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宋王半山《咏石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同物象而不同情思也。
唐李青莲诗云：“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唐杜工部诗云：“白发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同物象而不同情思也。
宋东坡居士《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稼轩《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同物象而不同情思也。
故有同一物象却无同一情思。
物之具象，感之不同，言之不尽，故情思亦不尽矣。
诗词之千古不衰之真谛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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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情思乃物象于心灵所感而生。
无心灵所感定无情思。
故要人感己所感，须将己感传递于人。
诗者唯有情于言中，传之于人，方能感之于人。
二十三
具之物象，赋之于情。
情思寓于物像，物象透渗情思。
诗者与读者间，唯情可通。
情不受时间、空间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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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情思细微复杂，灵活多变。
人之喜怒悲哀，各有不同，故诗词亦多变化。
然情感有同者，但思维却无同者。
唐杜工部言愁：“终愧曹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唐李青莲言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南唐李后主言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柳三变言愁：“不忍登楼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足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宋贺方回言愁：“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梅子黄时雨。”
宋稼轩言愁：“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皆同情而不同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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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同之一人，同之情思，亦细微复杂多变。
易安居士同是言愁，然各自不同。
《凤凰台上忆吹箫》云：“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严还休。”“记取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一剪梅》又云：“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想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念奴娇》又云：“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春梦觉，不许愁人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添字丑奴儿》又云：“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武陵春》又云：“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声声慢》又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乍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皆同人同情而不同思也。
(未完待续) 二十六
有情必有思。
故情中有思，思中有情。
若只有情而无思，此不成诗。
若只有思而无情，此不成诗。
故二者相合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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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情有千种，思有万状。
故情思言之不尽。
故诗情诗思亦言之不尽矣。
唐李义山诗云：“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此见景怀人之情，见景怀人之思。
又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此触物伤怀之情，触物伤怀之思。
又云：“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此离情别恨之情，离情别恨之思。
纵观古人之诗，俱无有情而无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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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读古人诗，虽无离思之情，却有离情之思。此诗之弊病也。
魏晋南北朝，玄学盛行，道家杂合儒家，故多有讲玄理、尚清淡而无情之诗。
继之，佛家禅谜偈子入之于诗，崇“扫三心、非四相”。故今之庙堂签文仍存诗体。
唐禅宗六祖慧能诗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此只有玄理禅谜之思，却离之于情，读之味如嚼蜡。
诗以情而生，无情之诗，不能感人。
故诗有思而无情者，终被人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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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诗美之源，在于有情无情，更在于情思溶合。
初唐虞伯施《咏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宋王半山《登飞来峰》：“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此情与理合。
宋于节庵《石灰吟》：“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又《咏煤炭》：“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在山林。”
此情与志合。
东晋陶元亮《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唐白乐天《夜雨》：“隔窗听夜雨，芭蕉先有声。”
此情与趣合。
唐李颀《古从军行》：“年年战骨埋荒处，空见蒲桃入汉家。”宋东坡居士《荔枝叹》：“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此情与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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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情与理合，其诗发人深省。
情与志合，其诗动人心魂。
情与趣合，其诗富有佳兴。
情与识合，其诗含有深知。
理可论尽，唯情不尽。
志可述尽，唯情不尽。
趣可讲尽，唯情不尽。
识可说尽，唯情不尽。
以情化理之精辟，志之宏伟，趣之怡性，识之深刻，诗则更蕴藉。
故情与任何思维、物象相合，皆发人深省，深富诗味。
欲为诗，先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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