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轻波 发表于 2003-11-16 01:45:05

郑张尚芳:闽语与浙南吴语的深层联系

作者:郑张尚芳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
第六届闽方言国际研讨会(1999,6 香港科技大学)


   闽语与吴语现在面貌很不相同,历史上却都是从古江东方言发展出来的。只是吴语后来深受北方官话影响,而闽语却受相邻赣、客、粤语的影响,保留古江东方言成分亦多;因为保留与受渗透的层次不同,后来变化方向也有异,从而发展成不同方言。究其深层,却有不少相同特色,尤其是浙南吴语与闽语。因为北方话的影响是从北而南的,南部吴语总是比北部吴语保留更多的古老特点。
在历史上江南沿海百越之地的开发中,浙南的东瓯、福建的闽越是最晚汉化的地区。汉代的东越闽越两国,国除后还长期是会稽郡东部都尉南部都尉“军管”的民族区域,后才分立为回浦县、冶县。闽地除晋时归江州外,多与江浙同为江东吴地之一部分。瓯闽最初的汉语应当来自会稽郡派驻的军队(吴郡会稽郡的汉语的底子则是古楚语,详郑张1998),其开初应同出一源。
现在浙南吴语与闽语语音面貌表面上相差很远,但有些音类隐含着共同的变化过程,又有些音类虽常见的多数字变化有异,却有部分字变化相同,即含有异中有同的层次。由此可以看出两种方言有很深的深层联系。

一语音的古老层次的联系

   现在大家都认识到层次分析在方言研究中的重要性。语言和方言都是由不同层次组成的,在其形成过程中,本身各个历史层次都会留下沉积部分,而且其原来所说底层语言及后来外部语言或方言的借用渗透也会分别留下各个特殊层次。方言史和方言亲疏关系离不开层次关系的分析,根据在同一层次上的不同表现还可以推断孰早孰晚。
北部吴语受到北方官话通语的持续影响,吴语变为江淮官话的进程现在在安徽南部地区还活生生的在继续。而对局部地方短时期大量移民的集中影响会形成岛式独特小方言,可以帮助我们观察其影响方式。吴语杭州话就是个典型例子。赵元任(1967)说,杭州话有吴语的语音,北方话的词汇。罗杰瑞(1988)说解为:“杭州本地人接受(汴都)新移民带来的有特权的北方话并非整个儿的,而是用原来的语音说新的词汇。”由此可以想见,古代百越人接受汉人的语言时也应是用越人的语音说汉人的词汇。换句话说,吴语闽语中最早的层次应是带有侗台语音特点又带有汉代汉语特点的词汇。很有意思的是,事实表明这一层次里吴语的那些形式都表现得比闽语要古老。下面1、2、3、6所列底层语言现象都应产生于越人跟汉人融合时期,但各个地区并非同时开始的,太湖流域在先秦时楚灭越后就已开始融合进程,瓯闽要晚到东汉至三国才发展起来,并持续很长时间。但只要越人还保留侗台语言特色,融合时间的早晚都不影响效果(闽语进入海南是较晚近的,帮端两母照样被当地的侗台语同化为先喉塞的/b、/d,就是明证),但在吴闽地区下面所列那些融合变化发生的主要时期应不晚于汉魏,例如“以”母到中古变j,就失去变z、s的条件了。这些底层特征消失的时代则可以很晚,如上海老派/b、/d改变为新派p、t还是目前一二代人的时间。但上海各县和浙南各县用/b、/d、/(、/j表示“帮端见章”母这一现象的分布范围目前正在不断缩小的过程中,它们被跟北方话趋同的p、t、t(取代的进程正加快进行,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完全吞没而消亡了。
1.“帮/非”、“端/知”表现常提的闽语一大特点是非组、知组口语多仍如汉晋时语音,念同帮组、端组,而还没有分化。这在吴语也有。姑且不谈吴语普遍的微母“蚊问”读m声母,北吴语‘防’读如‘旁’,举i、u韵为例,浙江最南的温州话苍南蒲门话就读:脯pu3(菜头~),麸phu1、伏bu6(~鸡儿)、肥bi2(~肉)、未味mi6(温州市郊狗叫也只说“吠”bi2),景宁连文读也没有fi:“飞非phi1,妃匪phi3,费痱废肺phi5,肥淝pi2,吠pi6”。“伏”bu6、“肥”bi2等连北吴语也普遍说。温州则还有:反pa3、粪paN5(~扫:垃圾)、覆phu7、蝮phu7(蟹~蛇)、凤boN6(后~地名)、浮b(2(罗~地名)、网mu4、望mu6等,布“帆”boN2跟竹“篷”分不开,情况一如闽语。
浙西南则口语知组读如端组很常见,如开化话:猪t1
桌ti/7
着ta/7
张tiaN1
帐tiaN5
中t«N1
桩ti)1
除die2
苎die4/6
长肠deN2
丈deN4/6
虫d«N2
直die8~骨

连温州也有:椓to7(敲)、涿to7(水滴~)、擢do8(拔、扯)。因温州屋韵读u而觉韵读o,所以前两字只能来自竹角切而与《集韵》都木切无关。
古越人因语音系统中无p、t,有/b、/d,所以就拿/b、/d来说汉人的p、t,从而成为古吴语的特点。现在上海周围和浙南青田周围各有八县帮端母读/b、/d(郑张1988,共包括上海市区老派、南汇、川沙、奉贤、上海、松江、金山、嘉定等县,浙南青田、缙云、永康、仙居、永嘉、文成、景宁、庆元等县),因此口语非组知组最早层次也就有读成/b、/d的,如景宁话:反/b3(~过来),粪(b°5(猪/di1,蜘蛛/di1/d¬1,桌/dio7,竹/di¬7,桩/dioN1,张/diE1,着/diE/7。青田话:反/bA3、粪/baN5(~扫)(着(张略切)/die7,张涨帐胀都读/de,只声调不同。
先喉塞音/b、/d在今台语地区有m、n/l的变化,如壮语龙州话“飞”/bin1,天等话变min2,龙州“骂”/da5,天等变na5;傣语西双版纳“飞”/bin1德宏变men6,傣语西双版纳“骂”/da5,德宏变la5(参奥德里古尔1959,郑张1988)。而今浙西南也有这种变化,永康、缙云/b、/d遇今或古鼻尾韵变成m、n(实为阴调/m、/n)。如永康:扮ma5
绷mai5
本m«N3
兵miN1
帮maN1
担na1
打nai3
东noN1
钉niN1
当naN1
这类变化还见于义乌、金华东乡、东阳南乡等处。义乌n遇i还变¤,如点¤iE5,癫¤iE1。而在武义则帮母鼻尾韵字变m(非鼻尾字变p)外,端母则古鼻尾韵变n/¤,非鼻尾变l[/l]:板muo3
本m«N3
冰miN
变mie5
表pie3
拜pia5
胆nuo3
顿n«N5
钉niN
店¤ie5
钓lie5
带lia5
最南的吴语浦城话则不管什么韵母,所有端母都变l(除了“打”nQ)3。“打”在浙南读作n声母的读法很特殊地扩散分布于从浦江、东阳到泰顺、庆元的广大地区)。如武义、浦城“底”都读lie3,但“店”浦城读liQ)5,不像武义读n-。而重要的是知组字也跟着n化或l化,如武义“砧板”叫“板砧”muo3n«N1(永康ma3n«N1,可比较景宁/b3/daN1),又:转¤ye3,帐¤iAN5(猪li1,竹lo/7,摘la/7,蜘蛛li1lu1,拄/lu,桌luo/7,着liAu/7。浦城这类词不多,但也有“咥日昼”(吃中饭)li£7¤i£7/8liao5中的“咥昼”二字。(注意“咥”正式写法是从齿旁,陟栗切,不是丁结切。丁结切的“咥”义异;徒结切的“咥”则是定母字,不是端母字。)
吴语非组知组字既用了古越语的先喉塞形式,并具有与今侗台语同样的鼻流音变式,因此,它保留的这一层次自然比闽语的还要古老。
2.书母的表现心母书母读塞擦音,也常被提为闽语重要特点之一。在浙西南这也常见。如心母字读tþh(“笑”青田tþhio5,龙泉tþhiau5),书母字读成tþh母(如开化:鼠tþhie3,深tþhyE)1,龙泉:手tþhy3,鼠tþhi3,连温州的“鼠”tshei3,“屑”tþhia7[风~]也读送气塞擦音)。但此类送气音变化就在北方话也偶能发现,最重要的是书母读如章母,如“水叔舂”之类。“水”读成“之诔切”是被《集韵》记为闽语特点的,说明它在宋代已引人注目。但章母字在浙西南地区有一特殊底层音变,即跟古吴语用先喉塞/b、/d表p、t一样,曾以先喉塞/dü、/J-表示汉语章母tþ和细音见母k(i)。目前/J-在上海郊区仍然保留,浙西南则/dü、/J-混变为/j(详郑张1995),以开化话为例:
见母:箕萁(狼~)/ji1,叫(哭)/j«µ5,鸡/je1;
章母:周/jiµ1(~年),咒/yù«5,种/joN5,肿/joN3,肫/jyN1,煮/je3。
而开化、玉山、常山、江山、遂昌、龙泉等处“水”都读/jy3,正是章母读法。又龙泉“舂”也说/j«uN1(~臼,~木桩,广丰说/joN1,汤溪说/jao1),“舂”闽语也是说成章母的。现在浙西南书母读如章母的字数虽不如闽语保留得多,但它既然使用更原始更接近古越语语音来表示,理应比闽语同一层次更为古老。开化汤溪一线远离闽边,不可能说是闽语反影响。
3.以母(喻四)的表现   一些以母字读þ、s,如“盐翼蝇痒”是闽语一个特色。据俞敏《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用以母字对译梵文s(a[þa]的有“耶邪翼”,s(am“盐”,s(ik“翼”,s(ud“阅”等(其实所谓乙种吐火罗语的Ars(i语也应是“焉夷”语,即“夷”亦译s((i)。其中“盐翼”就对译þ。可见这种现象汉代汉语中并不奇罕。但古音史显示以母上古是*l(参梅祖麟1981),由*l(´(中古j,汉代当是´并非þ,虽然音已相近。由“邪”字有以母邪母两读可以得到启发,据梅祖麟同文考论“邪”母上古是*lj,*lj(´j(üj( 中古zj,应经过一个ü阶段,以ü译þ应是可以理解的。由于闽语鼻流音外的古浊母都清化了,所以其过程就难以看清楚。但浙南有些以母字还读ü,如开化“痒”üi~4/6,“融”üioN2,“引”(逗)üiN4/6。文成话风筝称“纸鹞”,“鹞”音ü¬P6(温州城区“鹞”jiE6,但市郊永强说“鹞”ly«6音,还保存最古的l-母,因为永强“姚期”的姚也读ly«2:谚云“姚期个娘吃不得饱饭”,此字以母读l可以无疑)。文成的“鹞”音同邪母“旋”,开化“痒”则音同邪母“象”,所以这类现象可称为“以”读如“邪”。由于浙南还存有闽东话性质的三种蛮话,苍南蛮话保留全浊声母读浊,“痒”正说üio)4/6=象。而庆元江根蛮话和泰顺蛮话都清化了,江根变þi~4/6=象,泰顺变þy~4/6(由于“象匠”塞擦化为tþh-。痒则音如“上”了)。在吴语中从江山“痒”说üi4至庆元说þio)4/6也可以见到清化为þ的过程。“蝇”字在今广丰、龙泉(屏南)、浦城也已清化为s-,庆元为þ-。但宋沈括《梦溪笔谈》卷24云:“闽人谓大蝇为胡螓”。螓字“匠邻切”zin,表明北宋“胡蝇”的蝇尚为z母未清化。从汉代的ü到宋代的z都还是浊音,以后闽语才清化的,浙南吴语白读中保持了相当闽语早期的语音。
跟汉语关系最近的白语中同样有“暘(晾)so),养so)3=上,恙(病)sv~6,象þv(6,蝇sµ(2”等,读法也很相似。而“蝇”大理白语就说成z母读浊,说明白语s也有过清化的过程。
湖南沅陵乡话“痒”读dzoN3/4“养”读zoN3/4,也可作一旁证。而乡话除“盐檐融”读z外,dz、z母还可用以表示来母:漏来梨犁,流乱裂懒。与此相似,闽北还有来母口语读s的层次,有人解释可能来自复声母*Cr或清*lh。按来母上古音为次浊*r,闽北今也以读阳调为主,不会来自清塞音加r复辅音或原始清Â。比照以母l变ü的设想,当认为这一层次是r母变z。现今台语中/b、/d、/dü齐全、跟浙西南声母系统最近的布依语,即以z代替原始台语的r(也同于李方桂《武鸣壮语》的r),有的布依方言z也变成s,如壮语蓝靛rom布依为zom,普安方言就作suam,这跟建瓯“篮”作sa(是相似的变化。因此可认为这也应是底层语言现象,即古越人是跟布依人一样以z代替汉语r的(详郑张1992、1993),这和以母字以ü代´可能是平行的变化。
以上是吴语闽语共同的底层语音现象,而吴语的形式总比闽语的古老一点,ü、z就无疑要比þ、s早。
4.云母(喻三)字的表现   部分云母字读h也是闽语一特色,如“园远云雨,雄熊”等(其他方言可能只有雄熊),而西南吴语“园远雄”也读h,如:开化:园h«N1、远h«N3、雄h«N1,庆元:园hu«N5、远hu«N3、雄h~5,龙泉:远hua)i3、雄h~1。在吴语说来这是云母读如晓母,因为它们读阴调h。江西广丰东山吴语是“园khoN1、远hoN3”,“菜园”音同“菜空”,更是显然变清。在《梵汉对音谱》中云母字“云越”译hul,“于曰”译ha,透露东汉三国已有清读痕迹。这类词在闽语读阳调,与西南吴语不一致。相似的情形是,吴语本来严分清浊与阴阳调,但古匣母字有些就改读晓母阴调,“虾蟹解[姓]骇夥很晃撼下[动词,取下,下种]”等字在温州就读阴调h-,虽然照反切本应作阳调ú-。除有些同官话外,另有些很特别:如“蟹”在官话闽语的读法都依匣母阳上变阳去来念,吴语却念晓母阴上。可见“园远雄”等字闽吴都有清化为h-的读法虽然一致,但吴语这个清化层似乎更早些,它们跟部分匣母一起,在阴阳分调前已经转入晓母。
5.匣母读塞音   匣母有读k层次是闽语常提及的特点,即“匣”读如“群”。我与丁邦新先生都认为上古匣母有*g、*ú(Ä)两值,闽语读k-的如“厚猴糊含汗寒咸(味)悬”等应从*g来。吴语至今匣母读ú,口语则读g的很多,温州就有:含gaN2,厚gau4,颔gO4,峡ga8,怀ga2,环ga6(门~、箱~),何ga2(~人),衔ga2,馅ga6等等,开化有“含gaN2何g2厚gu4/6汗go4/6环guaN4/6等等。
有意思的是一般吴语“咬”读疑母(五巧切)N-,闽语多读为匣母(下巧切)k-。西南吴语也有读匣母g层次的,如江山ga4,玉山g4。南吴语中这个层次既保留浊音古值,字数又多,应是吴闽共有的古层。在保留全浊音声母的苍南蛮话中“猴g2,糊gu2,寒ge)2,汗ge)6,咬g4/6,悬ga)i2(高)”等闽语本层次字的确都读g,但它与温州吴语本层次的g却又是分不开的,如:寒=衔ge)2,咬=厚g4/6。
至于闽语读零声母的匣母字,如“红后学鞋话”等,也应经过像吴语匣母那样读ú-的层次才好解释,即:g(Ä(ú( 0,这又说明闽吴曾共同经过这一层次,而吴比闽早,即吴语匣母今分g-、ú-事实上代表了闽语今分k-、0-的早期阶段。
另外,“环”厦门音khuan2则显属客赣语渗透层次,不是吴闽层次。
6.鼻音塞化闽南话有鼻音塞化特色,因这一特色曾反映于日本汉音中,而不是吴音中,则有可能不是最早层次。但水语有m b、nd 鼻冠声母系列,故也不能排除底层语音影响的可能。吴语这种情况很少,温州话有些例子,提出作进一步研究参考,因为这些并非冷僻词:
明母b:盲biE2(鸡~眼)、冒bÎ6(~认)
日母dü:若düa8(~是:如果)、düiE6绕(线~起,又音¤iE6)
疑母N:雁ga6(~鹅:鹅)、枿gO8(断木,《广韵》曷韵五割切:伐木馀~。温州俗写作“不”——木字上不出头。可表各种断截物:砖头~、扁担~)
7.歌寒韵的表现   歌韵字读ai 韵的现象在闽语及浙南最为丰富。郑张1982《温州方言歌韵读音的分化和历史层次》说歌韵在温州有十三种读法,可以分为五个历史层次:最老层ai>e、次老层E> a、渐新层> o、次新层u,¬、最新层Fu,Oy,其中读ai的“个饿蛾簸”等13例是最古层,也符合语言史上上古音al至晚期(即汉)发展为ai的推论。闽吴不同处是闽语歌韵开口字多读合口,如福州:箩lai2拖thai1(簸puai5、磨muai2、破phuai5、我Nuai3、大tuai6,近于歌韵字合口如:堕tuoi6、螺lOi2、坐sOi6。而温州则反之,合口歌韵也多读开口:个kai5(簸pai5、唾thai5、脶lai2、裸lai4、剉tshai5。
有意思的是歌韵开口字的“饿”温州说Nai6,vai6、“蛾”说mai2(灯~),明显是从Nuai变来的,同一方言的文成话正都读Nuai。上古音研究表明,歌韵本包括al(ai,ol(oi开合两类,而闽语和浙南都似经过一个共同的ai>oi>uai的阶段,因为景宁“饿、蛾”说uQi韵,龙泉屏南话“饿蛾荷(芋~)”说uE韵同“火”,它们如果没有经过oi的变化,不会这样都产生u-介音的。
这一事实还可启发我们,闽语“寒曷”的读合口ua元音也应该经过an(on(ua),at(ot(ua/的变化,这些吴语今为O元音韵,明显由位于舌尖尾前的o前化而来(开化话“汗g~6伞s)3”是an ( o)的过渡阶段)。闽语开口字产生u介音的变化限在锐音尾(t、n、i(l)前,即为内部证据。至于ai(oi的变化还牵涉到支齐等韵字,应是这些韵变ai后引起的次生性类同变化。开化话的“骑guQ2、义Nui6、戏hui5、椅ui3、师sui1、使sui3、记kui5”也是同类变化。这说明吴闽语曾经共有过oi、on、ot层次。
8.支与脂之有别及脂支之齐韵开口字元音低化层次闽语“支”与“脂、之”有别,这也是浙南吴语的特点,温州“支”tsei“脂之”ts1也不同音,“胭脂”这两字在温州读起来就与口语不合,因口语仍说“燕支”i1tsei1而不是i1ts1。温州“纸刺池啻[不~]匙”口语都在ei韵(上世纪末瓯海关税务司孟国美Montgomery的《温州话入门》记作i)而“指次迟试时”在韵,明显不同,因此闽语和浙南吴语都保存切韵“支”与“脂之”的区别。不过温州这一层次一般是齿音字,而且跟齐韵齿音字音同,如啻=婿细sei,匙=脐zei。
此外,闽语脂之支齐韵还有一个元音低化的白读层次,“狮使倚西鸡”等读ai类音。这些韵上古为高或半高元音*i、*µ、*e等,经过前增“过渡音”而复元音化。结果原元音成为韵尾,而过渡音则低化成主元音,这符合汉藏语言前响复元音形成的常见模式(参:马学良、罗季光《我国汉藏语系元音的长短》,《中国语文》1962-2期)。但北方汉语一般没有经过这类复化阶段,故大多只读高元音。北吴语受北方话影响深,这种变化也少见;南吴语则也有这一白读层次。温州话中就有以下白读音:
狮sai1(~子),粞sai5(米~儿),细sai3(小),戾lai6(转身),鼻bai8(~头,永强腔),鸡tþai1(永嘉腔)|驶sa3(车~来),蚁Na4|徛ge4,幾ke3。
上面例中,“蚁”的低元音白读分布极广,张光宇1996《论闽方言的形成》举了浙江27处方言“蚁”读Na、NE为例,其实“徛”也同样广布。浙西南有些方言“细”既表细也表小,不予分别,温州则“细”读sei5,“小”读sai3(俗写作“碎”),以不同语音层次予以区别。从来源上说可能都是“细”,也有可能小是“佌”字(斯氏切,也写成“亻囟” ,“徙幺”)。
注意“蚁徛”两字古属歌部,秦汉读*ai,则上古本是低元音,今南吴语还是比较相近的ai、a、E、e等音,没有介音,而闽语则有介音常读ia、iE;语音史研究表明i介音后起,ia是由(*ai>)E>iE>ia复化来的。因此吴闽共同拥有的这一层次中,南吴语形式又要比闽语古老。
9.鱼韵虞韵相区别的读法   从上古到中古切韵时代,鱼韵虞韵都是有区别的,中古后期晚唐五代才相混同,而吴语和闽语都还留有一二个能分鱼虞的白读层次。各种语音历史材料俱表明,从上古至宋鱼韵都是开口:*a > LOC µa > öà >EMC ö« > LMC öµ,虞韵则为合口:*o >LOC u >EMC öo > LMC öu (照我的上古中古音构拟系统,LOC表上古后期相当汉魏,其韵值在古汉越语古汉泰语文字形式有一致的表现;ELC表上古早期即南朝切韵时代,可对日本吴音、朝鲜汉字音、古汉越语鱼韵书面形式的近读;LMC是中古晚期即后唐五代即韵图时代,可对汉音、汉越语、汉蕃对音),但是在闽语保存的各个层次里,虞韵今元音读圆唇o、u、y、iu不说,鱼韵除了漳泉潮州一些字还读µ外也已主要读(、u、y等圆唇元音,不能充分表现出鱼韵历史上皆为开口韵的事实了。吴语则在鱼虞都读为y类音的层次外,鱼韵总有读e、i、、µ等展唇音的层次,而且“猪许”还有更古的说a、的层次,鱼韵各个历史发展变化阶段的代表音值要比闽语更齐备:a>>Ã>¶>µ>i>/e。永康、武义、宣平、汤溪等地的µ,及丽水、龙泉、龙游、东阳以至庆元、江山、遂昌的µ的复化形式表示µ在浙西南分布很广。由明代防倭官兵在浙闽边界蒲门城戍所驻守而形成的、在闽语包围中的温州话方言岛——蒲门话还保留许多古读,温州今读i韵的“居[近指,据裴学海、高名凯]去渠[他]许[远指]”蒲门都还说µ,与虞韵¬相区别。这是温州话内部µ变i的直接证据。温州市区目前此四词存在i/e自由互读现象则表明在这里i(e的低化过程还正在进行之中。
温州虞韵除了y、<“层次外,还有像闽语那样的复元音层次,如白读‘取取账娶t(&thorn;hau3’跟厦门、建瓯白读“取t(&thorn;hiu3”同源。庆元“取t&thorn;(hiu3、鬚胡须&thorn;iu1、树t&thorn;iu6”、江山、广丰“取t&thorn;i&micro;3、鬚&thorn;i&micro;1、树düi&micro;6”等处吴语则字更多些。这些字都变得跟尤韵字同韵,应是中古后期虞韵&ouml;o 高化为 &ouml;u以后生成的层次,早晚差不多少(比较广州、阳江‘取须’也白读ou韵,北吴语的苏州也有“鬚” s&laquo;u1)。
10.庚青韵读法庚青闽语一般是二等元音高,而三四等口语作ia)。三四等又有极少数为aN,只见于闽北闽东,不见于闽南,如“病明平暝”。吴语则二等元音低,三四等元音高,极少数为aN同闽语。例如开化:柄paN5,病baN6,明maN2(~日),暝maN6(晚上),甚至连温州市也说“明maN2(~朝,~早),名maN2(~份)”。不过由于ia)是由古eN复化来的(eN(iEN(iaN(ia)),有可能是跟赣客话走了同一方向,因此不复化的aN应是由aN、eN直接发展来的(“柄病明”上古属阳部,本就是aN),要比ia)早。闽北闽东与浙南共同拥有的aN层次既属早期层次,全没有ia)式变化的浙南就可能更早些。如江山“兄”读ha)1音同“亨”,这显然可视为闽语hia)1读法的早先形式。
要说明的是多数吴语庚耕二等为a)、Q、E,这类二等字在遂昌一带口语中逢帮见系声母变为iaN和ia/(如:盲miaN2,耕t&thorn;iaN,白bia/,客t&thorn;hia/)。不知道这是E>ia音变引起的,还是二等古带介音形式Cr>C&Auml;>Cj所引起,但这属后起变化是显然的,而且闽语二等并无ia)变。
音例还有不少,但由以上各点也已看出吴闽曾有过共同变化层次,而在同一层次中,往往浙南吴语表现得更早些,那种认为闽语总是比吴语古老的想法是片面的。

二词汇语法方面的深层联系

由于闽地闽语历史上与吴地吴语联系在一起,闽人很长时间都被视同吴人。宋代《集韵》中除“沝、囝”两条直标明闽人外,其他标为吴人语的很多也难以确指实际在吴在闽。如:佳韵“膎”字注“吴人谓腌鱼”,黄典诚却将“膎”列为闽语特征词。我们实际难以指定当时“膎”是吴人语还是闽人语。北宋一进士暨陶因其姓读入声,合于《广韵》居乙切所注“吴有尚书暨艳”,皇帝问明他是崇安人,还高兴地说“果吴人也”。(见[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八)。
事实上古吴语特征今常见于闽语,南朝“吴语”特征词“侬、骹、渹”今见于闽语也见于浙南,如龙泉“侬n&laquo;N2(人)、骹khau1(腿、脚)、渹tshQ)i5(冷)”;温州“侬naN2、骹khu1(港蟹~、眼镜~)”。此外郭璞《方言》、《尔雅》注中所引江东方言词好些是今闽语与浙南吴语共有的。如“衤宛、朩戲 、笪、截虫、薸、瓯”等,例如龙泉袖子是“手衤宛 ”[tchy3-yeiN3],瓢叫“匏朩戲”[-he1]。可注意狗叫“犬”的今一般只见于闽东及浙江遂昌、松阳、龙泉、庆元等处。
1983罗杰瑞(J.Norman)《闽语里的古方言字》依郭注里的江东语及字韵书等所记吴语,考了闽语在说的14个字。而其中“夥、朩戲 、箬、浦隩、衤宛 、薸、虮、脰、渹、侬”11字吴语也说,因此他很早就提出吴闽方言关系说。
1984《方言》所刊黄典诚《闽语的特征》一文中举闽语特征单词35个,其中“女尔 、骹、冥、涂、沝、爿、舷、虫宅 、蛏、粞、粙、箬、伏、卵、馃、衤宛 、哺、徛、櫼、牚”20个字也见于浙南,也就是说所谓闽语特征词其实有大半吴闽共有。
罗杰瑞1988《汉语概况》中又假设古南方语为闽客粤共同的祖语,说古吴语可能也是,今吴语则不是。可他提出古南方语的十项共同特征中今浙南吴语除了两项(古韵尾全保留的现象没有,全浊声母清化的只两三个方言有)外,其他特征几乎都有一批方言是具备的。大概限于资料,罗氏未能掌握详细情况,连第8章划分“南北中”方言十条标准中他也未顾及温州话“母鸡”已生蛋的可说“鸡娘”(即性别词素在后),“走”用于客人和小儿可说“行”。在他的南方方言特征中,除上面已说的浙南吴语有非组读重唇,知组读舌头现象外,见组逢细音不变t&thorn;也可见于江山、玉山、广丰、浦城、缙云、永康、天台、三门等地吴语中。
比照罗氏所提标准,温州话中古南方语特征即很明显,如:构词上温州可说“猪牯,猪娘;牛牯,牛娘”,否定存在用“呒”m/n(如温州“呒胆,呒良心,有口呒心)。罗氏特别强调的“毒”字以入去声分名词、动词,从温州至浙西南很多方言都有,如温州“毒”说d&laquo;u8,“毒鱼,毒老鼠”则读dau6,景宁是dQ&not;8:d&not;6,庆元是tu/8:t&micro;&laquo;6。罗氏说“蚻” (截虫   ,蟑螂)、“童”(巫师)是南方语的底层词,温州也都说,蟑螂温州称“胶蚻[za8]”,降神为“降童[doN2]”,蒲门说“跳童”,神巫叫“童子”。此二语拿汉语语义看也还有引申痕迹可说,其实最能确定的底层词在闽吴都分布的还是表示“一点点”的ni7,温州“ni7儿”,福州“li/7囝”,潮州“ni/8囝”,可比较泰文nid。
罗氏还举了十条他认为很特殊的“闽客共用词”,其中一半温州话也说,例如:澜la4(口水),?巤    li 8(晒物竹帘),月争tsiE1(手肘),推thai 1(宰杀),嬷/姥/妈mo1 /mo4(匠人妻称老司~,先生妻称先生~,店东妻称东家~。此字闽客人或写作“某”、“嫲”,实即“公姥”的“姥”字(《乐府诗集》“公死姥更嫁,孤儿甚可怜”);也写作“妈”,《类篇》“满补切,《博雅》:母也,一曰牝马”)。它们实际也是吴闽共用词。
在否定词上吴语的特征虽是都用读“方久切”的“不”或其促化式(温州、丽水不促化),但否定存在多用呒m/n,温州n-nau4,乐清mau4。从绍兴¤5(¤)i&laquo;u5看来都是“呒有”的结合。南吴语“还没有”说“未”,温州mei6,跟厦门、福州同字。
第三身代词闽语说“伊”很特别,各方言中也只有浙东北吴语嘉兴一带的嘉善、平湖i1,海盐、海宁、桐乡等说i3,与之相同(上海、余杭、德清等其他地方说浊母阳调的úi2,则可能是“渠其”的弱化形式,不算)。
闽语远指说“许”,温州hi3与之相同,上海话“勒海”的海也是“许”,远至玉山ho3,广丰ha/7也还是它的变式。(温州近指说ki7,远指说hi3,比较苍南蒲门城今仍保持更早形式的温州话是“居”k&micro;7、“许”h&micro;3,看同韵的“锯k&micro;5、去kh&micro;5”二字,&micro; 皆表鱼韵白读,“居许”二字可以无疑。只是温州近指意义习惯以加入声的手段表示。——“居”上古表近指此义见高名凯《汉语语法论》、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
表肯定的副词“必须要”闽语说“着”、“定着”,跟温州说法相同;只是温州“着”音düa8,语音不同。景宁‘着’düa/8还可作介词在、到用:“钟挂着墙上|礌着床下去”,用法一如闽语。闽语以“解[会]”作助动词用,温州则“解”úa4仍用作动词表领会、领悟,如“解签诗”“解不底[对绕弯子的话理解不了]”。保留更早用法。
倒序词像“鞋拖、风飔(台风)、人客”等常见词同闽语外,温州更有“墙围、饭焦、菜咸、菜干、鱼咸、鱼生、老鼠黄、天色冷(冷天)、天色热(热天)、针金(金针菜)、板砧(砧板)、纸蓬(草纸)、酒汗(汗酒)、楼阁(阁楼)”等大批词,看来倒序词蕴积更厚于闽语。
语法上跟闽语一样,温州也有发达的“有字句”:昨夜你有睏冇睏|店黄昏有开哒|渠鸡阿有养|你有听着否|渠有走罢未|发票有开出|学费有交爻|渠电话有打来。“有”还可表够了:恁多米有险有罢。其量词可单独与名词结合表近指特指,如“只鸡、头牛、本书”。量词可以加形容词,如“细粒、大粒、一长条、一大个”。又可用“死人、棺材”等作极度副词表“非常”修饰形容词。比较式说“牛大是猪”、“你好是渠”。“吃碗添”、“你走先”这类副词后置格式在浙南都很普遍。连句型上如“拿一本书”温州也说“书朵一本”,“你告诉他”说“你抗渠讲”或“你丐渠讲”,“找不到他”说“寻渠不着”,这类句型也同闽语。
注意温州用来表示非常的词除“死人、棺材”外还有“鏖糟(肮脏)、摸唐(瞎)、短命”等,比闽语更多。说明这类层次并非受闽语影响,而其蕴积同样比闽语更早更厚。
黄典诚《闽语的特征》所说数量结构“几百几十、几丈几尺”可省去第二个量词,及位在前面的一百几十说“百几”,一万七千说“万七”,一丈六尺说“丈六”,跟温州完全一样,并且这也是遍及浙南的现象。
大量语言事实表明,闽语与吴语曾有共同发生的关系。有时有些表面不同,还是记字的差异所致。如闽语通用记房子、家的俗字“厝”,依浙南方言应记为“处”。浦城旧时传下来的地名记录及地图,本来即依音都写作“处”[t&thorn;hye5],音义全合(前几年当地地名办公室却下令改作“厝”,据说是要与全省统一,这竟改是为非了,叫人哭笑不得)。又如俗字台风作“风颱”,依浙南应作“风飔”(俗写也作“风痴”),“飔”音“楚持切”,初母闽语可读th,吴语读tsh,音义全合(《广韵》尤韵直由切“风寿”字即注为“风飔”)。郑张1991《由音韵地位比较来考定一些吴闽方言词的本字》一文曾考了吴闽方言这类共用字三十五例。这些词有的吴闽方言报告用了不同汉字来记,细一考究,其实本字完全相同,只是由于对音韵层次对应考虑不周而造成写法歧异,它们之可以互证也正表明吴闽二语的确存在深层联系。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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