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员 发表于 2004-1-6 18:11:01

汉语谐音艺术的语用功能

作者:唐雪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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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谐音是用同音或近音的字词构成特殊表达的一种手段。各种语言都有以谐音为基础的表达方式,例如在日本“鲷”是庆祝活动中不可缺少的,这除了因为鲷鱼多为红色,红色是日本人搞庆祝活动时喜欢的颜色以外,更重要的是“鲷”的读音“たぃ”与表示祝贺的词“めでたぃ”谐音,因而“吉利”。但是,像汉语这样称得上谐音艺术、以谐音为客观基础形成多种表达方式的,在其他语言并不多见。我们应该对谐音艺术在语言运用中的功能加以梳理,以便更好地进行语言教学与研究。 ?
    利用词语的语音相谐,可以形成众多的辞格,例如双关、飞白、仿拟、拈连、对偶、别解、巧缀、移意、断取等等,例如唐代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里的“晴”就是双关,表面上指天气的阴晴,实际却指“感情”的“情”。《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母制的灯谜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以谐音可猜谜底是“立(荔)枝”。其实,谜底“荔枝”又可谐音“离枝”,蔡义江先生说:“贾母谜的寓意在于暗示将来所谓‘树倒猢狲散’。……大树,实际上就是靠朝廷庇护着的这个封建大家庭在政治上所取得的特权和地位。而在贾府上下层层宗法等级关系之中,‘老祖宗’ 贾母是处于最高地位的太上家长,如果用这句俗语来比喻,她恰似一只站在树梢头的老猢狲。”谐音双关还是生成歇后语的主要方式,例如:“小葱拌豆腐——一青(清)二白”,“孔夫子搬家——净书(输)”,“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腊月里的萝卜——冻(动)心”,“三尺长的梯子——搭(答)不上檐儿(言)”等等,都是使字面上的语音与另一个同音词发生过渡,从而生出新的词义,产生一种俏皮和出其不意的效果。?
    谐音还可以形成许多富有情趣的语言现象,像藏词、妙对等。据说北宋丞相吕蒙正早年生活穷困潦倒,有一年春节到了,家中空无一物,他一气之下,写了幅怪联,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批是“南北”。怪联贴出来后,穷朋友们都来观看。先是莫名其妙,待到醒悟过来,不由得拍手称快。原来对联中隐藏去了“一”“十”“东西”,真正的寓意是缺一(衣)少十(食),没有“东西”,表达了对贫富不均现象的不满。有幅对联,上联是“画上荷花和尚画”,下联是“书临汉帖翰林书”。上联、下联无论顺读倒读,字音都一样,这是利用谐音作的回文对。 ?
    谐音可以成为多种表达方式的基础,主要在于心理联想和想象。语言中音同或音近的词语聚集在我们的大脑仓库里,一旦有相应的词语诱发,就能激活联想,产生各种谐音表达方式,或幽默风趣,或讽刺揭露,或含蓄曲折,或形象生动,显示出汉语表达的丰富和机智。谐音艺术在语言运用中的功能,常见的可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
   安慰功能从语用学的角度看,语言具有交际功能,安慰是人们交际的一个功能项目,主要针对受话人的消极心理情绪进行劝慰,鼓励受话人恢复正常心态。安慰语是指在某人忧愁、痛苦或者遭遇不如意、不顺心的事情时,对其劝慰,使其心情舒畅的用语。安慰语作为民族语言的一部分,可以体现一个民族特有的安慰技巧和修辞方式,汉语利用谐音进行安慰是很有特色的方面。例如你不小心打碎了东西正懊恼时,别人安慰你说:“没关系,碎(岁)碎(岁)平安。”你的懊恼或许减轻一些,心情会好一些。再如,某高校职称评定工作结束了,某位老师这次没如愿评上教授,他很苦恼,闹情绪。别人就会安慰他:“想开点,情绪不好影响身体健康。我们宁愿不要教授也要长寿。”这样的安慰,对减轻或消除被安慰者的消极心理,有积极的作用。还有一次结婚典礼上,新郎新娘在爆竹声中相依相偎缓缓而来。不料,一团火星溅到新娘的衣服上,顿时窜出火苗。幸亏有人眼疾手快,上去把火捏灭,幸好只烧了条衣边。但新婚燕尔就把衣服烧破了,真觉得不吉利,新娘有些不快,在场的人也有憾意。这时一位老者对新娘说:“恭喜你!新娘的衣服边没了,是个好兆头,它预示你们这对新人将来一定恩爱美满,幸(新)福(服)无边!”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乐了,新人当然也转忧为喜了。古诗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在人生的旅途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其中不顺心的事常有八九。而人类的性格中都有软弱的一面,在不如意、不顺心或者不幸降临时,无论谁,都需要社会的安慰,特别是来自亲人、朋友、同事、同学等的安慰。可见,安慰是人类社会生活之必需。但安慰不是人类先天就具备的能力,需要我们学习一些安慰技巧。恰当地借助谐音艺术,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安慰方法。对于别人的不如意、不顺心,发话人迅速利用谐音给予改说,转换角度进行安慰,可以帮助受话人恢复正常心态,保持一种积极乐观的愉快心情。谐音的这种安慰功能显示了汉语高超的安慰技巧和独特的安慰方式。?
    趋吉功能趋吉功能实际是由避讳而产生的。趋吉避凶是人类共同的社会心理,远古时代人们对自然力的未知,产生了精灵的信仰和崇拜,认为各种现象包括言语现象都是精灵变化所至。因此,对语言萌生出崇敬和畏惧的心理,认为语言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既可以降福又可以免灾,以至于将语言所代表的事物和语言本身等同起来。即把表示祸福的词语看成是祸福本身,非常小心谨慎地使用与祸福有关的词语,对犯忌触讳的事物避而讳之不能说或不愿说,以避免触讳而带来不吉,这其实是谐音消极的一面。即使到了现代,这种心理仍然存在。例如,北京人冬天有烧煤取暖的习惯,很多家庭一到冬天忙着买煤。送煤的师傅一般不说给某某送煤来了 因为“煤”与“倒霉”的“霉”同音,人们害怕给自己带来不吉利。另外,谐音有时还容易引起误解,影响信息的准确传达,如“期中”和“期终”,“公式”和“攻势”等。但是,语言自身有调节能力,人们运用语言时也有扬长避短的能力。不许说不愿说或表达不准确,那就换个角度说,委婉就是其中的一种。所谓委婉,就是不直言,即用比较温和、曲折的方式,表达所要说的人或事物、现象等,这其实是利用谐音积极的一面。例如,山东胶东一带过年煮水饺煮破了要说“煮挣了”,“破”是不吉利的,不能说,“挣”是吉利的,因为“挣”暗示“挣钱”。好的词语既然会给人带来吉祥,那么人们就大书特书,大说特说,以期给自己带来好运。谐音的趋吉功能便显得十分重要。春节在朋友家作客,主人家里的茶太苦,可是不能说“苦”,要说“浓”。因为大年下说“苦”,会一年都苦的,这不吉利。避开“苦”婉言之“浓”,不仅是茶浓,而且情意浓浓,幸福浓浓。逢年过节餐桌上一定少不了“鱼”,因为“鱼”谐音“余”,可求得富贵有余,年年有余。南方人喜欢吃发菜,是因为“发”与“发达”的“发”同音,吃发菜可以生意兴旺,事业发达。新婚夫妻有吃“枣”和“栗子”的风俗,因为这两种干果谐音“早立子”。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要贴“福”字,“福”字还要倒过来贴,以谐音“福到了”。北方传统民居有花瓶与镜子相配的说法,也是一种趋吉作用,企求家庭平(瓶)安清净(镜)。至于“期中”和“期终”等的麻烦,就将“期终”改为“期末”,以避免听觉上的混淆。对于谐音避其短、扬其长的运用,显示出中华民族在听觉联想上较之其他民族更加敏锐,汉语在谐音趋吉方面较之其他语言更加丰富。?
    婉曲功能以谐音为基础的许多表达方式,都有“言内意外”的作用。像双关、移意、巧缀、歇后、藏词等,都是通过谐音在听觉上的联想,产生一种字面意义之外的特殊含义,形成“言内意外”的婉曲功能。这固然有时是为了避讳而委婉,但更多时候是婉转曲折地暗示、烘托出本意,以使得语言内涵更加隽永,更加有表现力。谐音艺术的这个功能,常常蕴涵丰富的文化色彩,显示出汉语深厚的文化底蕴。例如《红楼梦》第五十回写李纨把自己编好的灯谜说出来,让众人猜。谜面是“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误猜为《大学》中的一句“在止于至善。”以“至善”去扣“观音”,因为观音是救苦救难的大善士。但是以“止”字去扣“未有世家传”未免欠考虑,太泛,未能紧切谜面。所以小说写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宝钗懂得猜谜之道,即谜面应该没有一字累赘,可惜敏捷不及黛玉,终被“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猜中,为《礼语·中庸》中的一句“虽善无征”。其中“征”字谐音为“纳征”的“征”,所谓“纳征”,是男女谈婚论嫁时男方向女方致送聘礼。谐音别解后,意思是说:(观音)“虽”是一个“善”者,可是“无”人向她纳“征”聘她为妻,她当然也就没有后代(世家传)了。湘云引一句古书说:“在止于至善”,其实隐寓着她将来虽能“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到达“至善”的境地,但却“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就此而止。而黛玉的“虽善无征”,实在是再切合她自己不过了,她不是虽善而不能成其“木石前盟”吗?小小的一个谜语,蕴含的是深厚的文化素养。还有一例也可以说明谐音具有的文化积淀。过去北方地区有一风俗,正月不剃头。还有一俗谣“正月不剃头,剃头死己舅。”实际上,正月不剃头不是为了娘舅的安危。民国二十四年版的《掖县志》卷二《风俗》道出了这一习俗的谜底:“闻诸乡老谈前清下剃发之诏于顺治四年正月实行,明朝体制一变,民间以剃发之故思及旧君,故曰‘思旧’。相沿既久,遂误作‘死舅’。” 正月不剃头,原是“思旧”。汉族男儿自古就蓄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妄动。未成丁的孩童,头发覆颈披肩;成年后,总发为髻。满族人则不然,他们原是狩猎部族,为了实用方便,从额角两端引一直线,直线外的头发全部剃去,仅留颅顶发编成辫子。清兵入关后不久,爱新觉罗·福临颁布了“剃发令”:官军民一律剃发,迟疑者按逆贼论,斩!朝廷以死要挟汉人归依满人的发式,使汉人惊恐万状。但这惊恐瞬间化作满腔怒火,他们宁死也不剃发,甚至高呼:“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 但是,脖子毕竟硬不过钢刀,汉人为了项上头颅被迫剃发。然而反抗并没有停止,正月不剃头即是一种反抗形式。正月为一年之始,有如一日之晨。正月一个月不剃头,意味着一年没有剃头,以此来缅怀祖宗,缅怀传统。但是天长日久,在“满与汉,共天下”的局面下,满、汉民族矛盾日趋减弱,汉人也奉“满清”为正统了,剃发渐成习惯。这样,正月不剃头以“思旧”就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文化心理基础,由谐音讹传为“死舅”。 不了解这一点,不要说学习汉语的外国人,就连中国人恐怕对于谐音讹传的“死舅”也很难理解。?
    美学功能 美学功能说起来并非牵强,谐音艺术形成的语言机智和情趣,是不可否认的。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交际功能是基本功能。除此之外,语言还有其他功能,美学功能就是其中之一。人类是追求美、创造美的动物,时时处处总是希望按照一定的美学原理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语言既然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人类最可自豪的创造物,人们不可能不把自己的审美追求倾注于语言之中。不仅如此,人们还要利用语言去创造美,通过语言运用使人产生美感,愉悦心绪,陶冶情操。作为审美价值负载者的语言,具有独特完整的形式。正如钱冠连先生所说,语言有“发育完满的能区别其他声音的语音”,不仅如此,语言有能指与所指的对应,语音形式与意义内容有相互的对应,使得语言有可能获得审美价值。而且“语言的某些形式特征,使主体感官舒适,身心愉悦,”“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意义,”这种社会意义“是由人通过联想、想象等心理活动所赋予的。” 正因为语音与语义的对应,正因为人类具有联想、想象的能力,谐音才可以在创造美学价值上大显身手,像双关、移意的言此意彼,飞白、别解的幽默生动,巧缀、断取的谐趣,藏词、回文的睿智,拈连、对偶的机巧,无不有谐音的智慧在熠熠闪光。《红楼梦》是非常善于使用谐音艺术的,像贾母的灯谜就是很巧妙的双关。《红楼梦》中也不乏谐音形成的语言情趣,例如第六十二回在大观园红香圃内为宝玉等四人摆寿酒行酒令时,湘云的酒令就有谐音:“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桂花油?”第六十二回是曹雪芹为史湘云憨态写真的精彩之笔,作者不仅用红香散乱、蜂蝶闹嚷等环境描绘为画面作生动的艺术渲染,更以“睡语说酒令”的细节来写湘云的情态,这里的谐音酒令创造了语言情趣,突出了湘云性格中不同于宝钗的狂放不羁的一面,充满了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对联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一种文学形式,其中不乏谐音妙对。例如:“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这副妙联,是明朝解缙所作。上联的“蒲”、“桃”两种植物名,恰好与第三种植物名“葡萄”谐音,而蒲属于草本植物,桃和葡萄属于木本植物。下联的“梅”、“桂”两种花名,恰好与第三种花名“玫瑰”谐音,梅属于冬末春初开花,桂和玫瑰则于夏秋时节开花。再加上“葡萄”和“玫瑰”同是连绵词,更显得难能可贵,新巧别致。相传在广州陶陶居茶楼附近的一家卖象棋、玻璃镜等杂货的小店,曾贴有一副对联:“昨夜敲棋寻子路;今朝对镜见颜回。”“子路”“颜回”都是孔子的学生,这副对联中的“子路”“颜回”,既指他们两人,又与商店的业务有联系,可谐音别解为“寻求棋子的行径”“见到面颜的真像”,可谓独具一格,甚为难得。谐音所形成的这些美文妙联,充分显示了汉语音义结合所变幻出的无穷魅力,体现了汉语谐音艺术创造意境、增添情趣的审美功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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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义江,(2001)《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北京。?
钱冠连,(1993)《美学语言学》,海天出版社,深圳。?
《老照片(第3辑)》,(1997),山东画报出版社,山东济南?
杨庆蕙,(1986)从表达上看谐音,《语言教学与研究》,第4期。?
温云水,(1999)安慰语初探,《修辞学习》第6期。?
唐雪凝,(1996)“谐音转换”术,《修辞学习》第5期。?
孙汝建,(1996)委婉的社会心理分析,《修辞学习》第5期。?
(作者:唐雪凝,女,曲阜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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