诌不通 发表于 2004-3-12 17:56:12

简说辞格“因声附义”

高万云
                                    一此格的产生
      语言是一个借助人的声音负载意义的象征符号系统,它是人类独有的交际工具——人类之外别无语言。所谓“禽言兽语”,不过是人们推己及物的一种类比,根本不足为据。退一步说,即使非人动物真有它们自己的“语言”,也绝不可能按照人类语言的音义约定关系去说话。然而,在文学作品以及口语交际中,我们时常看到和听到非人动物甚至非生物说人话的描述,并且这“话”并不是人们把物比拟成人,象童话中让动物说人话,而是根据这些动物所发的声音,加上与人类相近似语音所负载的意义,认定它们本来就会说人话或者好象在说人话。如林语堂散文《记鸟语》中有这样一段:
“啾啾!还不起!快起来!我说快起来!”忽然天上传来美乐,SO,MI,RE,DO——SO,SO,MI,RE,DO……TR……TR,TR时哉!时哉……TR,可不是吗?……时哉!时哉!……不起,不起,还不起?SO,MI,RE,DO,SO,SO,MI,RE,DO……莫踌躇!别糊涂,莫要踌躇……TR……时哉,时哉!可不是吗!时哉!时哉!时哉!还不起!还不起!臊!臊!害臊!SO,MI,RE,DO——SO,SO,MI,RE,DO(静默半分钟)……啾!……啾!啾!莫糊涂,莫踌躇……时哉!时哉!时哉!……
      这段奇文,作者就是把与人类语音相近的鸟的声音加上相应的意义,“想象鸟儿叫声在说我们人类的方言土语”由于这种修辞手法是人在物的声音上附加意义,所以我们称之为“因声附义”,为了照顾辞格的双音称谓习惯,可略缩为“附义”。
      关于这种辞格的起源,最早可能是人类指称外物时的依声定名,这就是神话《精卫填海》中的“其名自詨,宋之问《陆浑山庄》中的“山鸟自呼名”,梅尧臣《和欧阳永叔<啼鸣>》中的“满壑呼啸谁识名,但依音响得其字”。当然,这种定名方法,有的只记其音,如因鸭子的“鸭鸭”之声而取“鸭”名,也有因狗的“汪汪”之吠称之为“汪汪”,就是“铃铛的名称,大概也与它的发声有关。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命名记音的同时还兼及意义,如“布谷”、“提壶卢”、“婆饼焦”等,这就很接近我们所说的因声附义了。不过,除了口技,人们记录模仿外物的声音只取其近似,不可能完全一致。这自然增强了附义的灵活性。因此,方言不同,心理需要不同,所记之音也各相异。如“布谷”,有的地方称为“脱却破裤”,有的时候呼作“一百八个”,有的人听成“催人做活。”
      作为一种辞格,因声附义一般是指在特定的心境和语境之中,人们把一些特定的意义,按照音义约定关系,比附在人类语音相近相似的自然声响上。例如:
①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
②        世上友朋谁似此,“最相知”亦“最相思”。(许桂林《听燕语》)
关于例①中的两句诗,查慎行曰:“下句即铃音也”。可以看出,“颠、当、断、渡”的声母是爆破音“d”,接近铃的声;“明、颠、风、当、断”的韵母都有一个鼻辅音韵尾“n”或“ng”,使得轻清与重浊相同,这又接近铃的韵;而“日、渡”的韵母是可以延长的单元音,好似铃的余响。正是因为“铃音”与语音的相似,诗人才可因声寓义,从而传达“明日风大,阻断济渡”之意;而从这一辞格的生成过程来看,正是因为诗人担心风大不能渡河回家,才“听”出了铃的“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例②中的“最相知”亦“最相思”,作者自注“燕语如云”,这是说,燕子的呢喃很象人在说“最相知”、“最相思”。这种由音近联想到义同的修辞方式,在古代的“禽言诗”中随处可见,它是人们在接近、相似联想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情感需要对外物声响的一种强行附义。
                                             二心理基础
      人的心理有一种特殊的现象,即心境扩散,高兴时闻悲风也带音乐,愁苦时观娇花也含痛楚,心境不同,对同一外物的认识也不相同。站在海边,愉快时觉得大海在扬波高歌,愤怒时觉得大海怒涛汹涌,悲伤时又觉得大海呜咽号哭……这种物我交融的“移情”现象,完全是人的一厢情愿,与外物没有任何联系,不过,一旦外物染上了人的主观色彩,它的一切都要“人化”,这自然包括外物的声响。如果人的特定心境波及外物的声响时,他(她)就有意无意地给这种声响找到一个适合自己需要的同音语式,就好象外物本身说出这个词。比如:
      ③“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
……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迁了新楼的城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刀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钱……”(王蒙《灰鸽》)
    ④“后悔——后悔——”夜猫子又叫了。
保生的那只手干脆在闰月的屁股蛋上轻轻地抚摩起来。
……
夜猫子又叫了:“后悔——后悔——”声音在凄冷的寒夜里阴森恐怖。(李留华《黄土谣》)
例③中,作者描写一个农村青年强发为了和心爱的姑娘结合,到城市里拼命赚钱,他的脑子里无他想,只有一个“钱”字,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他把“钱”的概念投射到一切外物上,所以听蝉鸣而为“钱——”,听刨响而为“一毛”,听锯声而为“现——钱”。例④的描写也是考虑到主人公闰月的心境为夜猫子的叫声附义的。闰月的丈夫外出打工,一天晚上她挤在人群中看盲艺人演出,喜欢她且也让她喜欢的青年保生偷偷地“调戏”她,这时作者忽然加进了夜猫子的叫声:“后——悔”。这一方面描摹了夜猫子的声音,更主要的也揭示了闰月的心理:对爱的追求和对追求的后悔。而当她半推半就地和保生发生“关系”后,夜猫子的又一次叫声“后——悔”,就把这种复杂的心情衬托得格外分明。
       正因为“因声附义”是人们的心境扩散所致,所以,对同一自然声响的描摹附义也因境而异,比如“淅沥沥”的春雨声,盼雨的农民听到的可能是“苗齐齐——”,守卫边疆的战士听到的可能是“须警惕——”,伤感的人听到的可能是“惨凄凄——”,欢乐的人听到的可能是“笑嘻嘻——”。
由上可知,“依声附义”的心理流程源于心境扩散,继于为自然声响选择包含语义的同音形式,终于外物“讲人话”。
                                     三修辞作用
      由上可知,“附义”辞格是根据人们自己的心理需要所产生的“幻听”现象。那么,从表达效果看,这种“幻听”却恰好逆向烘托出作者或人物的这种心理需要。比如前文所举王蒙《灰鸽》中的强发,之所以把蝉鸣听成“钱——”,把刨子与锯的声响听成“——毛”和“现——钱”,李留华《黄土谣》中之所以把夜猫子的叫声附会为“后——悔”,就是为了衬托人物的某种趋向,凸现他们的性格特征,从而强化表现效果。
      其次,给同一音响附着不同的语义,还能反映附义者不同的身份、地位以及所处的语言环境。布谷鸟的叫声,听成“布谷”或“摧工做活”的一定是农民,听成“脱却破裤”的绝不是富人。另外,这种辞格还可表现人的不同际遇和所处的环境,比如打鼓的“咚咚”声,在不明白别人意思时,可能是“不懂”,在自己或别人对某事隔行时,可能是“不通”;在约会而未见其人时,可能是“扑空”。而莫言《红高粱》轿夫们听来,则又是“猛捅”。至于听到“古董”、“好疼”、“老公”、“耳聋”等等,都是受不同的语境制约的。
      最后,附义辞格还可以增加情趣,启人心智。这一点,林语堂《记鸟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作者之所以要给各种鸟叫配上意义,一方面是借助谐音表现自己珍惜光阴的心理,更重要的就是表现了他融己于物,移物于己,天真奇巧的生活情趣,读来亲切鲜活,给人以身临之感。
                                             四与拟人的区别
      附义与拟人有着相同的心理基础,似乎同属一格,然而它们在对外物的态度上和对外物“语言”的处理上却大不相同。
      首先,拟人是把外物当作人写,“强迫”外物说人话,或者说这“话”的人替外物说出来的;而附义把外物仍作为外物,只是给它的声响加上和人的某些相近语音约定的意义,可以说这“话”是人“译”出来的。
      其次,拟人中加给外物的语言并不受它自身声响的制约,而且可长可短,比较自由;而附义是一种摹声兼配义,它的语言必须受制于外物的声音,并且这话大都体现为“语词”形式,因为外物的声音一般都是简单的重复。

注:
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117页。
转引自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卷,中华书局1979年版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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