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S 发表于 2003-8-19 19:50:38

黑蓝一周年小说特辑 Teddy·夏日印象

Teddy

附文:

站在桐木边的最后问答
春雪的残瓣
已消融在向阳的一面
你也来到了我身边
请叙说你这一遭的离合悲欢
碰见些 寂寞啊
碰见些 尘嚣啊
还听见土地的巨大呼吸
与许多人的叫声相伴
这就是我的一生
用不着说那些命运的枝节
心上刻的痕
我都带到土壤里安存
这样也罢
好让桐木再开花


又附:

在妫水一线天峡谷口处,有一古泄洪道,千百年来鲜为人知。相传鳖灵开凿峡道时,发现了一个大地穴。其深不可测,乃投一水鸭,月余后,在大江的渔民捉到了它。鳖灵遂于此设一石闸门,以杠杆启动。杠杆一端绞住闸门,另一端与一出水巨石相连。巨石在发洪水时浸没后,受到浮力,从而打破早先的杠杆平衡,启开泄洪口。伺水退后,浮力消失,杠杆恢复过去的平衡,关闭泄洪口,妫水便依旧向下游奔流。
——摘自《妫安早报》(1993.7.22作者柳尚)


正文

我们镇上的白马和洪水




  妫水在初夏的一个夜晚就涨溢起来了。那夜星光灿烂,长工老九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纳凉抽烟。河面幽暗冥蒙。对岸的白崖如屏,在夜光里灰淡模糊。老九在石头上磕毕烟斗,掖在腰间时,听到一种细切而又广阔的声音,象要上架的蚕紧食桑叶的声响。他的脑后感到一凉,头皮有些发麻。白崖边有什么在闪,紧接着啵的一声,一只火球从河里升扬起来,在白崖半腰又暗淡了。老九不由得背脊梁一寒,凉气在里面一晃上了头里。他短促的哦了一声,掉转身便跑。这是,他发觉到脚下的水已漫至小腿,陡然间他啊才有些醒悟,呀的大叫一声,飞奔而去。
  镇长柳无剑好不容易才从吓慌了的老九口里得知安甸镇遇到了什么事。这是,老九爬上房去,喊道水,水,水来了。
  水半个月后也就退干净了。洪水和瘟疫带走了安甸镇一百多口人。安甸镇很快的又恢复了旧貌。南来北往的客被韩滩渡口的小船载来载去。滩口的高大茂盛的黄葛树在一场大雨中洗净了沙尘,在夏日阳光里河风中抖着金灿灿的光辉。树下的大清石依旧驯服地兽似的卧着,上面坐满了待渡的过客。
  大水之后的一日,北山的道士们驾了一艘挖沙船到一线天峡谷口 。船蒙着血红的布帐,显得怪异可怕。他们在那儿逗留了整整一天。暮色时分,他们才沿江上溯回来。铙儿钹儿的响声在暮气里显得渺远而幽伤,让安甸镇的人们听过之后闷闷不乐了一天。人们都想起了一些伤心往事。
  后来道士们说他们是到那儿慰祭亡灵的。之所以选那儿,是因为三百年前的女道士太清道长在此率百名弟子沉船尸解升天的。
  不久,大军入川。
  白崇武带领一队人马进驻安甸镇负责剿匪。在剿匪中战死的烈士都埋葬在小高坪上。小高坪成了烈士陵园。年年都有一群童男童女手捧鲜花前来祭奠。虽然这群小孩儿在后来有长成杀人犯、强奸犯、卖淫、贪污、盗窃或者道德败坏者,但大多数还是好的。
  不过,到烈士陵园的小孩儿最终渐渐少起来。但去年清明,一辆客车在妫水岸龙泉山中行驶时,不小心翻了一个身,往妫水里一钻,满满一车准备为龙泉山矿泉水拍广告的小孩儿全部到另一个空间去了。校长(第八任)撤职后,新校长今年便把少男少女赶到烈士陵园,大谈爱国主义等等长达两小时,喝光汽水两千瓶,满地是狼籍,椅子背后差不多都贴着一团泡泡糖。激动得陵园长退伍军人老泪纵横,仰天浩叹曰:烈士终于有了被人重新记起的一天。
  但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早就结束了。

  白崇武离开安甸时还惦记着他的白马。白马最早很漂亮英俊,驮着白崇武走在石板街道上,得儿得儿地带着韵律叩着安甸的土地,在街道两边的人们眼光里显得那样令人景仰,仿佛有一种很崇高的东西从内心被搅动了,渐渐地又猛的一下子淌出来,在眼睛里变成了泪水。多年之后,人们提到白崇武和他的马都带着一种神秘甚至诡异。
  妫安的太平日子很快到了。白马被送到镇煤店里。店主在它项上栓了一圈响铃。铃声就在巷子里飘荡起来。为人驮煤的白马变得难看之极。白崇武一天在巷子里遇到它,抱着马脖子一阵哭。白马有些不耐烦,抬腿踢了他一下。白崇武拍拍它,孤独的走开了。店主在夕阳里看到那个身影,感到隐隐约约有些异样。这是,他才发现白崇武罗圈着腿象掉了魂儿似的。店主感到白崇武那种神灵似的东西消退了。他抚着马头,叹了一口气说,人啊,人啊。
  白崇武做了半年妫安县委书记就离任了。人们得到他的最后消息是在一年以后。白崇武背上生了一个毒疮,越烂越大,以至于无法遏制。白崇武承受不住,要跳楼,被人发觉,后来又投水,终于成功。白崇武是个大块头,尸身捞上来,看起来很臃肿,面目却尚如生前。白崇武跟许多英雄一样,享年三十有九。
  白马运完货就被防到河滩啃青草,由店主八岁的儿子看管着。三月的春天。白马吃了嫩嫩的青草,呼吸了空气中一些轻快舒畅的东西,自然而然的动了性子。白马淌水过河,嘶叫了一阵,又淌过来,在阳光底下变得很生动。店主小儿看到了一个以后他逢人便讲的奇迹:白马长出了第五条腿。那是一只粉红丑陋颤抖的腿。那小儿动了一个心思,扯了一根草走过去,捅了捅那条腿。白马惊诧了一下,让开了一步。小儿再一次这样时,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头扎在滩上。这事端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成了对人世间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圣人似的白痴。
  店主在黄昏时才发觉到这件事。他怒极意恶,拾了一块石头向白马胯下掷去。白马长嘶一声,负痛跳进了河里。河水哗哗的流,水把它向下游冲去。它拼命挣扎,彼岸却总是在眼前。它也许明白了一切事物的归宿终于不再抗争,河水把它冲到一线天峡谷。上溯而来的一只航船捞到了一具马尸。
  白马被安甸镇的人们吃了。那个马头一直留在吃马肉人的心里。在他们的临终时,他们都看到了它的影子,然后他们都叹息了一声,总结了他们的一生,闭上了眼,无奈而又安详。他们说马肉是酸的,其中一个说,兴许我们的肉也是酸的。马是勤劳的动物。唉,孤独的白马。
  白马在白崇武死后一年才走到最后的程途。后来,有人大清早看见白马驮着一个军人在远处走着,他喊了一声白首长,然后感到背上冷了一感,再次看时,便只看见麻明麻明的街道。鸡鸣声次第响起,他呆呆的站了一阵。白马他骑走了,也就对了,好了。唉。他叹息似的低语道。


二 洪水又来了


  清郁的妫水生着雾霭,缓缓的流动。没有阳光照临的四面为山陵所环绕的安甸镇在六月的大雾里灰暗而凝滞,仿佛卧在网中央的白囊里的饱食之后的蜘蛛。安详、平和的状态里含着古旧的苍老,隐隐约约透着一丝儿不详。没有眼睛的城镇,你还能不能看见它的淡漠和忧伤。
  早晨,野狗的影子在街头巷尾出没。婴儿的哭声嘹亮而清脆,从那些灰瓦黑墙的低矮大房子里发出来。
  学者首行士写有一部著作《罗裒传》,他笔下的罗裒,是个汉朝富翁,翻一翻《通史》便能找到。首行士让他在安甸落草出生,又把他写成一个破落书生,一个小商贩,一个牧羊人,一个宾客幕士,一个流浪汉,一个放债者,一个暴发户,一个大地主,一个强盗头子,一个独霸一方的大官僚,一个途穷归真的道士,一个最后在弥留之际为初生婴儿的哭声所陶醉的大喊抓住生命的口袋里有日卜一课所得的三十钱的老人。
  我在字行里读到深切的哀伤:人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人在满足各种欲望时的状态说明了什么?这些文字仿佛字斟句酌,实际却是在为一种悲伤情绪长久困扰而一气呵成的,一种出世的淡漠和空无气氛呼之欲出。
  罗裒的复杂人生经历,仿佛影映着首行士对生活对时代的最深刻感受。但这本书读后让人惆怅虚空。首行士在完书以后,自悬于桐林。那书页里都散发出桐木的苦涩味儿。
  整日看《罗裒》,人都变得郁郁难欢了,只好看看方荒。
  方荒腆着肚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憔悴,头发乱蓬蓬。她慵懒的把自个儿扔在沙发里,握住一个黑色方块,面对着电视机一揿,“跨”的一声,一个沙哑的播音员的声音响起来:下面播送紧急通知——各单位负责人务必在半小时之内组织人马赶赴各防洪段……电扇翁翁的叫.方荒打了一个呵欠说,又涨水了,这个夏天就这样打发?我没精打采地坐在硬椅子上,恹恹的望着窗外,没理会这个瓮声瓮气的话语。
  方荒望了我几眼,我才去应门。第九任校长气喘吁吁,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便捂住胸口,一副受难的面孔。洪水太大了,简直吓人。他费力的说。我们走到广场时,人们都意气风发的向北河防洪大坝进发。
  这样平常的阴霾日子,洪水从远处向我们逼近。每个夏天都是这样,使我们不惮于淹没的危险。我们从母亲身上走下来就伴陪着它。她什么都不是。不奇特不古怪不神秘。我们象生活在水中的生物,静静的看它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洪水如兽,滚滚而来,在我们的古老的藏着许多秘密的河道里奔涌。妫水暴溢,我们面水而居。常日的氛围被消灭。水在周围发出声响。水族大群大群的冲进我们的居所。我们睡在高处,从窗户孔看见天空的晴朗或阴郁,大口大口的呼吸洪水挟来的土壤气味。妇人依在胸口,在睡梦中死死的搂紧,亲密的气息轻缓的漫散着。洪水、天空、生活、生命、河道、长堤、房屋、妇人、夜色、夜声、梦呓、梦幻,一切都在水中漫步般的返起消落。我长长的呼吸,企图挣脱妇人的搂抱。妇人狃动着,在睡梦中撒娇。一颗流星一闪而逝。寂静趋如死亡般的安定。夜、洪水、天空。男子妇人共枕而眠。生活、河道都固定在和祥中,轻而坚定的容纳着。来的来着,去的去着。


三 他们的故事


  桐子花开得很艳时,花骨朵上的酡红看了让人长精神,然而初开的却白昂昂的,有一股子妖毒的模样。
  开花的桐子树大都长在坟地里,长在其他地方的早当柴砍掉了。每年都这样砍一次,树永远长不到开花的年龄。唯有坟地里的,吸着死人的尸气长大的桐子树方能岁岁开花。春三月一到,坟地白茫茫一片,象带重孝似的,远远望见,总叫人畅快不起来,心里生出丝丝寒意。十几天后,白才渐渐转红,整个桐林的颜色暖和起来。但红太集中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张扬着,那艳丽又含着老大的凄凉!
  首行士天生对桐子树的气味过敏。人们都说那时因为他娘怀着他的时候,烧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桐木做饭的缘故。桐木燃烧的味儿极其苦闷,熏了一个冬天,坏了胎气,自然就伤及到胎儿。每当首行士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远远观看坟地桐林时,那眼中所显露的东西异常阴郁。当初,谁也没发现这个。只是有一次疯道士路过林子,看到骑到牛背上的首行士的模样,竟当场大哭起来。当人们询问缘故,那疯道士哭叫道:你看看他的眼睛,你看看他的眼睛。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纷纷断定首行士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连灵魂都飘荡在鼻尖上了。首行士的家人却对他备加宠爱。为了避免他痴呆呆的看桐花,就把他送到学堂里去。入了学堂的首行士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眸子渐渐透出亮光来,后来终于象一个正常的孩童一般了。
  首行士非常文静,脸色苍白,眸子又大,非常怕羞。看着他涨红了脸、万般惊慌和害怕的样子,老师也不愿难为他,上课从不提他的问。
  有个同学叫柳月香,是校长柳尚的幼女。柳尚过去在省城读书后又教过书,其夫人据说是其同学,也即现在的国文教师杨之华。杨之华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士,很得人敬重。杨之华为人随和,文静中安详从容之气质,人们一望便知是个外圆内方的品性。安甸区上上下下的十几个村子,杨之华都跑过,催学生去上课或者送学生回家等等。农夫们老远见到这个女士都恭敬地打招呼。杨之华的女儿柳月香大类母风,甚是清纯秀丽。
  首行士不太合群。这倒不是他自己不愿。男孩子玩游戏都不要他,即使要他,也非常不满,瞪了眼盯他,嘴里还要狠狠的哼一声。首行士人小小的,脾气却很大,常常为这个打架,这是首行士一生争斗的最初尝试。
  柳月香受母亲的教诲。同所有乡下孩子都远离着。她如鸡群中的一只白鹤,带着天生的骄傲和优越,在阳光和暖风里轻快的踱着步。她的文静里深深隐藏着一种鄙夷和轻视的冷漠,但她从不显露出来。因此,人们都把她比作公主。
  乡下人对“公主”一词的理解还是来自杨之华每周一次的童话故事会。每周礼拜三下午,全校约一百多个孩子,两百多条腿挤在一个大教室里,两百多只明亮的眼睛里映着杨之华婀娜的身姿,两百多只耳朵吸着从杨之华嘴里发出的带着浪漫、梦幻、颂歌的母性声音,一百多只脑袋倾尽全力捉摸那些任务的音容笑貌。杨之华的教育是很成功的,她的童话故事哺育了心灵和指挥都待开启的乡下野孩子。这些童话故事至今还在乡野流传。
  说周三是礼拜三,可见杨之华是个基督教徒。柳月香公主有两个哥哥,但都在城里杨之华父亲家里。杨之华的父亲是个民族资本家,解放后投入人民怀抱,做了政协委员。柳月香公主是柳、杨夫妇的掌上明珠。事隔几十年,人们还记得这对夫妇携着小女还在田间阡陌里散步的和美景象。的确,乡下夏日的晌晚,光那天光地色就会令人不忘的,更何况还有这般美的人景呢。
  尽管柳月香以高人一等的姿态过着她的生活,但她却对能同她在学业上相竞争的首行士很亲近。下课后,两个人都靠在墙壁上,看着别的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柳月香朝他一笑,他也朝她笑一笑。柳月香便问他:你为什么呆在这里?对方回答说:自个儿跑来跑去没意思,看别人这样,却要好玩得多。同学中有一个叫林阳的,也是个聪明又活波的孩子,见这两个人说说笑笑,便走过来,两人立时不语。林阳大为恼火,便推首行士说:你走开,你挡住我的阳光了。首行士觉得此人好没道理,却对林阳说:你当心呐,你这么推我,我支持不住一放,你就要栽跟头呐。柳月香也气愤起来说:林阳,你这人毫不识趣,明明是你钻到阴暗里去的,却道别人挡你阳光。这个林阳突然把脚一顿,万分伤心的大哭起来。柳月香拉了首行士走开了。林阳觉得柳月香这样骂他实在是看他不起,大有无地自容之感。他装病在家躺了三天,以种种理说服了他父亲,把他送到另一个区小去。他寄养在他外婆家,度过了他的小学生活,忍受住了人生的最初打击。
  首行士通过柳月香,得以博览群书,在学业上突飞猛进。柳尚、杨之华读到他的文章,很是赞扬。这事传到县教育局长耳里,局长便要来了他的文章,阅后拍桌子说道:这样有才华的人,还让他呆在小学里干什么,让他到师范校来。是年,首行士十六岁,被妫安师范破格录取为第一期学员。这在当时的妫安,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多年以后,柳月香号哭痛叫于夏日风雨雷电中时,她将再一次想起他们第一次相约结伴郊游的事来。首、柳二人手拉手的满山乱跑,于五月山光之中。其时他们尚未领略到一些事物的真正含义。这些内在的东西,都是千百次回荡于内心后慢慢从人从事的变化中探知到的,这样的探知,也许是甜蜜的,但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当他们跑到道观里去歇脚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道观院内种了许多石榴,他们观赏了一阵。嬉闹时他还在她鬓角上插了一朵石榴,柳月香羞得只往他怀里钻。走到院门时,疯道士来了。他看到这对小情人便痛哭起来,还拉住柳月香的手去擦眼泪。柳月香见这般肮脏的人物吓得哇哇大叫。首行士大怒,抬脚便踢道士屁股。道士便转向他,哭的更加厉害。柳月香趁机跑出去了,首行士却被拦住了,无法脱身。
  首行士退后一步,鞠了一躬,然后说道:道长,请让我出去。
  出去?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去?道士止了哭说道。
  我非你道中之人,焉能留身于此!首行士反驳道。
  你非道中人?你非道中人?疯道士满脸惊愕一步一步逼过来问到:你这截桐木,须识得你的前身!来自来处来,去向去处去。空门遁去意不违,沾衣尘缘总累身!你一衫清影为谁存?
  首行士陡然怒道:疯道士,好个鸟嘴!一巴掌打将过去,复加一脚,将疯道士踹倒,踏步过去,出了院门。后面那道士兀自大喊:你枉有一腔灵性,破不了茫茫红尘!冥冥花尽秋冷,寂寞高枝寻迷魂!
  首行士为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悯攫住了心。他一阵猛跑,跪在地上,对着山谷一声长长的哀号。山野空旷,回声激荡。重叠凝重,绵绵不绝。在首行士最后一次站立在桐林边时,仿佛听到这道声音重现于一只桐花中。桐花如喇叭,在那日的阴晦天色中静穆若佛。林之上,天色大悲大悯,似要从云端中伸出手来超度尘世。
  柳月香远远听到哭叫声,焦急的寻声找来。当她娇喘微微,香汗浸额,看到在草丛里痛不欲生满地打滚的首行士,猛然被一种氛围撞荡开去。她毫无意识的向后却步。这时,首行士发现了她,立即翻身坐起,脸色阴郁的朝她吼道:你走开,走开!然后跳脚而起,狂也似的跑远,消失在山草后面。
  柳月香怏怏不快,一步一拖的往回走。走到河边柳林里时,才看见首行士独坐的身影。柳林道被柳立场烘托出安宁、清明的气氛。五月的阳光不能充分的透进来,道上凉爽宜人。丝丝垂条为河风贯穿,时时盈动。柳月香负气调头回走,首行士立即追上来。柳月香停了脚,却脸不向人。首行士平和的说道:阿月,我也许是不该那样轰你,可是一看到你那种害怕的样子我就忍受不了。顿了一会儿,首行士又说:人与人究竟还是离散的。大家都象尘土一样,大风之中各有各的行程。人和人永远没有真正的融洽。你我都不能触到彼此痛苦的东西,也不理解它到底是什么。人就这样活着啊。
  柳月香猛然扬头骂道:放毒!随即向首行士扑来,依在肩上艮艮大哭。柳月香抬起头,泪眼婆娑。十五岁的小姑娘,,饿哦搽胭脂,没洒香水,一切都是天然的美。蜜般白的脸颊上潮起红晕,消退了回返来。她的眼光灼然一亮,立时又黯然下去,换成了一种殉道式的静宁庄重。她俯下头,咬在首行士的左肩上。首行士轻轻的环抱着她,眉宇之间透出莫大的哀伤和温婉,一动不动。


四 与洪水为伴


  洪水总要打击我们。最初是“会巫山雍江,蜀地潴水,鳖灵遂凿巫山峡,开妫水,民得安居”。但平原所育的妫水在一线天峡的葫芦口千百年来总要回溯而来。从帝鳖灵坐在山崖边的祠内,望者它的蕞尔国,千年万年,睁眼闭眼。
  洪水象我们自己一样,灵魂从鞘中升起,漫到别处,宛如我们梦游。
  每个早晨,我都精疲力竭,双眼呆滞,花费很多功夫来明了自己依旧活着。洪水在周围,空空荡荡的撞响。水族在楼下的房间里迷乱的冲击墙壁。梦中所看见的景儿也苏缓过来,吐出浊气儿,变得鲜润起来。我们的玫瑰当初也是这样。那时,洪水远远未到,时正秋初。我站在花丛前,看着它生机无限的红媚,不知不觉让刺扎在手指头上。指头上殷殷生长出红的血珠儿,骨节隐隐作痛,它折磨得人都要掉气儿。每每这时,我便惭悔起夜里的风流。方荒在厨房里轻快的唱着青春勃勃的歌儿。这些歌儿总是从梦幻里抓出来的,那样虚泛无力,却又令我想起夜间她的欢叫。我还想起我手捧玫瑰站在她的家门口,等候着她清风一样的过来以及然后的长吻短吻和连手带人整个儿把花抱过去。女人的激情是那样巨大,象玫瑰的香气。可是洪水来了,玫瑰在水下。
  洪水梦游出来,浸没了多少我们往事的踪迹。凡水过处,秘密加倍。永不见天的河道的秘密当时何等巨大。我有时也能梦见鳖灵开凿峡谷落在石上的痕迹。千百年来,水没能打磨掉它。它明晰的显露着。这是,这真的应该说是个大大的秘密。
  我不断梦见从帝鳖灵说,我导引的导引了大水。


五 还是他们的故事


  这个人我见过。方荒指着《罗裒传》封三右上角一张一寸头像说。
  眼睛幽暗,眉须浓黑,泪囊突出,无限凄怆。我在心里想着这个人,感慨万端。
  《黎明》报老主编多年之后还记得,当他们在车站迎接他们从投稿者中挑选出的编辑人才时,他们竟等了半天而未得,便欲扫兴而返。这时,旁边却有一青年叫嚷道:你们真的不够意思,连行囊也不帮我拿一下。他们几位不禁诧异不已。这青年便是首行士。
  首行士作编辑的时候,杨之华已经在韩滩渡口投水自尽了,柳尚也在龙蟠江灌口背石头打制的乌龟。柳月香悲哀无限,孤苦万状,死活不肯让首行士从她身边离开。可是首行士到底挣脱了她的纠缠,偷偷的离她而去。柳月香觉察之后,不胜悲愤,朝首行士的房门擂打了一阵,哈哈大笑来到江边,脚下一滑,摔倒在沙滩上,昏死过去。
  黄昏一场大雨浇醒了她。大雨滂沱,浊水乱流。电闪雷鸣在周遭大作。柳月香披头散发,坐在沙地上。电光下苍白的脸色把对岸屋檐下躲雨的白明文吓得脑袋发麻。
  首行士在《罗裒传》的前言中写道:一个失去依靠、失去归属并处在一个信仰狂热压抑需要的时代的人,接二连三接受痛苦的打击,在狂暴雨幕里木然哀坐。这个画面是一个时代浓缩了的悲剧之象。多年来,一直有电光下闪现出的苍白的脸和灰暗疯痴的双眼缀在我心头,沉甸甸的在梦中魇住我,使我艰于呼吸和喊叫。在我自以为过着的是以思想为生活目的的大半生里,它一时还没能从我心中说出什么真理。只是后来,岁月带给人的经验和智慧唤醒了我的自欺,才有一腔悲哀冲泄出来。那个人几乎要在她母亲举步辞世的地方结束生命,只是因为年轻,对生命的本能爱护和对未来的模糊的残存的信念支配下,才调头而返。多年来,我一直为她在此际说出的一句话而感伤———妈妈。走到尽头时,我只有哭着回家!十年前,我还对个人的人生遭遇大不以为然,甚至它降临在我头上也同样待之。现在回头看去,它是何等荒谬啊。
  倘若没有现在这场洪水,咱们到北滨公园一定会看到柳月香还好好的活着,正在打太极拳呢。倒是首行士后来自认为他的人生已没有什么探索开拓的必要了,自挂了东南枝。他死了快十多年了。十多年前的这个时候,人们都沉浸在一种喜悦和幸福里。白明文拿着政府补发给他的工资,一个人关在屋里数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我们看见他影子一样的飘出来,乐哈哈的样子几月没变,以致于睡梦中笑醒过来。

六 另一个他们的故事


  “其实月香不是我的女儿。”他似乎站在很远的地方,声音轻淡得飘来。我的心头猛然窜上一股子气流,它在里面充荡着我。我象在空中翻腾,几乎要栽到河里。我的手顺着腿滑下去,然后握住身边的一棵柳树,攥得紧紧的。
  “扶住那棵树呐。好嘛,外甥,抓紧了,别把自己弄到水里去洗澡。”他相当得意的喊叫道。
  “你说些什么?老舅,别把我的鳖吓跑了喽。”我安然轻松的回答道。
  风飘柳丝缠绕过来,我张口衔住一片柳叶。我压着心头的东西,起身把身边的柳枝折下来,仍给老舅。老舅翻身坐起,清理着它们,捋尽枝上的叶和芽,开始编一只筐子。
  妫水在安甸五月的河道里歇息下来,带给安甸富饶和秀丽。安甸的男子象河里的鳖,安甸的女子河边的柳。象鳖的男人是捉鳖的能手,捉来的鳖都装在柳条筐里。柳条筐都是河岸那些刚折下来的新鲜的安甸女子似的柳条编成的。
  “你拿稳呐!”老舅见我提起了沉甸甸的鱼杆,扔下柳筐站起来嚷道。他还未跑到,鱼杆“扎”的一声响,尖端悠悠的向后扬,鱼钩出了水面,显然是脱钩了。
  “他妈的。”我气急败坏,狠狠的将鱼杆掼倒在地,走到一棵树边,去掏挂在上面的包。
  “用雷管炸吗?真是没龟名堂,啥意思都没有。”老舅懊恼的说道。
  “我哪有您老那种闲心来整那个,我要的只是一只鳖,管它是钓来的还是炸来的,于我全是他妈的一个样。”我掏出了雷管,估计了水深,掐了适度的引线。喝退老舅,准备点火。
  “你还是先静一静心吧,外甥。出了一点差错,你连鸟都会给炸飞掉的。”老舅撇嘴说道。
  “那岂不更好!老舅哇,没有是非根是件好事情啊。无根无尘无尘无忧嘛。”我一边说话一边调整呼吸和情绪。
  五月的天空这样明朗,象月香的眼睛。整个乾坤这样祥和甜蜜,象月香的脸盘。月香包容着我,月香无所不在。一切显得吉祥平和。
  我点燃了导火索,稍后,立即将雷管投入水中。下沉的雷管在水面鼓起硝烟泡来。很快的,伴着巨响,水柱冲天而起又次第回落。河面一片浑浊,一只大鳖浮了上来。
  蠢头蠢脑的,披着外黑内白的软甲的王八,却是珍贵的鱼类。它滋阴壮阳的攻效极佳。以前当老舅在城中卖鳖时,总爱对那俏嫩如柳芽儿的初为人妇的女人献殷勤。末了,老是在嬉笑中加上一句“包你们满意”的话。老舅的话别有用心。当女人提着鳖,娇模娇样飘飘曳曳走远时,他盯着那背影直咽唾沫。那喉结上写滑动,抽咳一声,射出一口浓痰,又恶狠狠地骂道:有福之人操的高级X。然后回过头来对陪在他身边的我大叫道: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才有福可享!读瘟书的话,你这一辈子就只有活罪受用无穷了。
  捉到了鳖,我们便把鳖扔进柳筐里抬回家。娘儿们欢天喜地叽叽喳喳。安月香细细的看着我,然后看了一眼筐中的鳖,马上唰地红上了脸。我装着没看见,走到旁边去装旱烟管。
  安月香自从春天去看社戏出事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看社戏出事,我几乎要负全部的责任。年年春天,安甸镇都要做社戏。我们霞村距安甸很近,水路只三里路程。
  春天一个礼拜六下午,学校里无事,晚上值班也还轮不到我。柳尚在校园里大声喊 林阳林阳有人找你时 ,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纳闷是谁找来,走出一看,却是安月香。这让我感到意外。安月香不是跟老舅一直呆在异乡吗?我不见她已有好些年了,陡然见她,又想起一些往事来。
  小时我与安月香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不过,我很讨厌她。事情从头说起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讨厌她是因为她一看见我就双眼放光,一刻也不放松的盯住我看。
  有一回,我家在塘里捞到一些鱼,母亲便让我提一些给老舅送去。那时节,我已经在县城读初中,人们见了面都要阴阳怪气的叫我秀才。到了舅妈家,迎头碰见安月香。安月香见是我,却涨红了脸,几乎说部粗话来。她细若蚊声的招呼了我一句,就窜到里屋去了。舅妈不知上哪去了。我把鱼放到一只盆里,就朝外走,刚走到院子里,却碰见了舅妈。于是又被她留下来。这时候,安月香穿着一件月白花点子的衬衫和黑裙子从门口一闪而过。我恍然大悟,此人躲到屋里收拾打扮去了呐。我顿生反感,在心里咒骂她是个妖精。舅妈和安月香不知因何事吵吵嚷嚷着。一会儿,安月香就嘤嘤哭起来。舅妈骂道:小贱人,到火房里煮个饭都穿得这样花枝招展。妖精!妖精!才鱼卵子那么大一点就学会诱男人了。啊哟!还把老子的口红抹到你那XX上来了呢!接下来便是一阵乱打的噼哩啪啦声。我有点幸灾乐祸,可马上又为同情心占据去了。安月香从炊烟滚滚的厨房里冲出来,哭叫着顿着脚跑到里屋去,好久好久才止住哭泣。
  吃过饭,舅妈怕我过河不安全,就让安月香送我。安月香依旧那一身打扮,只不过眼睛红肿若熟桃,惹人生怜。上了船,解开缆,她将篙往石码上一点,船便动了。河风在河道上跑过,安月香风姿绰约地立在船头。到了对岸,刚下了船,安月香叫住我,怨毒的骂道: 林阳你这个没心没肝的东西,以后不准上我家来!说完发狂似的撑着船,飞也似的离岸而去。
  现在立在我面前的安月香已经是一个丰满俊俏的姑娘了,笑盈盈的,把我弄得手足无措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就同她一道到老舅家去。林阳和安月香似乎为重逢的喜悦灼烧着,迸出些热情的火光来。”
  寂寞的林阳在二十一、二岁的年华里苦熬着。他师范毕业后来到安甸镇,成为安甸第一中学的教员。他觉得他这样的生活不是早日所慕的。他的内心在蠢蠢蠕动。他的空虚折磨着他,使他要生长要壮大甚至要呼风唤雨。那个时代的激昂也包容了他,使他生逢其时。他沿着时代的枝干慢慢的向上,向上。他的血流得飞快。他渴望着涨大和上升,热慕着一切热烈的东西。他思想里的骚动在他的生命里低嗥,生理上的觉醒也如兽般长吟起来。他左冲右突,显得生机勃勃。
  安月香从少年时就爱慕着林阳。林阳决不是一个感官不灵敏的人。但他从柳月香那儿遭到打击之后就怀着一种反感的态度了。这使他的性格里缺乏温和而暴燥过多,甚至在他内心产生了对女性认识的阴暗之影。尽管如此,当他从安月香的眼光里触到一种热烈的感情时,不由得深深迷醉起来了。本来敏感而又丰富的心灵,不能不高唱赞美之歌。一时间,心胸便塞满了激情和喜悦以及纷乱。他们冲荡着他,使他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那夜,安月香和林阳借口看社戏溜出了门。他们驾了篷缠,下溯三里来到安甸镇,去不靠码头,反向对岸的柳林划去。缠到浅滩就搁浅了,离岸有两、三米宽。渔船里有一双高筒靴,林阳套在脚上,抱着安月香进了柳林。
  那片柳林现在已经不在了。几年前的一场少见的泥石流把它给淹没了。那时,林阳和首行士都已不在人世。这可是他们恋爱的场所啊。
  安月香在林阳抱她上岸时踌躇了一会儿,她甚至无端地流起泪来。当他们卧在柳条铺垫着的沙地上,紧紧交缠在一起,林阳摸到她濡湿的软腻的脸面而吻上来时,她颤笃笃地似乎含着绝望和悲怆地叫道:阳哥哥,来啊。她的头发散乱开去,同柳枝绕在一起,头一动,便扯得生痛。柳眉儿发出青郁的嫩气。鼻子捉摸它太久,渐渐嗅带一丝茶香味。后来,感官为别的感觉所陶醉了,似乎就捉摸不到了。只听到呼吸、风、树叶、流水的声音,再稍后,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胸臆中一腔快悦的窒息猛的散将开来后,一切又渐渐苏缓过来。多年之后,安月香忆及这一幕,里面竟丝毫没有林阳的影子。
  安月香在回去时,便出了事。河道上风清月白,社戏的锣鼓声时近时远的传来。安月香靠在船篷上看着月亮,林阳在船头划桨。月亮的脸白玉似的,有些凄凉。林、安二人没有说话。安月香叹息了一声,然后来了尿意,便奔到船尾蹲在船弦上,站起来时一阵旋晕,一头栽进河里。林阳听得,大吃一惊,跑过来忙跳下水去救,折腾了好一阵,才把安月香弄上船。
  两人湿淋淋地狼狈不堪。被风一吹,不禁直打颤。春天的天气还未完全变暖,水还凉冰冰的。林阳抓紧了安月香的胳膊吼叫道:安月香,何苦这样?我林阳顶天立地,不怕死。要死也容易,但我还要想活。你是老舅的女儿,这不算什么。我既然要想活着,也就要你也活着,更要你做我的老婆!安月香被他吼糊涂了,又被他一阵猛摇,渐渐醒悟过来:原来是他以为我在寻短见呀。她心头一热,便伏在他肩上嘤嘤地哭起来。她原是打算假装这么哭一下的,没想到被林阳揽在怀里,却动了感情,索性大哭起来,似乎要把自爱慕之日起所受的苦和恼全部偿还干净。她的眼泪和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灼灼的,永远地烙在了林阳的胸膛上。数年后,当一粒枪弹尖锐滚烫地触及到着儿时,他将突然忆及到安月香的热泪,嘴角将为这两个无比真实无比相似无比深刻的感觉而绽出微笑。这最后的东西,将他甜蜜地幸福地带到了天国。他那时应当明白了生活的本质。
  安月香跌进河里,回来就大病一场。在病中,她常常大汗淋漓。林阳拿了毛巾,伸到被子里去擦汗。安月香一脚踹开被子,痛苦地喊到:阳哥哥,还来得及看的时候就多看看吧,要是我死了,它就烂掉了,什么也留不下来的。安月香娇美的躯体热气腾腾,白灿灿的横陈。林阳颤栗着擦着汗水,痴痴的看着安月香的眼眸,那眼中光芒灼灼,两腮通红,好似盖头挑起时的新嫁娘。林阳握住她的手动情的说道:阿月,纵我死了,也不遗憾了。但为什么要死呢?活着啊,就这样活着:恩爱、劳作、争斗、呐喊,多么好啊。活着就能感受一切。活着好啊!阿月,你永远不死;阿月,你永远存在着啊。林阳激动的哭了起来。只有这一幕,才永远铭记在安月香心中。在老年的孤独生活中,这一幕还激昂着她,使她温暖、安详、满足,以为这样的人生才是不负她,她也不负人生了。

  捉来的鳖在当夜便做成佳肴。林阳同老舅一家围坐在灯光下,为灯光下的氛围所感触。他希望自己紧抓住眼前的这种幸福,忘记掉妄意和躁动。我要贴近生命,我要贴近生活。我要紧抓爱我的人的手啊,永远不迷失。
  就在这一夜,再次由老舅的口,他终于知道了安月香的确不是老舅的亲女儿。这被证实的东西激动着他,他不知羞耻,胆大包天的抱了安月香进了卧室。

七 洪水依旧

  洪水在身后,一路跟踪,擦掉我们经过尘世留下的痕迹。大水,我们引导你。带着镣铐自由的引导。我们的欲望不大不小,坦白的显露,象水上之浮萍。你不可能淹没掉它。我们爱着的我们要得到。得到意中人,以抚慰心灵与欲望;得到食物,以之果腹;得到权力,以之为大业;得到文思,以之润思想。边活边想、边想边活。我们即洪水。有一天我们明了似的打直腰,吐一口气儿,这样智慧地想到然后说破真相。天啊,我们任性的逃离河道,却四处为害。
  大着肚子的方荒看到树杈上截住的腐鼠,依在阳台栏杆上呕呕大吐。秽物掉在洪水中。我要死了。她轻缓的移步回来说。
  太阳高照,大水泱泱。室内热闷之极。停水停电已经一天。我们吃救灾船送来的干粮和清水度日。我要离开这儿,哪怕住到山上的道观里也比这儿强啊。方荒神情木然,望着墙壁说话。 我有一瞬间住了笔,想着她的微笑,象四月田头里茂盛生长的豌豆的嫩尖儿。
  亲爱的,不要说话。心静自然就凉呐。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象她常常嘲讽的那样蹲在上面说。
  猴子!她象姑娘似的拍手叫道,哈哈大笑。她撇着嘴唱到:我们都是木头人,我们都是木头人。然后,头一歪,闭着眼睛,打起鼾来。
  看你啊,一只懒猫,一只大肚蜘蛛。我爱怜的说,然后又握笔在手。
  汗水从我身体源源不断的冒出,向下倾泻。我们缔造了洪水吗?我在台历的空白处心动的写道。

八 他们还有的故事

  国家机器在某些崇高的阴谋下被冲击。当整个区域革命得如火如荼时,安老舅那种流氓才能发挥起作用来。以他为首的一伙人,打着朝鲜战场上的著名英雄的旗号,成立起XX兵团,以XX的母亲为政委,大搞武斗。狗头军师正是林阳。很快地,安老舅、林阳把持了安甸的大权。
  早日的大权在握者全部打发进了牛棚,成天在妫水河边淘沙。有时这些牛鬼蛇神戴着高大的尖顶纸帽子,在安甸城的大街上烈日之下示众。每每这时,便是安甸千百年来最热闹的日子,其盛况是可与近年官办的瓜子节媲美。
  造反派最先是从安甸第一中学发祥出来的。头子是林阳。杨之华、柳尚是最早的斗争对象。柳尚被遣送到龙蟠江灌口劳教;杨之华被下放到妫水做淘沙工。安月香从一普通教员升任教导主任,补了杨之华的空并兼任校革办主任。柳月香扫地出门,由安甸最早的音乐教师成为安甸最早的清洁工人。
  安甸一中的这股势力发展得很快。第一次围攻县政府,被解散;第二次卷土再来时,大功便告成了。白明文起了关键作用,他在内部造了反。可是他到底没驾御住安、林两人,结果他也成了妫水淘沙工。
  第二年的桃花汛来得猛。春天的洪水漫过妫水边的堤坝跑到街上,冲刷街面的青石板,又把角落的肮脏物什带到大街上。桃花坡的桃花那一年正起势,把它一世的美丽都袒露到天地里来了。杨之华每天上工,都要特意走过这儿。默默细看春天的人,在美艳的丛中,犹如粉蝶。恋爱短暂的尘世,仿佛要把光芒气息全部消融到灵魂里去。林中小径,隐在深处。纯洁自由生活着的人,残带着热爱,袅娜依旧的身姿轻缓的带有感触地走走停停,在那干白的道上越行越远,青枝绿叶最终把她遮掩了。四月六日晨,杨之华自沉于妫水。那一日,春天的洪水刚刚消退。妫水清清,天降细雨,安甸雾烟蒙蒙。
  出面处理这件事的只来了个林阳。一连几日,人们都不见安老舅露面。终于露面的时候,却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世界了。
  刚入夏,杨之华的两个儿子柳春辉、柳春雷(又名柳卫东、柳卫红。后者大概跟什么笔名艺名类似,姑且叫它革名)从省城率领两辆军用大篷车,静悄悄的杀向妫安来。五十名干将持枪冲入县委办公大楼,将安老舅、林阳一伙全端了出来。安老舅当场被柳卫东、柳卫红逼到大院墙角,二人用冲锋枪将其打成一堆破肉。柳家兄弟把枪口对向林阳的时候,林阳一下子瘫倒在地。闻讯赶来的首行士对两兄弟说:这个人还没犯死罪。枪口于是顶到首行士肚子上,柳月香便尖叫起来:别开枪,哥哥,他是自自自家人。两兄弟看见妹妹脸上的羞色,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收起了枪,伸出手来,拧去林阳。只见地上一片湿漉漉,林阳呜呜大哭。首行士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说:走。柳下兄弟在身后哈哈大笑说:这杂种不是挺厉害的,怎么尿尿了!
  柳家兄弟好景不长。秋天的一个早上,发现死在卧室里。当初的五十名干将忽然在一大清早各据一幢高楼,相互交起火来。林阳、安老舅的残余分子趁此起势,收拾了局面。五十名干将逃脱的只有十二名。XX兵团重新主持安甸大局。林阳无脸见其子弟,死活只肯呆在安甸一中,做个校长,闲时在桃花坡旁边种向日葵。
  柳月香几个月内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人们发现,这个姑娘成天不知疲倦的街头扫到街尾,蓬头垢面,臭气熏人,痴痴呆呆,无端狂笑。人们称其为傻姑。良心不安的首行士秋末回到安甸,得知此处已不是柳家兄弟的天下。他打听到柳家兄弟的事后,不胜惊诧。在街头看见傻姑,更是一阵冰凉寒心。柳月香见了他,直端端地冲过来,肮脏的扫帚在后面拖起一片飞尘。她到了跟前,只痴笑,猛的大喊:孩子他爸,你可终于回来了!街头的闲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首行士任凭她抱着,木楞楞的,浸在无限凄凉中,两行清泪滚滚而来。柳月香嘻嘻轻笑,一手拖着扫帚,一手拉着首行士说:走呀,看看孩子去呀。首行士在人们的笑声中机械举步向前。在无人的巷子里,柳月香突然将他的手摔开,抬起手来,咬牙切齿的扇在他脸上,非常轻蔑的看着他,左手把扫帚竖立着,右手叉在腰间。首行士抚着脸笑了起来:阿香,你没有疯嘛。他看见她的眸子凝聚着仇视和哀伤以及柔情。
  过了两年,首行士因为一篇写什么草木的文章获罪,被押回原籍劳改,成了妫水河边的又一名淘沙工。夏天的时候,洪水来到之前,首行士同柳月香在两名持枪看守“护卫”下的牛棚里度过蜜月。首行士白天挑沙,夜晚倒头就呼呼大睡。柳月香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算计着今夜皓月当空,明朝必是艳阳当头,好晒棉被好洗衣裳。

九 太阳花


  在我们那块丘陵地,人们把向日葵唤做太阳花。美丽的夏季衰萎了,在初秋的阳光下,太阳花林在风中妩媚低昂,象新妇人那夜含羞的身躯的起伏。
  茂盛的太阳花,从紫红发黑的土壤里,向上伸出淡绿的粗大长茎,擎住一张圆圆的妇人的脸似的花盘。擎托的柄,宛如妇人肥单单的发结,又象妇人多肉有涡窝的手腕。
  太阳似的花盘,四周金黄,缀连着嘴唇形的黄色花瓣。盘上淡黄饿小花芯散发出独特的浓郁气息,每一点下面都孕着一颗胚胎。
  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安甸一个死于枪击而非死于水底的人的殷红热血,正汩汩的从体内喷流,悄没声息的浸润到土地里。秋风和黄色的祥和的花盘,在那人的临终眼里,把蔚蓝无痕的天空遮挡了。
  种太阳花的林阳自种下种子的第一日,便开始写他伤感淋漓的厌世之作《我在尘世的生活》。其时,首行士也常在夜半惊醒。在秋夜里,凉气逼人,犹如浸在水中。秋天把一切都沉淀了,连头脑也不例外。首行士在秋声里叹息。无月之夜,秋声在风住着的树梢里,在床下凄鸣的虫之呢喃里,他又开始嗅见桐木的苦涩气息。
  秋向深处走,太阳花盘在干枯的茎上衰败了,子粒的成熟的黑色密密嵌在盘上。怀有身孕的柳月香非常渴望尝一尝太阳花仁儿的清香,首行士便第一次走进林阳的太阳花园子。
  老兄,你活得很逍遥。
  谁?谁在说话?
  我,首行士。
  你挡住光芒呐,你使身边的太阳花错过了一些阳光了。
  阳光?阳光是什么?秋深了,连太阳也冷了。
  一阵静默,林子深处,已没有了响动。首行士始终没看见林阳。他满怀伤感的看着秋阳下这一颗颗尘世的太阳的低沉头颅,为它们的姿态和金黄所惹动。在茫茫然中,嗅到太阳花林的奇异气息,有些象桐木的。他在心中惊讶的说道。
  跨出篱笆的时候,他才想起柳月香的请求。他朝林子里喊道:我要一柄太阳花。手触到茎杆时,上面的枯叶碎裂的声响让他吃惊。在花的托柄处用力向上一扳,扑的一声,断裂开了,露出棉白似的芯儿来。首行士伸出做长的手指头,抠了进去,曲了指头,勾着它往回走了。
  柳月香腆着肚子,张开腿坐在门槛上,一手端住花盘,一手从上面捏出子粒来往嘴里送。首行士站在旁边,心里想到柳月香公主时代那种时而矜持时而娇羞的模样,咧开大嘴,无声的笑了一刹那。
  柳月香吐了一地瓜子壳,吃完了,犹觉不足,在花盘上细细寻视着,终于又在边缘的花萼下发现几大粒,用手撮了出来,却抓在掌中,攥了一下,打开来,又攥紧,然后看着另一只手上的花盘,上面满是谷黄色的呈几何形状排列着的巢孔。柳月相凝了一刻神,举到鼻下,深深嗅了一口,随后把它扔出门外,站起身,黯然的说道:我已经五年没有嗅到太阳花的味儿了。她从怀里扯出一块棉絮,拉了拉衣摆,大肚子消了下去。这是柳月香的好招儿。她装出怀孕已足月的样子,不再去街头巷尾清理垃圾,好呆在家里为一家药厂糊纸盒,挣钱养家。
  晚上柳月香柔得似水。她扭动着身躯贴在首行士身上,象一堆碳火似的炙热。她心满意足沉沉睡去后,首行士听见她的梦呓:太阳花金色的花粉,沾满了我的头发和嘴唇。
  首行士辗转反侧。他轻声自问:太阳花到底是什么?
  林阳在秋的末端同太阳花一道死去了。至于他的《我在尘世的生活》,以前由于书中涉及到两性生活的缘故,一直没被允许出版。现在,却在妫安书屋出版了,出版商因之而发了财。人说林阳最终发了疯,用枪打死了自个儿。我信又不信。
  柳尚在背第九百九十九块石乌龟的途上被通知已获解放。他哈哈大笑,将他这一生背的第一千块石乌龟扛回妫安,立在妫安县城大路旁,并立碑载其事。近来,由于修建公路,碑以石乌龟皆推进了妫水。
  首行士以十年之功写出《罗裒传》,以一个人的奇特遭遇来表达他的人生感受和态度。他的主人公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在贫病交加的临终,还热烈的谛听最初的生命的啼叫。可是他自己却自杀了。既不死于水,也不死于火。

十 我们城里的新人物们


  他们的故事结束了,可我们的故事才开始呢。我们正在抛弃先前的信仰,不断的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思想不断的开放,日益注重个人的自由和利益。柳月香(妫安人大代表)这样批判我们:我不是老化了的人。我懂得比你们任何人要多。我不是不讲开放。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即使在大街上作爱,我也决不会诅咒你们。那时你们的生活方式。你们作出的,你们去尝它的味儿。我只是警告你们,如果说过去讲个人需要讲得太少、压抑得过死,那么现在,你们这一代人对这个就讲得太多、放纵得太厉害了。
  我们渐渐剔除了那些似乎是天生的对秩序怀有破坏欲的激情,我们需要在平和中上升。一无所获,不是愚笨,就是太急噪。首行士的儿子首义山如此说。
  这样的时代结束了。物化了的,折磨人的,需要为繁荣付出的,日益紧张、充满危机的,思想贫乏的,没有英雄、能人却辈出的时代来了。
  无论怎样,它来了。不可抗拒的,必然是进步的或者为了进步的。它所激起的个人的不安或惶恐、坦然或希冀也随之而来,声势浩大,滚滚奔涌。洪水都是浑浊的,它的力量将一切卑微的东西激荡起来,直到很远的地方,它才沉淀下来,变为另一种可爱:清明亮润。
  再也没有谁去为时代的痛苦呐喊了。这是一个平和凝重而坚定的时代,一切诉诸于、付诸于“行动”。
  我们这一代人才开始呢。


十一 第二代恋爱(上)


  我宁肯死亡,胜似留我这一身的骨头。我厌弃生命,不愿永活。你任凭着我吧!因我的日子都是虚空。人算什么啊?没有功,没有过。一切都是虚空。
                   ——摘自《首义山日记》


  首义山和白晓霏肩并肩的走在河堤。河水哗哗在河道里翻起白片浪。这一带河面很宽,河床却很高。水在上面漫着,把黄昏浸进单调的快乐的水声中。
  首义山看见两个人赤裸着上身在浅滩里戏水。透明的夏日,凉爽的河风里,寂坐无思无想。山在对岸坐着如你一般,青郁如梦。总有一种可以触到又说不出来的东西跟随着我们。在后来的梦幻中,首义山多次这样喃喃自语。
  他们是 一对夫妇。白晓霏看着河流说。
  他们是一对夫妇。首义山在白晓霏一尺开外的地方躺着望天,这时坐起来说。
  白晓霏的腿在肉色的长袜里胖微微的摆在面前,紫色的短裙裹着平庸的臀。首义山把她的腿挪过来。白晓霏依旧望着河面。
  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妇。她悠缓缓的说。  
  首义山把她的腿放平又握着脚踝玩弄着。当腿被分开时,他看到一团灿白。他别过脸去,心上颤起一股楚痛,仿佛撕裂了肩胛骨。他轻轻的松开手,站起身来。他感到一阵迷乱的快活象风,越过心头上一切轻飘的东西,使它们旋转。但快活还未真正成型,一种厌恶便毁了它。他看着白晓霏兔子似的短腿和屁股,宽阔白净镜子般平静的脸孔,咬着牙轻晃了一下头,情欲如潮退去。天啊,我还有什么可干?我跟在这个女人身后,一路看着她的身躯,竟想从这里去找到安慰和快活。我的心肠冰凉如硬铁块一样。我开始腐烂了,我都闻到死的臭味了。我到哪里去找亲切和欢悦。首义山沉浸在他的思绪里。白晓霏看着河水。
  暮色下来了。河水里的一对嬉闹着上了岸。周围开始飞来一大群飞虫,惹人厌烦。他们便沉默着往回走。
  我很难受,你知道吗?我也很难受。白晓霏背靠着路灯杆看着首义山。首义山低着头痛苦似的眯着眼。
  我装的痛苦样子逼真不逼真?我除了感到这层伪装的感情有意思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首义山抬起头看着白晓霏的眼睛说:到此为止了。
  谢谢,那么。白晓霏呲着牙说,眼睛闪烁着冰凉的光。首义山抬起手来扇了过去,打在她的脸上。她轻轻一笑,鼻孔响出气流声,扭转身开步走。
  首义山心里在为这个结果灿烂开了,轻松和悲哀都升起来。他的心在里面乱坠着。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习惯性的用手抹了一下脸。他闻到手掌上的狐臊味,淡淡的,固执的散发着。他的心动起来。这是刚才一直搭在白晓霏肩上的手沾到的湿汗。白晓霏的体味儿,一种他已适应的腥臊,刺激着他,让他呻吟不已。他用嘴去吻手掌,疯狂的用舌头去舔,又止住了,大口大口喘气,呕吐了一地。
  他在夜色里看见自己走向了水。他撩起水使劲洗那手掌,嗅一嗅又洗,然后捧起水浇在头上、身上,颤栗了一阵,跌跌撞撞往回走。
  首义山有笔记记录了一个梦:“我在恍惚的状态中掉下来。我滚回了洞的最深处,一场昏睡。地发出凉意,我醒过来,一切空空。黑暗和凉气袭来,让我颤栗。但我不感到痛苦。我毫无感觉。空,空。无,无。
  我梦见了光。我在光中爬上枝头,重新回到生命孕育之枝头。我淡绿的躯体从沾满泥浆的棕色壳里脱出来。我渴望一只鸟飞下来,将我啄去。但是光再一次驱赶过来,我看到(真正的用眼)光在树叶间红得妩媚妖娆。我的羽翼振动起来,飞,飞,飞,飞。我再次渴望这成为我的临终。我知道生命中只这一次才是极致。一瞬之间,我吱吱地胸腔作鸣(我此时才得到一种生命的宣泄),我在空间无痕的飞越。我到处喧嚣:生命短促,生命短促。
  夕阳的红在我临终的眼中无比安详。我的歌唱无比悠长。我的音乐无比忧伤无比单调。要死了,要死了。我滑稽的叫到,但最后连嘲笑生命的气力都没有了。秋风过去,我的灵魂看到我的躯体掉在泥土里。我醒来,我仍在地穴中。 ”
  首义山醒过来,梦境历历在目,胯下一片冰凉。他咕噜着说,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别的,原来只是一只蝉呀,虚泛至极,翻身复又睡去。
  次日晨,白晓霏来到首义山住的公寓里。首义山神思恍惚,脸色憔悴。白晓霏很是诧异,摸摸他的额头,又不发烫。首义山不耐烦的让开她的手。
  我为什么厌恶她?我不厌恶她,我厌恶的只是自己。在猛中就看得见这种潜意识了。我应该赶走它。  
  白晓霏见首义山躲开去,猛然来了灵感。好小子,她笑眯眯的叫道,便扑将过来。首义山不提防,于是两个人都倒在床上。白晓霏一见自己压住一个男人,马上臊红了脸。那酡红在她那宽阔的脸颊上潮起潮落。她想起身,手足却不动,连眼也闭上了。男人的陌生而又诱人的气息浸透了她,身子里的什么好象碎了,一片一片的散碎开来,就象一面镜子摔碎了,千片万片的在阳光下闪亮,她甚至无意识的呻吟了一声。
  首义山轻轻的推开她。在他的手的用力方向被判明以后,她的身体冷淡下来,极快的脱离开去。她翻身伏在床上,埋住了头。我太惨了,她在心理呻吟,我变成了什么人啦,我瞎了狗眼呐。她从被子上支起身来,坚定的转过身去,看定了首义山,咬牙切齿的骂道:首义山,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你太令我失望呐。
  首义山抬了眼又被逼了下去。你不知道我连人都不是了。我连做人的感觉都找不到了。我浑身都在冒冷气!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这张憔悴冰冷的脸上象四十岁女人扑了粉似的满是忧郁,微微一晃,似乎就要落满一地。只有在偶尔的思索中才闪一下光的眸子暗淡了,黑暗般的幽深,鼻子坚硬的高挺着,整个头颅象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在空间里悬浮着。
  这是一只什么头颅啊?白晓霏在观察中丢失了哀怨,她伤感至极,起了司汤达笔下的女人那般感情要捧住这只头颅细看。她抱住了它,把手插进头发里,轻轻的抚弄。
  最后她的手在他的后脑勺停住了,这里有一个不平凡的突起,三角锥似的,象一只蛇的头。她的手细细的触摸着,锥尖似乎又是一粒圆圆的铜般硬的豌豆。三角锥的棱斜斜想顶而去,在一寸远的地方渐渐消失。蛇头,附在脑后的蛇头,藏在发下的蛇头,它是什么征兆?有一瞬,她触着它,心上起了一刹那莫大的恐怖。她放开了手,才想起她来这儿的别一个目的。
  他们在中文系的办公室开会,让我来通知你。
  一共几个人?
  这我不知道,可能就你们几个,看样子是商量什么大事。
  首义山走出公寓。白晓霏从窗口望着他消失在楼前的松林里,坐下来,重重的叹气。
  毕业分配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太空闲。整个校园都处在一种浮躁蠢蠢欲动的气氛中。前天的问题讨论会被首义山他们引导成了动愿大会。校园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正常的学习生活全中止了。
  春夏之交,春夏之交。五月的罂粟的红花环是鲜艳丰盈的咀,在花坛里歌唱。仿佛是朦胧混沌的五月的旋律,令人整日昏昏沉沉。

十二 第二代恋爱(下)


  白晓霏在昏暗的林子里走呀走。她的眼睛藏在绿色的叶子间,向林子里窥探。她松了一口气,从树上走下来,到一块青石上坐下来。天太热呐,她拼命的脱,脱光了又细细看自己,雪白的、温暖的、柔和的、美妙的一切,在她手指下滑过。谁要我,谁要我啊。她含情脉脉的喊,怀春了的眼儿都歪了。我多么美啊,你在哪里呢?
  白晓霏迷醉的午后沉睡结束后就坐在窗前看小说.首义山开门进来.白晓霏没回头.他径直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他俯下身来,吻在她的脖子上.白晓霏调皮的缩起头.他把椅子一旋,又往她脸上吻来.别,别.白晓霏用手胡乱的挡着.满是汗水呢,她叫道.首义山并不停下来.他双手捧定她的脸,发狂的问她的嘴.甜甜的气息,酣畅淋漓的浸进来.她张开嘴应合.两只舌头绞在一处.温柔,热烈,无羁,窒息.她把嘴移开去,他的嘴在他脸上寻过来.她爱怜的迎回去,又一次火烫的胶着.她激昂起来,情不自禁的把头向后摆.他的嘴吻在她的脖子上,头向后扬,眼紧紧闭上,她哦哦大叫.
  他的手向下滑.夏天,她总爱在室内脱掉下装.首义山第一次到她家去时,就撞见了这个场面.彼此都羞红了脸,幸好家中只她一人.她便砰的关上门,让首义山在外边等了好久.现在这习惯也没改掉.一定是这刺激了他.白晓霏这么想到.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我梦见你死啦.一只蛇顶着你的脑袋来爱我.我把你的头拿过来一看,里面全是小蛇.吓死我啦.白晓霏躺在首义山的臂弯里,这样半娇半怨的说.
  我们就要胜利了,就要胜利了.首义山洋洋得意地挥着手说.白晓霏看着这张满足得无限丑陋的脸,想到每个早晨醒过来的那张脸,感到不可思议.首义山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他自个儿嚷嚷着,又把那张瘦脸伸到她胸脯上来蹭.你这只小狐狸,我陶醉呐.一身大汗,狐骚气多浓啊.我都陶醉呐.他贪婪的吸着鼻子,又压在她身上.
  欲望已经消退了,快如骏马,跑开了,在她身上什么也没留下.她看着他,不由得厌恶之极.她粗鲁地推开他.不,我不要了.她翻身下床.全身粘粘的,身上的狐臭连自己都觉恶心.可这个人却陶醉啦!真他妈的怪物.我的确还是了解他太少啦.她一边穿衣一边这样想.我得到他呐,现在该扔掉了.她扭着屁股开步走出去.


十三 秋后


  首义山向往的胜利没有到来.局面被控制住了.在大街上闹市区的一伙人点燃了一家商场后,大批钢盔和棍棒冲踏过来.首义山仓惶逃跑了.首义山逃回来后便开始准备重新做人,向系和学校交检讨书和认罪书.后来首义山被送到一个地方,过了一个星期又回来了.学校重新确定分配,不再让他留校,打回原籍教书去.白晓霏呆在大城市里,要同她一刀两断.首义山跑到白明文法院长那儿去哀求.白崇武的儿子腆着大肚子说他管不着女儿的事.首义山被白晓霏的冷淡伤透了心,一怒之下抢先提出分手,事后又追悔无尽.白明文见他痛哭流涕的样子直皱眉头说:首行士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首义山成天梦见白晓霏.在梦里过日子,分不清白天黑夜,忘记一切的昏睡.
  当初学校安排他给高中学生上课,他却眯缝着眼睛,露出冷冰冰的眼光,摇着头说,看在我外公,看在我妈妈的份上,还是让我去教小学生吧.
  首义山到了安甸一小,挨了老校长柳尚现在的义务园工的辱骂.兔崽子,跑到这来干吗?柳尚把佝偻的腰绷得很直,用一种严肃的目光按住首义山.
  好呐,外公,别跟我生气.我活厌了,没劲儿折腾了,到你老亲手创建的 我最初受教育的地方透口气也不让么?我不会乱来的.我身上的毒也不会传染人.我只打算在这儿静一静,想一想,用他们的话来说叫面壁十年.我的脑瓜子里的玩意儿不是魔鬼放进来的.我得好好想想这是怎么回事.好呐,外公,我走了,多谢指教了.
  首义山把脚搭在花坛上,斜着身子说完了就象丧家狗一样地溜走了.柳尚的胡子抖得很厉害.谁把他弄成这模样啦.几年前他还是个人前人后恭恭敬敬的,说话不叫人难受的小子.那时不是很有信仰和热情么.可是现在怎么这样了。他是个不幸儿,可他自个儿走错道啦。那副鬼样子连灵魂都顶在鼻子上了。首义山做了五年级学生的语文教师,又义务担任他们的历史教师。讲历史课,这个人很投入,知识也很丰富。他是个极棒的演说家,很受学生欢迎。他讲唐史,叙述到唐太宗东征高丽次次无功而返的事时骂天骂地。他讲元史,把其版图说得很大。他在世界地图面前,颤抖着手去勾勒版土界线,热烈的讲述蒙古人的每一场侵略战争,不停的赞扬那些骑马民族。讲到明史,又大声哀惜其不幸,以为没有北方民族的窥视与威胁,明朝萌芽起来的资本主义一定能长成。郑和已经为整个中华打开了掠夺之门,可是倾中华之人心竟无一丝掠夺野心,岂不是天灭我哉!然后大骂孔圣人与儒家文化。他认为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竟养不出白年真资格的资本主义社会正是儒家文化在作怪,不革命则已,一革命就不再是土地革命,而是真正的文化革命。
  校长觉得首义山这样不行。我们对你这号人约束得太少太小了。你象只烂头苍蝇,走到哪儿都在放烂药。我们不要你了,你去教他们的体育去。首义山一言不发的接受了。不久,学生和家长都纷纷告上状来。首义山对学生进行军事化的教育和训练,把这些和平年代里养得肥头大耳的学生弄得喊天叫地。他憎恶这一代人,看到他们那猪一样的形态就上火。他一发怒,就踢他们,辱骂他们是废物蠢货,还给他们发绰号,一人一个,唤做造粪机一号、二号诸如此类。校长又把他找去。你搞的啥子名堂?纯粹的法西斯教育(这时首义山插嘴说,是纳粹的法西斯教育)嘛!我们要对得起人民,人民把下一代交到这儿来,我们责任很重大。首义山,你不配做这项光荣的任务。现在大家都在挖空心思发大财,你也去吧,给我们开个校办厂,挣些钱来支援我们的教育事业。
  校长让他开了一个印刷厂(后来就成了妫安书屋,摇身一变为出版社),一个煤球厂。一年后,首义山拿着一大叠钞票来了。让我教书吧,校长。首义山哀求道。校长挥挥手大笑道:你就死了心吧,安心去赚钱好了。首义山跳起来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他妈的一条老狐狸!他仰天大笑出门去。
  首义山成天做梦的生活是在他到安甸一小任教半年后结束的。他碰上一个后来(两个月后)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一个纺织女工。
  首义山渴慕成熟的女人的身姿,常常在安甸大街上闲逛,每当看见一个优美雅致的身影,就一路跟过去,一边咝咝得吐着气,一边不停的咬手指。春天的晚上,明月如水。大家都象纸做成似的,在大街上拖着影子移动着。首义山的渴慕更加敏感。他就象一只正在生机勃勃生长的嫩南瓜一般,划上一道口子,浆液就暴溢出来。
  他漫无目的得走到河滨那棵黄果树下,看到那块石头上坐着两个倩影在小声唱歌。一曲终了,他就拍着掌称赞着走过去。姑娘们,唱得太棒啦,比那些红得象猴子屁股一样的歌星还棒。这个人哇哇直嚷,手舞足又蹈,滑稽之极,惹得两个姑娘娇笑不止。他更加得意了,正要再绕一点口舌套点近乎,却听得一个姑娘止住笑正色道:猴腚,谁红得象猴子屁股?你怎么就忘了呢?首义山一听那人叫他猴腚,马上惊诧了一瞬,反应过来,反唇相讥道:马尾巴,是你呀。今儿个吃豆腐吃到自个儿家来了。马尾巴姑娘立即大怒到:首义山你他妈的到底在哪个厕所角落受教育!想当初你连给我拾一下铅笔盒都满面通红象猴腚,今儿个却流腔流调到这地步了。首义山哈哈一笑说:马尾巴,你倒没变啊,张开口就见獠牙在闪光哩。屈指一算,咱们有五六年没打照面了。见这两个多年不见的人互斗口舌,另一个姑娘笑得更欢了。马尾巴可来气了。混蛋娘们儿,笑什么,男笑痴女笑怪。你这个造反派的女儿简直发疯了。快别笑了。我告诉你,站在咱们面前的这个也是个出色的造反派。我想你应该认识认识-----猴腚,记着呐,我这小妹妹叫林青霞------霞妹,这猴腚就是咱城里的名人首行士学者的后人现行反革命小头目首义山。首义山自个儿啧着嘴解嘲说道:林青霞你不在宝岛上呆着跑到这山沟里来干吗?马尾巴接过话头说,噫,猴腚,你连你爸的朋友林阳先生的女儿都不好好爱惜了。咱们这妞长得迷人,不过就是眼太高了,要不然你就连打歪主意的机会都没有了。林青霞不笑了,严厉的说道:罗姐,你婊子养的倒成了掮客了。马尾巴扑哧一乐道:混蛋娘们儿!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林青霞明白过来,立即站起身,气势汹汹满脸通红的说道:还是你俩来吧,我可走了。言毕,噔噔的去了。
  首义山从他的同学口里掏到许多关于林青霞的信息。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打定主义要把那姑娘搞到手。唉,多漂亮的女人,在月光下,简直象个仙子了。他抱着自己的双肩,美美的想着。
  第二天,手捧鲜花的首义山就站在林青霞家门口,彬彬有礼的敲着门。开门的是安月香。聪明的老太婆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把他堵在门口仔细打量一番,觉得还行,才招呼他进来。林青霞正在天井的屋檐下漱口,拿着一枝粉红的牙刷直往嘴里戳,一口白沫。见安月香领了首义山进来,她白起眼睛恨她一眼。漱完口走进屋又半娇半怨地低着声音看着他问:你来干什么?首义山举了举手头的鲜花,努了努嘴,笑着眼睛看着她。她懒洋洋的走过来,伸出手把花一下子取过去,大大咧咧的把它们插到花瓶里。然后走进厨房用筷子穿了一只馒头一边咬一边走出来。看到首义山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那个样子便嘻嘻的笑起来。她撕下一块馒头拈在手上,乖巧的打过去。首义山的眼睛笑得更欢了。于是林青霞看了看手头的馒头,毫不吝啬的把它全扔了过去,转身朝厨房里喊:妈妈,我同我的朋友出去走一走。安月香在里面笑着回答:傻丫头,用不着请示呐,你慢慢儿去吧。
  出了屋,上了街,首义山便叫起来:林妹妹,你刚才用馒头砸我,你说怎么惩罚你才好?他捉住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拉。林青霞别别别的挣扎着喊。吻一个怎么样?首义山作出架势说。林青霞为难的左看看右看看说:没有人瞅见你就来吧。首义山吻将过去,林青霞机灵的一躲。首义山吻了个空,象只鹅伸长了脖子,他哈哈大笑。好娘们,好娘们。他赞叹不已。两个月后,林青霞就嫁了过来。
  林青霞长得漂亮,带点男子气的俊秀又不失淑女的娇媚。首义山太爱她了,夜夜弄得左邻右舍直咂舌头。人们看到这一对有一阵子脸色铁青,走路都喘气的样子就都摇头。连柳月香都厌恶起来。她想到她是在何处怀上了首义山:春天河边的草丛里,她去探望挖沙的首行士的某一个莫名其妙的正午。完事之后,她坐起来,看到不远处的牛群里两只牛奇怪的模样,然后她低下了头,看着袖子上的草汁染绿的点子,羞红了脸。首行士扭头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说:春天啊春天。柳月香有一天叫住了林青霞。她的话还没说完,林青霞撇了撇嘴说:妈妈,敢情你是没尝出那事的滋味来。柳月香大怒道:蠢货,你要适可而止!你妈妈连这个都没告诉你吗?婚后三年,他们才养了个儿子。
  首义山在他儿子出生后几个月就死掉了。那是初夏里的事儿。安甸通铁路的第一天,首义山带领他的乐队去参加典礼。手头有钱财大气粗的首义山组建了一个乐队,把外面的文明播在安甸。年轻人都跟着他疯起来。安甸城新的娱乐方式差不多都是首义山引进来的。他在年轻人的心目中已成为楷模。大家都渴望象他一样有钱,象他一样多才多艺,象他一样风流多情。林青霞开始还以得到这个男人为荣,对他无所不从。可是后来恩爱渐渐浅薄起来,她成天把眼都哭得肿肿的。尽管有一次她抓住了正在行风流的首义山,可拿他也无办法。林青霞发现这个男人每天醒过来都泪流满面,脸色憔悴,眸子灰暗。还常常听见人说他赤着脚在围墙上跑来跑去,又跳又唱,并不把危险放在眼里。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古怪,哪欧阳危险他都要试一试,每次都成功,若有神助。之后他就以此嘲弄别人夸耀自己。人前如此,人后却号哭大叫。正常的时候,他还象个人样,那样通情达理,温文尔雅;不正常的时候,他比疯子还可怕。林青霞在冬天分娩,养了个小子。首义山一见到他就说,首家的又一个怪物,你来这尘世干什么,不如我把你杀了,免得你日后痛苦。柳月香立即江他呵斥出去。柳月香渐渐对首义山失了望。她关心爱护林青霞,劝她同首义山离婚,重新找个爱惜自己爱惜别人的人生活。
  妫安县的山区被探明有丰富的铜矿,于是铁路就修过来了。首义山非常欢迎,他在铁路旁修了一幢楼,开始为做别的生意作准备。政府很支持他,他也很支持政府。通车典礼是他一手策划搞的,可是他却在这儿走到头了。
  妫安出产一种毒蛇,人称它为鸡冠蛇。蛇三尺来长,躯体上有红黄相间的花纹。蛇头在行走时抬起,上缀如鸡冠状的什物。其行速很快,常主动攻击人,攻击时鸡冠状物便由红变紫,并从口中发出咯咯的鸡鸣省。谁也没想到,首义山爬上山坡去挂那幅“欢迎工业革命”的标语时,一脚踩在这种玩意儿身上,然后他大叫一声,再然后他就倒下去了。人们很奇怪,以为他又在玩什么把戏,没人理睬他,好一阵子后,才有人看到究竟,可是已经晚了。这个耽于享乐、悲观厌世的人就这样死了。
  政府给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在会上热情的沉痛的赞扬了他为安甸的繁荣、昌盛、文明、进化所做的工作,并八车站命名为“义山”以此来纪念他。柳氏父女觉得惭愧,把参加这场追掉会视为侮辱,还没听完政府官员的悼词就走掉了。首义山的尸体送进了焚尸炉,化为灰烬,他就什么也不存在了。


十四 我的故事


  一个新时代开始了。但我们还不太知道它带来的是什么东西。我感慨这个,我怜惜我的朋友们。他们是些感觉敏锐的人却由免不了悲观失望、孤独凄凉、郁闷忧伤。他们感觉到许多我没感觉到的东西。也许只有它才能剥去无论好意还是坏意加在我们生活上的外衣。我们选择人的生活的真正目的的时候总是无常和动摇。犹如水中沙,为浪洗淘了。我们全是悲剧性的角色。可有时却全然不觉,幸福正是打这儿来。当我沉浸在早日的纸张里,亲爱的,你别来打扰我的哭泣。

  多年来我对女人一无所知。我所关注的只是她们的姿态、容颜,至于她们的内在,则全由我的想象来充实。三年前,我怀着一种忽然升荡起来的不可遏制的感情,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十六岁的时候就隐秘爱上的漂亮女子,向她表白情意。她先是惊讶,然后她平静的说道:你有情,我有意,试试看吧。一年后,她合法的安恬的躺在我身边,但我仍对她一无所知。有时我醒来(早晨或者夜半)就着光柔和的看着她。她在睡眠中的姿态无比贤淑,无比端庄。你是谁啊!我往往不由自主的问,之后怅然一笑,翻身复又睡去。
  几年来,我们的婚姻生活很美满。周围的人们总是称赞不绝。浪漫而又风韵无尽的爱情,在生活这杯白开水里加了糖,人们说这算幸福。
  我是个以文字为乐趣的人。我成天在阳光下或者雨水里、风中或者阴霾下走来走去,感受到一些东西。它们在我无形的触手上为我的意识所融化,然后又从另外一条道流露出来,象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停留在雪野般的白纸上,令我面对这众多的文字,陡生无限虚泛与寂寞。
  我对女人一无所知,恰如我对所生存的环境和我所处的时代一无所知一样。有时我这样认为它们,有时我又那样认为它们。日子清若水,好在我有这样一个傻瓜一样的妻子。有些日子里,我整个身心都仿佛不存在了。我成天的胡闹,缠着她没完没了的欢爱,而她虽然毫无兴致,却装出一副浪荡像。那样的日子,我对一切失去了兴趣,成天躺在文字里,砌着墙壁。
  面对这样善良的好心的白脸女人,我惭愧不已。面对这样一个舛杂、蓬勃的时代,我为我的生活状态而惭愧不已。
  整个夏天,女人们穿着凉爽的衣裙,在人行道上漂浮。流行歌曲从开着的窗户涌到热烘烘的大街上。到处是建筑工地,卷扬机嗷嗷大叫。路在加宽,桥在翻修。到处可见火柴盒式的收费关卡,红章白衣大沿帽们从窗口向来往车辆伸出手来。城市日新月异。
  妫水汇三水于一身,然后走道安甸来。江水中几个小岛,已成了娱乐场、度假村。东方爱情圣殿的钟声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整个安甸的光阴。新人们在这里喜结良缘,成天热闹非凡。我们这水城真是美啊。
  雨后的白太阳,大街上懒洋洋行走的人群,悠闲缓慢重浊的方言,平庸懒散的言谈举止,四平八稳却又利欲熏心的见地以及许多东西在周围摆着,令我厌恶,时常长吁短叹,大叫气闷。
  水城十几年的进步何等巨大!我们进化到大办泳装选美,吃摩登的菜肴,春时髦的衣服,住高楼大厦,拿大把钞票;家中有彩电、冰箱以及电话;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言论自由,集会自由;可以寄托些幻想在我们的工作和职位上,可以发泄些剩余情感在体育活动上,最无聊的时光也可消磨在边谈时政边搓麻将上;有时喝点酒,有时做点爱,从来没有石棉,也没有灾害。即使一年一度的洪水骚扰也没能将我们的生活毁掉些什么,倒是我们这帮总是要大补的人们把整个妫水里的王八吃得几乎一只不剩。
  既然这样,我的方荒说,那时她也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肚子。你为什么活得难受?你们这帮人,一个个从小就神经不正常,自己一事无成,反而因此觉得生活贫乏无味。你们对生活太抱幻想了。生活没有真正折磨透你们。你们生来就长着贱骨。好呐,别这么沮丧了,来吧,咱们养个宝贝,日子就不会这样----用你的话说-----虚空了。
  我的妇人即将裂变出新个体。看来,我的虚空也将要结束了。我多么希望我能在洗洗尿布、逗逗孩子、调调膀子的生活里幸福起来啊。


十五 洪水消退了


  洪水将我们约束,苦苦陪伴我们长达一个星期,才恋恋不舍的告别而去。然后就是满街满巷的泥沙和腥味,偶尔几只非水族的躯体从沙里掘出,臭不可闻。太阳高招,人们忙碌的清扫残渣与淤泥,高压水龙头满街喷。水城象埋在地下几白年后才被发掘出来一般。一切过去的规律和秩序在很快地恢复。半个月后,又是一个美丽繁华的城市。妫水清清,可以濯一切污垢。
  大清早,邮差小姐就揿响门铃,送来一份《妫安早报》。我握着她的手故做亲切的说,您好,您辛苦了,人们感谢您。她嘻嘻哈哈的抽回手,你这混蛋,你就没看见屋里那双眼看在哪里?还跟我吊膀子来了。方荒笑着从里面走出来,操着一腔妫安方言说,呦罗姐,这么早就忙起来了,你那摊子昨儿赚得不少吧。邮差小姐一撇嘴说,他妈的一个服装摊子能弄到几个臭钱,有空再同你唠唠,我可要走了。邮差小姐话音刚落,人与车已出了校门。
  方荒来了感叹说,白微尘,要是你会游泳该多好啊,你也可以下海了。
  我点着头附和着说,是呀是呀,要是我游泳功夫比游梦强得多的话,我们的生活就要充满金光了啊。
  方荒忍俊不禁,说手在白微尘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讨个便宜,然后摇摆着进了厨房。
  啊,天啊,她在那叫道,亲爱的,这房子简直太窄了。
  你还是出来吧,也许我可以为你效劳。
  可是,她乐不可支的笑道,我出不来啦。
  那我去清洗玫瑰好了,我叹息似的说。
  吃早饭的时候,我敲敲自己的肚皮对方荒说,你这块儿什么时候才能消肿啊。
  方荒淡然的说道:什么时候我可不知道,反正我准备好了。你看看,报纸上有个有趣的说法。
  七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全安甸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晚上我们去白明文家搓麻将。白晓霏对大家说:咱们城里的柳老先生在今天的早报上提起的那个名堂,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白明文打出一张幺鸡。我们的柳老先生大概活得太寂寞了。他说。
  方荒摸起一张牌,想桌上扫了一眼,用手中的牌将面前的“长城”打倒一块,又双手向中一带,啪的合拢,然后说,那个东西倘若有,也真是件稀奇事,足够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沸腾一阵了。
  白晓霏碰了一块我抛出的九筒,又仍出一块万字,望着我说,小弟弟,你怎么看。
  柳尚先生不到七十岁,大约还不至于糊涂。他从一个老道士临终的口中得到的秘密也不至于多荒谬吧,我叼着香烟漫不经心的说。
  照微尘的看法去想,我看我是应该明天去拜访柳老头了。试想一想,咱们这个在秦汉就有建制的古城,千百年来,总有洪水来患,可它依旧立在这儿,露在地上,照在阳光下,可见多少是有点秘密。把这个秘密大光于天下,实在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白晓霏如是说。
  那么,很有必要让你的经理投上一笔资金,来发掘这个古老的泄洪系统了。我笑得有些刺耳,这样说道。
  我这点心思让你见笑了,兄弟,咱家里数你聪明,可是又最保守。白晓霏露出姐姐的和蔼和大度说。
  晓霏姐,你家的经理揽下了咱们那个金台山上的古城堡的修复,又看上了这个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泄洪古道,看样子是想大干一场了。方荒以便搅和桌上的麻将块,一边说道。
  是啊,咱家里数你最不聪明,可是又最富有,白明文仿照刚才白晓霏的话来了一句。
  那是因为你们对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伪装鄙薄得过分逼真了。她笑着说道,要知道,有钱不是万能,没钱是万万不能。
  麻将被八只手抄得哗哗直响。这个晚上很凉爽。在回家的路上,我抬头看了一阵晴朗的夜空,走过妫水时拍了拍桥栏,向玄铁似的河道看了一阵,然后我们踏上黄包车,一路说说笑笑回家去。


十六 河道的秘密


  过去是否真的淹没了着么一个秘密呢?一个孕妇对一个眼光憔悴的男人说。过去的就是存在的。他嘟哝了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废话,翻身在床上睡过去。
  后来,他梦见一个影子说:来,且随我下沉,在水之下,看看过去的世界。沿着河道的石壁,摸索着回溯,你发现了什么在硌你的手?文字?图象?物什?遗迹?望一望你会发现什么?那些轻盈得象影子一样的人形,是已逝去的众生,不要以为他们都彻底消亡了,没有踪影了。看呐,他们就住在水下,在我们古老的河道里栖息着,悄没声息的守护着河道里的秘密。去跟他们靠近吧,在夜半之时,在尘世止住喧嚣之时,他们最有生机,又最易泄密。
  幽灵一样的人呐,世界于你无处不在,可行吟的生涯何其漫漫,千痛万苦要磨断你的心肠。东有海,西有山,北有雪,南有风,样样要把你磨灭;世界的秘密你知道,可你的口实在不好,谁叫你到处瞎嚷嚷?咄咄,如今你在我们手上,可得学学我们的模样(你可别怕我这恶鬼的吵吵嚷嚷,我要告诉你秘密,先得走走过场)。
  看一看,你在那尽头看到了啥物件?水深之日,它上扬;水落之日,它下沉。你别道有啥神灵,它全靠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鬼;你也别发啥书生气,硬说那是浮力杠杆掌平衡。平衡我也承认是个理,你不能瞎了眼睛看不清,到底是谁管着泄道口的开关石闸门?
  走一走,到尽头,可听见那苦刀鬼的呻吟?看口口鲜血涌出来,染得河水红彤彤。秘密泄洪口,吞没多少灵魂。你祖祖辈辈的身影,岂不在此而沉沦?
  世界有排列,江山有代谢,人事多变更,往来为古今。昨日你已弃,今日你别烦,明日且待,千万别钻进了什么迷魂阵。从此别过,你且去世上折腾。再来之日,且做那苦力之鬼,以继承你祖代衣钵,也不枉你一世人来一世鬼。
  八月二十二日,躲避妫安各方人士询问核实的柳尚在原安甸道观而今的金台山古堡别墅心脏病突发暴亡。二日之后,葬其躯于金台山公墓。妫水泄洪古道之秘也随之不解。心眼伶俐的人士多方索查柳尚一切遗物,皆未有所得。柳月香称此举为莫名其妙。
  连夏天的背影也已经望不到了。日享盛名的妫安瓜子正在成熟,在妫安妫水流域的众多村落里,太阳花盘都已低下了头,迎接秋天和大自然的整饬。标榜清高的白微尘正在忙忙碌碌,以经理的身份为其姐白晓霏的丈夫成车成车的收购着妫安那黑白独具一格的瓜子,其妻方荒在产房里一边嗑着刚从花盘捏下来的带着清嫩气息的瓜子,以便等到分娩。
  妫安城倾城嗑瓜子,满街瓜子壳,垃圾成灾,这是八月二十八日《妫安早报》的头版头条。八月二十六日乃妫安瓜子节,据柳尚说这也是林阳的祭日。
  在瓜子节晚会上,义山乐队一曲首义山作词的摇滚《太阳花》走红妫安。白微尘在正午走过广场时,听带妫安人民广播电台的喇叭开口大唱,也不由得尖声尖气声嘶力竭跟着吼了起来:
  土地上什么不能生长?
  给我一点土壤
  我种下太阳
  太阳啊太阳
  我最爱你没有遮拦的光芒
  尘世中只你未曾将我遗忘
  热爱生命啊
  照耀我的太阳
  也照耀着秋天神秘的死亡
  要爱自己
  因为我们每一个都是奇迹
  热爱生命啊,生生不息
  土地上什么不再生长?  
  给我一点安宁
  我种下太阳
  太阳啊太阳
  在繁衍昌盛的土壤上
  我握住女人的乳房
  热爱生命啊
  我们有无数个小小的欲望
  照透我们,灵肉都晶莹闪亮
  要爱人类
  因为每一个人的幸福都盛满劳累
  要热爱喧嚣,象那春天的花蕾
  白微尘的心情被各声和正午的阳光塞得满满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首家代代相传的死亡气息至此 应该不再延续了吧。他不由得想起首义山的儿子那双明亮没有阴霾尘埃蒙蔽的眼睛,那一定是一种美的极致啊。
  生命最初本来是多么美丽、多么神秘的啊。尾尾如鱼一样盛在河道里,但愿其永与江花同美,永与江水同生!


93-94年于南京  本贴由 小S 于 2003-8-2018:09 最后编辑

[ 本贴由 小S 于 2003-8-2018:14 最后编辑

恶俗 发表于 2003-8-20 08:11:37

这个字好小啊,看下去怕是要呕了,回头细看大概扫射一下好象很精彩的~~

先欢迎小s,你是谁?偶认识个大s,你们是-------------一个s吗?

小S 发表于 2003-8-20 14:16:21

9494

谁抢了我的大S

恶俗 发表于 2003-8-22 09:09:33

不会,一共业没有多少会员,你试一下会不会你已经注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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