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里妹子 发表于 2005-5-14 22:22:08

汉语与中国文化

作者:吴永安(文字整理) 申小龙(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摘自:上海中学生报第2003-62期
2003-10-01

   中西文化的差异,在某种意义上说与汉语和西方语言上的差异有很大关系。汉语作为一种文化的深层结构在整体上深刻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内涵。复旦大学申小龙教授对此研究多年,是国内文化语言学方面非常知名的学者。在本期讲座中,申教授深入浅出地讲解了汉语和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

本期讲座

题目:汉语与中国文化
地点:徐汇中学
主讲人:申小龙(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主讲人简介:

申小龙,男,汉族,1952年生于上海,祖籍浙江杭州。现任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理论语言学研究室主任。先后兼任全国青年汉语史研究会会长,中国语言文化学会会长,上海语文学会理事,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副会长,英国《宏观语言学》杂志副主编等。

语言的神与形

西方语言具有很强的形式自足性,即语言要表达的各种意义与关系大都有了形式上的标志(形式控制意义);汉语则着重于意义,语言表意之“神”控制着“形”,稳定着“形”,解释着“形”,即“以神统形”(意义控制形式)。汉语的“以神统形”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神形同构,即结构的安排循事理逻辑;二是神形异构,即形变而神不变;三是以神解形,即形之多义和岐义由神来化解。

一、神形同构

神形同构,即语言结构的安排遵循事理逻辑,按照语义上的先后,大小,重轻等自然次序安排结构成分。汉语的组合在形式上没有特定的要求,不依靠语法形态标志来连接语言成分,不像英语那样具有时态、语态、性、数、格等词形变化,而只是讲究逻辑意义的通顺。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曾说:“就句子的结构而言,西洋语言是法治的,中国语言是人治的。”
汉语的神形同构在词语组合的顺序上表现为清晰的文化心理结构。以并列顺序而言,我们可以看到:
如“祖孙”、“父子”、“母女”、“婆媳”、“叔侄”、“兄弟”、“姐妹”、“老少”等词语都遵循先长后幼的顺序。
如“天地”、“乾坤”、“首领”、“手足”、“眉目”、“上下”、“高低”、“栋梁”、“衣裳”等词语都遵循了先上后下的顺序。
如“贵贱”、“尊卑”、“左右”、“君臣”、“师徒”、“将士”等是按尊卑顺序。
如“国家”、“城市”、“班组”、“军旅”、“眼睛”、“法律”等是按大小顺序。
如“男女”、“兄嫂”、“父母”、“夫妻”、“公婆”、“子女”、“弟妹”等是按先男后女的顺序。
如“优劣”、“美丑”、“忠奸”、“善恶”、“安危”、“功罪”、“盛衰”、“荣辱”、“利害”等是按好坏的顺序。
这样的例子很多,还有按多少有序、先后有序、远近有序、主从有序的等等很多汉语的词。这些词尽管是并列关系,但是我们不能把它的顺序颠倒,比如“婆媳”不能说成“媳婆”,“夫妻”也不能说成是“妻夫”,“美丑”也从来不会有人说成是“丑美”,这是因为先长后幼、先上后下、先尊后卑、先大后小、先男后女等顺序都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特点,符合中国文化的特征,反过来的话就违背了中国文化的历史和现实。
扩展来看,汉语的句子也是非常注重顺序而非时态等西方语法规范。
比如,有一个很有名的笑话。一个婆婆对怀孕的儿媳说:“生儿子吃啥有啥,生女儿有啥吃啥。”“吃啥有啥”和“有啥吃啥”只是简单的词语顺序变化,可这样一变,整个句子的意义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二、神形异构

汉语的意义既可以“模铸”形式,也可以游离于形式之上。这时候,形式就表现出灵活变化的特点。这种灵活变化之所以不会引起误解,是汉语以神统形的结果。中国文化对语言形式采取了一种非常宽松的态度。无论是表达者还是阅读者,都随时准备由语言表象去把握它所蕴藏的本质意义。一旦领悟,语言的形式如何已不重要。正是这种意义的主导作用,使汉语的句法编码可以容受多变之形而不以辞害意。神形异构而统形之神不变。
汉语语法的神形异构首先表现在主宾易位上,即动词前的主语和动词后的宾语可以互换位置而意义不变。我们既可以说“涨潮了”,又可以说“潮涨了”;既可以说“长个儿了”,又可以说“个儿长了”。主语与宾语的功能模糊,在这里是由它们与动词的语义关系清晰来补偿的。在意义的统摄下,汉语的一些主语和宾语可以易位。例如:
水淹了庄稼――庄稼淹了水
这个人没有骑过马――这匹马没有骑过人
你想死妈妈了――妈妈想死你了
汉语语法的神形异构还表现在词语替换上。如,同一则体育新闻的标题:一家报纸是“中国队大败美国队”,而反映同一比赛的另一家报纸的标题则是“中国队大胜美国队”。同一句式用“胜”用“败”都不影响句子的意思。如果去掉“美国”,“中国队大胜”意思不变,“中国队大败”则意思变了。这说明动词“胜”的语义指向“中国队”,动词“败”的语义指向“美国队”,带有“使动”的意思,转过来可以说“美国队败”。
又如,汉语中有些副词肯定式和否定式可以替换而意义不变。例如“好”和“好不”,当它们修饰形容词的时候,既可以共同表示肯定的意思,即“好不”等于“好”:
好不热闹――好热闹
好不聪明――好聪明
好不伤心――好伤心
好不神气――好神气
有时又可以共同表示否定的意思,即“好”等于“好不”:
好容易――好不容易
当“好不”表示否定意思的时候,替换用“好”,往往会有讽刺、说反话的意思,依然是否定:
好不争气――好争气
好不合理――好合理
好不值得――好值得
好不正派――好正派
然而在一定的情境下,“好”和“好不”又会各司其职,“好”表示肯定,“好不”表示否定:
这孩子好懂事――这孩子好不懂事
他这个人好谦虚――他这个人好不谦虚。

三、以神解形

在汉语语法的形神关系上,神对于形始终保持着独立性。正由于神对于形有很大的独立性,所以汉语语法中神对于形有很大的解释空间,不受形的羁绊。当形式变化的时候,意义可以不变,甚至可以消解形式的对立。反过来,当意义变化的时候,形式可以不变。同一个形式包容不同的意义,不同的意义从不同的角度解释形式,神形依然相安无事。我们可以从多个方面来考察。
首先,组合形式不变,个别词义变化了,句子的意义解释却不变。例如:“我待儿媳就像亲妈一样”和“我待儿媳就像闺女一样”,“亲妈”和“闺女”词义对立,却不影响两句话的意思完全一致。
其次,组合形式不变,个别词义变化了,语义解释也变化了,语法结构也随之改变。如:“今年教师节”是两个名词组合,“今年”限定“教师节”,由语义可知是偏正结构。而“今天教师节”也是两个名词组合,“今天”替换“今年”后,与“教师节”成了被陈述与陈述的关系。
其三,组合形式不变,不同的语义解释决定不同的语法结构。例如:
风化:风吹而变化――偏正结构
风俗教化――联合结构
其四,组合形式不变,不同的语义解释同一语法构造。例如:
口袋里没钱――没带钱
家里没钱――很穷
其五,组合形式不变,语义关系却复杂多变。
例如同样是偏正结构,说“水草”是指“水里的草”;说“羊草”是指“适合羊吃的草”;说“龙须草”是指“形状像龙须的草”;说“蝎子草”则指“会刺痛人的皮肤,像蝎子蜇人一样的草”。同样,说“钢刀”是“钢制的刀”;说“泥刀”却不是“泥制的刀”,而是“抹泥的刀”;说“马刀”则是“骑马时用的刀”;说“杀鸡用牛刀”,“牛刀”的意思却是“宰割牛的刀”。
其六,组合形式不变,语义上却作了重新分析。例如:
“非常”:“这是一个非常时刻”,“非常”指“不平常”。但我们又可以说:“这件事发生在他的身上非常平常,”语义上不能分析为“不平常的平常”。“半天”:“他半天看完了这本书”,“半天”指白天时间中的一半。“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半天”只是指好长一会儿。
汉语中对组合形式的重新分析,往往是由于组合中的“字”显出了其独立意义。从这个角度看,汉语中的组合由于是“字组”,在凝固性上是先天不足的。汉语的语素以单音节为主,书面上就是以“字”为基本单位。“字”与“字”既可以组合成一个语义相对统一的单位,如“非常”表示程度很深;“字”与“字”又可以从一个组合中游离出来,回复其本身的字义,如“非常”表示“不平常”。这种组合中的相对独立性使汉语的形式理解不断发生着语义乃至语法的重新分析。由分到合,由合到分,分分合合,人们只有“以神统形”才能真正理解分合中的形式。
著名学者赵元任曾举出极端的例子说明汉语中“字”的分析性:“上海的电车,并不通宵行驶。行人夜出,自然十分关心各路末班车,于是有了‘赖四卡’这一名称,即lastcar的沪译。但是倒数第二班车也有实用意义,既然‘四’前边是‘三’,还有比说‘赖三卡’更自然的吗?于是又有了‘赖三卡’!”
还有一个例子:有一个人在一处作客,吃到南京板鸭,连声说:“我懂了,我懂了。”人家问他懂了什么,他说:“我一直不知道咸鸭蛋是哪来的,现在知道了,是咸鸭下的。”这就是说,他把“咸|鸭蛋”当作“咸鸭|蛋”了。
中国古代语文传统把“字”看做语法的基本单位。正因为以字为本而字义又很有弹性,所以汉语形式松弛而容许有丰富的语义解释。字的灵活组合为神的解释提供了自由空间。反过来神的解释对字组的结构作了最终的认定。汉语的语法分析离不开“神”的导引,“神”的统摄,语义和功能执行对句法的解释权,这是中国语言深刻的文化特征。

诗意栖居者 发表于 2005-6-3 10:16:40

人骑马=马骑人?

1. 这个人没有骑过马――这匹马没有骑过人
觉得申教授的这个神形异构(主宾易位而意义不变)的例子值得商榷.似乎形变了神也改了。
2. 水淹了庄稼――庄稼淹了水
这个例子虽然是形变了而神基本没变(不是绝对没变),但是这个句子是否是真正的主宾易位也值得探讨.看下面例句:
1)水淹了庄稼.   2)庄稼淹了水.
   水淹了村庄.    *庄稼淹了村庄.
   水淹了田地.    *庄稼淹了田地.
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原例句中的"淹了"动词跟后面成分"庄稼"和"水"的紧密程度不一样,"淹了水"似乎不宜拆分成动宾结构.所以原例句不是简单的主宾易位.
3.你想死妈妈了――妈妈想死你了
此例句似乎可以做神形异构(主宾易位而意义不变)的例子.但严格来说,动词"想死"的用法似乎在这两个例句中句法功能上还是有区别的.前者颇似古汉语的使动用法,后者是现代汉语的典范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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