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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VO在L”形式的结构考察
作者:荒木 典子(早稻田大学)
0.引言
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在+处所”放在动宾结构后面,即“VO在L”的形式不常用,且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宾语一定要带数量词。第二,宾语是“不定指”[1]的名词性成分。请看陈平(1987)举的例子。
*写这个名字在上头
*写名字在上头
写几个名字在上头
写一个名字在上头
写个名字在上头
(下线―引用者)
在明代白话作品里,这个句法形式较为多用,而且宾语无限制条件,结合也很自由。请看下面的《金瓶梅词话》的例子。
1)連忙藏經濟在床身子裡,用一床錦被遮蓋的。(83・4a)宾语是“定指”
2)西門慶擎茶在手。(35・3a) 宾语是光杆名词
本文对属于不同系统的“VO在L”进行对比,并对这种“VO在L”格式的历史演变作出初步的推测。
1.普通话中的“VO在L”
先讨论普通话的情况。我们经常看到的是O不出现在V和“在L”之间的“V在L”。在此我们把这个形式叫做复合式,把“VO在L”叫做隔开式。在这里通过复合式和隔开式的对比进行考察。按照“时序原则”,复合式的“在L”跟隔开式的“在L”都可以说是表[终点]的介词短语。[终点]这个语义角色跟“宾语须带数量词”这个条件有密切的关系。
沈家煊(1995、1999)论述了人在认知上形成的“有界”和“无界”的对立在语法结构中的具体反映。在时间轴上有一个起始点和一个终点的动作是“有界”动作,没有起始点和终止点,或只有起始点没有终止点的动作是“无界”动作。“VO在L”形式既然是有终点的有界动作,宾语也应该是有界名词性成分。有界名词性成分就是可数的,凡是有数量修饰语的名词性成分都是有界名词,有界名词最典型的是“数量名”。因此,“VO在L ”的O须带数量词。那么,为什么宾语不应该是“定指”的名词性成分呢?沈(1995)认为,
“有界—无界”这对概念跟“有定—无定(陈文所说的‘定指—不定指')”这对概念不是一回事。“买两条鱼”和“买这两条鱼”里的名词性成分,一个无定,一个有定,但都是有界的。这就是说,虽然有定名词一般也是有界名词,但无定名词往往不是无界名词。
一般地说带指示代词“这、那”的名词性成分、人称代词、专有名词是“定指”的,也是“有界”的。但是不能说“写这个名字在上头”。有可能宾语既然是“定指”成分,就有更合适的地方——主语或者“把”字的宾语(陈文说,这些句子成分有由定指格式的名词性成分充当的强烈倾向)——,所以宾语再不能夹在V和“在L”之间了。我们今后等再有了机会,将继续探讨,是否有“如果宾语是定指格式的名词性成分,就让谓语动词带致使义”这个必然。
两个形式在结构上有明显的区别,就是动词和“在L”是否被宾语隔开。结构上的区别体现了什么?是否会影响到语义功能?先考虑一下V和“在L”的复合有什么原因。石村(2000)认为V和“在L”的复合化跟其他的动补结构的复合化的动机都一样,是为了获得致使义的。比如说,“活”(“live”)是个不及物动词,变成了“救活”(“rescue”),成为及物动词而得到致使义。同样,“在~”(“存在于~”)跟动词复合为“V在~”(“让…存在与~”),就得到致使义。由此可以说,在隔开式里,V和“在L”既然没有复合,就没有获得致使义。另外,宗丽(1999)指出,“VO在L”形式中的动词表达的动作较为简单、力度小、甚至倾向于静态。我们可以说,这些动作自然实现,不需要致使义。两个形式的“在L” (在此把“V在L”的“在L”叫做[在L 1],把“VO在L”的“在L”叫做[在L2])虽然都表[终点],但是从动作有没有致使义这一点来看,两个[终点]稍微不同。把[终点]的语义功能分成两种:由致使义动作到达的终点是[终点1],自然到达的终点是[终点2]。 [在L 1] 跟[在L 2]分工分得很清楚。前者的语义功能是[终点1],后者是[终点2]。请看下面的表。
〈现代汉语的情况〉结构上的分类
| 在L1
| 在L2
| 语义功能
| 终点1
| 终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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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补充一下。“洗干净衣服”不能换成“洗衣服干净”,“洗一件衣服干净”也不能说。要实现“衣服干净”的状态,就需要致使义,所以总是应该复合。相反,“某个东西存在了某个地方”的状态,不一定需要致使义(这时结果成分是[终点2])。这是结果成分“在L”和其他结果成分不同的特征。
2.《金瓶梅词话》中的“VO在L”
在明代白话作品《金瓶梅词话》中,“VO在L”有80例[2],跟复合式“把/将OV在L”(144例)并存(这次排斥了诗词中的例子)。宾语无限制条件,结合很自由。再举几个例子。
3)西門慶分付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32・9a)
4)那吳典恩一面接了銀在手,叩頭謝了。(31・4a)
5)如何穿這個鞋在脚上。(28・8b)
6)武大郎好有福,招得這位娘子在屋裡。(3・11b)
由此可以说,宾语的两个条件在《金》的语法系统中没有关系。关于数量词的问题,我们可以说,在《金》的时代谓语的有界化还没完成。石毓智、李讷(2001)先指出,现代汉语里的句子,往往需要一个体标记、数量词、时间词、介词短语、结果补语等使谓语动词有界化,否则就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句子。然后提到;
虽然有界性成分的语义特征和所属的词类很不一样,但是它们拥有共同的语法功能:使谓语中心动词有界化。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有平行的历史发展,并且所有的发展都是成熟或者完成于十至十五世纪之间。
相反,在这里我们发现,就“VO在L”形式来说,谓语中心动词的有界化在《金》的时代(16世纪的后半期)和地域还没完成。
关于“定指”跟“不定指”的问题,有可能因为“把”字句还处在发展的阶段。在《金》里我们可以看到现在很少的“把”当作动词的例子。
7)他便把條蓆子,就武大靈卓子前睡。(9・5b)
8)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盏內,却舀一碗白湯來把到樓上。(5・7b)
9)因奴拙夫不聼人言,把着正經家事兒不理…(14・2a)
10)于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日念捧菜。(16・11a)
是不是还没完全分化为宾语前置标志?
接下来我们再看看“在L”的语义功能。先看在《金》里哪些动词能进入“VO在L”。
〔出现次数〕
9 放
6 接
4 遞
3 丟,拿/拏,取,撒,討
2 按,抱,穿,懷,扣,摟,偷,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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