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老舍作品语言口语化的两个特点
老舍作品语言的口语化特点充分体现在词汇和句式两个方面。对此,我们在这一节中进行比较全面的客观的描写,然后再进行分析。 一、口语化的词汇 阅读老舍的作品,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其具有强烈的口语色彩的词汇。随手拈来一个例子,请看《骆驼祥子》开头的一段: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用词是如此的质朴自然,完全是家常口语的气息。据1983年3月15日《长江日报》报道,人们把《骆驼祥子》输入电子计算机,发现总共十一万字的小说,只用了2413个不同汉字,而且都是日常常用的,由这些汉字构成的词汇也大都是通俗易懂的。《骆》是这样,其他的作品也是如此。三十年代,老舍在谈创作体会时说过:“我没有算过,《小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给我一点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课的一千个字也能写出很好的文章。”(《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那些通俗易懂的口语词汇,在老舍的笔下,一个个都神通广大,担负起描写一切的责任。这一点,读者很容易看出,故不再多说。\par 老舍作品口语词汇还有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常用具有北京方言风味的词语。他曾说过:“我生在北京,一直到二十多岁才去糊口四方。因此,在我写小说和剧本的时候,总难免用些自幼儿用惯了的北京方言中的语汇。”(转引自胡絜青为《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词语例释》所作“序”)这些语汇包括北京话的词语、短语、成语、俗语、谚语、歇后语等等,北京大学杨玉秀编写的《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词语例释》便收了1064条。除此之外,老舍作品中还时常可见一些口语特有的词汇现象。所有这些,可以分为几点来谈。 1.北京口语常用的词汇 在北京口语中,有许多与普通话词汇不完全相同的、富有表现力的活的词汇。对此,老舍很熟悉并常在作品中使用,使得其作品语言带上了浓郁的北京风情和生动的口语韵味。例如,北京早期口语中表趋向的词有“起来”和“起去”两个,现只剩下前者,而在老舍的作品中却保留着“起去”的用例:“哎呀,哎呀,又高起去了,刚一喘气,忽——又头朝下落下来了!”(《小坡的生日》)“唐先生自己没有什么资格,所以虽然手笔不错,办事也能干,可是始终没能跳腾起去。”(《文博士》)这里的“起去”,既很好地表达了动作的趋向——与“起来”不完全相同,“起去”似乎有渐趋远去、上升的意味,同“高”“跳腾”等动词语义相适应;又含有浓厚的北京口语色彩。又如,表不定时间的代词,书面是“什么时候”,一般口语中是“多会儿”,而在老舍作品中则是“多咱”和“几儿”。这都是带有轻度北京方言色彩的口语词。例如:“多咱钱到多咱搬铺盖”(《牛天赐传》)“你念我听,多咱我听明白了,多咱往下念”(《二马》)“不这么奔,几儿能买上车呢?”(《骆驼祥子》)在老舍作品中,类似这种有强烈北京风味的词语还十分常见,而且涉及多种词类。例如: (1)口语名词类 程 子 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吗?(《骆驼祥子》) 精气神 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同上) 赶明儿 你赶明儿回新加坡的时候,到二马路听听去,就明白了。(《小坡的生日》) 今儿个 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说不定关不关……(《茶馆》) 白毛汗 丁二爷听见张大哥的语声慌忙藏在里屋去出白毛汗。(《离婚》) (2)口语动词类 当 你当是作了猴王,我就怕你呢!(《猫城记》) 拌嘴 老郑不想拌嘴,而只终日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火葬》) 砸了 我十几年没唱了,万一唱砸了,可怎么办呢?(《龙须沟》)拧咕让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像一条毛虫似的,把自己拧咕到首座。(《四世同堂》) 咂摸 好!王掌柜,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这个滋味儿吧。(《正红旗下》) 泡蘑菇 我那口子没毛病,就是不好好地干!拉不着钱他泡蘑菇,拉着钱,他能一下子都喝了酒!(《龙须沟》) (3)口语形容词类 毛 警察毛了,他看了看牛老太太的穿张,开始收兵……(《牛天赐传》) 大气 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的大气。(《骆驼祥子》) 新新 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个老家伙给了酒钱。(《二马》) 钻心 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骆驼祥子》) 拌蒜 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来。(《骆驼祥子》) (4)口语副词类 愣 哼,到了国内,反倒一天到晚皮鞋擦着土路,愣会找不到个事;他真想狂笑一场了。(《文博士》) 将将 二爷的收入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读书的时候。(《四世同堂》) 横是 爸,老师说话,我不懂,八棱脑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横是他懂……(《牛天赐传》) 反正 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舌头?(《黑白李》) (5)口语连词类 饶 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饶这么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骆驼祥子》) 满打 满打自己真是块废物——怎能呢——大概也不必很为生计发愁了。(《文博士》) 但分 你知道,干你们这行的但分有法,能扔家伙不能?(《上任》) 随手儿 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和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骆驼祥子》) 以上所列只是举例性质,在老舍作品中这类北京口语词是俯拾即是的。一般地说,这些词语大都有相应的规范词语,例如:精气神/精神,赶明儿/明天,今儿个/今天;当/以为,拌嘴/吵架,砸了/失败;毛/慌,大气/大方,新新/新鲜;愣/竟,将将/刚刚,横是/大概;饶/尽管,满打/即使,但分/只要等等。有些词同规范的相比在读音上有变异,如“程子”应为“阵子”的异形,“新新”应为“新鲜”的异形。类似例子还有:“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谁知道刘老头子怎么把钱攘出去呢,他和虎妞一个铜子也没沾润着。”(均见《骆驼祥子》)“心程”应是“心肠”的异形,“攘”应是“扬”的异形,作家根据口语的音变,如实地记载下来,明显增强了口语色彩。 北京口语中还有些词语在规范的普通话中似乎没有相应的对换词,这在老舍作品中也是常见的。例如“敢情”: 1)敢情人家女子愿意“大家”在后面追随着。(《黑白李》) 2)可是这个娘们敢情知道先干什么,她先奔了夏大嫂去。(《柳屯的》) 3)太太本想叫大家早起,为是显着精神,敢情有的人越早越不精神。(《牛天赐传》) 例1)表示原来没有发现的情况,例2)表示原来即已如此的情况,例3)表示轻度的转折。这个词表示的多种不同意思,规范词中似乎难找到对应的词,而这个词的出现频率在老舍作品中是相当高的。既有助于准确地表情达意,还给作品语言带上浓浓的北京风情。 另外,北京口语中儿化词的现象在老舍作品中也大量存在,如“门脸儿、就手儿、赶明儿、叫座儿、闲盘儿、一边儿、自个儿、随手儿、混混儿、眼泡儿、招儿、当儿、窝儿、脏字儿、半空儿、派头儿、抠门儿、闹气儿、死心眼儿、想法儿、溜弯儿、买好儿、劲儿、好儿、热心肠儿、脑门儿、人味儿、有谱儿、事由儿……”这些,也都使其语言带上了北京口语所特有的亲切、自然的韵味。 2.北京口语的惯用语 老舍作品中有大量的生动的惯用语,也使其语言富于北京口语色彩。这些惯用语包括俗语、谚语和歇后语等等。先看分类及例子: (1)俗语类 1)……好像人活到五十就应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二马》) 2)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骆驼祥子》) 3)年头一旦大改良起来,我们的小改良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什么法儿呢!(《我这一辈子》) 4)你看着,多咱他们欺负到我头上来,我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龙须沟》) 5)是呀,办婚丧大事的人往往倾家荡产,难道亲友不应当舍命陪君子么?(《正红旗下》) 类似例子还有“不见兔子不撒鹰”“大水冲了龙王庙”“揣着明白的,说胡涂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一个萝卜一个坑”“陈芝麻烂谷子”等等。 (2)谚语类 1)南星摸着头上的大包,颇有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神气。(《小坡的生日》) 2)老李,自从我一和你见面,心里就说,这是个朋友,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离婚》) 3)虽然这样,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到底还得算是阔家。(《文博士》) 4)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块儿出来作战的朋友,比亲兄弟还亲。(《火葬》) 5)他的牌打得很好,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赌钱赌薄了”的格言,不便于天天下场。(《四世同堂》) 类似例子还有“解铃还是系铃人”“不听老人言,祸事在眼前”“新鞋不踩臭狗屎”“一寸光阴一寸金”“既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丁是丁,卯是卯”等等。 (3)歇后语类 1)闹散了会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假若政府马上施行自治,我们无会可恃,岂不是“大姑娘临上轿穿耳朵眼”来不及吗?(《老张的哲学》) 2)哼!也不是咱的命不好,还是冯大人的运不济;还没到任呢,又撤了差。猫咬尿胞,瞎喜欢一场!(《我这一辈子》) 3)“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骆驼祥子》) 4)松儿大爷摇了摇头。夏大嫂是蛤蟆垫桌腿,死挨!(《柳屯的》) 5)朋友们每逢对他提起婚姻的事,他总是摇摇头,说:“老和尚看嫁妆,下辈子见了!”(《四世同堂》) 类似的例子还有“吊死鬼说媒,白饶一番舌”“猪八戒玩老雕,各好一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小鹞子拿刺猬,错睁了眼”“一条绳拴着两蚂蚱,谁也跑不了”等等。 值得提出的是,老舍作品中的惯用语大多取自民间下层生活之中,具有活的生命力。这同其作品语言浓郁的北京口语色彩是相得益彰的。 3.省略式的口语词语 在北京口语中,由于说话的频率较快,常常会出现一些合音省略现象,如当今北京口语中“不知道”便因语急省常变成“不道”。老舍的作品以口语为基本素材,自然也保存了许多类似的省略式的口语词语。例如: 1)也不是谁把话匣子片上在马先生的脑子里啦,一个劲转,耳朵里听得见,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劲儿响。(《二马》) 2)酒量不大,将要吃过量的时候也不怎么就想起太太来,于是没喝醉。(《牛天赐传》) 3)大家在一处为什么?为是哄。于是我们便开始哄。(《猫城记》) 4)多咱你的小婆子跟拉车的跑了,你大概也不敢出一声,你个活王八!(《四世同堂》) 5)虽然没有明说,她大概可是这么想,不赊东西,白作旗人!(《正红旗下》) 这些例子中的“也不是”“也不怎么”“为是”“你个活王八”“大概可是”等都为语急省的口语词,与它们相应的词语形式应为“也不知是”“也不知怎么”“为的是”“你这个活王八”“大概可能是”等等。这种词汇现象在老舍作品中是较为常见的,仅《正红旗下》不到十万字的篇幅中就有七次。如此活泼自然的语急省词语,正是活生生的口语的真实记录。 4.特殊用法的口语词语 在北京口语中,有些词语的用法比较特殊。如双音节词中插入一个虚词,使之离合,形成一种较为特殊的口语表达现象。从语法上看,这属于一种词法上的变化,但从词汇上说,也可看作是特殊的口语词汇现象。老舍作品的浓郁的口语意味,也与保留了大量的特殊用法的口语词语有关。在老舍作品中,经常插入双音节之中的虚词,主要为:“了”“着”等等,还有一些其他的形式。 (1)插入“了” 1)天赐扫了兴,平时净和纪妈夸口,他会这个会那个,原来他治不住一条驴!(《牛天赐传》) 2)她极快地想到,他也许是阵了亡,而松叔叔先得到了消息。(《火葬》) 3)紧走了几步之后,他后了悔。(《四世同堂》) 4)他不愿看老人就这么老老实实的认了输。(同上) 5)霜清老人高了兴便到山巅拿个大顶。(《正红旗下》)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仅《正红旗下》中就还有:生了气、着了急、发了慌、为了难、用了功、冒了火、吃了亏、忘了本、造了反、垮了台等等。 (2)插入“着” 1)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二马》) 2)小顺儿拿着豆角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四世同堂》) 同插入“了”表示完成态相比,插入“着”表示正在进行,也是属于口语的用法。 在老舍作品中,“着”的用法除了插入双音节词中以外,还有几种值得注意的情况。一是用在表示比较级的形容词之后,例如: 3)温都姑娘的年纪比她母亲小着一半。(《二马》) 4)他一定会成个更大着许多的人物。(《牛天赐传》) 类似的例子还有:多着、少着、高着等等。 二是用在单音节形容词之后,例如: 5)白受他的茶叶不带他们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气。(《二马》) 6)她一定是红着心想抓到个博士,何不将计就计呢?(《文博士》) 7)外婆不大信长顺的话,所以大着胆子亲自到门外调查一下。(《四世同堂》) 类似的例子还有:苦着、烂着、显着、歪着等等。 三是用在双音节叠音词之后,例如: 8)马来小姑娘撩着裙子,头上的小髻向前杵杵着,拼命的跑。(《小坡的生日》) 9)小马褂,袖儿肥阔而见棱见角,垂手吧,袖儿支支着……(《牛天赐传》) 10)一想起爸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月牙儿》) 类似的例子还有翻翻着、出出着、卷卷着、爬爬着、弯弯着、伸伸着、扣扣着等等。所有这些用法,都带有较为浓厚的口语气息。 除了经常插入“了”“着”之外,老舍作品中还有其他的插入方式。如插入“的”、插入“点”: 1)事实上,他很成功,他不晓得怎么成的功。(《牛天赐传》) 2)不知是谁设的计,要把大会开得这么有戏剧性。(《四世同堂》) 3)看常二爷回来,她更高点兴。(《四世同堂》) 4)我并没多大用处,究竟是在家可以给他们仗点胆!(同上) 此外,还有插入人称代词的情况,如: 1)我只是每天早晨去,一点钟走,正合我的适。(《二马》) 2)哎,没敢惊动亲友,这怎说的,又劳你的驾,来看看小孩吧。(《牛天赐传》) 3)平日,他们在墙根撒尿,我都要讨他们的厌,上前干涉;他们怎能不恨恶我呢!(《我这一辈子》) 所有这些特殊的插入词语现象,既形成了老舍作品用词的一种风格,又是活生生的口语的真实记录。 5.口语化的后缀 北京口语词的形式除了前面提到过的“儿化”现象之外,还有一个特点:通常带上某种生动、形象化的后缀,如水——水汪汪,绿——绿油油,红——红通通,干——干巴巴,老实——老实巴焦,等等。老舍作品中类似的口语化后缀也是随处可见的。这特别表现在形容词方面,如“白花花、臭哄哄、毒花花、冷飕飕、活生生、气哼哼、黑咕咙、傻不噔、慢腾腾儿、蔫乎儿乎儿”等等,出现的频率相当高,例子不胜枚举。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发现一些较为特别的后缀。例如 “巴(吧)”: 1)洗脸得俩人按巴着。(《牛天赐传》) 2)直到牛老太太来到,他才把老刘妈卷巴卷巴抱到她屋里去。(同上) 3)可倒好,我这一家子,老少里外,全是巡警,凑吧凑吧,就可以成立个警察分所。(《我这一辈子》) 4)老二的小干脸僵巴起来。(《四世同堂》) 又如“不唧”: 1)眼珠上横着些红血丝儿,下面还堆着一层黄不唧的朦。(《二马》) 2)老那么笑不唧的,似乎认识你,又似乎不大认识。(《牛天赐传》) 3)空山懒不唧的,又相当得意的,点了点头。(《四世同堂》) 大致地说,“巴(吧)”多为动词后缀,“不唧”多为形容词后缀。与此相应,老舍作品中也有一些专用为名词的后缀,例如: 1)有的是职业虽不大正常,倒也颇发财,冬夏常青的老穿着洋服啷当的。(《民主世界》) 2)你们一个个的皮鞋呢帽啷当的,孙子,你们是孙子!(《四世同堂》) 3)来的是日本人,还有不包庇坏蛋琉璃球儿的?(同上) “啷当”,“琉璃球儿”都是名词的后缀。以上各种词的后缀都有十分明显的口语色彩。 6.口语的语气词 与书面语相比,口语还有一个特点:通过语气词(包括语气助词和叹词)来表情达意。在老舍作品中,大量的语气词也是其口语特色的突出表现之一。人物对话自然不必说了,例如: ——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二德子,你威风啊! ——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茶馆》) 几个语气词便使人物的口气声息活在了读者面前。至于一般的叙述语言,老舍也注意语气词的运用,例如: 玩票是出风头的事,姑母为什么不敢公开承认呢?他也许真是个职业的伶人吧?可又不大对头:那年月,尽管酝酿着革新与政变,堂堂的旗人而去以唱戏为业,不是有开除旗籍的危险么?那么,姑父是汉人?也不对呀!他要是汉人,怎么在他死后,我姑母每月去领好几份钱粮呢?(《正红旗下》) 一连用了五个语气词,恰到好处,正是口头讲故事的口气和神态。 北京口语中还常有两个语气词合用的现象,老舍的作品亦有反映。例如: 1)北边不是打仗哪呢,火车日夜运兵,什么东西也来不及了。(《蜕》) 2)战争已经到了头上,怎么这样快呢?日本兵不是在天津附近打呢吗?(同上) 3)我的儿子山木少尉在河南阵亡的了。(《四世同堂》) 4)该走了吧?王宅不是还等着咱们打牌哪吗?(同上) 连续使用的语气词也可以合音形成一个新的合成语气词,如:“喽(lou)”为“了(le)”+“呕(ou)”的合音,在《茶馆》里有不少例子。如: 5)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 6)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为了逼真地再现口语语气词的实际读音,老舍还借用其他词形将合音的语气词表现出来。例如: 7)来嘹!赵大爷,我来嘹!(《龙须沟》) 借用“嘹”作语气词显然是一种合音。胡明扬先生认为,来源可能是“哩噢”或“了噢”(参胡明扬《北京话初探》商务印书馆1987年)这些鲜活的语气词,给老舍作品带来了活生生的口语气息。 综上,我们描述了老舍作品中词汇口语化的几个主要的特色。下面再来对其句式的口语化特色做一番具体的描写。 二、口语化的句式 与词汇的口语化相配,老舍作品也很重视句式的口语化。他曾说过:“从造句上说,我们也要遵照口语的句法。一般的说,中国话在口头上是简单干脆的,不多用老长老长的句子。”(《怎样运用口语》,载《语文学习》1951年第2期)读老舍的作品,我们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句式简短,活泼生动,且变化有致,带上了独特的韵味。对此,我们也可以分为几点来讨论。 1.简洁明快的短句 一般地说,口头交际的句子大多是比较简短的,结构单纯,简洁通俗。老舍作品中的句子正是如此,多以七八个字为一句,超过十个字以上的句子是很少见的。由此形成了其作品口语化句式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这一点在作品的人物对话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例如: 1)“不用问!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把电灯捻开!不用开柜房的电门!好了,你上里屋去,没我的话,不准出来!在电话机旁边坐下,多咱听我一拍手,给巡警局打电话,报告被抢!不用叫号码,叫巡警局,听见没有?”(《二马》) 2)“半斤高醋,到山西铺子去打;别心疼鞋;别到小油店里去!听见没有?”(《正红旗下》) 简洁明快的句子,使读者就像听到亲朋邻里的说话一样自然。 此外,老舍作品中的叙述、描写语言也多采用口语化的句式表达出来。例如: 3)正是夏天农忙时节,王十成忽然来到北京!王掌柜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不但来了,而且长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头,虽然才二十岁。惊的是儿子既没带行李,又满身泥土,小褂上还破了几块。(《正红旗下》) 4)前儿下雨,谁把妹妹从街上背回来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斗气拌嘴来着?咱……(《小坡的生日》) 例3)是作家的叙述语言,例4)是人物的心理描写,都是用短句写成的,有明显的口语色彩。 大致说来,老舍作品的短句常同以下几种情况有关: (1)省略。例如: 1)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骆驼祥子》) 2)个子那么大,说九个月也有人信!(《牛天赐传》) 3)七块钱,扛枪,打裹腿,站门,我干了三年多。(《我这一辈子》) 4)鸽子是随心草儿,不爱,白给也不要;爱,十两八两也肯花。(《正红旗下》) 例1)的“不拿”省略了主语“你”和宾语“钱”,“天桥见”省略了主语“我们”;两个分句内部还有条件关系,即省略了连词“如果……那么”。例 2)“个子那么大”省略了主语“他”,“说九个月也有人信”省略了主语“我们”;两个分句之间还是因果关系,有关的连词“因为……所以……”也省略了。例 3)“七块钱……站门”隐含了目的关系,省略了连词“为了”。例4)有更多的省略,把省略了的主语和连词都补出来应为:“如果他不爱,你就是白给他也不要;如果他爱,就是花十两八两他也肯”被省略的主语是不同的。由此可见,省略的方式是形成短句的有效手段。 (2)标点。例如: 1)钱不听,也不原谅,哭声!(《牛天赐传》) 2)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骆驼祥子》) 3)他记得几个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正红旗下》) 老舍有意用标点将稍长的句子断开,这是长句化短的直接手段。 (3)插入。例如: 1)敷衍,各方面敷衍,的确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适用于乱世的哲学。(《火葬》) 2)他应当,他想,受这个惩罚。(《四世同堂》) 3)历史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总会有人,像二哥,多看出一两步棋的。(《正红旗下》) 例1)的“在他想”、例2)的“他想”、例3)的“像二哥”等等都属于口语插入手段,直接功用也是将长句化短。 2.独语句式 独语句式也是口语中使用频率相当高的一种句式。从形式上看,它不求“完整”,十分简短,也可归于短句的范畴;但在老舍的作品中,这类句式丰富多采,值得单独列出。大略地分,可分析出以下几种: (1)谓词性独语句。例句: 1)他鼓舞着自己,压制着怒气,去,去跳舞,去听戏,去看足球,去看电影;……(《二马》) 2)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骆驼祥子》) 3)姑母经常出门:去玩牌、逛护国寺、串亲戚、到招待女宾的曲艺与戏曲票房去听清唱或彩排,非常活跃。(《正红旗下》) 这些例子中都有不少谓词独语句。从形式上说,似乎是主语承前省略,每一个独语句都可补上主语。但这种句式是汉语中最常见的,形成了其特有的“流水句”的格式,完全不必补出主语,也不必叫作“省略句”。这种句式在老舍作品中是很多的。 (2)名词性独语句。例如: 1)一大蒲包果子,四张风景像片,没有上款的中堂与对联,半打小洋袜子,张大嫂全副武装来看李太太。(《离婚》) 2)顺着脚往上看,这一对儿长腿!(《二马》) 3)每逢一看见饭食上没盖盖,我便告诉大蝎去交派。一个大错误:有一天居然没给送饭来;……(《猫城记》) 这些例子中的名词性短语构成的独语句都有较强的独立性,而且各有其独到的效果。如例1)的四个短语并列,单独成句,比“张大嫂带着一大蒲包…… 来看李太太”的句式要直捷、显豁得多。例2)的“这一对儿长腿”有明显的描写作用。例3)的“一个大错误”也比较显豁。类似这种名词性独语句,在老舍作品中还有不少,如《骆驼祥子》中还有:“你个傻骆驼!”“地道窝窝头脑袋!”“大年底下的!”“一个臭拉车的!”等等。 老舍作品中还有一类名词性独语句,其位置出现在比较后面,功用好像是总结、评价性的。例如: 4)形容词与副词不多,名词也不富裕……代名词是不大用的,根本没有关系代名词。一种极儿气的语言。(《猫城记》) 5)不过,纪妈来了,一个大打击。(《牛天赐传》) 6)除了对姑母说话,她的脸上整天没个笑容!可怜的母亲! (《正红旗下》) 这些名词独语句都可加上“这是……”或“真是……”作判断,但却不如直接以名词短语独立成句更简捷。 (3)叹词性独语句。例如: 1)什么不可以变,单单的变狼?啛!(《小坡的生日》) 2)“嗯——”她鼻中旋转着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骆驼祥子》) 3)哟,也许在解放前,你就跟共产党勾着呢?(《龙须沟》) 4)她不由地说出来:“喝!干冷!”(《正红旗下》) 这里出现的叹词都是表情性的,单独成句有很强的表意作用。例1)的“啛”表示一种瞧不起、不以为然的意味;例2)中的“嗯”表示出乎意料、惊愕的意思;例3)的“哟”更是北京口语中常见的用法,表因某事的变化而引起的惊讶;例4)的“喝”也常作“嗬”或“吓”,多表惊叹。这些细微的表情意义用叹词独语句的形式表现出来,有以少胜多、短小精悍的功能。 3.口语的追加句式 在口头交际中,常有一种追加现象。即说话时先把主要意思说出,后又感到言犹未尽,于是再用追加的方式把另外的话补充出来。这种追加,是口语中特有的,而且,形成了短小、活泼的句式,很有意趣。老舍作品中有许多此类追加句式,因而有很强的口语化特点。例如: 1)对得起人喽,又!(《骆驼祥子》) 2)……是地狱的阴火,沙沙的,烧着活鬼,有皮有肉的活鬼,有的还很胖,方墩,举个例说。(《离婚》) 3)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骆驼祥子》) 4)二妞向来不动手作饭,女学生嘛!(《柳家大院》) 大致地说,追加句式可分为补充性和注释性两种,例1)和例2)属于前者。例2)的“举个例说”补充“方墩”,要如果不用追加句式,就该说成“举个例说,像方墩那样的”,但这种表达,既增加了句子的长度,也与文中所描写的梦境——跳跃、朦胧的感觉不相适应。例3)和例4)属于注释性的追加。“喜酒!”“女学生嘛!”都是补充说明原因的,都可加上连词“因为”。作家用追加句式写出,既使句子简短,又有明显的口语色彩。 4.口语的插入句式 前面曾提到过,在一个长句之中插入某种成份,是老舍长句化短的手段之一。我们这里谈的“插入句式”与前面谈的不完全一样。在老舍的作品中,时常能发现类似口语中的“话搭头”,如“我说”“就是说”“是呀”“说实在的”“看”等等,也有名词性的成分,如“好小子”等。这类插入成分,可以出现在一段话的开首,作为起始句使用;也可以出现在一段话的两个完整句子的中间,作为插入句使用。其主要功用是引起人们的注意。例如: 1)春二回答:“我告诉您说,十月见雪,明年必是好年头。”(《赵子曰》) 2)“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骆驼祥子》) 3)人家给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茶馆》) 4)“……小苹果脸,上面蓬蓬着黑头发;也别说,新打扮要是长得俊,也好看。”(《离婚》) 例1)的“我告诉您说”和例2)的“好小子!”都是作为起始句,作为话头;例3)的“你看”和例4)的“也别说”都是插入句;它们与前面提到的长句化短的插入成分不完全相同,是插在两个整句之间,其作用是转换话题,加强语气。 值得注意的是,在老舍作品中,这类插入句不仅常见于人物的对话之中,使得这些对话有强烈的口语气息;而且,作家的叙述语言中也有许多类似的插入句,从而使得作品的叙述语言也充满了口语的韵味。试以《正红旗下》为例略作分析。 5)据说,她的丈夫,我的姑夫,是一位唱戏的!在那个改良的……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 你看,我只顾交代我降生的月、日、时,可忘了说是哪一年!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戊戌政变! 6)说真的,姑母对于我的存在与否,并不十分关心;要不然,到后来,她的烟袋锅子为什么常常敲在我的头上,便有些费解了,是呀,我长着一个脑袋,不是一块破砖头! 例5)有三个插入句,“哎呀”和“你看”的插入,使得语义的转折过渡衔接得十分自然。例6)先以“说真的”引出话题,再用“是呀”引出“我长着一个脑袋,不是一块破砖头”,语势上略一顿宕,且有一种幽默风趣的效果。类似的插入句在老舍作品中是很多的。据统计,仅《正红旗下》的第一、二两章,一万五千字左右就出现过三十六次。这么频繁地使用口头插入句,使作品语言带上了活生生的口语气息。读着这种语言,就好像同作家面对面地坐着,听着他娓娓叙说那有趣而深沉的故事,舒缓自然的韵味荡漾在心间。 5.特殊的口语句式 在老舍的作品中,还有两类较为特殊的口语句式,值得提出来。大致可分为: (1)“是X不是”(VX不V)句式 在北京口语中,动词肯定否定并列(V不V)表示疑问有两种句式,一是“是不是X”,一是“是X不是”。例如: 1)大家也都怀疑我姑父是不是个旗人。(《正红旗下》) 2)姑父是唱戏的不是,关系并不大。(同上) 不过,这两种句式在口语中似以后者为多。老舍作品中就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点,且不仅限于“是X不是”,还有其他动词的例子。请看: 3)张先生,到放学的时候不到?(《老张的哲学》) 4)不知道背错了枪挨打不挨?(《小坡的生日》) 5)老太太你看看我,还像个人不像?(《四世同堂》) 6)他一点也不晓得定大爷肯接见他不肯。(《正红旗下》) 这类例子在老舍作品中俯拾即是,例如:过年不过、会唱不会、卖茶叶不卖、懂法律不懂、愿意去不愿意、犯罪不犯、渴酒不喝、捐钱不捐等等,不胜枚举。自然,“V不VX”的句式也是存在的,但远不如“VX不V”的频率高。如在《正红旗下》中,前者出现了六次,后者则为十五次。 这种句式在口语中有时也可以进一步省略,例如: 7)看你还用砖头溜我的窗户不?(《牛天赐传》) 8)到底牛牧师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正红旗下》) 由这种省略式更可以看出“VX不V”句式的口语功能。像上两例,如果用“V不VX”的句式只能说“溜不溜我的窗户”和“支持不支持他”,很难省略;而“VX不?”作为“VX不V”的略式是十分方便的,而且这种格式在口头交际中又十分常见,可见,“VX不V”的句式更具口语的色彩。 (2)“V+合成趋向词+宾语”句式 在现代汉语中,动词(V)后带上合成趋向词和宾语的时候,多是将宾语插在合成趋向词之间,如:“大家都想起那件事情来”可是,在老舍的作品中,这种句式并不多见,(但并非没有,如《四世同堂》中:“他来,我没法撵出他去”)更常见的是将宾语放在合成趋向词之后,形成了作家比较喜欢使用的、较为特殊的句式。例如: 1)他写下来批语,签了字盖了章……(《火葬》) 2)都想起来时人,都回答不出,都相信他必会赶来。(《蜕》) 3)只有老三,只有老三,逃出去北平,也就有了希望。(《四世同堂》) 有的时候,这种句式之后还可以再加一个单音趋向词,例如: 4)掏了好大半天,他掏出来十五块钱的钞票来。(《四世同堂》) 这种句式更加特殊,也更具口语色彩。 6.口语化的复句形式. 复句的口语化是老舍作品语言的又一突出特点。多用意合,大量省略主语和人称代词,省略关联词语,尽可能地将句子紧缩,不加楦,不加楔,灵活自然等等,是老舍作品的复句口语化的具体体现。试分几点来谈。 (1)意合 所谓“意合”,指的是复句的几个分句之间凭借意义联系,不用各种关联词。老舍自己就明确说过:“我还有个意见:就是要少用‘然而、所以、但是’,不是老用这些字转来转去。”(《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例如: 1)饿死,是社会杀了他;饿不死,他自有办法打进一个门路去,非常的坚决。(《文博士》) 2)伙计们尊敬他,伺侯他,他是少爷。(《牛天赐传》) 3)这算什么买卖规矩呢?布铺吗,卖雨伞!(《四世同堂》) 例1)是两个假设关系复句的并列,隐含了关联词语“如果……就……”;例2)是倒置的因果复句,最后一个分句隐含了关联词“因为”;例3)是转折关系的复句,最后一个分句隐含的关联词是“却”。 老舍的意合式复句还有一个值得提出的现象:关联词语不出现,却出现了语气词。例如: 4)照办呢,自有好处;不愿意呢,拉倒,我还有许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 5)二哥心里佩服十成,而口中不便说造反的话;他是旗兵啊!(《正红旗下》) 6)作烧活吧,作白活吧,这种工作老与人们的喜事或丧事有关系。(《我这一辈子》) 例4)有“呢”例5)有“啊”例6)有“吧”,却都没出现关联词语。过去人们多认为,这些语气词的作用是代替关联词语的,其实不然。试将这些语气词去掉,复句之间的意义联系还是存在的:例4)仍是假设关系,例5)仍是因果关系,例6)也仍是条件关系。这些语气词的作用是增强语气,并增加口语色彩。因而,此类复句还属于意合的复句。 (2)紧缩 将复句形式紧缩成单句,是口语中常见现象。在老舍作品中,有这么几种紧缩句值得提出来: A.肯定否定并列式的紧缩句。这类句子与单句的“X不X”方式表疑问不同,它是由选择关系的复句紧缩而来,肯定和否定只是提供选择的项,不表疑问。而这种紧缩一旦形成,它又作为一个分句,通常表示无条件。例如: 1)两杯水酒,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正红旗下》) 这里“有味儿没味儿”不表疑问,而为“是有味儿,还是没味儿”的选择复句的紧缩,整个紧缩句表无条件的分句,与后一分句构成隐含关联词“不管……都……”的条件关系复句。在老舍作品中,这类格式经常同语气词“吧”或“的”连用。例如: 2)好吧歹吧,咱们得在一块儿忍着,忍过去这步坏运!(《四世同堂》) 3)大报小报,新闻社论,明白吧不明白吧,我全念,老念。(《我这一辈子》) 4)什么发财不发财的,我不能就窝囊这么一辈子。(同上) 5)瑞宣不喜欢逛庙,而爱到花厂里看看,买花不买的,看到那些水灵的花草,他便感到一点生意。(《四世同堂》) B.“爱X不X”式的紧缩句。这类句子同上类相比,增加了一个“爱”字,但基本意思大致相同,也是由选择复合紧缩而来,表无条件“无论(不管)”。还有一点差异:这类句子通常是放在正句之后,有一种“无所谓”的意味。例如: 1)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老张的哲学》) 2)偏不给你看!爱磕不磕!(《小坡的生日》) 3)那天在曹宅,我连坐了十四把庄,你爱信不信!(《四世同堂》) 4)这句话也许说得太深奥了一些,随便吧!你爱懂不懂。(《我这一辈子》) C.省略主语的连锁句。这种句式多用于快速说话之时,例如: 1)不着急是儿子!晶光的袁世凯脑袋,一去不回头,你不着急,我?(《老张的哲学》) 2)屈心是儿子,这一瓶藏了一个多礼拜没动!(《赵子曰》) “不着急是儿子”“屈心是儿子”都是连锁句,省略了两个主语“谁……谁……”。这种用法,有很强的口语性。 (3)关联 如前所述,老舍作品中的复句多采用意合的方式连接,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出现带关联词语的复句形式,例如: 1)虽然不十分像狮子,可是有几分像哈吧狗呢,就算手艺不错。(《离婚》) 2)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功夫,也得扯上几句。(《骆驼祥子》) 3)他可是没有忽略了神佛,不但请了财神与灶王的纸像,而且请了高香、大小红烛……(《正红旗下》) 这些例子里都有关联词语:“虽然……可是……”“即使……也……”“不但……而且……”因而,有人说老舍作品的复句绝不出现书面的关联词语,结论未免过于草率。 我们认为,复句的口语色彩不仅仅看其使用关联词语与否,还应看使用什么关联词语。老舍作品中大量地使用了北京口语里常用的、但书面语中很少见到的关联词语,这实际上便是其口语化的突出体现。根据詹开第同志的研究,老舍作品中口语化的关联词语大致有以下几种: A.表递进关系的。常用“搭着(搭上)”、“外带着”、“再说”等,例如: 1)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怎么忙了,又搭着长得富泰,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善人》) 2)她的身量比伊牧师高出一头,高,大,外带着真结实。(《二马》) 3)咱们总算有一面之交,在兵营里你伺侯过我;再说,咱们又都是街面上的人……(《骆驼祥子》) B.表条件关系。常用“但分(再分)”“错过”等,例如: 1)咱们旗人,但分能够不学手艺,就不学!(《正红旗下》) 2)不是我在你面前买好,错过我,普天下察学的,有给教员出法子的没有?(《老张的哲学》) C.表转折关系的。常用“又说回来了”,例如: 拿哥哥的钱!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了,还想它作什么?(《二马》) D.表让步关系的。常用“饶”“就打算……(也)”,例如: 1)饶这么说,虎爷还直吐舌头。(《牛天赐传》) 2)就打算是这么笔财儿吧,你怎样呢?(《骆驼祥子》) E.表假设关系的。常用“要(要是)……的话”,例如: 你要是没吃的话,一块儿吧!(《骆驼祥子》) (以上可参詹开第《老舍作品中的北京口语句式》,载《语言教学与研究》1985年第4期) 除此之外,老舍作品中表条件关系的复句还常使用“自要……就(便)……”的关联词,例如: 1)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办法了。(《小坡的生日》) 2)不论是伟人,是小人,自要有极强的意志往前干,他便可以做出点事业来。(《二马》) 3)自要你注意自家的事,也就没那么大工夫再管世界了。(《牛天赐传》) 这也是口语的用法。本来规范的词形应为“只要……就……”但在北京口语中“只”受方言的影响由翘舌改读为平舌(可参徐世荣《普通话语音和北京土音的界限》一文,载《语言教学研究》1979年第1期),为适应这种音变,老舍用平舌的“自”字来代替翘舌的“只”字,较忠实地记录了语音的变化,有很明显的口语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