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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的词源——从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谈到江湖文化第一元典《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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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6 19: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张远山 来源:http://www.lotus-eater.net/ 2007-7-29 17:10:16     
  
当代大陆学者的著作,我若非翻两页就看不下去,便是划上许多否定性杠杠,以备一旦需要撰文批评,查找证据方便。然而陈平原先生所著《千古文人侠客梦》,我不仅一口气读完,还划了不少肯定性杠杠。此书胜义颇多,如论侠客为何必佩剑、侠骨为何香如许,均予人启发。妙句也不少,如“‘山林’少烟火味,而‘江湖’多血腥气”;“‘山林’主要属于隐士,‘绿林’主要属于强盗,真正属于侠客的,只能是‘江湖’”;“中国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可以如下公式表示: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只可惜此书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言必称“江湖”,却未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




  此书第七章《笑傲江湖》开篇曰:“谈武侠小说,无论如何绕不开‘江湖’……‘江湖’属于‘侠客’;或者反过来说,‘侠客’只能生活在‘江湖’之中。这种近乎常识的判断,其实大有深意。只是人们很少深入探究为什么‘侠客’非与‘江湖’连在一起不可。”随后对“江湖”一词进行了词源学探索。

  陈平原对“江湖”一词的释义是:“‘江湖’原指长江与洞庭湖,也可泛指三江五湖。”这一浮泛释义的症结在于,他找到的最早出处是秦以后的《史记》:“《史记·货殖列传》述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他显然知道,这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于是又自己加以否定:“其中的‘江湖’即指五湖。故《国语·越语下》又称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

  由于没能找到“江湖”一词的源头,陈平原的以下解说就不得要领了:“有感于范蠡的超然避世,后人再谈‘江湖’,很可能就不再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三江五湖,高适诗‘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杜甫诗‘欲寄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杜牧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其中的‘江湖’,就隐然有与朝廷相对之意,即隐士与平民所处之‘人世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

  从并非“江湖”一词之源头的西汉《史记》(尽管所述的是春秋末年的范蠡),一下子跳到八百年后唐代诗人高适、杜甫、杜牧带有“江湖”字眼的诗句,再跳到三百年后北宋范仲淹关于“江湖”的名言,时间跨度千载以上,陈平原依然没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词源,因为他找错了方向。他应该到《史记》以前去找,而不是到《史记》以后去找。所有元素型的文化观念都必须到先秦典籍中找到源头才算数,这应该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先秦之所以被称为轴心时代,就因为它提供了后轴心时代的一切文化元素。

  由于找错了方向,又实在无计可施,陈平原只好把“江湖”的词源问题悄悄搁过一边,回到“笑傲江湖”本题:“《史记》为游侠作传,没有使用‘江湖’这个词……唐人重新把侠客置于江湖之中,这一点很了不起,基本上奠定了武侠小说的发展路向。……唐代豪侠小说中已出现‘江湖’这个词,并把‘江湖’作为侠客活动的背景。”〔2〕由此一路向下,一直论到二十世纪的新派武侠小说,论到金庸小说《笑傲江湖》。由于对“江湖”的词源语焉不详,陈平原就给了读者一个错觉,似乎“江湖”一词是迟至唐代豪侠小说才正式出现的。





  “江”、“湖”两字分开使用时单独成词,作为专名固然特指长江和洞庭湖,作为共名固然泛指三江和五湖,然而“江湖”一词既不是“江”、“湖”两个专名分开解释后的简单相加,也与“三江”、“五湖”的共名无关。在中国文化中,“江湖”是一个意义特殊的专名,“江”、“湖”两字仅仅是词素,不能单独成词,也不能分开释义。更重要的是,“江湖”这一专名的特殊意义,决非从唐代豪侠小说到当代武侠小说对此词的事后追加,而是唐代以前的先秦时代早就有的:民间社会的江湖文化与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相对。因此并非先有“侠客”,后有“江湖”,而是先有意义特殊的“江湖”,后有纵横笑傲的“侠客”。这是因为,此词的真正词源出自始终不被儒家中国承认为正式经典的中国文化第一元典《庄子》。在《十三经》和所有先秦典籍中,都没有出现过“江湖”一词——不过说有易,说无难,海内外硕学博闻者若有异议,切盼教正。

  《庄子》全书使用“江湖”一词凡七处,是汉语中最早出现的“江湖”,按顺序依次如下: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内篇·逍遥游第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内篇·大宗师第六》,重言又见《外篇·天运第十四》)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内篇·大宗师第六》)

  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外篇·至乐第十八》,重言之异文又见《外篇·达生第十九》)

  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外篇·山木第二十》)

  以上五条(两条略)中哪条是“江湖”的原始出处?容我偷懒抄一段拙著中的旧文:

  庄子与韩非是针锋相对、不共戴天的两个先秦思想家,尽管庄子死后数年韩非才出生。但他们两个人的巨大天才,造成了中国两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两种力量:庄子左右了江湖文化,韩非主宰了庙堂政治。——顺便一提,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一词,也源于《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的这个大葫芦寓言。被人视为″江湖″一词出处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两个“江湖”虽然语意相近,毕竟还是第一个更符合后世通用的“江湖”。〔3〕

  拙著《寓言的密码》之所以仅引两条,因为《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亲撰,外篇为亲炙弟子据庄子遗稿与闻见整理编纂,杂篇为再传弟子与庄门后学所发挥。而且只有第一条直接论人(惠施),后四条(加重言二条)皆以物(鱼、鸟、狐、豹)喻人。所以我认为首条出现最早,是“江湖”一词的真正词源。江湖中国的通天教主庄子,无可争议地拥有“江湖”一词的知识产权。





  陈平原说:“‘江湖’的这一文化意义,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实际上是把伪经当成了真经。

  出自《岳阳楼记》的范仲淹语,固然是关于“庙堂”、“江湖”的最大名言,但它不仅不可能是“江湖”的词源,而且范仲淹的儒家立场使他更不可能把“江湖”的文化意义解释清楚,而是一定会对“江湖”的真正文化意义进行歪曲和篡改。

  儒家庙堂所推销的政治人格是忠君牧民的“君子”,道家江湖所弘扬的文化人格是傲视王侯的“真人”。“江湖”的文化意义,与范仲淹的儒家思想根本无法兼容,所以范仲淹对“江湖”的解释完全不足为据。范仲淹笔下的“江湖”并非文化中国的真江湖,而是政治中国的伪江湖——这个政治中国的伪江湖立意要消灭的才是文化中国的真江湖。“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揭示的只是因失意而暂处江湖的真儒家的卑琐政治人格,却远未揭示那些安居江湖、乐处江湖、傲立江湖的真道家的伟岸文化人格。

  那些“每饭不忘君恩”的儒家,即使因不被帝王接纳或失宠于帝王而暂处江湖,也不是真道家,充其量是伪道家,所以时刻想着钻营夤缘进入庙堂。真正的道家不可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庄子·杂篇·让王第二十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庄子·杂篇·天下第三十三》)。

  范仲淹的“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只是《庄子·杂篇·让王第二十八》中早就批判过的“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的翻版。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分裂人格,正是儒家型的卑琐政治人格,而非道家型的伟岸文化人格。儒家或冒充道家的伪道家根本不可能明白“江湖”的真正文化意义。“江湖”的确切文化意义,只有从未打算进入庙堂而且永远拒绝庙堂招安的真道家才有资格解释。因此最有资格解释“江湖”一词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道家祖师庄子本人——老聃即使实有其人,也顶多是道家先驱,而非道家开山祖。托名老聃的《道德经》成书于战国中后期,不可能是春秋时代的老聃本人亲撰。何况《道德经》里根本没有庄子式的伟岸文化人格,有的只是老奸巨滑的愚民权术和争权固位的阴谋诡计,与主宰中国的庙堂政治达两千年之久的《韩非子》一鼻孔出气。

  因此庄子不仅无可争议地拥有“江湖”一词的知识产权,而且无可争议地拥有“江湖”一词的最终解释权。而“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等等,乃至整部《庄子》的要旨,正是“江湖”一词的真正文化意义。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江湖”成了对抗“庙堂”、“以武犯禁”(韩非语)的侠客的惟一舞台。





  我非常奇怪陈平原为什么在找不到“江湖”的词源时不查一查工具书。带着这样的疑惑,我翻开了《辞海》,结果大失所望。

  《辞海》“江湖”条释曰:“①旧时指隐士的居处。《南史·隐逸传上》:‘或遁迹江湖之上。’②泛指四方各地。如:走江湖。杜牧《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4〕竟然提也没提《庄子》。

  我相信陈平原一定向《辞海》求助过,然而儒家之“海”空享大名,却容不得道家之“江湖”。我很不甘心,又想起了新近刚买的“历十八年之久编纂的大型训诂纂集专书”《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7月第1版),此书号称列入“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重点项目”,不料更令人失望,居然连“江湖”词条都未收列。可见从事??型训诂的历代儒学大师眼睛只盯着政治“庙堂”钦定的儒学伪经,根本没把文化“江湖”的第一元典《庄子》放在眼里。难怪陈平原即使翻遍了儒学伪经和各种辞书,也找不到“江湖”的确切出处。

  其实中国人日常习用但出处不详的元素型文化观念,大部分出自《庄子》,数量可列第一。比如被后世“江湖”人士奉为最高原则的“盗亦有道”,即出自《庄子·外篇·?箧第十》。《十三经》不过是以儒家标准取舍的政治性经典,以现代眼光来看基本上是糟粕,是妨碍中国政体完成现代转型的最大阻力;而《庄子》则是中国文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第一元典,是江湖中国无可争议的文化圣经,中国古典文化的全部优秀成果无不与《庄子》息息相关。中国文化的全部辉煌都是由道家型的伟岸文化人格(真人畸人、能工巧匠)创造的,正如中国政治的全部弊端都是由儒家型的卑琐政治人格(腐儒清官、奸臣酷吏)导致的。

  《庄子》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程度,远远超过《新旧约全书》对欧洲文化的影响程度,因为欧洲文化还有另一个源头——希腊,然而中国文化在《庄子》以外却没有第二个源头。如果说东汉时代由印度传入的佛教可以被视为后世中国文化的第二源头的话,那么必须充分注意的一个要点是:若无《庄子》,汉译佛经就会彻底失语,佛学的本土化更不可能完成——这是印度阿育王派出佛教高僧向天下四方传教,但惟有在中国结出丰硕成果的惟一原因。正是因为有了在全球文化视野内独一无二的《庄子》,中国固有文化才独一无二地完成了对佛教的创造性吸纳和创造性转化,以致当佛教在印度本土衰落后,作为佛教第二故乡的中国反而成了佛教的大本营。当然,正如基督教对欧洲文化也不无消极影响(其消极影响虽被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大力肃清,但至今远未全部肃清),《庄子》对中国文化无所不在的广泛影响也并非全无害处(参见拙著《寓言的密码》专论《庄子》的上卷),然而这种消极影响无损于《庄子》的中国文化圣经地位。对中国文化的任何研究、解说或批判,若不以熟读会通《庄子》为前提,就注定不得要领。

  《十三经》正是公开版本的政治伪经,而《庄子》才是隐秘版本的文化真经。由于奉儒学为官学的帝制两千年不倒,《庄子》就被长期压制达两千年之久。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本来是《庄子》被正名为中国文化第一元典的历史性机会,然而不幸的是,“救亡压倒启蒙”(李泽厚语)的时代需要和“全盘西化”(胡适语)的文化浮躁,使中国人在“砸烂孔家店”的同时,也砸烂了被儒家官学压制的一切中国优秀文化。从五四运动到“文化大革命”,中国人同时否定和全盘抛弃了以《十三经》为代表的庙堂政治伪经和以《庄子》为代表的江湖文化真经。就这样,废除帝制前,《庄子》被儒家官学压制并彻底边缘化,废除帝制后,《庄子》又被西洋新学压制并彻底边缘化。无视《庄子》为中国文化性命所系,否认《庄子》是中国文化至高无上的第一元典,就不仅是奉儒学为官学的古代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也成了奉西学为圭皋的现代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更不幸的是,庙堂政治的儒家幽灵并没有真正完全退出历史舞台,而江湖文化的道家精魂不仅丧失了正本清源的机会,而且从民间社会中被彻底剿灭,导致了百年来中国文化的失魂落魄和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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