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与普通话形容词重叠式之比较

梦的轻波

作者：黎平  来源：壮侗网  2009-3-7

引 言

重叠是汉语的一种典型形态，[1]也是形容词在语法上的一个重要特征。它既普遍存在于汉语普通话中，也普遍存在于汉语的各个方言中。一直以来，形容词重叠问题[2]都是汉语普通话及汉语方言语法研究的一个热点。作为最常见也是最重要的词类重叠形式之一，形容词重叠在汉语的地域变体——粤语和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普通话中各有哪些不同的语法特征，同时又存在哪些方面的相同点呢？本文对此作了深入地考察，以期加深对形容词重叠式的认识，并揭示粤语与普通话之间的深层联系。

粤语的各个片、各个点的语法特征并不完全相同，它们之间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我们这里主要以粤语的代表方言广州话的语法特征作为比较的对象。
   

一  重叠的界定及重叠形式的类型差异

形容词是表示性质状态的词，是句子建构中表述意旨的重要材料。单音节的形容词和双音节的形容词，是粤语和普通话中常见的两种语音类型，由此，其重叠式也可分为单音节的和双音节的两种类型。下面，我们先来比较粤语单音节形容词与普通话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
粤语中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主要有AA式一种。AA式由基式[3]A重叠而成，例如：

薄薄←薄  （“薄薄”是由单音节形容词“薄”重叠而成。）
长长←长  （“长长”是由单音节形容词“长”重叠而成。）
厚厚←厚  （“厚厚”是由单音节形容词“厚”重叠而成。）

有人认为粤语中单音节形容词还有ABB这样的重叠式，ABB式也是源于A式，但A本身并不重叠，只是在A后附加了一个叠音后缀BB。[4] 这里的BB并不能独立使用，它们仅仅是两个相同的单音节的重叠形式而已。例如：

白雪雪  黑纹纹  黄禽禽  静英英  瘦蜢蜢   

    我们认为粤语中的ABB式只是单音节形容词的复杂形式，[5]而不是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所谓重叠，指的是使某种语言形式重复出现的语言手段。李宇明在论及词语的重叠问题时，曾对重叠的条件做了严格限定，其中“词语重叠的基式必须是一个词”和“没有基式就没有重叠式”是两个最为重要的条件。[6] 这种限定是很有见地的。上举粤语形容词的各个用例均无基式，故不在本文讨论之列。因为“白雪雪”、“黑纹纹”等本身就是一个词，从语法角度看，它们都属于构词手段。而本文所要讨论的形容词重叠式，属于构形法的语法手段。  
普通话也有不少的形容词是可以重叠的，其中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也主要有AA式这一种。如：

大大←大  黑黑←黑  满满←满   

至于普通话中用ABB方式构成的形容词，有人也把它算作是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的一种。词中的BB是叠音形式，它既有摹状或拟音的作用，同时又强调了性状的程度。ABB式的构成情况较为复杂，其内部可细分为以下几个小类：

a类  重叠之前，A是一个单音节形容词；重叠之后，A是一个构词语素，且依然可以独立使用，而BB只是一个构词的叠音后缀，既不能拆解，也不能独立使用。例如：

矮墩墩  沉甸甸  黑乎乎  黄澄澄  蓝汪汪  冷森森  暖洋洋  软绵绵  

b类  重叠之前，A是一个单音节形容词；重叠之后，A是一个构词语素，且依然可以独立使用，而BB不仅构成了语音形式的重叠，而且BB本身也是一个可以独立使用的形容词。例如：
白皑皑  白茫茫  静悄悄

c类  重叠之前，A是一个单音节形容词，B本身也是一个单音节形容词；重叠之后，BB不仅是相同语音形式的重叠，而且属于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例如：

油光光  恶狠狠  火辣辣  乱糟糟  

d类  在普通话中还有像“病歪歪”、“孤零零”、“羞答答”这一类的ABB式形容词，这与上举的c类并不完全相同，与其他各类ABB式形容词也都有所区别，与粤语的ABB式形容词更是迥然有异。这类词几乎都可以找到一个在意义和用法上与之相对应的四个音节的状态形容词。例如：

病歪歪——病病歪歪  孤零零——孤孤零零  羞答答——羞羞答答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普通话形容词中的ABB式应属于构词的范畴，它们本身就是表示状态的形容词，它们并不是由某一基式重叠而成的，因此都不是形容词的重叠式，而只能看作是形容词的复杂形式。

在双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形式上，粤语与普通话又有何异同呢？

粤语的双音节形容词主要有AABB式和AAB式两种，尤以后一种重叠方式较为常见。AABB式的如：

巴巴闭闭（了不起的样子）  稳稳阵阵（稳当）  牙牙烟烟（危险）
AAB式的如：
白白净（白嫩）  密密实（很结实）  湿湿碎（零碎、少量）

粤语双音节形容词的AAB重叠式有点类似于普通话单音节形容词的XXA复杂形式，例如“梆梆硬”、“溜溜光”、“麻麻亮”，但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二者的差异：粤语的AAB式是由基式AB（双音节形容词）重叠第一个音节构成的，AAB式是基式AB式的重叠式，更值得注意的是，粤语中这类形容词的AAB重叠式还可以还原为AB式的形容词。例如“白白净”可以还原为“白净”，“密密实”可以还原为“密实”；普通话的XXA式则是由一个单音节形容词附上一个叠音前缀构成的，且A所处的位置后移。由此看出，粤语的AAB重叠式与普通话的XXA式在性质上迥然有别，粤语的AAB式属于构形重叠，而普通话的XXA式则属于构词重叠，即它们本身就是一个状态形容词。可以说粤语中的AAB式是普通话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中所没有的。

普通话双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主要有AABB式，如“大大方方”、“干干净净”、“老老实实”、“明明白白”、“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等。此种重叠方式一般称之为完全重叠式。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尽管AABB式是双音节形容词的主要重叠形式，但这也是相对而言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曾经有人对双音节形容词的AABB式重叠问题作过较为深入的研究，在从《现代汉语词典》搜集到的1738个双音节的形容词当中，发现只有300个能够按照AABB式重叠起来，占17.3%，而不能按AABB式重叠的则多达1438个，占82.7%。[7]
另外一种双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被称之为不完全重叠式，通常记作“A里AB”，如“古里古怪”、“糊里糊涂”、“马里马虎”、“土里土气”等。这里的AB多是一个双音节形容词，但也有例外，如“疙里疙瘩”中的“疙瘩”就是名词，“哆里哆嗦”中的“哆嗦”则是动词。
除此以外，普通话双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还有ABB式和BAA式。ABB式里的AB是一个双音节形容词， ABB式是由AB重叠第二个音节B构成的。例如：

干巴巴  亮堂堂  平展展  甜蜜蜜
以上四例，“干巴”、“亮堂”、“平展”、“甜蜜”原本都是可以各自独立使用的双音节形容词。类似的还有“痴呆呆”、“毒辣辣”、“孤单单”、“滚烫烫”、“冷清清”、“明亮亮”、“粘糊糊”等。

与ABB式相比，BAA式则较为特殊，其基式是BA，不是AB，因为BA成词，AB不成词。例如：
白霎霎←霎白  红通通←通红  新崭崭←崭新   

在普通话中，有的双音节形容词还可以重叠构成ABAB的形式，例如：
碧蓝碧蓝  金黄金黄  通红通红 / 漂亮漂亮  痛快痛快  辛苦辛苦

二  重叠形式的语义表达及语音限制

粤语单音节形容词的AA重叠式，一般是通过声调的变化来区分其所修饰的事物出现的不同程度，其中，阴平、阴上、阴入字的读音一般不变。单音节形容词重叠之后，第一个音节都要读为高升调，以表示所形容程度的强化。例如：

白[pak22]→白白[pak35 pak22] （很白） 长[tSHƿN11]→长长[tSHƿN35tSƿN11] （很长）
厚[h?u13]→厚厚[h?u35 h?u13] （很厚）

如果要表示程度浅，则将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的第二个音节变读为高升调，并且在重叠形式之后加上后缀“哋”[tei35]，以表示“稍微”、“略为”的意思，带有冲淡原有程度的意味。例如上举的“白”，如果读作“白白哋” [pak22pak35 tei35],就表示“略白”的意思。

粤语双音节形容词的AABB重叠式则表示所形容的程度有所加强，但在声调上没有发生变化。例如上面所举的例子“巴巴闭闭”[pa53 pa53p?i33 p?i33]和原形词“巴闭”都表示“了不起的样子”,再如“立立乱乱”[lap22 lap22lyn22 lyn22]和原形词“立乱”的基本含义都是“零乱”，“频频伦伦”[pH?n21pH?n21l?n21l?n21]与“频伦”都表示“匆忙”的意思,只是比起基式来，这些形容词的重叠式都加强了形容的程度，且更具有强调的意味。AAB式也是表示一种强调的意味，但程度上较之AABB式略有加深，语气也稍微增强了一些，词汇意义则都与基式没有太大的差别。

一般都认为普通话形容词重叠之后强调度量，附加有“很”或“相当”的意思，或者强调出一种“特别”的语气，而且读音上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AA式在发音上的变化表现为第二个音节的声调读作高平调，而且该音节是AA重叠式的重音所在；AABB式的最后一个音节的声调也是读高平调，而且也是该词重叠式的重音所在；A里AB式，字调不变，重音在第一个或最后一个音节上。[8]其中，形容词按AA、AABB或ABAB的方式重叠后，主要是为其基式确立出一个量级（程度），这个量级（程度）“是一个具有伸缩性的模糊量，有时表示一个很高的量，比如‘写得大大的’、‘挂得高高的’，而有时似乎是一个比较弱的量，比如‘大大的眼睛’、‘短短的头发’”。[9]这种表量上的差异往往与重叠式所处的句法位置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当它处在状语或补语位置上时，其所表示的量要比单用的形容词高一些，且往往带有加重或强调的意味；如果是用在定语或谓语的位置上，其所表示的量就会比单用的形容词显得低一些。例如：  

    ①小张圆圆地画了一个圈。

②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冰心小说散文选集》）
而按A里AB式重叠的形容词，在语义上既有“很”的意思，一般也都带有不讨人喜爱的、令人憎恶的贬义色彩。只有那些本身表示的性状是人们所不喜欢的形容词，如“古怪”、“慌张”、“流气”、“马虎”等，才能采取这种重叠的形式。

无论是粤语还是普通话，形容词重叠的功用都是为了使基式的概念义定量化，因此，凡是可重叠的形容词，其概念义所表示的都是一个中性量。如果概念义已经代表一个固定量级，则都不可能出现重叠的形式。至于普通话中像“碧蓝碧蓝”、“金黄金黄”、“通红通红”之类的形容词的ABAB式重叠，从性质上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构形重叠；从语义上看，这一类的形容词重叠前后都是表示一个极高量，程度上没有什么差异，重叠只是为了加强表达的效果，因此，这类形容词的重叠式应看作是一种修辞的重复手段。“漂亮漂亮”、“痛快痛快”、“辛苦辛苦”这一类形容词的重叠式则因为已经具有形容词的动态化倾向，且带上了某种表示性质变化的成分，也不宜看作是形容词的构形重叠。

在粤语与普通话中，形容词的重叠除了都要满足语义的条件限制之外，对形容词基式的语音形式也有所限制，表现在可重叠的形容词的基式最多只能为两个音节，多于两个音节的形容词，在粤语和普通话中都不多，而且也都没有重叠式。

三  结  语

语法构造是任何一种语言的存在基础之一，与语言的其它构成要素相比，它是一种语言及其方言系统中最稳固的部分，但这种所谓的稳固性只是相对而言的，这从我们上面进行的粤语与普通话形容词重叠式的比较中就可以看出来。作为汉语地域变体的粤语与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普通话在语法上还是有着较为细微的差别的，有的甚至还是隐性的差别。这种差别不仅表现在结构形式上，还表现在语义表达及语音限制的差异上，对此，我们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只有弄清楚这些差别，才能更好地了解普通话与粤方言的面貌。

注释：

[1]重叠这种语言手段在汉藏语系的其他语言及南岛语系、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中也常见。
[2]有关形容词重叠式的范围语言学界看法不一。吕叔湘先生认为形容词的重叠式“有单音重叠、双音重叠、单音带叠字后缀等等形式”（见《形容词使用情况的一个考察》），朱德熙先生则认为形容词的重叠式按照它的构造可以分为完全重叠式和不完全重叠式两类，朱先生是把带后加成分的形容词排除在形容词重叠式之外的。我们在文中取朱先生的说法。
[3]重叠之前的形式称为基式，重叠之后的形式称为重叠式。
[4]参见李新魁《广东的方言》第241~242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5]朱德熙先生认为，形容词的复杂形式主要指“重叠式”（如“老老实实”、“古里古怪”之类）、“带后加成分的形容词”（如“黑乎乎”、“黑咕隆咚”、“可怜巴巴”之类）等成分。见朱德熙《现代汉语形容词研究》，《语言研究》1956年第1期，又见《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6]李宇明《论词语重叠的意义》，《世界汉语教学》1996年第1期；又见李宇明《语法研究录》，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7]李大忠《不能重叠的双音节形容词》，《语法研究和探索（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8]同[5]。
[9]石毓智《语法的认知语义基础》第102页，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参考文献：
方绪军《现代汉语实词》（张斌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李新魁《广东的方言》，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詹伯慧主编《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邹韶华《语用频率效应研究》，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郭  锐《现代汉语词类研究》，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石毓智《语法的认知语义基础》，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邢福义《汉语语法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邢福义《词类辨难》，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邢福义、李向农、丁力、储泽祥《形容词的AABB反义叠结》，《中国语文》1993年第5期。
朱德熙《现代汉语形容词研究》，《语言研究》1956年第1期；又见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吕叔湘《形容词使用情况的一个考察》，《中国语文》1965年第6期，又见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李宇明《论词语重叠的意义》，《世界汉语教学》1996年第1期；又见李宇明《语法研究录》，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附记：本文在写作的过程中，曾得到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卢卓群先生的指教，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