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名字琐谈

梦的轻波

作者：暴希明 来源：文史知识  2009-07

     名字，本是在社会上使用的个人的区别符号，是人在社会生活中为了相互联系又彼此区别而对各自的称呼，无论古今，人人都有。但古今相比，又有区别。在我们今天的人名系统中，虽然仍有“名字”这一概念，但实际上是有名而无字。之所以仍把姓名之名称为名字。是因为古人(严格说一直到建国以前)中凡有文化者，几乎都是既有“名”又有“字”。如司马迁字子长，曹操字孟德等。

    名，据说是婴儿出生三个月后由父亲命名的，这就是《仪礼·丧服传》上所说的“子生三月，则父名之”。而字，则是成年后举行冠礼时取的，《礼记。曲礼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许嫁，笄而字”。就是说当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表示其已经成人，将要正式参加社会交往(女子主要是出嫁)时，就要在有了“名”之后，再加“字”。

    名和字，都是一个人的区别代码。作为代表符号，一名足矣，何以还要“冠而字”呢?这就和传统的礼仪制度有关了。《礼记·冠义》说：“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仪礼·士冠礼》说：“冠而字之，敬其名也。”什么是“成人之道”?何谓“敬其名”?唐人孔颖达在《礼记·檀弓上》给“幼名，冠字”作注时说：“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就是说，当一个人年满二十，结发加冠之后，他就告别了无拘无束的童年时代而跨人了成人的行列，他在社会上就开始享有成人的权利，也需要负起成人的责任，尽成人的义务了。比如说具有了娶妻生子、出仕做官的权利，同时也要尽保家卫国、光宗耀祖的义务。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里程碑。这时，由长辈原来所命和多年来被长辈所称的“名”，就不便再在社交场合呼来唤去，为了对他表示应有的尊重，同时也为了唤起他的责任意识．就得另取一个供平辈或晚辈可以称呼的新名，即“字”。所以，《白虎通义·姓名》说：“人所以有字何?冠德明功，敬成人也。”

    由此可知，字是一个人成年的标志，和名相比，是具有尊重意义的称呼：再加上古代有字者一般都是贵族和文化人等有地位的人。平民百姓无从染指，就更使字多了一层尊贵的色彩．成了身份的象征。于是，名和字在用途上有了分工：名是供长辈呼唤的。字是供平辈和晚辈称呼的。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名者，己之所以事尊，尊者所以命己；字则己之所以接卑，卑者所以称己”(《太平御览》卷362“名”字条下所引《秦记》)。由此也形成了古代的一种称谓礼制，即敬称、尊称、下对上称字，自称、谦称、上对下称名。平辈之间一般都称字。只有在很熟悉的朋友之间才称名，否则，“指名道姓”、“直呼其名”，是不尊重对方的无礼行为。

    名和字在用途上虽然不同，但在命意上却是相关联的。《太平御览》引《秦记》说：“冠而有字，所以尊其名也，名成乎礼，字依乎名。”“字依乎名”就是说“字”的含义是从“名”上引申而来的。“字”之所以叫“字”，原因正在乎此。《说文解字》说：“字，乳也。”段玉裁注：“人及鸟生子曰乳……《叙》云：‘字者，滋乳而浸多者也。’”原来“字”是生育、滋生的意思，所以古人将汉语书写符号中独体象形的，如人、目、日、月等，叫作“文”，而由“文”组合、滋生出来的符号，如武、信、江、河等，叫作“字”。人的字是由名滋生出来的，当然也就叫“字”了。字由名而滋生，它对名有表述、阐明的作用，和名互为表里，所以又叫“表字”。正因为字和名在意义上有这样密切的联系，所以《白虎通义·姓名》才说：“或傍其名而为之字者。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

    关于名与字之间的联系，清代学者曾把它归纳为“五体”(同训、对文、连贯、指实、辨物)、“六例”(通作、辩讹、合声、转语、发声、并称)，近人有的则细分为十几种联系方法。下面我们以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古代作家为例，来说明名与字之间的主要联系方式：

    1．同义互训

    名与字为同义词，二者相为辅佐，互作解释，如：

    诸葛亮，字孔明。  诸葛，复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亮，明也。”明、亮同义互训。孔为饰字，《诗经·大雅·抑》：“昊天孔昭，我生靡乐。”郑玄笺：“孔，甚。”“孔明”，义谓甚明。

    杜甫，字子美。《说文·用部》：“甫，男子之美称也。”故以“美”应“甫”。“子”为古代男子的尊称，《春秋穀梁传集解》：“子者，人之贵称。”在这里用以饰字。古人表字往往加“子”以为饰。

    欧阳修，字永叔。  欧阳，复姓。《广雅·释诂》：“修，长也。”《说文·永部》：“永，水长也。”二者义同，故以“永”应“修”。“叔”是饰字，表行第或长幼。古人常在字前或字后加伯(孟)、仲、叔、季以表排行。

    文天祥，字宋瑞。  据《涌幢小品》卷1《祥云》载：文天祥出生时，“父梦乘紫云来，故名曰天祥，字宋瑞”。命名之意，正如《尧山堂外纪》所载宋理宗之言：“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祥、瑞同义相协。

    2．反义相对

    名与字为反义词，二者对立相应，各从反面作解，如：

    司马迁，字子长。  司马，复姓。迁，变易，更改，成语有“时过境迁”。长，永久，长远。经常变更则不能长远，二者对立相应。“子”为古代男子的尊称，在这里用以饰字。

    韩愈，字退之。  《论语·先进》：“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何晏《集解》：“愈，犹胜也。”又《先进》：“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何晏《集解》：“子路务在胜尚人。”朱熹《集注》：“兼人，犹胜人也……圣人一进之，一退之，所以约之于义理之中，而使之无过不及之患也。”愈为胜过，退之则是约束使勿胜过，以使其合于中庸之道，二者对立。

    晏殊，字同叔。    《周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涂(“涂”通“途”)。”孔颖达疏：“天下同归而殊涂者，言天下万事，终则同归于一，但初时殊异其涂路也。”殊与同义相反对。

    朱熹，字元晦。  熹，光明。《管子·侈靡》：“有时而星熹。”注：“熹，星之明。”《尔雅·释言》：“晦，冥也。”《左传·僖公十五年》：“己卯，晦，震夷伯之庙。”孔颖达疏：“《公羊》、《穀梁传》皆以‘晦’为‘冥’，谓昼日暗冥也。”熹、晦义相反对。“元”为饰字，义为大。《尚书·大禹谟》：“昆命于元龟。”孔颖达疏：“元龟谓大龟也。”

    3．相关联想

    名与字义相关联，可由此而联想到彼．如：

    白居易，字乐天。  《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王弼、韩康伯注：“易，犹平安也。俟命，听天任命也。”孔颖达疏：“言君子以道自处，恒居平安之中，以听待天命也。”《周易·系辞传》：“乐天知命故不忧。”乐天知命，不怨天，不尤人，随遇而安，才能无忧无虑，恒居平安之中。乐天、居易义相关联，可由此而联想到彼。

    李煜，字重光。  煜，照耀。《说文·火部》：“煜，耀也”；又：“耀，照也。”《太玄·元告》：“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重光，谓日和月。《文选·左思<吴都赋>》：“常重光”，李善注：“谓日月画于旗上也。”日月能够照耀大地，故煜和重光义相关联。可由此联想到彼。

    苏辙，字子由。  苏洵《嘉佑集·名二子说》：“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福祸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辙为车辙，是车轮子在地上碾过的痕迹，久之即成车道；由为经由。前车之辙，后车由之，由、辙义相关联，故以“由”应“辙”。孔子有学生名由，字子路，与此相类。从苏洵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从车辙上悟到了一个哲理：车辙既然不以指示给车以必由之路而居功，自然也就不会因车翻马毙而受过。享其福者必受其祸，不居功者亦不受过。他让幼子名辙字子由，是想要儿子明白老子祸福相依这个深刻道理，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曹雪芹，名霑。  《说文·雨部》：“霑，雨染也。”谓雨水浸润万物。《诗经·小雅·信南山》：“既霑既足，生我百谷。”孔颖达疏：“既已沾润，既已丰足。”又《说文·雨部》：“雪，冰雨说物者也。”段玉裁注：“《释名》曰：‘雪，绥也，水遇寒气而凝，绥绥然下也。’故许谓之冰雨。说，今之悦字，物无不喜雪者。”万物喜雪，是因雪能附着于物而沾润之。雪、霑义相关联，故以“雪”应“霑”。“芹”饰字，因苏辙《新春》诗有“佳人旋贴钗头胜．园父初挑雪底芹”之句，遂就“雪”而缀以“芹”。明清文人为表字取修饰字眼．常随文生义或连类而及。

    4。同类相及

    名和字所表示之物品为同一类事物，故可由此及彼，辨物统类，如：

    孟轲，字子舆。  《说文·车部》：“轲，接轴车也。”又：“舆，车舆也。”段玉裁注：“车舆谓车之舆也。”即车箱。轲、舆同为车之构成部分，故以“舆”应“轲”。“子”，古代男子的尊称，在这里用以饰字。

    吴均，字叔庠。  均，谓成均，古代学校名。《周礼·春官宗伯下》：“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郑玄注引董仲舒云：“成均，五帝之学。”孔颖达疏：“成均，五帝学名。”《孟子．滕文公上》：“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二者同为学校，故以相协。叔表行第，古人常在字之前加“伯(孟)、仲、叔、季”以表排行。

    孟郊，字东野。  《说文·邑部》：“郊，距国百里为郊(国都城外百里以内为郊)。”又《里部》：“野，郊外也。”《尔雅·释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郊、野同是地理名词，义亦相近，故连类而及。依阴阳五行学说，东主春；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春为农作之始，郊野为农作之所，故以“东”饰“野”。

    陆机，字士衡。  《后汉书·郑恽传》：“故运机衡，垂日月。”李贤注：“机衡，北斗也。”按：北斗第三星为机，第五星为衡，二者同为星名，故连类而及。“士”，男子的美称，用以饰字。

    5．古语活用

    名和字都取自经、史、子、集，或概括经义，或使典用事，或采撷名篇。如：

    郦道元，字善长。  《周易·乾》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孔颖达疏引庄氏曰：“‘元者善之长者’，谓天之体性，生养万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长也。”因以“善长”应

“元”。“道”，行辈字。

李商隐，字义山。  《史记·伯夷叔齐列传》载，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士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商隐，即谓殷商之隐者，义山，即谓“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   

王安石，字介甫。  《周易·豫》卦六二爻辞：“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孔颖达疏：“介于石者，得位履中，安夫贞正，不苟求逸豫，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知几事之初始，明祸福之所生；不苟求逸豫，守志耿介似于石，然见几之速，不待终竟一日，去恶修善，相守正得吉也。”“甫”，男子美称，用以饰字。

    司马光，字君实。  《周易·大畜》卦：“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王弼注：“凡物既厌而退者，弱也；既荣而陨者，薄也。夫能辉光日新其德者，唯刚健笃实也。”孔颖达疏：“辉光日新其德者，以其刚健笃实之故，故能辉耀光荣，日日增新其德。若无刚健，则劣弱也，必既厌而退：若无笃实，则虚薄也，必既荣而陨，何能久有辉光而日新其德乎?”故以“实”应“光”。“君”为美称，用以饰字。

    6．追慕古人

    因为倾慕前代的圣哲、贤者，并向他们看齐，于是就用他们的名字。有的在名或字中加上师、景、希、若、次、齐等字眼，有的则不加任何字眼，因为袭用古人名字的本身就体现了敬仰。如：

    刘长卿，字文房。  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本名犬子，上学后，“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因为蔺相如是赵国上卿，为百官之长，故以“长卿”为字，既表明蔺相如的身份，也体现出司马相如建功立业的愿望。刘长卿又崇拜司马相如，故以其字为名，司马相如为西汉文章大家，故以“文房”应“长卿”，既表明了司马相如的身份。也体现了刘长卿欲在文学上有番作为的理想。

    陆游，字务观。  据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陆放翁》载，陆游出生时，其母梦见了北宋文学家秦观。秦观，字少游。为了表示对秦观的崇拜，希望儿子将来能像秦观一样有出息，遂以秦之字为名，以其名为字。“务”是饰字，取《列子·仲尼》“务外游，不如务内观”文义。

    张养浩，字希孟。  《孟子·公孙丑上》：“‘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希孟，即表示希望能像孟子一样善养浩然之气。

    宋濂，字景濂。  北宋哲学家周敦颐，字茂叔，为人清廉正直，襟怀淡泊，深受世人敬重。他曾在濂溪设堂授徒，为宋代理学开山之祖，世人尊称之为濂溪先生，他开创的学派也被称为“濂学”。景濂，即景仰濂溪先生周敦颐和他所开创的“濂学”。

   

由于词义的变迁和古人爱用通假等原因，有的名与字在今天已不容易看出它们之间意义上的联系了。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字明允，今人恐怕很少知道“洵”是“询”的通假字，且“询”、“允”又都有诚信义，自然也就不知道它是同义相协了。有时候，名、字之间可能只是一种偶然的联系，就更不容易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了。如孔子名丘字仲尼，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父叔梁纥和母颜氏“祷于尼丘”而生孔子，因此孔子名丘，字尼，排行老二，也叫仲尼。从这个传说可以看出，古人的名和字之间有各种各样的联系，其中一些联系，今人已很难辨识。

    古人名字相应之制及其称谓礼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辛亥革命后，随着“一名主义”的推行，名和字逐渐合二为一，与此相应的称谓礼俗也随之走进了历史。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伴随着时代的脚步，绝大多数对此已逐渐遗忘甚至浑然不知。但是在古文阅读中，还是会经常遇到这类问题。我们今天不厌其烦地谈这些。就是想透过它让大家了解中华姓名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

    (作者单位：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