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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井史话》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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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6 22: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04年8月,在湖北电视台独立制片人韩明生的帮助支持下,我到重庆市奉节县去找到不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水井古建筑群的材料,回来花了三四天时间,对这本书进行最后一次修改和扩充。但有几处史料相互矛盾,我难以判断谁是谁非,于是在8月9日又专程到利川市柏杨坝镇,找李漫先生核实推敲。

由于坐骨神经疼痛,年过七旬的漫先生走路时已经一瘸一跛。但他的聊兴仍在,记忆力依然惊人。我们海阔天空地摆起龙门阵,不仅聊大水井,还点评旧体诗词、臧否古今人物。聊到《红楼梦》时,漫先生随口背起贾宝玉《芙蓉女儿诔》,背到“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薄命”一句,漫先生禁不住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下午六点告别时,漫先生黯然道:“现在离别,我心里总舍不得你们走。”看到他的病情,想到他孤身一人无人照料,生活又没有来源,我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但为生活所迫,我又不能不走,我只能希望早点把这本书写完,让漫先生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本书:因为他对这本书做出的贡献最大,他才是本书真正的作者,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记录者而已。

(一)
漫先生和恩师刘镇西先生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刘老常说他晚年的一大幸事是认识了漫先生。两位老人相识的故事,那不是一个传奇,也谈得上是更有读书人趣味的事。

大概在八十年代末,刘老常到柏杨坝镇卖耗子药,有次去年书画展,刘老被一幅作品吸引住了,这幅作品书法秀美,而且书写的魏征的一首诗。魏征的诗并不为常人所熟知,镇西先生不免叫声好。作者漫先生就在他身旁,看到刘老叫好,便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一个卖耗子药的也懂诗?旁边有好事者,给漫先生介绍,漫先生也两眼朝天,不理不睬。性格刚烈的刘老这次没争辩,在下次赶场时又到柏杨坝,他给漫先生送了一套《清诗别裁集》,并赠古风一首。这首古风长达25韵,开篇即对中国的诗歌源流进行了点评总结,议论纵横,豪气干云。随后阐述自己的诗论观:

上下几千年,我辈难衡持。
温柔敦厚义,未必尽可师。
“含蓄”“浅陋”见,亦当对镜衣。
情景贵自然,切忌强为之。

最后表达对漫先生的敬重:

摆摊罢谈兴,每别总依依。
依依更如何,梦魂也相思。
相见无可馈,赠此慰孤凄。
君我当自重,勿为坎坷悲!

漫先生看到此诗,大惊失色,一下就跪下去了,连声说:“该打屁股,连打屁股!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1996年我认识刘老后,他首先就给我介绍了漫先生的经历:漫先生是大水井李氏家族的后裔,他自幼聪慧,不到3岁多就认识千多字。他祖父李孟洋曾留学日本,学识丰富,家庭原来也很富足。但漫先生的父亲爱好鸦片,家庭逐渐败落。漫先生13岁即不得不到只身到万县谋生,初时在书画店打下手,后入教育界。14岁那年他成为万县地区优秀老师,18岁任万县白土坝中心小学校长,并在这里结识一生中唯一的恋人:黄励。黄励是地下共产党员,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杀害。

解放后,漫先生本可以留在万县继续教书。但由于祖父年事已高,于是回到柏杨坝照看祖父。划分成份时,漫先生的父亲由于早已分家,且家庭败落,被划为贫农;漫先生因为和祖父过日子,被划为地主(他祖父解放前还有少量田产),闹出“老子贫农儿地主”的怪事。

“文革”期间由于成份问题,漫先生遭到批斗,几次死里逃生。他生性豁达,在那种岁月里,他仍然写下这样的对联:

其一
种瓜违法,植树违法,种植结违法之果;
文学犯罪,艺术犯罪,文艺开犯罪之端。
其二
磨骨头,养肠子,骨头磨穿肠子断;
挨斗争,作检讨,斗争挨过检讨难。

八十年代后,漫先生才拨开云雾终见日,从乡村来到柏杨坝街上租了间小屋,以篆刻、书联为生。由于有了漫先生,柏杨坝镇文化氛围也与别的乡镇大不一样,尤其是书画协会活动频繁,水平极高。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6 22: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刘老是性情中人,有铁肩担道义的侠肠。他很穷,但总是为朋友着想。有一年,他的一位朋友突然爱上杯中物,他知道后整日坐卧不安,长嘘短吁,还写了首极长的戒酒诗送给这位朋友。

与刘老相比,漫先生也毫不逊色。认识刘老不久,我和刘老专程到柏杨坝去拜访漫先生。漫先生家中无人,原来他是当地书画研究会主席,那会儿正给会员讲解文字源流、书法技艺。我们等了许久,漫先生才结束他的讲课。刘老也忍不住埋怨:“你社会事务太多了,年纪老又,生活也无着落,天天做好事,怎么行呢?”漫先生只是笑笑。
那时师母尚未过世,刘老的日子尚可。我们就常常到刘老家中聚会,剪烛夜谈。漫先生较随和,有幽默感,说到一句俏皮话,讲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他会捋着雪白的胡子,如小孩子般地咧嘴而笑(门牙已经缺了一颗),但他谈到时弊时,声若洪钟,鹰隼一般的厉目直射而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常想任何一位贪官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都会吓得裤子;当他讲到古人重气节的故事时,更是激动万分,以至老泪直涌,我常担心他会不会心脏病发作。

刘老性格较严肃,与漫先生不同,但两人惺惺相惜,心无隔阂。刘老曾赠诗漫先生:
(一)
黄昏对暮云,寂寞怀高人。
数月无音讯,相思绕梦魂。
(二)
黄昏对朗月,长念君高节。
义重如山隈,情绪似雪白。
(三)
黄昏对野鸿,际遇何相同。
雷电催风雨,举翩仍从容。
(四)
黄昏对远岚,暮霭浮炊烟。
祈愿多餐饭,诗缘到百年。
漫先生很快唱和道:
(一)
晨曦焕彩云,传柬慰离人。
倚枕吟高咏,诗魂起病魂。
(二)
病魔缠累月,辜负清清节。
扶杖仰长空,我心尤坦白。
(四)
五噫陷梁鸿,一舟风雨同。
立身唯独善,泾渭岂相容。
(五)
山翠暧晴岚,低徊袅澹烟。
长生凝硕果,高唱八千年。

这几首诗写一张精致的信笺上,漫先生的书法尤其优美素雅,堪称诗书双绝。我看过之后,爱不释手,强行从刘老那儿把这张信笺拿走。

虽然历尽磨难,漫先生性格却十分达观,他的谈话常引我们哈哈大笑。有次漫先生谈到“土改”时,工作队员将他打成残疾,以至终身未娶。我们听罢心头都沉甸甸的,室内的空气似乎也为之凝结。但漫先生突然话锋一转,说:“民间有的诗词也很生动形象。比方说有首诗描写一位好吃的人,这样写的:

好吃莫过李二娃,未成上席手先抓。
常将一箸拈三块,惯习双肩压两家。
啃净骨头如白玉,舔噶盘底现青花。
斜阳醉饱无余事,闲倚栏杆剔板牙。”

诗确实写得有趣,但这次谁也没笑出来。

2001年,在朋友的帮助下,漫先生进入了柏杨坝福利院。本来,在福利院当“院士”是用不着操心劳累的,但漫先生改不了他一贯的热情,主动承担了管理事务,福利院一时也搞得有声有色。有次我到福利院去,院民们知道我是漫先生的客人,对我礼遇有加,厨房的大师傅尤其热情,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把我撑得不行。

但“林秀于木,风必催之”这古训不错,不到一年,在小人的排挤下,漫先生在福利院再也呆不下去,只好回到柏杨街上重操旧业。

这是漫先生最困难的时期,由于进院时他把所有的家当都送给了福利院,回来后孤身一人,一贫如洗。好在他个人自理能力极强,才挨这段困难日子。他有《对镜》诗反映当时心境:
对镜惊苍老,凝思转释然。
只须存健骨,何必葆朱颜。
鬓发虽云短,心神犹自安。
静中滋万象,颐养乐天年。
我最喜欢“只须存健骨,何必葆朱颜”一联,达观精神自现,很有聂绀弩的味道。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6 22: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刘老和漫先生的记忆力都极其惊人,刘老至今仍能流利背诵《离骚》,漫先生则不仅熟悉书本上的东西,还熟悉民间的故事,名人掌故:川东的名人趣事如数家珍,数几十字乃至更长的楹联横流倒背。

最初我们很少谈大水井,但刘老坚持说大水井李氏家族历史非常重要,而且只有漫先生才了解,要漫先生给我讲李家的经历。大概在1999年,我专门找了一个笔记本记录漫先生口述故事。这些事也确实复杂,我听得云山雾里,理不出头绪。而且我最初也和本书的许多读者一样,对漫先生的所述有所怀疑:因为这些事都无旁证,又与过去文物专家所说有很大的不同。

随着对漫先生的深入了解,我的怀疑逐渐消失,特别是在读过《奉节县志》后等书籍,我对漫先生开始深信不疑。比方说,李文郎(即李绍远)是否如漫先生所云,在荆州做过官,后来还当上道台?我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感觉得大水井李氏不过是一个土地主罢了,当官道台云云,当为后人美化附会。后来偶然从《奉节县志》查到李文郎的资料,又见到金树榕对李文郎写的挽联,证明漫先生所言所虚。

又比如,过去叙述李氏家族从没人说过建峨麓书院的事,但后来我发现不仅光绪版《奉节县志》上有峨麓书院的介绍,新修《奉节县志》等书籍也对峨麓书院作了详细叙述。顺藤摸瓜,我又找到金树榕、谭锦帆授教峨麓书院教书的经历和他们的诗文。
最让我佩服的是,漫先生虽然个性强烈,比方说他对李少鸿很不满,说起李少鸿痛恨溢于言表,但他从不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对李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他总是不留情面的进行批评。对李盖五,他认为他背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但李盖五杀李文新仍是一件罪恶;即如他曾祖李小田与李少鸿的恩怨,他也不讳言李小田与杜氏之妻的暧昧关系。他对李氏家族有的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李太白后人,更是十分反感,称之为“无聊”。
而且虽然解放后漫先生被批斗得很惨,但他坚信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始终赞、理解对党的政策,体现了一位读书人的宽阔胸襟和良好的判别能力。

通过两年多的素材搜集,我终于对大水井李氏家族的来龙去脉有了较明晰的理解,尤其是弄清李氏发达的关键原因,2002年夏我开始动笔写作。2003年初完成本书第一部分《水井春秋》第一稿,——这也是本书最难写和最有价值的部分。漫先生和刘老都进行了修改。漫先生认为有的内容还不充实,有的内容由于采用了过时的资料而造成史实错误,必须作大的改动。于是有一空闲时间,我就搭公汽到柏杨坝镇找漫先生取经。虽然贫困,漫先生必然要煮一锅肉丸,打一斤白酒。我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聊,直到最后一班车要开了,我才熏熏然踏上归家路。有次天晚了,我干脆在漫先生的堂屋里打个地铺歇了一夜。

一旦从其他地方发现新资料,我首先想到的也是漫先生,要找他核实。2002年底,我去湖北民族找到陈博老师,第一次看到《大水井地主庄园调查汇报材料》,回来就给漫先生写信:

漫先生:
一别又是三个多月,颇有参商之概。不知先生春节过得怎么样?
年前到恩施专门拜访了陈博老师,并将他主持写作的《大水井地主庄园调查汇报材料》手稿复印了一份(本来有油刻本,但极其难找,而且垄断材料的“专家”秘不示人,连陈老师都没有),这份材料虽然充满了浓厚的阶级斗争观念,左得过火,但作者毕竟听从了先生部分观点,记录了一些重要史料,比起现在有的文章还有用一些。我原来写的《水井春秋》本来已完工,看了陈老师的手稿,很受启发,准备再次加工,增加一些内容。先生大约也没见过这篇自己出过大力气的材料,现带来请先生看一看:关于利三麻子、遂大老爷的事,手稿中叙述不清,前后矛盾,请先生订正;另外,李氏家族系统表,手稿上没有(估计后来的油刻本有),先生能不能将其恢复?
带来第三期《龙船调》两本,请送一本给杨老师。

眼见着天就变暖,没想到今天又下起大雪。不知先生身体怎么样,晚上可睡得好么?

                           巴蛮2004年春

漫先生对《水井春秋》这一部分仍然不满意,干脆自己动手,执笔写了《李亮清父子》的前半部分,并拟出《末代族长》一章的提纲,重述了许多李盖五的轶事。一直到2004年夏,他因坐骨神经神经疼痛,生活不便,仍时时惦记着这本书。

因此,前面我说漫先生才是这本书真正的作者,绝非矫情和虚言。在写作过程中,有的朋友看了初稿,希望我多加一些传奇故事,来些煽情段子,这于销路虽然有利,但我想,漫先生一生中多次为别人讲叙大水井的历史,也多次被别人歪曲,如果我不能按漫先生的要求写好这本书,又如何对得起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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