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老和漫先生的记忆力都极其惊人,刘老至今仍能流利背诵《离骚》,漫先生则不仅熟悉书本上的东西,还熟悉民间的故事,名人掌故:川东的名人趣事如数家珍,数几十字乃至更长的楹联横流倒背。
最初我们很少谈大水井,但刘老坚持说大水井李氏家族历史非常重要,而且只有漫先生才了解,要漫先生给我讲李家的经历。大概在1999年,我专门找了一个笔记本记录漫先生口述故事。这些事也确实复杂,我听得云山雾里,理不出头绪。而且我最初也和本书的许多读者一样,对漫先生的所述有所怀疑:因为这些事都无旁证,又与过去文物专家所说有很大的不同。
随着对漫先生的深入了解,我的怀疑逐渐消失,特别是在读过《奉节县志》后等书籍,我对漫先生开始深信不疑。比方说,李文郎(即李绍远)是否如漫先生所云,在荆州做过官,后来还当上道台?我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感觉得大水井李氏不过是一个土地主罢了,当官道台云云,当为后人美化附会。后来偶然从《奉节县志》查到李文郎的资料,又见到金树榕对李文郎写的挽联,证明漫先生所言所虚。
又比如,过去叙述李氏家族从没人说过建峨麓书院的事,但后来我发现不仅光绪版《奉节县志》上有峨麓书院的介绍,新修《奉节县志》等书籍也对峨麓书院作了详细叙述。顺藤摸瓜,我又找到金树榕、谭锦帆授教峨麓书院教书的经历和他们的诗文。
最让我佩服的是,漫先生虽然个性强烈,比方说他对李少鸿很不满,说起李少鸿痛恨溢于言表,但他从不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对李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他总是不留情面的进行批评。对李盖五,他认为他背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但李盖五杀李文新仍是一件罪恶;即如他曾祖李小田与李少鸿的恩怨,他也不讳言李小田与杜氏之妻的暧昧关系。他对李氏家族有的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李太白后人,更是十分反感,称之为“无聊”。
而且虽然解放后漫先生被批斗得很惨,但他坚信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始终赞、理解对党的政策,体现了一位读书人的宽阔胸襟和良好的判别能力。
通过两年多的素材搜集,我终于对大水井李氏家族的来龙去脉有了较明晰的理解,尤其是弄清李氏发达的关键原因,2002年夏我开始动笔写作。2003年初完成本书第一部分《水井春秋》第一稿,——这也是本书最难写和最有价值的部分。漫先生和刘老都进行了修改。漫先生认为有的内容还不充实,有的内容由于采用了过时的资料而造成史实错误,必须作大的改动。于是有一空闲时间,我就搭公汽到柏杨坝镇找漫先生取经。虽然贫困,漫先生必然要煮一锅肉丸,打一斤白酒。我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聊,直到最后一班车要开了,我才熏熏然踏上归家路。有次天晚了,我干脆在漫先生的堂屋里打个地铺歇了一夜。
一旦从其他地方发现新资料,我首先想到的也是漫先生,要找他核实。2002年底,我去湖北民族找到陈博老师,第一次看到《大水井地主庄园调查汇报材料》,回来就给漫先生写信:
漫先生:
一别又是三个多月,颇有参商之概。不知先生春节过得怎么样?
年前到恩施专门拜访了陈博老师,并将他主持写作的《大水井地主庄园调查汇报材料》手稿复印了一份(本来有油刻本,但极其难找,而且垄断材料的“专家”秘不示人,连陈老师都没有),这份材料虽然充满了浓厚的阶级斗争观念,左得过火,但作者毕竟听从了先生部分观点,记录了一些重要史料,比起现在有的文章还有用一些。我原来写的《水井春秋》本来已完工,看了陈老师的手稿,很受启发,准备再次加工,增加一些内容。先生大约也没见过这篇自己出过大力气的材料,现带来请先生看一看:关于利三麻子、遂大老爷的事,手稿中叙述不清,前后矛盾,请先生订正;另外,李氏家族系统表,手稿上没有(估计后来的油刻本有),先生能不能将其恢复?
带来第三期《龙船调》两本,请送一本给杨老师。
眼见着天就变暖,没想到今天又下起大雪。不知先生身体怎么样,晚上可睡得好么?
巴蛮2004年春
漫先生对《水井春秋》这一部分仍然不满意,干脆自己动手,执笔写了《李亮清父子》的前半部分,并拟出《末代族长》一章的提纲,重述了许多李盖五的轶事。一直到2004年夏,他因坐骨神经神经疼痛,生活不便,仍时时惦记着这本书。
因此,前面我说漫先生才是这本书真正的作者,绝非矫情和虚言。在写作过程中,有的朋友看了初稿,希望我多加一些传奇故事,来些煽情段子,这于销路虽然有利,但我想,漫先生一生中多次为别人讲叙大水井的历史,也多次被别人歪曲,如果我不能按漫先生的要求写好这本书,又如何对得起漫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