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间的层次对应----以吴闽语虞韵读音为例

monkey-E · 发表于 2005-2-27 17:56:08

作者：陈忠敏
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
zhongmin@uclink4.berkeley.edu
来源：http://kiyo.home.sunbo.net
Time: 2004-08-07 05: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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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音对应是历时比较语言学里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概念，也是语言比较的基础。没有语音对应，就谈不上比较，也无法进一步作历时研究，更谈不上确定语言的系属关系。汉语语音的历时比较往往是通过字音对应这一途径。高本汉的《中国音韵学研究》书后排列三十三个方言点的字音，他的中古音的构拟很大程度上得益於这些字音的对应与比较。例如他的鱼韵和虞韵的拟音是根 ?高丽、安南、汉音、吴音及厦门话、汕头话今读音的区别：

高丽  安南  汉音  吴音  厦门  汕头  北京  上海  广州
鱼韵 *-iWo o F i-yo o o o y(u) ç(u) y (Oy,u)
虞韵 *-iu (i)u o i-yu u u u y(u) ç(u) y (Oy,u)

  随着对汉语方言研究的深入，我们发现，汉语的字音往往有一字两读或三读、多读的现象。例如上述虞韵的读音在厦门和汕头话 ? 有三 ? 读音：（据北大中文系 1989）：

高丽  安南  汉音  吴音  厦门  汕头  北京  上海  ?州
虞韵 *-iu (i)u  o  i-yu  u  u iu  u iu ou y(u) ç(u) y (Oy,u)

在这 ? 情形下我们如果不经过一番梳理就不知道其他方言的一 ? 读音对应厦门、汕头的哪一类音。中古的一类音在今方言 ? 对应 ? 类音这 ? 现象在汉语方言，特别在东南沿海一带方言里是极为普遍和常见的。这 ? 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多种层次读音累积在同一方言里。所以汉语方言的历时比较不应该是一种平面的，直线条的比较，而应该是立体的，多层次的比较。只有这样，才能正确地解释汉语发展的历史。本文以吴、闽方言虞韵的读音来谈语音的层次对应和其他相关问题。
  本文的研究方法是选择吴语、闽语关系紧密的几个点作深入的剖析。选择这几个点的条件是具有代表性；方言材料，特别是词汇材料比较全。  具体方法是根据文白异读及韵母音类的分合来梳理出虞韵在各个点的读音层次和层次的时间先後，再依据层次的时间先後、读音的相似性和层次特字来进行不同方言点的层次对应。最後给每一个层次构拟最早形式，并解释它们在各方言点里的演变情况。方言间层次比较的关键是要找到层次对应。在这里，我们十分强调层次特字在层次对应中所起的作用。所谓的“ 层次特字” 是指早期读音层次里的那些特有的字。在关系密切的邻近方言里，相同层次必定含有相同的层次特字。根据这一特点，再参考层次的时间先後和读音的相似性，我们可以确定不同方言的层次对应。有对应的相同层次和相同层次特字的方言，其谱系关系(phylogenetic relationship)必定是相近的。
  整个吴语方言里，虞韵的韵母读音有层次分别的方言可能只是吴语西南角处衢片的一些方言里。在北部吴语和沿海吴语里我们没有发现虞韵的韵母读音有层次的不同。下面我们以吴语处衢片开化话（据笔者1996 年夏的调查）为例，来作比较详细的分析。
  开化话虞韵的韵母读音有五种读音：iµ、 y:«、 u:«、 y、u。从文白异读的角度看，韵母读音 iµ、 y:«、 u:« 的是白读，韵母读音是 y、u 的是文读。下面先列出三个白读韵母的常用字，文读音则列于“/ ” 右，以资比较。

iµ 取（取账）tþHiµ3/tþHy3、须（胡须）þiµ1/þy1、拄tþiµ3/tþy3、
株（一株树）tþiµ1/tþy1、树düiµ6/üy6、珠（目珠）iµ1/tþy1

u:«
夫肤fu:«1/fu1、付傅fu:«5/fu5、斧pu:« 3/fu3、孵bu:«2/fu5、
麸fu:«1/fu1、舞mu:«6/u3、雾mu:«6/vu6、蛛tsu:«1/tþy1、拄tsu:«3/tþy3、厨dzu:«2/düy2、柱dzu:«6/düy6、数su:«3/su3、朱珠tsu:«1/tþy1、主tsu:«3/tþy3、注蛀tsu:«5/tþy5、输su:«1/þy1、衢zu:«2/düy2、句tsu:«5/tþy5

y:«
主tþy:«3/tþy3、雨芋úy:«6/úy6

我们先来看开化话虞韵韵母 iµ 读音的字。虞韵的上古来源有两个，一是侯部字，另外是鱼部字。 iµ 韵读的字都是来自上古侯部字，没有来自鱼部字的。可以认为 iµ 韵读是上古侯部字读音的残留层。
再来看 u:« 韵读和 y:« 韵读的字。 u:« 和 y:« 出现的条件是互补的： y:« 韵读的字只出现在舌面音声母和 ú 声母後， u:« 出现在其他声母後。特别是“ 主” 这一个字，它的白读有 tsu:«3 和Ötþy:«3 互读， ts 声母後是 u:«； tþ 声母後是 y:«。所以我们把这两个韵母读音归为一个读音层次。从这些字的上古来源来看，有的来源於上古的侯部。如：付、雾、朱、蛛、拄、厨、柱、数、珠、主、注、蛀、输、句；也有来源於上古的鱼部。  如：夫、肤、麸、斧、舞、衢、鱼、芋。显然这一层的读音是侯部和鱼部字合流以後的读音层。
在开化方言里，虞韵 iµ 读层和 u:«、y:« 读层都是鱼虞有别层的读音。换一句话说，在鱼韵里没有一个字可以读 iµ 和 u:« 或 y:« 韵母的。
最後我们来看开化方言虞韵的文读音韵母 u 和 y。在开化话里，虞韵的 iµ 韵母和 u:«、y:« 韵母都以 u、y 为它们的文读音，可见这个文读层都要比它们晚。文读层里 u 和 y 出现的环境也是互补的， u 只出现在唇音声母和零声母後， y 则出现在其他声母後。这是鱼虞相混层的读音。如：

煮（文）＝主（文）tþy3；储＝厨（文）düy2
书（文）＝输（文）þy1；  誉＝喻 úy6

虞韵的文读韵母的这种读音格局跟杭（杭州）、绍（绍兴）、宁（宁波）方言的相对应文读音是相吻合的。可以说这一层的文读音是浙江土官话直接移入的结果。
现在我们把开化方言虞韵的读音层次总结如下：

第一层： iµ
第二层： u:«（y:«）
第三层： y（u）

“ 珠 ” 字的韵母读音，正好代表了虞韵的三个读音层次：

珠（目珠）iµ1
珠 tsu:«1
珠 (文读) tþy1

在开化方言里，读第一层次 iµ 韵的字有：

取（取账）tþHiµ3、须（胡须）þiµ1、拄tþiµ3、
株（一株树）tþiµ1、树düiµ6、珠（目珠）iµ1

我们把开化方言上述读音的字称为第一层次的特字。
读第二层次 u:«（y:«）韵的字有：

夫肤fu:«1、付傅fu:«5、斧pu:« 3、孵bu:«2、麸fu:«1、
舞mu:«6、雾mu:«6、蛛tsu:«1、拄tsu:«3、厨dzu:«2、
柱dzu:«6、数su:«3、朱珠tsu:«1、主tsu:«3、注蛀tsu:«5、
输su:«1、衢zu:«2、句tsu:«5、主tþy:«3、雨芋úy:«6

我们把开化方言读 u:«（y:«）韵的这批字称为第二层次的特字。
以开化方言虞韵的三个读音层为基础，来看周围吴语虞韵的读音情况。我们发现虞韵三分的现象只出现於吴语处衢片的一些方言里，它们是玉山、广丰、开化、常山、江山、庆元、遂昌、松阳、龙泉等方言。  如：
输主蛛雨树朱
开化 su:«1 tsu:«3/tþy:«3 tsu:«1 úy:«6 düiµ6 tsu:«1
遂昌 þye1 tþye3 tþye1 úyE6 düi«µ6 tþye1
常山 su«1 tsu«3 tsu«1 úy«4 düiu6 tsu«1
庆元 þye1 tþye3 tþye1 yE4 tþiu6 tþye1
广丰 þyE1 tþyE3 tþyE1 yQ/8 düiu6 tþyE1

开化方言据笔者的调查，其余的资料据傅国通等《浙江吴语分区》浙江省语言学会《语言学年刊》第三期，方言专刊（杭州大学学报增刊）1985，9，10。同是处衢片的衢州、龙游、云和、丽水、缙云和青田则没有这一现象。从地理分布来看有三分的地方都处在西南角，江西的上饶地区、浙江的衢州地区以及浙江丽水地区靠近衢州地区的一侧，地理上连成一片。请注意，上述方言里“ 树” 都是第一层次里的特字。“ 输、主、蛛、雨、朱” 也都是第二层次里的特字。
下面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来讨论闽语福州话虞韵的层次。福州话的字音语料据北大中文系 1989，梁玉璋 1984。
福州话虞韵的韵母读音跟吴语开化话一样，也可以分为鱼虞有别层和鱼虞相混层两个大层次。鱼虞有别层韵母的读音有 ieu 和 u，鱼虞相混层的韵母读音是 u、y 和 Oy。下面列出这两个韵的常用字的读音，如有相应的文读则列於“/” 的右边：

ieu
须（胡须）tþHieu1/sy1、柱 tHieu6/tsOy6、住 tieu6/tsOy6、
      蛀tsieu5/tsOy5、树©tsieu6/sOy6、拄 tieu3/tsy3、
珠（目珠）tsieu1/tsu1

u
夫 pu1/xu1、麸 pHu1/xu1、斧 pHu3/xu3、扶 pHu1/xu1、雾mu6
主 tsu3/tsy3、注tsu5/tsOy5、输su1/sy1、乳（豆乳）tsu3/y3、
雨 xu6/y3、芋 u6/y3、厨tu2、朱珠tsu1/tsy1、铸tsu5、句 ku5

鱼虞相混层的读音跟开化话很一致。  福州话没有唇音  f 声母，u 出现在喉音声母 x 後，开化方言则出现在唇音声母後。喉音和唇音都享有共同的声学特征 [+ grave]。而 Oy 或 y 则出现在其他声母後。在福州方言里， y --> Oy  可视为一种扩散式音变（Lexicon diffusion)，因为在相同语音条件下，两种音变同时存在，这种扩散式的音变也发生在鱼韵里。请比较：

  巨拒距 =  具惧 kOy6；居 = 拘 ky1
  蛆 = 趋 tsHy1 ；御 = 遇寓 NOy6

其中鱼韵的 “处” 字还有 tsHy3 和  tsHOy3 互读。
我们回过头来讨论虞韵鱼虞有别层的读音。比较福州话的 ieu 读层和开化话的第一层次，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有三个相似点。第一，这些字都是来源於上古的侯部字；第二，福州话这层音读的字正好跟开化话第一层次的特字相吻合；第三，它们的读音也是非常相似。关于读音，下文还要进行详细的讨论。所以，根据这些特点，我们认为它们有层次对应关系。
再看福州话的 u 读层。跟吴语开化方言虞韵的第二层相比，它们也有以上的三个特点。第一，福州话的这一层读音的字跟开化话一样，有来自上古侯部的，如：“雾、主、注、输、乳、厨、朱、珠、句” 等；也有来自上古鱼部的字，如：“斧、夫、扶、鱼、芋”等；第二，  福州话的这一层的字也正好跟开化话第二层次特字基本重合；第三，从读音来看， u 和 u:« 也是很相似的。有理由相信两个方言这一层读音也是有对应关系的。
  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福州话虞韵的 ieu 读音层跟开化话的第一层对应；福州话虞韵的 u 读音层跟开化话的第二层对应。也就是说，在福州话里，ieu 读音层要比 u 读音层来得早。这种结论可以从福州话虞韵的文白异读差异得到证明。下面我们来比较福州话虞韵常用字的文白异读：

文读层白读层
须 sy1 þieu1
柱 tsOy6 tHieu6
住 tsOy6 tieu6
珠  tsu1 tsieu1
主 tsy3 tsu3
注 tsOy5 tsu5
蛀 tsOy5 tsieu5
树 sOy6 tsieu6
输 sy1 su1
乳 y3 tsu3
雨 y3 hu6
芋 y3 u6

在白读层的读音里有 ieu 和 u 两种韵母，在文读层的读音里也有两种韵母：u 和 y（Oy），也就是说 u 既可以是白读韵母也可以是文读韵母，而当 u 是文读韵母时，它对应的白读是 ieu。如上面的“ 珠” 字。可见 ieu 读音层要比 u 读音层早。当 u 是白读音韵母时，它对应的文读一定是 y（Oy）。 y（Oy）只能作文读韵母不能作白读韵母。可见£u 读音层比 y（Oy）读音层早。所以福州方言虞韵韵母读音三层的时间先後跟开化方言完全一致：

开化话             福州话
第一层    iµ ieu
第二层    u:«，y:«  u
第三层    u，y u，y（Oy）

第一层和第二层都是鱼虞有别层的读音，其中第一层是上古侯部字读音的残留层；第二层是侯部、鱼部合流後的产物。第三层是鱼虞相混层，产生的时间最晚。
  在跟福州相比邻的县福清话里，虞韵的韵母读音完全同如福州话，其中“ 珠” 的韵母有三种读音，分别对应  于第一层、第二层和第三层：

   福清话（冯爱珍1993）
   珠
  第一层  tsiu1 （目珠）
  第二层  tsu1
  第三层  tsy1 （珠算）

  福清话“ 珠” 韵母的三个层次的读法跟开化话“ 珠” 三个层次的读法有惊人的相似。
我们再用同样的方法来检查闽南话。厦门话和泉州话在虞韵的读音上是很相似的：  虞韵鱼虞相混层的韵母读音是 u；鱼虞有别层的韵母读音是 iu 和 。下面我们排列厦门话鱼虞有别层 iu 和  韵的常用字（北大中文系1989、周长楫1991）：

iu
珠（目珠）tsiu1、蛀（蛀虫）tsiu5、须（胡须）tsHiu1、
树 tsHiu6、取 tsHiu3、住©tiu6

   
夫 p1、麸 pH1、扶 pH1、斧 p3、傅 p5、脯 pH3、
      厨（厨子）t2、数 s5、雨 h6、芋 6、盂 2

为了跟闽东的福州话比较，下面我们排列福州话和厦门、泉州话这两个层次的读音分布表：

            厦门、泉州福州
 iu  u ieu
帮组夫p1 麸pH1  夫pu1 麸pHu1
扶pH1 斧p3  扶pHu1 斧pu3
精组  须tsHiu1 取tsHiu3  须tsHieu1
知组厨t2 住tiu6 厨tu2 住tieu6
章组  珠tsiu1 蛀tsiu5 主tsu3 珠tsieu1 蛀tsieu5
  树tsHiu6 输su1 树tsHieu6
喻三雨h6 芋6  雨xu6 芋 u6

虽然厦门、泉州话虞韵韵母读 iu 韵和  韵的字不多，但是还是可以从这些字的分布看出来  读层和 iu 读层的分别。  特别是厦门、泉州话里，知组声母里有“厨”t2 和“住”tiu6 的对立。再从两个层次所包含的层次特字来看，厦门、泉州虞韵的 iu 韵读层的特字跟开化、福州话的一样，都是来源於上古的侯部，而且这些字跟开化、福州第一层的特字是吻合的；  韵读层则是对应於开化和福州的第二层次，因为这些字跟开化、福州的第二层次特字对应，有来自上古侯部的，如：“厨”，也有来自上古鱼部的，如：“斧、夫、扶、麸、傅、脯、雨、芋、盂”。所以我们认为，在闽南话里，虞韵的读音也是分为相同的三个层次：

　开化话       福州话       厦门、泉州（潮州）
第一层 iµ ieu             iu
第二层 u:«，y:«  u （ou）
第三层 u，y u，y（Oy）  u

在同属闽南话的潮州话里，虞韵的三个层次跟厦门、泉州话大同小异，第一层和第三层的韵母读音完全相同，只是第二层的韵母读音是 ou。如：夫 pou1、麸 pHou1、厨 tou1、雨 hou1 等。
在闽北和闽西北方言里，虞韵的韵母读音只有相当於第一层和第三层的韵母读音，而且第一层读音的层次特字数也大大减少，常见的只有“ 柱、树、珠”。  它们的读音如下（陈章太、李如龙1991）：

建瓯峡阳松溪政和洋墩石陂建阳崇安
柱 tHiu6 tHiu5 tHiu6 tHiu6 tHiu1 tHiu1 hiu5 hiu6
树 tsHiu6 tsHiu6 tsHiu6 tsHiu6 tsHiu6 tsHiu6 tsHiu6 tsHiu6
珠 tsiu1 tsiu1 tsiu1 tsiu1 tsiu1 tsiu1 tsiu1 tsiu1

第三层的韵母读音，也就是鱼虞相混层的读音是 y（Oy）。在闽北方言里，我们没有发现有第二层的韵母读音。这很有可能是受西部、南部赣客方言的影响，使得本来的闽语特征反而被冲淡、消失。
下面我们来讨论各个层次的音变过程和它们的拟音。
我们先来看第一层次的韵母读音。在吴语开化话里，  没有 iu 韵母，所以 iµ 和 iu 不形成对立。我们也可以将开化话的 iµ 转写成 iu。开化话虞韵的第一层转写成 iu 以後，正好可以解释从上古侯部字到中古侯韵和虞韵的配置关系。在开化方言里，侯韵今有两种韵母读音，文读韵母是 µ；这个韵母的主要元音跟三等尤、幽的主元音是相同的。如：

  欧 µ1；忧 iµ1；幽 iµ1

另外侯韵还有白读，白读韵母读 u，读音跟三等尤、幽韵的不同。如：

  豆 du6；斗 tu3；偷 tHu1；搂 lu:«2(<u)；钩 ku1；
狗 ku3；口 kHu3；後 úu6；厚 gu6

如果我们把虞韵的第一层次设定为 iu，正好跟侯韵的白读层韵母相配：

      中古一等侯          中古三等虞
上古侯部          u                         iu

三等虞跟一等的侯相比正好多一个 i 介音。可以说开化话侯韵韵母读 u，虞韵韵母读 iu ，都是上古侯部字的读音的残留。
  我们再来看福州话虞韵第一层的韵母读音。福州话虞韵的第一层韵母读音是 ieu。除了虞韵的第一层次的字韵母可以读 ieu 外，流摄的三等和效摄的三四等也可以读 ieu。如：

甲类乙类丙类
虞韵尤、幽韵    宵、萧韵
珠（目珠）＝周  ＝招 tsieu1
住 tieu6 绸 tieu2  赵调 tieu6

不过，从历史上来看，这三类字的韵母读音是不同的。甲类和乙类是一组，在四百年前的《戚林八音》里为“ 秋” 韵，而丙类在《戚林八音》归“ 烧” 韵。在福州附近的方言里，仍有一些地方“ 秋”韵和“ 烧” 韵是有分别的：

“ 秋” “烧” “ 秋” “烧”
绸       潮    周       招
福州    tieu2    tsieu1
福清（新派）    tieu2    tsieu1
福清（老派） tiu2  ¹  tieu2 tsiu1  ¹ tsieu1
古田 tiu2  ¹ tieu2 tsiu1  ¹  tsieu1

在福州以及福清的新派方言里，“ 秋” 韵和“ 烧” 韵韵母读音相同，而在福清的老派和古田话里，两者韵母不同音。“ 秋” 韵读 iu；“ 烧” 韵读 ieu。虞韵第一层次的韵母读音属於“ 秋”韵，自然也是读 iu。  根据以上的比较，早期福州话“ 秋”韵可以拟测为 iu，而“ 烧” 韵可以拟测为 ieu。以後在福州话里两者合并：

  早期福州话现在福州话
“ 秋” 韵 * iu
                                       ieu
  “烧” 韵 *ieu

虞韵第一层次的这些字属於“ 秋”韵，自然早期的读音也    应该是 *iu。
  在其他闽方言里，虞韵第一层的读音一般都是 iu，所以我们把虞韵的第一层读音拟测为*iu。它在吴、闽语里的演变是：

*iu --> iu （厦门、泉州、建瓯等）--> ieu （福州等）
         Í iµ （开化等）

下面我们讨论虞韵韵母第二层次的来源和音变。第二层的韵母读音在吴语开化话、闽语福州话、厦门话、泉州话以及潮州话的读音是：

            开化福州    厦门、泉州潮州
第二层 u:«（y:«）    u               ou

在开化方言里 u:« 和 y:« 出现的环境是互补的，y:« 韵只出现在舌面音声母和 ú 声母後，u:« 则出现在其他声母後。比较闽语福州话、厦门话、泉州话和潮州话的读音，我们认为这一层的韵母读音来源於 *u，以後的演变模式是：

            Ì u:« (y:«)
*u --> u --> u（uo）--> (o)
      Í ou（u）

  把虞韵第二层次拟测为  *u 有以下 ? 点理由：
一，这一层的读音在不少闽方言里是读 u 的。我们以第二层次中的一个常用的层次关系特字“ 斧 ” 为：

周宁漳州龙岩大田尤溪
斧 pu3 pHu3 bu3 pu3 pu3

二，在开化话里， u:« 韵母中的 u:是主要元音，音色固定而且音长比较长。後面的 « 是一个滑音，音色不固定，而且音长短。在开化方言 ? 的某一个阶段曾发生高元音裂化音变。高元音的裂化音变在整个吴语处衢片里是非常普遍的一个现象。如开化话：

   f--> f:« 子 tsf:«3；字 zf:«6；丝 sf:«1；
u --> u:«  布 pu:«5；虎 hu:«3；醋 tsu:«5
y --> y:«  主 tþy:«3；雨、芋 úy:«6

在江山方言里（据陶寰的调查）：

µ --> µ:«  去 tþHµ:«5；鱼 Nµ:«2；苎 dµ:«4

不过这个现象只发生在早期的某个阶段，理由是凡有高元音裂化音变的那些字都是口语常用字，文读字和外来词的读音则没有这个现象。
所以开化方言 ? u:« 韵是来源於 *u。
三，福州这一层次的韵母读 u ；而莆田和潮州等话则读 ou（u）。用高元音的裂化音变解释也是最为合适，一种是前裂型 *u --> ou（u）；另一种是後裂型 *u --> uo（u）。
  虞韵韵母第三层的读音，即鱼虞相混层的读音，是晚近从官话方言移入。在吴语开化话里，这一层的韵母读音除非组声母後读 u 外，其他声母后都是读¬y。闽语福州话跟吴语开化话相同，除非组声母後读 u 外，其他声母後都是读¬y（Oy）。在厦门话里，由于整个韵母系统里没有撮口呼£y 韵母，所以它的这一层次的韵母读音都是£u。
  接下去的一个问题是：既然第三层的韵母读音也有读 u 的，开化话和福州话非组声母後读 u，厦门话这一层的韵母读音全读 u，那为什么这个 u 没有象第二层次里的 *u 那样，也产生 u --> ou（u）或 u --> uo（u）的裂化音变？我们的回答是这两个 u 尽管在同一个方言里，但它们属於不同的时间层次，第二层的 u 比第三层的 u 来得早。换句话说，这两个 u 的音变有时间差，当第二层的¡u 发生 u --> ou（u）或 u --> uo（u）的裂化音变时，第三层的 u 尚未进入这些方言；而当第三层的 u 进入这些方言，第二层的 u --> ou（u）或 u --> uo（u）的裂化音变已经完成。所以第三层的 u 并没有参加裂化音变。
我们把上文虞韵的三个层次及其音变模式总结如下：

第一层：*iu --> iu（厦门、泉州、建瓯）--> ieu（福州）
                                          Í iµ（开化）

                  Ì u:« (y:«)（开化）
第二层：*u-->u(漳州)-->u(uo)(福州)-->(o)(泉州）
                  Í ou（u）(潮州)

第三层  y（u)（开化）--> y（Oy）、u（福州）
   Í u（厦门、泉州）

  笔者 1998 年曾写过汉语东南方言鱼韵的韵母读音层
次的文章（陈忠敏1998），现在又把吴、闽方言里虞韵的读音层次作了如上的分析，下面我们根据这些分析，来讨论中古南北方言鱼虞两个相关的韵母的读音。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 音辞篇》里说：“ 北人以‘ 庶’（鱼韵）为‘ 戍’（虞韵）；以‘ 如’（鱼韵）为‘ 儒’（虞韵）”。“ 北人之音，多以与‘ 莒’（鱼韵）为‘ 矩’（虞韵）”。颜之推是南方人，世居金陵，他的这些话说明当时北方人鱼韵和虞韵读音相同，而南方人则有分别。以后陆法言在《切韵》里把鱼虞分为两个不同的韵部则是反映了当时南方人鱼虞有别的情形。  历代的北方方言作为强势方言不断地向南方推进，鱼虞相混层的读音也随之渗透到了南方方言里，所以今天的吴、闽、赣、徽等南方方言里鱼韵或虞韵的读音既有鱼虞相混层也有鱼虞有别层。丁邦新先生说过，可以根据现代的南北方方言为切韵拟测两套音系，一套是北方的“ 邺下切韵”，另一套是南方的“金陵音系”（丁邦新1995）。笔者通过梳理鱼韵的读音层次，指出当时的“ 金陵切韵” 鱼韵的读音可以拟测为*µ（陈忠敏 1998）。现在我们再来总结一下中古南北方言鱼韵、虞韵的读音及其音变。南方方言鱼韵的韵母读音是¡µ，在今南方方言里的音变是：

                        µ:« (祁门、江山)
                        «µ (丽水、寿昌)
µ(泉州、汤溪、淳安)       F (开化、庆元)---« (常山)
            i (厦门、平阳)--- ie(南昌、婺源)
         ei(温州、崇明)--- e(常熟)

这些读音都是鱼韵鱼虞有别层次里的读音，地域覆盖吴、闽、徽、赣四大方言。有关论证可参看笔者 1998 年文。这里不再赘述。
  现在回过头来看中古时代南方方言虞韵的读音。在赣、徽方言和大多数吴语里我们并没有发现虞韵今韵母读音有层次的不同。可是在吴语的处衢片方言里和闽语里，虞韵的层次差异是十分明显的。上文我们分析了虞韵在吴语开化话、闽语福州话和厦门等话里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iu --> iu（厦门、泉州、建瓯）--> ieu（福州）
                                          Í iµ（开化）

                     Ì u:« (y:«)（开化）
第二层：*u--> u(漳州)-->u(uo)(福州)-->(o)(泉州）
                     Í ou（u）(潮州)

第三层： *y--> y、u（开化）--> y（Oy)、 u（福州）
                                 Í u（厦门、泉州）

这三个层次里，第一层是中古以前的读音，而且读音只含上古候部字，所以不适合作中古南方方言虞韵的拟音，第三层是晚近的官话移入层，而且还是鱼虞相混层的读音，所以也是不适合的。剩下的只有第二层的读音 *u。它符合三个条件：第一是这一层的读音包含上古侯部和鱼部两部字，也就是说是两部合并以后的读音，恰好是中古的虞韵；第二是这一层的读音刚好也是虞韵鱼虞有别层的读音。第三是这个读音 ? 存在於吴、闽等南方方言 ? ，而 “ 金陵切韵 ” 的拟音必须要以南方方言为基础来进行构拟。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当时北部方言“ 邺下切韵” 和南方方言“ 金陵切韵” 的鱼韵、虞韵拟音如下：

         鱼韵    虞韵
“ 邺下切韵”  iu
“ 金陵切韵” µ          u

在“ 邺下（北方）切韵”里，鱼虞韵读音相同，在“ 金陵（南方）切韵” 里，两者读音有别。以後，北方官话作为强势方言  向南方方言渗透和扩散，使得今天的南方方言覆盖着来自北方的鱼虞韵相同的那层韵母读音，从而形成了南方方言层次累积现象。

最後我们回到本文开头所例举的高本汉虞韵的中古音构拟。下面是高本汉构拟中古虞韵的方言依 ? ：

高丽  安南  汉音  吴音  厦门  汕头  北京  上海  ?州
虞韵 *-iu (i)u  o  i-yu  u  u u  y(u) ç(u) y (Oy,u)

高本汉所用的厦门、汕头两地的读音 ? 我们上述分析显然是晚近官话文读层。这 ? 层次的读音 ? 能作为构拟晚近官话文读层的基本材料，而不适宜用来构拟中古音或上古音。用方言材料作历时比较，必须甄别方言材料的性质和层次。以吴闽方言虞韵读音的三个层次为例，第一层的 ? 能用於构拟上古汉语；第二层的用作中古汉语的构拟；  第三层用於晚近文读层的构拟。它们的关系可以用下图表示：

中原汉语

   上古汉语

   中古汉语

   晚近官话

                                                                                    南方方言
                           晚近层  中期层早期层
   虞韵                   *y             *u                *iu

这个图也可以大概表述出南方方言跟中原官话历史关系。也就是说南方方言的层次研究要跟整个汉语的历时演变联系起来。 ? 有这样汉语史的研究才会建 ? 在一个可信的基础上；同时汉语方言研究也会更深入。

附记：本文初稿承蒙丁邦新师、梅祖麟先生审阅、赐教。笔者在此向两位先生表示衷心感谢！

参考文献：

北大中文系1989《汉语方音字汇》第二版，文字改革出版社
陈章太、李如龙1991《闽语研究》语文出版社
陈忠敏1998  吴语及邻近方言鱼韵的读音层次
第6 届中国境内语言暨语言学国际研讨会论文，台湾
丁邦新1995  重建汉语中古音系的一些想法  《中国语文》6 期
冯爱珍1993 《福清方言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梁玉璋1984  福州话的文白异读《中国语文》6 期
林连通主编1993 《泉州市方言志》语文出版社
周长楫1991 厦门方言同音字汇《方言》2 期

【论文摘要】
本文以吴闽语虞韵的读音为例讨论方言间的层次对应。本文的研究方法是：选择吴语、闽语几个点作深入的剖析，根据韵母音类的分合梳理出虞韵在各个点的读音层次。然后再依据层次的时间先后，读音的相似性和层次特字等因素来进行不同方言点的层次对应。最後给每一个层次构拟最早读音形式，并解释在各方言点里的演变。本文的结论是：在吴语处衢片和闽语里，虞韵的读音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层：*iu
第二层：*u
第三层  y、u
最後附论中古南北方言鱼虞韵的音值。

联系地址：
Zhongmin Chen
7775 Pineville Circle
Castro Valley, CA94552
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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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间的层次对应----以吴闽语虞韵读音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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