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结构“被xx”：分析和探究

霜叶红

作者：林纲 来源：华语桥
  
　　“被xx”结构似源于内地有大学假造学生就业率, 一批未找到工作的毕业生无奈“被就业”, 后因应事件性质演变为“被代表”、“被自杀”等等, 泛指在非自愿的情况下, 被冠以某种行为, 突显弱势群体的无奈和委屈。

　近来，“被”族词群“（被自杀，被就业，被失踪，被统计，被捐款，被幸福，被艾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红网络与纸质媒体，并日渐铺陈至人们的日常生活。由于这种特殊的“被”字用法肇始于网络，在这里我们把这种另类的表达方式命名为新兴“被xx”以区别传统 “被xx”。新兴“被xx”作为一种流行的语言现象，无论在构成形式还是语义表达上都与传统“被xx”有很大不同。本文对 “被xx”的结构、语法功能、语用特征、表达功用等问题进行分析和探究。
  

1. 新兴“被xx”的结构与分布

　　首先，我们把“被xx”从句子中抽出来考察它的主要结构形式。
1.1
“xx”的构成
　　汉语传统上，“被xx”中“xx”可以是单音节，双音节，亦可以是多音节，且都为及物动词或以及物动词为中心的动词组。比如被打，被压迫，被打击报复等等。而新兴“被xx”中“xx”没有单音节的情况，且多为双音节，还有少数多音节的情况。其构成也突破了常规“被xx”中“xx”只能为及物动词的局限，主要有以下几种构词形式。
? 被+及物动词：被统计、被代表、被学习、被煽动、被录取、被培训、被赞成
? 被+不及物动词：被自杀、被失踪、被就业、被增长、被卖淫、被痊愈、被退休
? 被+名词：被心脏病、被小康、被广告、被慈善、被网瘾、被精神病、被艾滋
? 被+形容词：被和谐、被繁荣、被开心、被富裕、被满意、被巧合、被高尚
? 被+述宾短语：被脱轨、被结婚、被跳楼、被吸毒、被鼓掌、被涨工资、被当爸
? 被+定中短语：被凤姐夫、被下等人
　　在汉语传统上，“被xx”大多是 “被+及物动词”形式，在此，我们考察一下新兴“被xx”其他的几种后位成分（被+及物动词、被+名词、被+形容词、被+述宾短语）的共同特征。尽管“被”的后位成分丰富多彩，但它们都具有鲜明的自主性，且大多为自主动词，是没有被动语态的，而且完全省略了“被”字后面的施事者。在这些词前面加上 一个“被”字，语义上变成了主动义+被动义的矛盾表达，我们通常认为是语法错误，但这种矛盾表达既吸引眼球又耐人寻味，并迅速从网络走到现实中来，在纸质媒体上得到极为广泛的应用。“‘被自杀’、‘被失踪’等词颠覆了中国现代汉语常规语法规则，完成了被动和主动孪生，施动和受动同体的语法创新。”1
表一

音节形式	单音节	双音节	多音节
传统“被xx”	被打，被捕 (动词) 被告 (名词) 被动 (形容词)	被剥削 被压迫 被选举	被打击报复 被执行枪决 被勒令退学
新兴“被xx”	无	（双音节占多数） 被自杀，被失踪，被就业，被增长，被下降，被捐款，被卖淫，被吸毒，被嫖娼，被发烧	（占少数） 被挂名抄袭 被不明真相 被下等人

表二

	被+及物动词	被+不及物动词	被+名词	被+形容词	被+述宾短语
传统“被xx”	大多数	无	无	无	占少数
新兴“被xx”	占少数	占多数	占多数	占多数	占少数

  
1.2 新兴“被xx”的语法功能
　　新兴“被xx”结构是加词性的，可以充当偏正短语的修饰、限制语，即名词性偏正短语的定语与谓词性偏正短语的状语。
　　［1］《李宁:我们进入“被学习”时代》(华龙网 2009.8.7)
　　［2］《教师被自愿捐赠两月工资 帮助需救济的困难群众》(齐鲁网2010.2.9)
　　与其他介词短语作定语的情况不同，新兴“被xx”结构作定语时并不需要添加结构助词“的”，试比较：
　　［3］关于现代文学的思考
　　［4］对曹操的评价
　　［5］《调查失业率能否规避“被就业”丑闻》(山西新闻网 2010.2.27)
　　大部分新兴“被xx”结构具有谓词性特征，既充当主谓结构的谓语或谓语中心，也可以充当述宾短语的述语。例如：
　　［6］《老师特权不“断奶”，学生只能“被喝奶”》(红网 2010.3.27)
　　［7］《“被学习外语”，本能要求还是效能捆绑?》(奥一网 2009.8.5)
　　少数新兴“被xx”结构具备体词性特征，有的可以充当主语、宾语，有的可以充当定中短语的中心语，有的可以被数量短语修饰。
　　［8］《“被全勤”引热议 1/3
网友称无年假》(新浪 2009.8.19)
　　［9］《防止“满意”之余的“被满意”》(东方网 2010.1.26)
　　［10］然而,
与此同时,
却有不少老师开始在网络上发帖或是向媒体反映,
自己遭遇了一次典型的“被捐款”。(新民网 2010.2.11)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传统“被xx”结构中的“xx”一般是具有处置性的及物动词，通常用在谓语动词前面充当状语，也有延续古代汉语用法，直接充当谓语，但一般不能充当主语、宾语，不具备体词性特征。而新兴“被xx”结构中的“xx”却包括了不及物动词、名词、形容词与部分短语，构词呈现多样化，在语句里充当句法成分的能力及与其他词类的组合能力也明显增强，可以充当多个句法成分，具备部分体词性特征。
  

2. 新兴“被xx”的语用特征

　“被”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的解释是：“用于被动句，引进动作的施动者。前面的主语是动作的受动者”。2
因此，被字句可以表示为NP1+被+(NP2)+VP。其中NP1和NP2为名词性成分，NP1是广义的受事，往往是VP的受事成分。NP2是广义的施事，但往往省略，例如：张三被（李四）揍了。作为被动标记的“被”通常是与及物动词搭配构成被动句的。“揍”是及物动词，“揍”的宾语是主语“张三”。因此常规“被xx”一般能变成相应的“把”字句，比如：李四把张三揍了。新兴“被xx”则不易变为“把”字句。例如：今天，你被“捐款”了吗？(今生有约论坛，2008.11.15)
我们就不能把它转变为“把”字句。
　　新兴“被xx”突破常规的句法搭配，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语用意义。下面我们就要把“被xx”放在句子中考察它的语用特征。
2.1 非意愿
［11］《网曝洛宁下发红头文件 万名干部教师“被捐款”》(大河网2010.3.4)
　　［12］《月票新方案“被满意”网友曝刷票内幕》(21CN 2009.11.14)
　　［13］ 乔志峰：67%赞成汉字整形有点蒙人，网友“被赞成”了。(《齐鲁晚报》2009.8.24)
　　［14］《“被凤姐夫”的男生李耕：我不走娱乐路线》(新华网 2010.3.21)
　　以上四个句子有个共同的特征是，主语和“xx”之间都是“施事——动作”的关系，主语分别是家长、公众、网友、大学生，他们是施事主体，动作捐款、满意、赞成、成为“凤姐夫”本应由他们自己发出，而在动词前面加一个“被”字，却隐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迫使施事主体完成动作。施事主体并非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履行或完成某件事，而是被别人强加造成的某种事实，是被迫的，不得已的，甚至是胁迫的，没有半点自愿的意思。“被xx”实质上描述的是一种“受人摆布”“强加于人”的不自由状态，一种弱势的权利受强势的权力任意摆布的被动状态。
  
2.2
非真实
　　［15］有网友发帖称，自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就业了……他“太兴奋”了，发帖庆祝自己“被就业”。(《南方都市报》2009.7.19)

　　［16］最让人担忧的还是那句“被和谐”的话，比如人们下班，顺手在马路集市的摊贩那里买点便宜东西，有一天为建立文明街道大行动，摊贩不见了，人们就会说“被和谐”了。(《我们不要走进“被时代”》，人民网―强国社区2009.08.03)
　　［17］官方数据一出笼，老百姓又一次感觉“被统计”了。(《汉风报》2009.8.6)
　　无业大学生 “被就业”，工资“被增长”，城管胡作非为“被满意”，社会“被繁荣”“被和谐”，北京 “被富裕”，人民“被幸福”“被开心”“被小康”，这一系列 “被xx”都是公众对有关部门发表的数据和言论的质疑，反对，调侃。
　　为什么会出现各单位“制造数字”的情况？数据本是最客观、最具说服力的手段，但当数据变成衡量一个领导功绩大小，一个政策效果的好坏或民意取向的工具时，数据就变成了利益集团随意运用的工具。拿“被就业”来说，自从高校扩招之后，学校面临就业率降低的问题，而就业率又是国家评估学校和院系的一个重要指标。如果学校的就业率连续几年降低，国家就有可能缩减学校和院系的招生规模，甚至将院系停办。为了保住院系的规模以及这个规模背后的实际利益，学校和院系就会千方百计的在就业率里“掺水”。于是，“被就业”就产生了。
　　为了完成各种各样的“指标”，各单位都在“制造数字”“制造繁荣”“制造和谐”，我们似乎已经生活在一个“被繁荣”“被和谐”的完美社会中。殊不知权利机关玩好大喜功的数字游戏，损害了政府的威信和权威，误导决策者以及公众，最终损害的是国家的利益。权利机关只有用事实说话，才能在未来避免“被幸福”和“被繁荣”的尴尬。
　　［18］一记者在山西采访时“被失踪”。(百度贴吧2008.12.14)
　　［19］两月内5人在河南派出所“被自杀”。(大河论坛2008.12.16)
　　［20］彩票，你“被巧合”了吗？(《青年时报》2009.8.15)
　　“被失踪”，被调查的记者明明被拘捕，却被叙述为“失踪”；“被自杀”，死亡者事出有因，却被告知自缢于医院；“被巧合”，中彩票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网民们利用自己的智慧和冷幽默，将自己对此事的怀疑和不满发泄在“被”字的另类表达上。“被”字使深藏着的真相一下子凸显出来，并诏告天下：事实不是这样的，里面另有玄机！
2.3 不知情
　　［21］《与女网友共度一夜后我“被当爸”》(人民网天津视窗 2010.3.11)
　　［22］13名辍学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中考”，为的竟只是“降低辍学率，提高学校综合成绩”，给学校遮羞，避免在“全县教育系统会上作检查”。(《“被中考”敲响“严堵舞弊空间”的警钟》，奥一网2009.7.20)
　　［23］《博客遭黑客入侵“傻根儿”王宝强被结婚》(人民网 2010.3.22)
　　［24］《丈夫找人冒充妻子离婚
女子半年才知自己“被离婚”》(中国新闻网2009.8.20)
　　以上四个句子的共同特征是，事件主体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赋予某种本应自主产生的行为或状态。“我”、13名辍学生、王宝强、女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爸”、“被中考”、“被结婚”、“被离婚”等都反映了当事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自己不愿看到的事情。
2.4 不幸的遭遇，表贬义
　　［25］《“被嫖娼”公安副局长欲起诉艾滋女造谣者》(QQ 2009.10.20)
　　［26］《徐静蕾被吸毒PK张曼玉被订婚 女明星上演跨年被事件》(中国山东网2010.1.4)
　　［27］本人一不小心就“被下等人”了。(《信息时报》2009.7.21)
　　［28］《大学女教师“被卖淫”一夜间手机号QQ号传网上》(百灵网 2010.1.29)
　　王力曾指出，不论是动词“被”还是介词“被”，“被动式所叙述，若对主体而言，是不如意或不企望的事，如受祸、受欺骗、受损害或引起不利的结果等”。3传统“被xx”“被处置的结果多数带有遭受、不希望的语用色彩。”4
现代汉语的“被”字的语义扩大了，有时也表如意的事或中性的事。
　　［29］张三被表扬了。(表褒义)
　　［30］“河水被晚霞照的有些微红。”——
老舍《骆驼祥子》(表中性)
　　而新兴“被xx”反映的均为负面的，不如人意的事情，全部表消极语义而且贬义色彩更强烈，用于对某一事件的质疑、不满甚至讽刺。
　　总的来看，新兴“被xx”结构具有以下表达功用：
　　1. 强调：作者有意识地使用新兴“被xx”是为了强调主体的某种行为或某个动作的被动性和被迫性，如：城乡居民收入“被增长”，无业大学生“被就业”等等。
　　2. 简略：新兴“被xx”不仅新颖，而且简洁明了，或许平时我们要用几个句子才能表达出来的意思，用一个“被xx”便一针见血，自然成为人们表情达意的首选。
　　3. 对比：下例的“被幸福”与“幸福”产生强烈对比，使人感到意味深长。
　　［31］《从“被幸福”走向“真幸福”》(《大河报》2009.8.3)
  

3. 新兴“被xx”大行其道的原因

　　语言不仅仅是人们表达的工具，也是一种活动方式，而一定的社会心理以及社会环境等因素都在不同程度的影响着语言的发展。新兴“被xx”的大行其道与社会心理以及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3.1 公众对个体利益无奈诉求的社会心理

　当民众个体利益受到侵害时，虽然民众在法律上、名义上拥有选择权和表达权，但实际上他们的诉求却又无法顺畅表达，他们只能诉诸于文字的另类表达来暗示心里的真正想法。于是，“被xx”一时间成为了公众面对强权时无可奈何的代名词，也反映了当代许多普通人挥之不去的被动性命运。
3.2 公众对个体权利觉醒的社会心理
　　现实生活中，即使是没有分歧个人也不愿让别人替自己做决定，更何况新兴“被xx”对主体产生了不公、不利甚至伤害，使个人蒙受了直接的经济和精神损失。新兴“被xx”的蹿红表明了无权弱势群体寻求权力感的欲望，预示着公民意识已经深入人心。
3.3 污浊的社会环境是新兴“被xx”滋生的沃土
　　当今社会不良现象蔚然成风，学校强迫家长交“慰问金”（“被自愿”，“被捐款”），走过场的听证会（“被赞成”，“被代表”），有关部门炮制的政绩单，（“被就业”，“被增长”，“被富裕”），领导部门追求虚无数据带来的快感（“被富裕”，“被幸福”）……有关部门的虚无统计数据和虚假的事实解释引发了民众波澜壮阔的情绪宣泄：质疑、无奈、调侃、愤怒、指责、委屈、戏谑……，于是，公众选择了新兴“被xx”作为自己对污浊的社会环境的回应。一个“被”字勾勒出中国社会中各种利益纠葛，可见新兴“被xx”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更是反映了社会现实。

3.4 语言模因的驱动

　模因在同一文化中的传播总是通过模仿，尤其是通过语言进行传播。语言本身就是模因，它可以在字、词、句乃至篇章层面上表现出来。语言模因的复制和传播主要依靠模因。在模因的作用下，词语与句式得到复制，创造新词语、新句式的创意也得到复制，从而形成了人与语言的互动模式。新兴“被xx”结构作为语言模因，具有很高的保真度。对此结构进行改动，进行创新，由熟悉推向陌生，使之与时俱进，不仅能够保持其权威性和吸引力，而且新闻传播效应可能还要更大。从“被自杀”、“被就业”到后来的“被捐款”“被代表”等等，新兴“被xx”结构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里迅速衍生出庞大的词群。
  

4. 新兴“被xx”蹿红的意义

4.1 对语言的贡献
　　新兴“被xx”结构突破了以往的常规搭配，为“被”字语言结构增添了新的“被”族词群。这种搭配并没使人们感觉别扭，它准确、贴切、切中时弊的表达反而使人们感到意味深长，也是中国语言智慧的创新。
4.2 对社会的贡献
　　一滴水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芒，新兴“被xx”折射出的是政治、经济、社会和时代的特征，是我们观察社会、认识社会的一个很好的平台。新兴“被xx”将强权置于舆论的漩涡中，被追问，被调侃，被质疑，被指责。民意的不断壮大也督促公权力自省和矫正。当执政部门能有效地体察民意、考量公众利益，尊重人民的感受，让权力内敛，让权利伸张，才能促进社会朝更趋公正、公平、公开的方向前进，终结无奈的“被时代”。
　　新兴“被xx”结构在构成、分布、语义、语用表达上都与传统“被xx”结构具有明显的不同：其一，“被”字后完全省略施事者，多双音节词语搭配，构成“xx”的成分较为丰富，既有词，也有短语，词以不及物动词为主，也有及物动词，还有形容词，甚至有名词；其二，充当句法成分的位置多样化，具备部分体词性特征；其三，“xx”具有共同的语义特征，即具有鲜明的自主性，前面的“被”字使本应由主体自主操控的事情变成由外来因素支配，从而使“被xx”结构的主体由原先的主动、自主变成被动、被支配的状态，丧失了行动自由与话语表达的权力；其四，新兴“被xx”结构所反映的均为负面的、不如人意的事情，全部表消极语义而且贬义色彩更强烈，表现了在无奈与幽怨中对某一事件的质疑、不满甚至讽刺的情绪。新兴“被xx”结构形式上新颖独特，符合当今求新求变的社会心理，暂时还带有较为明显的流行色彩，是否能够稳定下来，成为汉语被字句的一种新用法，有待进一步考察。
  

参考文献
[1] 付开平，彭吉军.“被XX”考察[J].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2009 (5).
[2] 李雪，邵平和.从“被自杀”看网络“被XX”格式[J].语文学刊2009
(10). [3] 彭咏梅，甘于恩.“被V_双”:一种新兴的被动格式[J].中国语文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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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纲先生，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1.李雪，邵平和《从“被自杀”看网络“被 xx”》，《语文学刊》2009年第10期

2.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03

3. 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商务印书馆，1943

4. 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