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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长爱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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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7 11:41: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细细回想起来,好像正是那一天在凤凰飘雪会馆的聚会,使得程思旭对宋俊贤无端地萌生了一种亲切而熟识的眷恋之情。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就像天空中突然掠过一道闪电,瞬息间击中了她,让她无处闪躲,蜿蜒充斥了她的整个胸腔和心灵,以及此后的人生。

如今的思旭,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快,十年八年就好像是指顾间的事。算起来她和俊贤相遇相知,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时间却有如一生一世,仿佛把一生的生老病死都经历过了。

那一年大寒前一天下午,时至年关,再过两周才到春节,思旭已处处感觉到周围的人们已提前进入了休整状态,疏疏落落的情绪,一派浮生急景的匆匆意象。
她却闲不下来,宣传部的部门主任,不大不小的头衔,可总有一大堆忙不完的事务令她脱不开身。
临近下班时间,郑辉扬打电话来,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下意识便推拒,犹疑道:“我真的没空,你知道你是在勉为其难。”
辉扬听她如此说,佯作生气状道:“我知道你白天一颗心扑在工作上,晚上又全扑在了女儿身上,可能否挤点时间给我,不然你老哥就要从你记忆里消失了——”
思旭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对着电话那头的辉扬笑道:“怎么会呢——”她自感理屈,又听他说届时会有一个神秘人物出现,便只好应允下来。
放下电话,思旭的目光投向办公台面上女儿在海边嬉戏的照片。可人今年八岁了,时光过去了整整八年,亦只像是昨天的事。
思旭的人生,是一段一段地过的,每一段的角色和感受都不一样。在这一段,女儿份量最重,尽可能摒弃一切不必要的应酬,愿意洗尽铅华,回归家庭,一切理想和心愿,一切倚重,悉数放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思旭相信至少辉扬明白她,倒也令她觉得些许安慰。辉扬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令她感到沉稳安心。
事实上郑辉扬和哥哥程思明是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博士留学期间的同学兼室友。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结为兄弟,彼此间并无隐秘。
辉扬经常听思明提到思旭,说起儿时琐细,如数家珍。思旭上小学时还尿床,思旭打预防针被医生追得满街跑,思旭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二胡最喜欢拉《良宵》,唱起粤剧来亦是字正腔圆,言谈中无不流露出爱怜疼惜之情。
思明拿思旭的照片给他看,整齐的刘海,两条粗黑发亮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目如星子,面容沉静。
又将思旭写的信给他看。信是用小狼毫写的,米白色的水印宣纸信笺上,散落着可见功力的墨迹,沉鱼落雁的书法,清秀隽永的文字,亲密无间的情意。“云中谁寄锦书来”,展读此信,让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
辉扬在家里排行最小,不免暗生歆羡,真遗憾自己怎么没有一个像思旭一样聪敏脱俗、惹人爱怜的小妹妹。
思明见他看得专注,便说道:“你看,思旭还让我代为问候你呢。我和小妹自小感情便好,我将来一定要让她过上好的生活。”
彼时的思明,人生目标十分清晰,他似乎是在努力实践自己的人生理想。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辉扬切身感受到,思明自小便受到了良好的传统伦理道德的熏染陶冶,孝悌谨信的思想根深蒂固。他目前的人生显然是为思旭,为父母,为家人而活,为了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才独自一人去国离家,来到异国他乡,忍受这不为人知的艰辛和寂寞。这一点令辉扬自愧不如。
谁知道人世叵测,好景不长。
他们博士即将毕业的前夕,两人有一天开车去邻近镇的一家公司商谈合作事宜。在高速公路行至中途,前方发生事故塞车,思明下车前去探看,刚走出几步,便被后面疾驶而来的汽车撞翻在地,再也不曾醒来。
辉扬亲见思明遭此不测,内心的痛苦与悔恨翻江倒海,总觉得负咎得很。如果当时阻止思明下车,便不会发生这种万劫不复的悲剧吧。可人生无常,谁人对命运能有先知先觉的慧力呢?
思明的离去,让辉扬感觉到:人生在世,命若琴弦,弹指即灭,生命的脆弱可见一斑。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一首两人曾经共同吟诵过的词句,言犹在耳,可吟诗的人,听琴的人,何处再去追寻他的影踪?
后来思明的父亲程如廷赴美办理有关后事,接儿子的骨灰回去。辉扬记得思明以前常常对他叹息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无时不在期盼回去的那一天,如今是回家的时候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内心的哀痛可感可怜。
老人尽管悲伤,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操办一切后事。他到宿舍收拾思明的遗物,对辉扬说起思旭正值高考期间,闻听哥哥的噩耗,伤痛欲绝,一时想不开,竟吞食大量安眠药,所幸家里人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过来。
想到思旭,辉扬那心里,有些疼惜,又有些担忧。他写过几封信给她,却一直没收到回音,大概她还未从伤痛中挣脱出来,辉扬能为她做的相当有限,唯有在心里为她祝福。
不久后,辉扬回到北京,创办了自己的网络公司,十年间发展成为国内知名的网站。后来他将总部迁往广州,是为了寻求更进一步的发展,还是因为多年来内心那份始终放不下的牵扯。他见到思旭时,她已结婚,生女,过着一份平淡安稳的生活。

2

思旭打电话给周恒,说自己晚上有应酬,交待他下班后记得去接可人。
周恒平日工作繁累,派出所所长,总有应接不暇的各种突发性事件要处理,每天上班犹如上战场,丝毫不能放松。思旭因念他的辛苦,便家中一切琐细,周祥照料,妥当安顿,侍奉老人,抚育孩儿,凡事亲力亲为,大小事务自己担当,极少劳动周恒。
虽然她的包里常常也有急于要完成的文件,虽然有时也会感到筋疲力尽,无路可逃,思旭总会想办法自己平复,实在因为她一心想做一个完美的女子,想做好所有的事,不愿偏废。面对家庭和工作,都一样地殷勤,一样地用心。没有人强迫她做什么,一切都出自她内心所需。
生命脆弱得让人恍惚,随便什么意外都可以击中。思旭只想在有生之年不辜负任何人任何事,从激情飞扬的青春期,到平静度日的今天,仍然如此。
随下班的人流走出办公大楼,寒风迎面冷意浓。思旭从包里翻出驼色大披肩披在米色羊毛大衣上,沿着东湖畔走去停车场开车。
暮色渐起,冬天天总是暗得特别早。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最低气温要跌破零度。思旭不知道今年的冬天会有多长,但她似乎无比盼望冷的来临,夜的来临,静的来临。当一切都来临的时候,她便深知:人生没有捷径,无法回避,面对生活中的艰难和生命中的一些重要时刻,没有人可以依赖,没有人能保护你,你得独自去面对。
想起那篇著名的《大佛的避雷针》,少不更事的小孩子问父亲,大佛的头上为什么也会有避雷针呢?如同苏东坡问佛印,为什么观音菩萨的手腕上也戴着佛手串?他自己不就是佛吗,难道还要求佛?佛印一句话化解所有的妄想:求佛不如求己啊。
又像海边的蜗牛,背着与生俱来的重重的壳,慢慢地走着,默默地忍耐。这是做人的真意吧,谁又不是如此一生呢?
辉扬在凤凰飘雪会馆订了房间。当水墨山水包裹的电动大门徐徐打开时,大幅名人字画映入眼里,极具中国特色的典雅桌椅,镂空雕花的窗棂装饰,房间名都是宋词牌:相见欢、长相思、西江月、清平乐……深厚的文化底蕴自内而外缓缓渗透出来。伴着轻柔的音乐,在这里远离尘嚣,雕刻时光,可称得上一大乐事。
思旭跟着迎宾小姐走进“相见欢”,辉扬早已在此候着,见她进来,从沙发上站起身,迎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思旭莞尔一笑道:“辉哥,好久不见。”
辉扬望着长发垂肩的思旭,嗔怪地轻拍一下她的头道:“你知道就好了,你的时间对于我总是十分吝啬。”
思旭笑道:“你要多多包涵啊。你看生活如此艰难,每天都有应付不完的生计。”
辉扬也笑:“总能为自己找到借口,记住了,下不为例啊。”
思旭闻听此言,便顽皮地故作一本正经状不住点头,两人又忍不住相顾而笑。在辉扬面前,竟然可以如此轻松和快乐。
辉扬为她脱下披肩和大衣,两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喝茶。
墙壁上挂着的正是李煜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后主感事怀人,诚有不堪回首之悲,表现了一种对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年华易逝的无可奈何的复杂情绪,只“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便似乎包容了人类所有的悲哀。
思旭正看得入神,没留意此时有人走进了房间,辉扬已快步迎上前去招呼来客。当她抬首举眉间,触目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难掩一脸的惊讶之色:“宋部长,怎么是您?”对方亦是同样讶异的神情。辉扬却望着他俩,满脸得意地笑道:“怎么样,都没有想到吧?”
思旭狐疑不解地定睛看着辉扬。原来他说的神秘客人就是宋俊贤,她的领导,前不久从广州调来F市的部长,辉扬怎么会和他如此熟识,又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转念间又想,世界原本非常狭小,而辉扬的公司总部不就在广州吗,认识宋部长亦在常理之中,又有何可置疑的?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唐突了。
辉扬笑着招呼他们:“都别傻站着,坐下来听我慢慢道来。”
她和辉扬一人一边坐在宋俊贤的身旁,思旭不免感到有些拘谨。毕竟宋部长刚调来不久,相互认识不深,何况又是上司,无形中自然便有了一层隔膜。
果然宋俊贤在广州时便与辉扬相识,辉扬的公司经常赞助他们所举办的各种活动。俊贤最赞辉扬乐善之举为,辉扬亦欣赏他儒雅之气度,故两人最相投契,遂成君子之交。
辉扬素来乐善好施,从不吝啬将金钱花费在善事上。《史记乐书论》曰:“闻征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辉扬此举亦同样令思旭敬重无比。
辉扬又向宋俊贤介绍思旭,说她也是广州人,父母均是某大学的教授。思旭便立刻纠正他,说自己其实是在广州出生成长,父亲是顺德杏坛人,母亲祖籍是湖南永州人,如今自己又在F市工作生活,就连自己也无法厘清究竟算是哪里人。
宋俊贤笑了起来,说其实这也正是他的困惑。他的父母是湖南人,多年前随部队南下,他在广州出生长大,走出家门说的是广州话,回到家里说的是湖南话,从小到大这个问题一直都在困扰着他:我究竟是哪里人,何处才是自己的故乡?
辉扬在一旁说道:“我们遇到的问题都是对身份和故乡的认同感,这大概是移民城市里很多人都摆脱不了的最大的生存症结。”辉扬亦是湖南人,对此颇有同感。
宋俊贤说道:“如此说来,我们三人都可算得上是同乡吧?”辉扬和思旭都点头称是。辉扬又加上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身份和故乡的话题一下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席间的气氛也变得自然而轻松起来。
房间里隐隐约约回荡着悠扬低诉的二胡乐曲,流入耳内的正是刘天华作的那首著名的《良宵》,大概是辉扬特意吩咐服务生播放的。果然辉扬随即对宋俊贤极力举荐,说这是思旭的拿手曲目,要求思旭现场演奏助兴,说罢还真的让服务生拿了把二胡来。
思旭已许多年未拉过琴。怕一碰到琴,就会陷入对往事的缅怀和追忆中不能自拔。她如何能够忘记彼时父母亲坐在灯下听她和思明哥拉弦奏乐,合拉《良宵》,一家人其乐融融、共度良宵的情景。如今斯人已杳,琴踪犹在,这样的景象何处再可追寻?
见思旭仍在犹豫,宋俊贤转过头来,含笑望着她说道:“大家这么好兴致,演奏一曲何妨?来,奏一曲吧,我们洗耳恭听。”
思旭触及他温和的眼神,竟莫名地脸一热,低下头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于是慢慢接过二胡,眼神是那样安祥而从容,动作是那样温婉而轻柔,就仿佛那是一个脆弱的婴儿。曾经这二胡、这弦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在她逝去的青春生命中所有美丽的时光,都有音乐静静流淌。虽然与它睽别多年,但一旦重逢,彼此之间依然熟悉无间,如同它就是另一个自己。
琴弓一响,旁人皆醉。那舒缓婉转的旋律,似乎夹杂着对悲欢的年华,缠绵的思念,不堪的往事的渲泻与喟叹,而奏琴的人就像指尖流溢出来的音乐一样,波澜不惊,令人动容。
一曲终了,辉扬拍掌称赞道:“拉得太好了,真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思旭拉琴呢。”
宋俊贤也向思旭投去赞许的目光,不住地点头道:“拉得可真不错,那乐曲就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一样——”
思旭被他俩这样一称赞,也不禁俊脸一红,露出羞赧的模样,幸而此时服务生端上了第一道菜肴“竹笙蛋响螺汤”为她解了围。
辉扬吩咐服务生开了支1986年法国拉图古堡红酒,三人执杯畅饮,谈笑甚欢。
宋俊贤因先前听辉扬提到思旭的父母在大学任教,便随口问她是在哪所大学,思旭刚一说出口,他就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令尊大人莫非是程如廷先生?”
思旭点头说是。宋俊贤的眼里闪现出莫名的光辉,慨叹道:“怎么会这么巧?我正是程教授的学生啊!”思旭也是一脸惊讶的神情。辉扬在一旁笑着说道:“太巧了,这可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又是一番叙旧情怀。程如廷彼时是法学院系主任和常务副院长,主持法学院的行政工作。无论做学问也好,做人也好,都是谨严而高尚的。但他一直不愿为行政所累,多次请辞,但不为学校和学院所准。由此可见他对学术的信仰和法学院师生对他的爱戴,有关他的一些轶事也在校园里广为流传。
宋俊贤说起其中一桩。如廷上课很讨厌学生迟到和边听课边吃早餐。一天风雨交加,第一节法理课。许多人迟到,并在落座后开始吃早餐。如廷大为不满。此时恰有一老兄睡眼惺忪冲进教室,因后排无座,无奈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前排。如廷一言不发,看着他坐下后,便不急不缓地对他说:“这位同学,你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吃早餐啊?”
宋俊贤刚一说完,辉扬和思旭早已笑得前俯后仰。思旭捂着胸口,忍不住笑地问道:“是真的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俊贤微笑着望着她说道:“我怎会骗你呢?关于程教授那些轶事我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呢。”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时教授还常常跟我们提起令兄,对令兄的成就他一直是引以为傲的。我记得他应该是在美国留学,现在何处,回来了吗?”
听他如此一问,思旭的神情瞬时黯淡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辉扬在一旁拉过俊贤,与他耳语一番,简扼述说了思明的遭遇,俊贤即刻便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思旭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努力地露出一丝笑容:“没关系,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们说,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不是吗?”
宋俊贤仍是一脸歉意地看着她:“好像是吧——”
辉扬站起身,端起酒杯捧到他们面前,大声说道:“不说这些了,来来来,我们喝酒,为今晚的相聚干杯——”
“干杯——”



那晚的聚会结束后,三人互相道别各自开车回家。
思旭开的是辆黑色帕萨特。当初买车时,她没有选那些适合女性开的时尚的日本车,却选中了这辆沉稳厚重的德国车,或许源自于她飘浮不定的内心始终缺乏一种安全感,她的人生委实需要这样一种沉实安然的感觉。
车里在反复播着那曲《良宵》。思旭心里回想着今晚所见的宋俊贤和往日在单位见到的似乎大不一样:平日的他是温和、严谨、难以接近的,今天的他身着米黄色外套,玫红色恤衫,如此英武非凡,温暖如春。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令她眷恋不已,无法拒绝。
他轻柔地对她说:“......来,奏一曲吧——”如此地轻,就像眼角悄悄爬上来的细小的皱纹一样,轻得不着痕迹。她便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在他目光的牵引下,拨开重重迷雾,循着那条回忆之路,回到了久违却仿佛仍是昨天的无忧岁月。
夕阳西下时分,空寂静谧的院子里回荡着低沉而凄婉的二胡乐曲声,绵长而悠远地进入心灵深处,成为她生命中无法舍弃的一部分;思明哥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搭着捧着二胡的她,穿越空阔的大学校园,穿行在两旁枝叶茂盛开满白色小花的椴树笼盖的小路上,送她去留着络腮胡子的音乐老师那里,那是她一天之中最盼望的时分,那时候,她以为,这院子,这校园,这音乐,父母,哥哥......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可是,就像每一个经历过生活的人一样。随着成长,那些与音乐有关的记忆,那些美好的日子,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家长会、兴趣班,以及人生的各种预想不到的意外取而代之,渐渐蒙尘,无处追寻。
这些年来,思旭感到自己像是一叶飘浮在海面的扁舟,儿时短暂美好的日子停留在此岸,不断地后退,再后退,自己却被身后的波浪不断地推向前,去到了久远的回忆也难以企及的彼方。于是她慢慢地明白,那些日子,那些感受,无论如何地不舍,是再也回不去了。
尽管如此,上两个月刚过了三十五岁生日的思旭,外表坚强果敢,谦恭有礼,内心却柔软得只要听到动人的旋律,只要看到感人的场景,就会随时随地掉下眼泪,变得异常地感伤。这时的她,就如同十八岁的少女一样,任由自己的心情在辽远无际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游走飞翔。这种心情,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
但是就在今晚,宋俊贤,他用充满温情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那乐曲就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一样——”,令她感到惊诧无比,仿佛自己在他的面前变成了透明人,身体的一切神经、脉络、思维乃至灵魂都被他解析得清清楚楚,无力再对他隐藏什么了。
思旭突然想到一句话,好像是“茶花”香烟的广告语:“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和宋俊贤虽然并非初相识,却为何有一种如此熟稔的故人般的感觉呢?
这时,放在座椅上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不知是谁发短信来。思旭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宋俊贤发来的。
他说:“非常抱歉,触及你的伤心事,请你原谅。”
思旭登时感到心头一热,于是便将车停在路边,马上回复他:“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说:“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
思旭想,难道他也有与自己同样的感觉吗?于是又回复:“我也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说:“深有同感。我年长于你,亦可称得上你兄长。”
思旭说:“那你就是兄长了,咱们拉勾,可不许骗人。”
他说:“好。”
思旭又问:“以后称你俊哥哥可否?”
他说:“好。”
思旭顿然之间感到自己好像浸泡在温暖的春阳里。她猜想俊贤此时一定也正将车停靠在路边给她发短信。想到明天一早他还要上班,于是赶紧发给他说:“天色已晚,早点回去休息吧。晚安,俊哥哥。”
俊贤也说:“你也早点回去吧,晚安。”
过了许久许久,思旭仍停在路边迟迟不愿离去。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她只觉得今晚发生的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幸福的梦境而已,梦醒后,是否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对于幸福的感觉,她从不敢轻易确信,因为那些总是离她甚远,远得令她从来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没有希望,便无谓失望。
坐在车里被黑暗层层包裹着的思旭,又想起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家,由于怕黑,心中无限恐惧。那时说不出怕什么,她很少以至于不敢想象具体可怕之物,但黑暗足够使她恐惧了。
写信向在美国的思明哥倾述她的感受,思明哥说,不用怕,你想象有一束光无时不在照亮你的世界,你就不会害怕了,我就是那束光。
可是后来,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照亮她的世界的那束光,又令她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之中。
她渴望光,渴望光照亮她的世界,让她在黑暗中找到方向,找到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
俊贤的出现,像一根火柴一样,划亮了她的生命,令她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令她像飞蛾扑火一样不顾一切地迎上前去,只是因为感受到了光,感到了难得的快乐和温暖,感到自己的心还可以这样激烈地再跳动一次。
也便是从这时开始,她和俊贤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之间更进了一层。





这天上午,部里开会布置工作。会议由周副部长主持,各科室负责人参加会议,宋俊贤也来了,看来有重要工作部署。
原来,为了配合省里最近提出的建设“文化大省”的有关部署,市里也决定将于春节后在全市开展“魅力城市”系列活动,此项活动由宣传部牵头组织。
周副部长说道:“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将我市的许多优秀的传统文化发扬光大,这也正是一直以来我们坚持不懈地在努力做的事情——”
他把目光投向思旭,赞许地说:“程科长这几年撰写了不少这方面的调研报告,呼吁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看来你的努力没有白费——部里决定这项工作由程科长具体负责,其它科室全力配合,春节后尽快拿出初步方案。有问题吗,程科长?”
思旭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着实高兴,这是她花费了很多功夫一直在努力争取的事情,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情,怎能不为此由衷而高兴呢?
她于是含笑回答道:“没有问题。”
周副部长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转过头去对宋俊贤说:“宋部长,您放心,别看程科长年纪轻轻,在业务方面可是颇有心得。她还出版过诗集和小说集呢。”
“是吗?”宋俊贤放下手中的文件,望着思旭说:“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拜读——”
思旭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一触及俊贤的声容笑貌,心里无端地泛起一阵涟漪,一时间什么也不会说了。
这个周副部长可也真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人性格就是直爽,完全不会掩饰,见到思旭总会忍不住称赞她几句。有一次五十几岁的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思旭说:“小程科长,我确实是很喜欢你——”思旭登时一脸愕然,他立刻接下去说:“我是喜欢你的才气,不是喜欢你这个人,你可千万别误会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思旭亦很喜欢周副部长这种性格,爱憎分明,喜欢和厌恶一个人全都写在脸上,丝毫不肯委屈自己。骨子里的她不也正是如此吗?
她读《论语》,其中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匿怨而友其人”,藏匿起自己的怨恨,却与别人表面上交朋友,这大概是政治家的常规作业,否则也就没有政治可言了。可思旭却不认同,也并不接受。俊贤他又是如何看待的呢?她真想知道。
会议最后由宋俊贤对工作提具体要求。他思维清晰,言简意赅,要求全部上下发扬群策群力,共同把这项活动办好。
会议结束后,思旭回到科室,立刻召集全科一起,传达了部里的工作部署,细化了具体细节,又将近期要抓紧的事情作了详细安排。
科室加上她总共五人。副科长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吴昭明,副主任科员郑立,科员林航和曾挚,平均年龄三十岁左右,是个充满活力的团队。
工作布置完毕,大家仍意犹未尽,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停不下来。思旭很喜欢坐在一边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闲杂琐事,但是思旭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是一种快乐,是生的快乐,是一种幸福,是平凡的幸福。
思旭在这样的空气里,突然觉得,幸福其实真的很平凡,穿平凡的衣服,过平凡的日子,然后你还是觉得很幸福,很快乐。这大概就是她长久以来所缺乏的一种心境吧。这样简单平凡的幸福她曾经也拥有过,可她究竟是在何处将它弄丢了呢?
曾挚端着茶壶为每个人斟满手中的茶杯。
吴昭明笑咪咪地看着新婚不久的郑立,问道:“郑立,新婚的滋味如何,有没有被小媳妇虐待啊?”
郑立也笑着回答:“此言差矣!你们都想象不到我媳妇有多疼人,怎么舍得虐待我?”
吴昭明回过头来又对林航说道:“你看看人家郑立一脸幸福写在脸上的小样,你也拍拖这么久了,为何不趁早结婚趁早享受享受?”
林航连忙举手告饶:“还是放过我吧。你看看我,一个小破孩,兜里的硬币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栖身之所都没着落,谈何成家立室?”
吴昭明于是说:“说到底,还是郑立命好,有一个好爸爸,结婚,摆酒,买房,装修,全都包了,比我们要少奋斗至少十年。”
郑立说道:“你们别寒碜我了,其实说到底,我不就是一名符其实的“啃老族”吗?真是惭愧得很。”
林航说:“有什么好惭愧的,我们可是削尖了脑袋想做都做不成啊!”大家又笑了起来。
别看他们平日里嘻嘻嘻哈哈,没点正经,好像永远长不大一样,其实他们莫不有着各自不同的烦恼。工作、烦扰、苦役和麻烦,的确是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命运。就是这样,人生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
郑立喝一口茶,突然想起什么来,说道,“上周六我陪小媳妇去广州办事,在路上见到了宋部长的车,他好像也正赶回广州去。”
吴昭明说:“宋部长家在广州,平日在F市不回去,周末当然得回家看看。这样来回跑也真不容易。听说他才四十出头,如此年轻,前途应是一片大好。”
曾挚也忍不住插话道:“我觉得宋部长是我们机关里最有风度的君子,你们意下如何?” 语气里透露着掩饰不住钦慕之情。
思旭自然对此深有同感。
《诗经》有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又想起四个字:君子如玉。正是俊贤给她的感觉——温润如玉,温暖如春。
郑立却不放过取笑曾挚的机会,说道:“看看你这副神情,被男朋友看见了,还不立马把你给休了!”
曾挚却被他笑红了脸,急忙说道:“我哪有什么男朋友——”
大家见她紧张难堪的样子,全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此时思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听,原来是祝丹打来的。听到她这边如此热闹,忍不住问道:“干嘛如此开心,涨薪水了吗?”
思旭尽量压低声音答道:“涨什么薪水,在开会呢。”
祝丹赶紧说道:“中午出来逛街吧,最近商场都在疯狂打折呢,你不用给家里的老人孩子们买新衣服过年吗?”
思旭想了想,便答应她:“好吧,下班后再联系。”
祝丹说:“那先去开你的会吧。”



中午下班后思旭打电话给祝丹,两人约好在信联广场门口见面。
二十分钟后,思旭便赶到信联广场,将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来找祝丹。刚走到门口,便一眼看到了身着黑色皮衣皮靴、卓尔不群的祝丹正站在商场大堂中央四处眺望。
她走了过去,笑着对祝丹说:“你永远紧跟时尚潮流,从来不肯落后。你站在这里,旁人以为是哪里来的大明星呢。”
祝丹轻拍一下思旭,挽着她的手边往前走边说道:“就你不把我当明星,你都不知我有多少‘粉丝’——”
祝丹是市里电台主持人,主持晚上十点钟的“今夜情为证”栏目,深受听众喜爱,自然有不少忠实的“粉丝”。
因看她那样正经,思旭便又笑起来:“是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祝丹又说:“还笑,看你,鱼尾纹都笑出来了,也不知你平时是怎样保养的。”
思旭故意睁大眼睛凑近她,说道:“你还年轻吗,看看你有无皱纹,真的一条也没有?”
祝丹笑着轻轻推开她说:“别看了,谁经得起你这样看?”
思旭说:“怎样,终于承认岁月不饶人了吧?”
祝丹于是说:“你都老了,我能不老吗?”
她们是大学新闻系同班同学,同年同月出生,祝丹长思旭几天。不知不觉间她们都已三十五岁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大一时,有一次她们呼朋结伴地与几个同学去爬学校的后山,傍晚时分,有顽皮男生在后面扮鬼叫,她们又怕又气,过去追打。如今回头的刹那,竟是十年光阴。昔日那些淘气的伙伴,在哪里?
商场年末打折,所有的商品均五至七折,她们总会等到这时候直奔主题,一次性购齐近期所需要的服装和用品。年纪渐长,连从前那种从早上逛到晚上商场打烊的精神和热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冷却及至熄灭了。
一个小时以内,她们便结束了今天的购物活动,两人均收获颇丰,提着大袋小袋到商场一楼的“星巴克”喝咖啡,互相展示各自的“战利品”。
祝丹为自己买了一大堆名牌服装,有大衣,外套,连身裙,高筒靴,一应俱全。思旭笑她说:“你们家大衣柜又该撑破了,哪装得下这么多衣服——”
思旭收获也不少,有给女儿买的外套,小裙子,小皮鞋;有给周恒买的大衣;有给父母、婆婆买的保暖内衣;有给小姑子周娅买的皮包......
祝丹翻来翻去,唯独没有她自己的,便问道:“你就没为自己买点什么?”
思旭把她刚翻出来的衣物收拾好,笑着说:“没什么好买的。”
祝丹轻抿一口杯中的咖啡,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心里装的人太多了,可就唯独没有你自己。”
思旭佯作不在意说:“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高尚,你想树我为典型感动全市人民吗?”
祝丹定定地看住她:“感动全市人民又有何用,你感动周恒就行了。”
听祝丹提到周恒,思旭的心里真有如打翻了个五味瓶,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周恒大学亦是她们的同班。她和周恒的十年因缘,祝丹是最明白的见证人,也是祝丹,从一伊始,便苦口婆心地劝阻她:“周恒不适合你,你可要想清楚。”可情感的事,又岂是当局者能想得清楚、看得明白、左右能了的呢?
当年哥哥的意外离去,使十八岁的思旭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离别。而这样的离别,并非为了再相见,而是永无相见的诀别。
思旭这才觉察,原来我们身边的亲密爱人,包括我们自己——终有离去的一天;我们亲手种下的一草一木,我们曾经漫步的山林小径,都会成为别人眼前的景致,不再属于我们。
原来世间种种均有期限,无论人,无论事,他们的出现、陪伴、相濡以沫以及决然离去,都是有日可待的。
由于那次意外事故,思旭不能专心应对,终于没有如愿考上神往已久的北大,仅留在广州的这所大学。
这一连串的变故,令思旭的心灵迅速成长,让她彻底觉醒到什么是真实的存在,什么是虚幻的未来。那曾经困扰过她的,让她日思夜想的,苦苦留恋的都被她封存起来,再也不肯轻易触碰。
大学四年,思旭两耳不闻窗外事,静中读书,埋头写作,很快便小有成绩,接连出版了一本诗集和一本小说集,一时之间在校园里被传为佳话。
于是走在路上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说“这不是新闻系很会写文章的程思旭吗”;经常会有一些稚气未褪的学弟学妹们找上她的宿舍来,索要她的签名,向她请教读书写作的方法;还不断地收到些署名的和匿名的求爱信,希望能够融化坚冰,得到佳人青睐——
对于眼前的一切,思旭总是心无旁骛,心如止水,淡然处之。然而又有谁知道,她寂寥的心其实就像是一块渴望爱情的海绵,只需一滴眼泪,就会立刻膨胀。只是,这滴眼泪还未出现。而一份不够份量、没有意义的爱情,她宁可不要。
而睡在她对面的祝丹,大学期间却总在不甘寂寞地忙着拍拖,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她常常悲天悯人地劝解思旭:“你何以要和自己过不去?如今还有谁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呢?还是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思旭,别傻了!”
她们班和祝丹一样来自F市的周恒也喜欢思旭。周恒是新闻系学生会主席,才华横溢,天马行空,自信而不羁,吸引着一大班女生的心。而他却对毫不张扬的思旭情有独衷。
他总是借故到她们宿舍来找祝丹,其实是想见到思旭。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但思旭只是淡而远之地对待他,很少参与他们的谈话,或是收拾书本一个人到图书馆去。
祝丹虽然时时鼓动思旭和男生拍拖,对于周恒,她却从一开始就不认同。从外表看上去,周恒和思旭都那么地出类拔萃,才貌相当,似乎是天生一对,但是周恒张扬的个性和思旭执着深远的情感交织一起,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他真的能明白思旭心里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吗?他真的能给她吗?
她于是对思旭说:“周恒很优秀,但真的不适合你。”思旭点头说:“我知道。”要就要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最好的,这不是她一直在坚持的吗?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周恒也不曾放弃。不管思旭如何淡漠地对他,接不接受都好,他仍从不间断地给思旭写信,倾诉衷肠,仿佛已将她当作他人生的理想和信念来追求,结果如何,似已并不重要。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前夕,毕业班的学生们除了忙着准备毕业论文,联系工作,还忙于参加各种活动与昔日同窗依依惜别。
六月的一个星期日,思旭一大早便被祝丹拉去参加班里几个同学组织的活动。男男女女一班人说笑着走到学校门口,碰见了和学生处处长在一起的周恒。周恒便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告诉他说准备去游览学校附近的西山。他看到思旭去,便也想去,但一时有事走不开。
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去西山的车迟迟不来,他们经过一阵讨论,最终决定改去和西山相反方向的萍岛。
大学四年,思旭极少参加这样的活动,今天第一次游萍岛,她这才发觉四面环水的萍岛竟是个如此幽静的好去处。她的心里也不免生出了依依之情。也许这四年中她真的错过了很多风景,很多人,临近分别时才突然发觉他们的珍贵。
快到中午时分,原本风和日丽的天空突然骤变,一时之间狂风四起,暴雨滂沱,岛上荒无人烟,他们在雨中落荒而逃,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最后终于找到一座废弃的破屋钻进去躲雨。
大家又冷又饿,挤在一块,还开心地互相开着玩笑。祝丹紧紧搂着思旭,大声地对对面的聂宏宇说:“聂宏宇,思旭不是你的偶像吗?现在和你的偶像在一起有何感想啊?”
聂宏宇故作夸张状说:“你们知道本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虽然内心无比崇拜,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但今日和思旭一同经历萍岛遇雨事件,本人真是毕生难忘,死而无憾。”
祝丹又问:“聂宏宇,此话可当真?”
聂宏宇一本正经地说:“绝无虚言,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旁边的女生起哄说:“聂宏宇,现在才表白,为时已晚了!”
聂宏宇摇头晃脑地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是吧,思旭——”
逗得众人笑成了一团。
那天的大雨滥觞了几个小时,当他们回到学校时已是下午四点。祝丹和思旭回宿舍换衣服,同宿舍的何欣说:“你们可回来了。知道吗?周恒出事了!”
原来中午时周恒见天色突变,赶紧上宿舍来找思旭她们。见人没回,怕她们无处避雨被淋湿,便拿上几把雨伞骑着自行车赶往西山给她们送去。他冒着大雨在西山遍寻不遇,下山时,自行车刹车失灵,他一头栽下地来,撞晕过去。后被路人见到,帮忙送回学校,现正在医疗室接受治疗。
她们听了后立即赶到医疗室去看周恒。他半躺在病床上,手上、脚上多处伤痕,校医正在为他处理左手肘上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深可见骨。见她们进来,他忍痛挤出一丝笑容说:“你们回来就好了,我没事了。”
校医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骂他:“现在还充什么男子汉?谁说没事了,你知道吗?就这个伤口起码要几个月才能痊愈!”
周恒耸耸肩,做个鬼脸说道:“不会这么严重吧?”
思旭见到他这种情状,觉得非常抱愧。想到他为了给她们送雨伞,自己却不得不躺在这儿忍受皮肉之苦,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喃喃地说道:“你这又何必呢?”
周恒却笑着安慰她们说:“你们可千万别觉得对不起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连自己都管不好,反倒想着要去救你们。”
他越是这样关切,思旭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周恒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个夜晚,思旭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彻夜未眠。这个夏天里最突然也最猛烈的这一场雨,漫过了思旭的心,冲破了心中的堤防,使原本含糊的一切明朗起来。
她想起周恒写给她的信中有一首诗:“多少人爱恋你的神采,爱恋你的美貌,但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他却只爱你的灵魂,也爱你脸上变幻的忧伤。”
她知道他伤口的血是为她流的。那一刻,她决心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接纳周恒,用自己的心去回报他的情义。

3

一天里最期盼最快乐的时刻,便是站在学校门口的大榕树下,看着刚放学的女儿像朵花儿一样快乐地向自己跑过来。看着可人一天天长大,思旭收获的是越来越多的感动。
可人手上扬着张奖状和几件精致的文具,大概是学校发的奖品,蹦到思旭面前,将奖状递给她,自豪地说道:“妈咪,这是我这学期的奖状,是班里唯一的金奖呢!”
思旭蹲下去,一把搂住可人,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一口,赞叹道:“真不错,我们的可人可真行!”
可人大概遗传了父母的精粹,漂亮可爱,聪明伶俐,善解人意。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可人总有许多让思旭感动的事情。
思旭帮她洗澡时,她会说:“妈咪,你辛苦了,我好爱你!”她会憋着劲踮着脚替思旭擦背;
思旭做饭时,她总是不时地跑进来问:“妈咪,你累吗?”坐到饭桌上,她总会将第一筷子的菜夹到思旭嘴里,说:“妈咪做的饭菜真香呀。”
思旭深夜加班赶材料,第二天早上睡懒觉,可人会煮上两个鸡蛋,自己一个,给思旭留一个,把牛奶放在鸡蛋旁边,趴在她身边说:“妈咪,早餐在桌上,你起来记得要吃哦!”
孩子的心真的比针孔还细,他们做的许多事情都出乎大人意料。所以可人每一次关心,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思旭都很感动。她觉得自己付出的爱幼小的可人都感受到了,她也在对妈妈回报她的爱。
虽然天底下每一个父母都不要求孩子回报,但思旭从可人一生下来便向她灌输一种感恩的心态和意识。
每个人一生中承载着太多的恩情:父母的养育呵护、师长的传道授业、夫妻的相濡以沫、朋友的悉心关照、邻里的真情帮扶、前辈的知遇提携、素昧平生者的无私援助、大自然的阳光雨露慷慨赐予——这些恩情不都是人生的幸福之源吗?
中华民族历来便讲究知恩图报,感恩的美德代代相传,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到“衔环结草,以谢恩泽”,再到“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进而“饮水思源”、“投桃报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等,我们实在是个有着深厚感恩文化传统的民族啊,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思旭深知,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一定会珍惜身边的一切事物,一定会是个有福气的人,最终也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身为母亲的她,真希望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与感受一点一滴都传导给可人,令可人能够领略到这种对生命馈赠的欣喜,做一个从心底里都感到快乐的人。
思旭牵着可人的手,一面走一面和她商量着:“妞妞,明天就开始放寒假了,妈咪送你去嬷嬷家里好吗?”
懂事的可人虽然不想拂逆思旭的安排,内心却极不情愿,她犹疑地轻声问道:“妈咪,我不想去嬷嬷家,嬷嬷好像并不喜欢我。我想去婆婆家,我会听话,我还要跟公公学《三字经》、《千字文》呢!好吗?”
思旭听着可人的这番话,感觉到她稚嫩的心灵里流露出的委屈,心里不禁也泛起一阵酸涩。她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柔声说:“妞妞这么乖,嬷嬷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年纪大了,我们要多关心她,多体贴她,你说是吗?”
可人使劲点点头,清脆地说道:“我知道,妈咪,《弟子规》里说,‘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公公说,如果长辈讨厌我们,却还能够用心尽孝,那才算是难能可贵的,对吗?”
思旭只是感动,一时也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
可人一生下来,婆婆便从未掩饰过她的失望,人前人后地说:“我们周家三代单传,想不到祖宗的香火就在周恒这一代断了。”因为不欢迎可人的降生,难免会在言语态度上表现出来,可人从小到大她都并不热心照看关爱。思旭因体谅她的心情,也就不愿过于在意与计较。
回广州时跟父母说起,如廷说:“生女儿有何不好?识者都知,女仔是世界的源头,未来的国母。亚里士多德都说,‘必须优良的妇孺,才会造成优良的城邦。’可见,女仔的性情命运、举止言谈、处世态度对一个国家和社会的影响有多大——”
思旭觉得父亲这话深合她心,于是更为专注地听他说下去。
“生儿子若教不好,还是一人坏,一家坏,一族坏,女儿因负有子嗣延续、生育教养的重责,可就关系到‘百年树人’的大计啊!以后嫁与人家为妻做媳,若不能贤良淑德,知书达理,却反倒霸道横蛮,失去做女儿的本分,岂不无故生出许多事端,而致天下大乱吗?”
思旭想着父亲说的话句句在理,顿觉茅塞顿开,之前心内的委屈和不平渐渐消散。
“自古有云:妻贤夫祸少,又云: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由此看来,生女儿实在比生儿子矜贵,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思旭点头称是。
如廷又说道:“你婆婆守寡多年,含辛茹苦把一对子女拉扯大也不容易,你要多体谅、多安慰、多孝敬她,这才是为人媳妇的本分。你征得她老人家同意后,便无妨把妞妞送回来,跟我念念《三字经》、《千字文》也好——”
正坐在沙发里读书的母亲许墨萍也放下书,摘下眼镜说道:“小旭,爹地说得没错,反正我们两人都退休了,平日家里怪冷清,把妞妞送过来陪陪我们也开心。”
父母说得轻松,可思旭望着年近七旬、发如银丝仍鹣鲽情深的二位老人,目眶忍不住一阵潮湿,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想到做父母的,一生辛劳,不曾享福过,养育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如今还要为自己的难题操心。同样生为人子,人家待父母侍奉恭敬,颐养天年,而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会做人女儿!
然而实在宥于现实的局促,周恒和她工作都忙,两人的事业均处于上升期,哪里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照管孩子。因此可人三岁前,便一直由年迈的父母帮忙照看,只要一有空暇他们便开车前往广州探看。
每一回思旭都会把车停在大学门口的停车场,自己一个人沿着那条椴树笼盖的小路慢慢走回去,就像年少时每次回家一样,而心情却已然不同。
站在院落外往里望进去,总可以见到父亲和可人坐在阶前那株紫薇树下抑扬顿挫地念着书。父亲念一句,可人跟着念一句。
有时念的是《三字经》:“——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
有时念的是《千字文》,字义广,文字深,每念完一句父亲还会细细讲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父训,入奉母仪”。
听着听着,思旭只感觉到魂魄已不知不觉地飞回了久远的青涩年月,仿佛院落里正襟端坐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便是多年前的自己,浸淫在这浅白易懂的古老文字里,是身与心,都有如兰花般馨香留远,如碧潭般清澄照人。



1

这日下班刚回到家,周副部长的电话就跟着打来了,说是明天上午十点钟部里有个新闻发布会,宋俊贤要参加,交待她即刻为他写份发言稿。
思旭驾轻就熟很快便完成了。她依周副部长的吩咐打电话给俊贤。他甫一开始感到有些意外,大概没料到她会致电给他,听她说完原由后始明白过来,告诉她说自己正在迎宾馆接待客人。
他想了想后对她说:“就算现在给我也没时间看了,不如明天早上再给我吧。”
思旭于是说“好”,正准备收线,又听见俊贤说道:“除了发言稿,我更想读到你的作品。如方便,记得送本你的书给我,让我好好拜读一下,可否?”
思旭心想,他竟然还记着这件事,便说道:“那些陈年旧作,怎好意思拿出来见人?”
俊贤笑道:“伯牙摔琴谢知音,我大概还称不上你的知音吧?”
思旭听他这样说,不禁怔了一下。他何以会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不明白她对他的一番心意吗?
静默之中,只听得俊贤在那边说:“好了,你早点休息吧,我这边还未结束呢。”
放下电话,思旭端了一杯清茶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坐在摇椅上,面对空旷的夜空,静静地冥想。
可人被送去了父母家,周恒在派出所通宵值班,家里孤静清冷,一丝声响也没有。
周恒每周要值班两晚通宵。可人没出世时,思旭并不习惯家中这样的孤清,总希望他有空时多打电话回来,安慰她几句,聊聊天也好。后来周恒打回家的电话越来越少,尤其生下可人后,他亦极少关心问候。
思旭心知他工作辛苦,家中一切琐事,不到必不得已时从不去烦扰他。结婚后买房,装修,生女儿,这些人生中的重大艰难时刻,好像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
她尽力做到毫无怨言,因为这是身为女子应尽的本分;她不去想得到任何回报,只希望能听到他的一个电话,为何却如此难以偿愿。
她真想不明白,在人生各种歧途奔波的过程中,周恒的心里对她们是否还有一丝一毫的牵念?他对她曾经细微贴心的关爱究竟又是在何时何处遗失了呢?
如今,她已渐益静悟,不再轻易去思虑这种问题。她想,有可人在身边,陪着孩子一起成长,人生便会过得很快吧。
次日清晨,思旭早早便回到了单位。她在停车场泊好车,顶着清冽的寒风慢慢走回办公室。
前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跃入她眼目,令她的心无端地弹跳了一下——竟是宋俊贤。他应是刚在迎宾馆吃完早餐,正往办公室方向走。
思旭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刻意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就这样天涯海角地跟着去,又何妨?
回到办公室,她拿上昨晚写的发言稿,还有她自己的诗集和小说集去找俊贤。敲门进去,见他手中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茶,若有所思地坐在办公台前,似乎在等候着她的到来。看到她进来,他笑着说:“你来了?坐吧。”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宋部长”还是“俊哥哥”?索性便不叫他,只是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随即把手中的稿子和书一起递给他。他接过去翻了翻,抬首含笑望着她,说道:“你终于肯赐书予我了——”
他的目光有如春光般明迷,令人心驰神往。思旭竟像是第一次晓得,仿佛人世都成了仙境。
她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是些很幼稚的东西,你不要见笑就好了。”
“怎么会呢——”他顿了顿,突然问道:“今晨感觉有人跟在我身后,有如‘芒刺在背’,可知是谁?”
思旭有些措手不及,他竟早已觉察,却只是不动声色。她不免露出些许窘态,轻嗔道:“原来你是知道的啊——”
俊贤忍俊不禁:“我刚才一路走,一路想,庚信的赋里有:‘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这不,你不就来了吗?”
思旭心想,她与俊贤难道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吗?可是他不曾叫,此刻她不也来到了他的面前吗?而似乎只有在他的面前,她才如此分明地有了她自己。
思旭转回到科室,人都已到齐了,或在扫除,或打开水,或读报纸……一天如是开始,令思旭不禁感到人世原是这样地可亲。
因有事情布置,思旭召集众人一起开个早会,简要将近期工作作了交待。
“魅力城市”系列活动方案的基本框架已大致敲定,此方案要发至各区宣传部门征求意见,反复研讨修改后才可定稿。
思旭环顾一周,语调轻缓但不容置疑地说道:“大家抓紧时间,尽快完成各自分内的任务,一定要在春节前敲定最后方案。这样大伙也可过一个舒心的春节。”
众人均无疑义,于是各自分头去忙。
思旭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曾挚便走了进来,一副惆怅难言的神情。思旭轻言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曾挚?”
曾挚于是说:“思旭姐,明天我想请请假,陪我妈上医院去。”
思旭问道:“伯母生病了吗?有无大碍?”
“一直都说腹部痛,让她上医院检查总不愿去。我担心她,想明天带她去看看。”
思旭点头应允道:“那你就去吧,一定要跟老人家好好检查一下。”
曾挚仍是一脸的歉意:“思旭姐,最近科里这么忙,我还跟你请假,真对不起。”
思旭从办公台前站起来,抚住曾挚的肩说道:“曾挚,没有做不完的工作,但是,老人家的身体健康才是至重要的,你别想太多了,啊——”
曾挚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思旭想起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父母的年纪,父母的健康,做儿女的,一定要常常记在心里。一方面为他们的长寿而高兴,一方面又为他们的衰老和健康而担忧。
有一天却发现,曾经我们生命里最坚强最厚实的依靠,突然间变得脆弱无依,将会令人多么地于心不忍,于情不堪!今人和古人的心,竟然如此相通。
看着曾挚瘦削单薄的背影,思旭想起去年招考公务员面试时,主考官问曾挚:“你为何要报考本单位的公务员?”
曾挚率真地回答道:“我报考宣传部主要基于现实和理想两方面因素:其一,因为我的家境比较困窘,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供我读书非常不易,我希望能早日自食其力,帮补家庭,这是现实的需求——”
“其二,我认为宣传部门是关乎灵魂、关注人心的工程,能够使人们在世俗的生活瑞安妥自己的心灵。德国诗人胡腾有句诗说,‘心灵觉醒了,活着便是件欢快的事。’我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带给人们这样的欢快,也令自己感到欢快——”
不亢不卑的态度,独到精彩的陈述,给众评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曾挚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考进了宣传部。
思旭亦从心底里喜欢这个率性的女孩,和她女儿家的志气。
尽管出身微薄,却没有贫寒相,仍对现世这样珍惜,真洒然如山边溪边的春花秋花,兀自开落;又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贴地而流,却也不觉得自己有何委屈难伸。
做人本来是要这样才有深意吧——

2

下午,思旭到市美术馆参加书法老师庄怀宇书法作品展开幕式。这次庄怀宇携80幅作品专程从广州来F市举办展览,思旭明白,这对于本市广大书法爱好者而言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前几天庄怀宇为此事专门打电话告诉她,对她说道:“到时候有空便过来看看吧。”
思旭闻此消息甚为高兴,说道:“我一定会去。庄伯伯早该来F市办作品展了。”
庄怀宇是父亲几十年来的莫逆之交,是文学院自学成才的教授,亦是当今少有的饱学之士。他对古典文学、书法理论、佛学、道学都很有研究,还长于古体律诗的写作。如廷每每谈起怀宇的治学态度和水平总是赞不绝口,并曾撰文誉之为“今之古人”。
怀宇研习书法,古今兼收,擅书行草,兼研楷篆隶。思旭自七岁始师从庄怀宇学习书法、书法理论和传统文化,一直坚持到高考前夕,自感获益匪浅。
思旭曾经总结先生的读书特点:一是细。他绝不一目十行地读书。他看书很是认真,加上几十年积累的读书经验,他最能把“厚书看薄”,他能在读完一个章节后归纳出全文的要点,对一些精彩的段落他会反复阅读直至背诵下来。
二是勤。他的床头、书案常堆放着喜欢的书籍,稍有所思所悟所疑,伸手就抽出自己所要找的书籍。亦是“不动笔墨不读书”,凡是他阅读过的书籍,不但有圈点、还有批注,甚至把错别字都一一改正过来。
先生给人的深刻印象是,天底之下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懂得的东西。他曾说,他在12岁就下过背字典的功夫,由于打下这么扎实的基本功,在一生的读书生涯中,首先便没有了文字障碍。
在研究书法中,他对中国公认的名碑名帖100多种都十分熟悉。在一次书法讲座中,他随意列举了60多种碑帖,每个碑帖的书写者、年代、书法特点、在历史上的影响等等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他的博学和谈吐,使听讲座的人们十分震惊。
思旭想起过去先生常常对她说:“人生来都是要经历痛苦的,但书能解忧,书能释怀。翻看书法史不难看出,大凡有作为的书法家,都是经历过痛苦的。颜真卿、苏东坡、王铎……他们的仕途是曲折的,内心一度极其痛苦,但他们能以书为乐,消解了痛苦,使人生获得了终极的幸福——”
这种幸福,正如苏东坡在给朋友写的信中说的一样:“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
人若能摆脱尘俗的喧嚣,一心浸润在书法的萧然淡简的意趣中,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及幸事。
思旭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过得有些意气难平,连书法也已荒废多时,委实有负先生当年的一片苦心,心里真是惭愧得很。
开幕式办得空前地盛大,全市政界商界要人云集,纷纷前来捧场,这在本市书画界是罕见的。
思旭看到人群之中宋俊贤和郑辉扬也来了,正和周围熟识的人寒暄。她没有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只是独自一人走到展馆内人少之处,一路看过去。
她看到其中一幅字:“人生乐在相知心”,不禁心弦一动,定定地站住了,观望良久。
她知道这一句出自王安石的《明妃曲》:“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郭沫若在一篇文章中说,王安石闯了诗祸,指的便是“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联。此语一出,议论汹汹。或谓“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乎王安石之意”;或谓“苟心不相知,臣可叛其君,妻可弃其夫乎?”为王安石辩护的人也只好说,此处所说的恩专指男女关系,无关君臣之义,亦似可自圆其解。
思旭心想,王安石这里所说的恩,大概确是指男女关系,但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而是从更高的角度,从社会的角度而言,即男女结合应以“相知心”为准则吧?如此说来,这思想又非常地近代化,有点资本主义萌芽的味道。
思忖之间,庄怀宇和宋俊贤走到了她的身旁。怀宇含笑问道:“喜欢这幅字吗?你在此看了许久——”
怀宇的问话拉回了思旭的目光。她回过身向他们点头示意道:“庄伯伯,我是在想,王安石这首诗中所说的恩究竟指的是什么?”
宋俊贤在一旁说道:“我想自然无关君臣之义,而专指男女关系吧。可是男女关系也要从政治上看问题,原来自古已有之——”
一语道中了思旭的心声,她不禁朝他望过去。这个面容沉静,目光深邃的男子,他难道是另一个自己吗?不然,又怎么会屡屡说出自己心底里所思所想所触所动?她忽然想到,王安石的这句“人生乐在相知心”不正是她此刻内心的观照吗?
彼此间一介绍,思旭这才知道原来宋俊贤也曾跟庄怀宇学过两年书法。
庄怀宇对宋俊贤笑道:“如此算来,思旭可称得上你的师姐了。”
宋俊贤愣了片刻,很快便明白过来,旋即笑了起来,“这倒也是。”他于是双手抱拳向思旭作一揖,口里还称道:“原来是程师姐,失敬失敬!”
思旭也忍俊不禁地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怀宇却正色道:“有何不敢当?在我们这一行,先入行的便是前辈,理应当仁不让才是——”
俊贤连连点头称是。
这时旁边有人上前招呼怀宇,怀宇于是向俊贤和思旭摆摆手便走开了。
俊贤打量着眼前亭亭玉立的思旭,浓密乌黑的长发,秀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浑身散发出一种知性的美。
想到这个外表清雅忧郁的女子内心竟如此丰盛盈盈,不仅会弹琴,写文章,对书法亦颇有心得,不知她还有些什么令人暗自称叹的才华呢?他分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对生活的那种纯净的爱之不尽的情怀。
思旭在他的凝神注目中,只感到一片欢喜,浮上心口。她极力掩饰着内心这种没来由的悸动,却把目光投向面前这幅字,还凑近了去辨识字幅边章上的印文,终于看清楚原来刻的是“常乐未央”四个字。
她回头对俊贤说道:“我知道汉朝一些铭文里,经常有‘千秋万岁,常乐未央’的字样,庄伯伯将‘常乐未央’四字用在此处作闲章之用,真有画龙点睛的妙用,令人玩味,韵致可品。”
俊贤看到她一脸如获至宝的欢欣样,不禁笑道:“若喜欢下次我刻一块送你——”
思旭感到有些诧异,不信道:“此话当真?”
俊贤点头言道:“当真,绝无虚言。”
思旭亦只是垂下眼眉“哦”了一声,便无语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他的面前可以完全放松,却又时常感到目眩神迷,身与心竟全然不能由自己掌控。
郑辉扬朝他们走过来,嘴里说道:“我看你们刚才谈得高兴,怎么见到我就不作声了?”
思旭笑微微地答道:“辉哥一来,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
“真是这样吗?你这个坏丫头!”辉扬佯装生气状,抬起手要去敲她的头,思旭却笑着躲到了俊贤身后。
俊贤挡住辉扬的手臂,说道:“手下留情——”
辉扬只好放下手来道:“看在部长大人的情面上,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
思旭调皮地挤了挤眼睛,跨步走了出来,没料到头上立即挨了他一记。她不服气地说道:“辉哥怎么能暗算人
——”
辉扬得意地笑起来:“你没听过吗,人算天算不如暗算!哈哈——”
思旭故意瘪嘴摇头说道:“可这也太不厚道了。”
辉扬说:“是有点不厚道,不如这样,今晚我请二位吃饭,为我的不厚道诚心谢罪吧。”
思旭当即便拒绝了。刚才她接到小姑子周娅的电话,说家婆身体不舒服,她和周恒都抽不开身,让她回去后带家婆上医院看病。
辉扬瞅着她说道:“思旭,你都快变成你们家的保姆了!”
这话确实不假。可人有一次不也对正在努力拖着地的思旭说,妈妈真辛苦,就像是我们家的保姆一样。当时真令她感慨万端。转念一想,嫁入凡间的七仙女不也是如此结局吗,又怎可能再变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呢?
俊贤拍拍辉扬的肩膀,说道:“既然思旭没空,那就改天再约吧,反正这顿饭你是赖不掉的——”
思旭望着他们,只觉很是遗憾。她心里其实切切地很想去,和他们在一起,人世可以变得如此静好,如此开心快意。尤是俊贤,从一伊始便仿佛有一种魔力,令她原本平淡沉寂的心灵泛起了涟漪和生机。
她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男女之情,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异迁,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时时如新,虽仳离诀绝了的两人亦可彼此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生若能“乐在相知心”,这相知竟可解脱人世的沧桑与生离死别。
她和俊贤,若能如此地相知契合,便好了。

3

从美术馆出来,思旭匆匆赶到婆婆的住处,上楼一看,只见她一个人斜躺在沙发上,捂着肚子不住地呻吟。
思旭上前关切地问道:“妈,哪里不舒服?”
婆婆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无力地说:“大概中午吃错了东西,泻了一个下午。”
思旭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又到门边拿了双鞋为她穿上,说道:“我送你上医院吧,你慢点儿起来。”
来到医院,思旭跑前跑后地找医生看病、交费、拿药、带婆婆到急诊室输液。一切安顿妥当,她便走到医院门外的商店去买矿泉水。回来时在门口碰到了急匆匆从外面赶过来的小姑子周娅。
周娅见到她便问道:“嫂子,妈没事吧?”
思旭一脸倦意地摇摇头说道:“没啥事,可能吃错什么东西,急性肠胃炎,只需打针吃药便可——”
周娅不禁松了口气:“那就好了,下午她在电话里还要死要活的,我刚好在外面采访一时也走不开,哥又说在值班,就只好找你了,把你累坏了吧?”
思旭拍她一下,笑着说:“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吗?”
周娅向她靠过来,一把挽住她的手臂,一边走一边无限感触道:“嫂子,我妈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能以德报怨,真是难为你了——”
思旭轻叹一声,说道:“傻丫头,说这些干嘛?”
周娅在婆婆病床前只待了十几分钟,问候了几句,看她没大碍就借故先走了。她在报社做记者,经常要赶稿,婆婆便也不再说什么。
思旭知道周娅很怕和婆婆待在一起,无非是听她絮叨“一个大姑娘家,天天在外面疯跑,还不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之类的旧谈,耳朵都听出茧了,避之犹恐不及。
周娅不喜欢便可一走了之,思旭却不能。她和周恒十年婚姻,不管遇到怎样的委屈不平,她只能默默地忍受,自己想办法平复心情,从不轻易向人表露。
固然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思旭却始终做不到板起面孔去和周恒母子理论。
她自小便在父亲及庄伯伯所主张的先儒忠恕之道的陶熔下成长,克己复礼、推己及人的信念就像种子一样在她的心灵深处扎根,约束自己的言行,以友善、恭敬的态度对待家人及他人,无形中已成为她做人的一种自觉和习惯。
更何况,人生很多事情,究竟孰是孰非,是难以定论的,既如此,又何必去作无谓的辩驳与争论呢?
起初的时候,思旭对周恒倍加爱怜疼惜,心疼他小时候受的苦。
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婆婆守寡多年把他们兄妹养大。婆婆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曾是市物资公司的总经理,已退休多年。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她的头发也抿得光光的,对思旭的态度始终不冷不淡,客气而疏远。
周恒对婆婆尤其体贴,思旭便想,一个孝顺的男人也必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想必也一定会疼人,这也让思旭下最后的决心,跟着周恒来到F市,不久后便决定和他结婚,决心从此要令他幸福。
婚后他们仍住在婆婆家里。四房二厅的房子,周恒说如此可以照应他母亲,也不必再花费一笔钱买房。新房就安置在周恒原来的房间,重新装修后,换了家具。
祝丹得知此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力劝思旭说道:“你这人真是愚笨到家了,哪有像你这样自己往火炕里跳的道理。你周围去打听打听,这年头谁还会答应和婆婆住在一起?我看你的好日子还未开始就到头了——”
“哪会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思旭总觉得祝丹的话有些危言耸听。她自认为是个随和的人,只要自己真心相待,或许不会有太大的婆媳问题。
但是事实却真被祝丹不幸言中。接二连三发生的一些事情令思旭的心有如硬物哽住喉咙般窒息纠结,难受得说不出来。思旭不得不承认,祝丹深谙人情世故,将生活看得很透彻,是个清楚的明白人。而自己却似乎天生便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那时和周恒蜜月还未过完,思旭便感到周恒对自己少了几分拍拖时的热情。不仅没有小夫妻的甜言蜜语,有时在客厅看着电视,她靠近他,拉他的手,他都会很不自然,总是挣脱她,正襟危坐。
后来她惊奇地发现,每当她和周恒在一起,余光中总会闪现婆婆的影子,稍一定神,又不见了。这让她感到很不安。
有天晚上两夫妻亲热后看周恒情绪颇佳,思旭便问他:“为何最近对我这么冷淡?”
他否认说:“没有啊,我只是怕妈有看法。”
思旭奇怪地又问道:“我们是夫妻啊,又刚结婚,亲热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周恒轻轻推开她,面露难色地说道:“我妈很传统,在她面前我们尽量收敛一些,免得她——”
“我知道了——”思旭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周恒的这一番话似乎向她表明了他的立场,说不出哪里不对,却令她忍不住感到一阵阵委屈心酸。
从此她谨言慎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婆媳间的一些矛盾和摩擦也完全由不得人控制地越来越多起来。
结婚后,思旭把周恒的衣服和自己的放在一起洗。她原本想帮婆婆洗,可又怕她太挑剔,反倒多出是非来。
有一天她早回家,看见婆婆正在洗手间用力地洗着什么,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的样子。
她正不知进退,看清她手上的东西,突然间感到一阵凉意袭上心头:原来婆婆正在搓洗着的是周恒的衣服,这些衣服正是她早上洗干净已晾晒好了的。
后来思旭发现,凡是周恒的东西,穿的、用的,只要经过她的手,婆婆都会像遭遇瘟疫一样重新清洗一遍。这个发现真让思旭感到了无生趣。
刚结婚那些天,每到傍晚,思旭收拾好一切,都会拽着周恒去散步,这是她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可没过几天,周恒便跟她说母亲一人在家太孤单,他于是丢下她,每天陪着婆婆去散步。
等他们回来,思旭已收拾好家务,在客厅看电视,他们坐下来,婆婆对她说,你明天要上班,早点回房睡吧。
思旭未反应过来,便说道,没关系,现在还早。婆婆登时沉下脸,半天不说话。思旭似乎悟到什么,起身回房去了。她躲在房间里,听着他们母子在外面低吟浅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她这才突然有些明白,也许不管她如何倾心倾情,他们之间只是犹如海天同在,似有相接,却永不可相融。
后来,思旭怀上了可人。她向周恒提出自己买房搬出去住。虽然她从来不说什么,但周恒亦知道她这两年的隐忍退让。她没有一点儿怨,没有一点儿疑,没有一点儿要求,她的忍让原来是这样地豁达大气,他不能再令她为难。
他们四处去看楼,来到远离市区的小区碧桂花城,思旭一看便喜欢上了。小区里的路两旁开满了深深浅浅的紫薇花,落英缤纷,满径飘香,这是她记忆中童年的香气。
他们买了套首层带花园的复式公寓,从落地玻璃窗内望出去,那花一团团一簇簇的,开得真令人触目惊心,但思旭却分明听到了花瓣凋落的声音,那么地轻微,令她的心忍不住忧伤地叹息。
自此以后,她和周恒在一起,就像是杏坛乡下过了几十年的夫妻一样,男耕女织,是夫妇就夫妇,再不提所谓爱不爱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7-21 09:59:01 | 显示全部楼层

长爱未央之四-六



1

转瞬过年。
“年廿八,洗邋遢。”思旭年前早已将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备办年货,年糕糖果鱼鲜蔬菜买足,门神年画春联贴妥,一派喜庆的欢乐气息。
腊月三十日,一家三口来到婆婆家。大门板上贴着一个金闪闪的“福”字,让人感觉到人生的福气似乎是无处不在的——
周娅见到思旭,便说道:“嫂子你可来了,先赶紧写一副对联吧,大门口的那一副还未贴呢。你知道妈的脾气,平仄不对称的不要,意思不好的不要,字的大小不一致的不要。楼下写春联的那个老伯从腊月廿八忙到现在,哪有心思仔细写?可嫂子每年写的对联妈却硬是挑不出毛病的——”
“不用急,对联我早已准备好了。”思旭一边说,一边从包里翻找出来,摊开来给周娅看。上联写的是“春风一扫千山绿”,下联是“南燕双归万户春”,朴实无华,意境深远。
周娅看了直赞叹道:“嫂子的字真越写越好了,可用在此处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思旭笑道:“我看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嘴巴好似抹了蜜糖一般甜——”
周恒手里拿着浆糊剪刀去贴对联、挥春,可人跟在他身后跑来跳去地帮他递东西,很是开心。
新年真是孩子的新年。最高兴的要数孩子们了,可以撒欢地跑闹,没有年华逝去的哀叹,没有对生活的劳心费神,有的只是对糖果的喜爱和节日的喜庆。
“对联贴得怎样了,让我看看——”正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夜大菜的婆婆走了出来。她脱下围裙,身上穿的是思旭为她买的那套红色真丝对襟唐装棉袄,一脸喜气,心情亦难得地好。
可人懂事地跑到她面前,清脆地叫道:“嬷嬷,新年好!”
婆婆摸着可人的头说道:“囡囡真乖,等阵嬷嬷一定给一个大利是。”可人开心地跑开了。
思旭迎上去问道:“妈,你看这幅对联还行吗?”
婆婆抬头看了看说道:“还行吧。”
周恒在一旁一边擦浆糊一边说道:“今晚早点开饭吧,吃完饭我还得回单位参加今晚迎春花市的保卫工作。”
婆婆应声道:“年年除夕都有任务,没在家吃过一餐舒心的团年饭——”
周娅说道:“妈,谁让我哥是警察呢?”
“一年到头已那么累,过年也不能好好休息——”婆婆仍一腔怨言满腹痛惜。
思旭岔开话题对周娅说道:“小娅,我们去厨房帮帮妈的手吧,妈一个人太辛苦了——”
周娅朝她挤挤眼睛,点头直说“好啊好啊”,便拉着婆婆进了厨房。
年夜团圆饭,是要送旧迎新。广东老一辈人最讲究“意头”,即菜肴的谐音,定要与发财高升、如意吉祥有关。
今晚的年夜饭,首道菜是烧乳猪皮、烧鸭,因其红色为传统喜庆色系,故取其摆头盘;必不可少的“全鸡”,象征“全家福”;蚝豉发菜猪手纯意头菜,铺生菜垫底,将烩好的蚝豉发菜猪手,猪手摆中间,发菜铺两旁,蚝豉放上面,有发财就手、好事发财、生财大发之意;盐煮猪舌,猪舌广东话系猪利,有诸事顺利、大吉大利之意;红鲤鱼亦是必上之菜式,不能食完,至少要留头留尾留鱼骨,寓意有头有尾,年年有余……总共十道菜,取中和与十全十美之意。
这些菜谱、习俗不过是为了讨人好口彩,但大家还是认真虔诚地做了,或许也代表了民间一种祈祷、寄托的心理,总想从三言两语的喃喃中乞求心想事成。
思旭知道,广东人对年夜饭的重视,其实亦是对传统的重视和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对每一个广东人而言,亦意味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并没有隔离。因而这顿年夜饭早已超出了吃的范围,年饭之意不在饭,在乎每一个人血脉中的一种温情。
吃罢团年饭,周恒赶着去值勤,思旭也开车搭着一家老小往普澜路迎春花市去。
可人一路上兴奋地唱着《行花街》:“年卅晚,行花街,迎春花放乐开怀,呢朵红花鲜,果朵黄花大,黄花大呀红花鲜,千枝万朵拣唔晒,千朵万朵睇唔晒……”这首童谣亦一直伴随着思旭过童年的春节。
花市里人潮涌动,花团锦簇,她们顺着人流的方向而行。
满街是花,简直是一片花的海洋:桃花、菊花、百合、玫瑰、剑兰、郁金香、蝴蝶兰、风信子……还有桔果流金的各种果实,一盘盘、一层层,枝头上挂满的柑、橘、桔……更有那各种各样的金鱼、随风摇曳的各色彩灯、风车,惹人喜爱的精美玩具,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她们在人群中看到的除了头上头(小孩骑在爸爸的肩膀上),还是头,还有人们手里的大束鲜花,年轻人手里的塑料大锤、小孩手里的风车……
思旭听妈咪说,她半岁始就骑爸爸脖马行花街,不知不觉行了三十多年。花街年年卖的东西都差不多,但随着年岁的长大,人的心境已然不同。面对同样的东西,体会亦不一样。
她在路边的一个小摊上居然见到有人在捏小时候常见的彩色泥公仔,印象中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泥公仔了。5元钱一只,思旭买了只木偶拿在手上,可儿时那种单纯简白的快乐却是再也无从追寻。
而身边的可人,手中举着风车,开心得手舞足蹈,跳跃着,欢笑着。
思旭不禁感慨小孩子的快乐可以如此简单,而渐渐长大的人们为何就不再轻易因为这种小小的东西而感动欢喜了呢?
长大成人,难道就是不能摔着了满世界喊疼,而只能安静承受,默默忍耐,直至结茧成疤。看起来每个人都完好无损,其实已是百炼成钢。可思旭是多么,多么地不想把自己变成冷冰冰的钢啊。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淡淡如流水的短浅人生中,我们究竟能留住些什么?
这时可人突然挣脱紧牵着思旭的手,跑了出去,边扬手边大声喊道:“爹地爹地!我在这儿!”
思旭一眼望过去,原来可人看到了在人群中巡视着的周恒,身旁是和他一样身穿警服的女同事彭霖,飒爽英姿地与他走在一起。
可人雀跃地跑到他们面前,彭霖蹲下来搂住她,可人亲热地叫她一声:“霖阿姨,新年好!”她们已是非常熟络,有时思旭出差,周恒也没空时,便托彭霖接送可人。
婆婆见到彭霖,上前塞给她一个利是,彭霖接住了,不禁笑道:“我都这么老了还有利是收啊?”
婆婆说道:“没结婚的都要给,利利是是!”
彭霖于是接过了,口内说:“那就多谢阿姨了。”
聊了几句,她们又继续往前走。婆婆一路走,一路唠叨着:“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还不嫁人呢?”
周娅赶紧放慢脚步,拉住思旭,两人在后面轻斟细语。
思旭笑她道:“再说下去又该说到你的人生大事了。”
周娅长叹一声:“哎,老生常谈——”
“她只是关心你。”
“彭霖都三十几了,不也没结婚吗?”周娅转过头望着思旭,若有所思地说道,“嫂子,你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你说有何不妥?”思旭仍是笑,却反问道。
周娅无奈地:“嫂子,真不明白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思旭一脸的世事洞明:“小娅,你不觉得人有时糊涂些会更省心吗?太明白反而烦恼——”
周娅只是摇头说道:“可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思旭晓得周娅大概是在提醒她。彭霖和周恒同一年到公安局,一起共事十余年,朝夕相处,面对周恒的时间或许比自己还多,亦或许比自己更要了解周恒。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她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
《庄子》云:“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得到的时候,就应时而得;失去的时候,便顺命而失。人若安于时势而顺其自然,便不会因大喜大悲而情绪波动。可是一个人要达到此种境界该需要多大的修为啊!
“思旭!思旭!”人群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思旭循声望去,只见祝丹一家人正随着另一边的人群迎面走来。
思旭过去和祝爸爸、祝妈妈和她做银行行长的夫婿刘宗阳打招呼。
两位老人见到可人甚为喜爱,围着她饶有兴味地地逗着她玩。
祝丹凑过头来轻声说道:“你这个媳妇做得还挺像模像样的嘛。”
思旭笑道:“少寒碜人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说几句好听的话不行吗?”
祝丹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对啊!那我祝你事业正当午,身体壮如虎,金钱不胜数,干活不辛苦,快乐莫你属!这样总可以吧?”
两人于是相视而笑。
祝丹又想起什么,对思旭说道:“我哥和他的活佛师父前几天从四川回来了,你有空上我爸家来和他聊聊天吧。”
闻此消息,思旭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在四川理塘出家的祝康回来了吗?两年前当他决定放弃优裕的生活,抛妻弃子,抛下红尘一切牵绊,远走出家时,曾给这个原本美满的家庭带来多大的震动与伤痛,如今似乎大家都已能心平气和地接纳和面对。
思旭这才有些明白,原来时间真是最好的良药,可以平愈和淡忘一切痛楚创伤!就像当年哥哥离去一样,父母和她自己不也咬紧牙关挺过来了吗?不然漫漫几十年,人生该怎么熬过去呢?
沉思之际,周围的人群突然有些躁动起来,原来新的一年已进入了倒计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前方的大屏幕电视墙,和电视节目中的主持人一起大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好——”
随着悦耳的新年钟声的敲响,人们笑逐颜开地相互问候着,祝福着,祈祷着,更多的似乎是在感恩着。
思旭亦仰脸翘望,迎接着新年的到来,在心里为所爱的人默默地祈祷。
她隐约听见手袋里的手机响起了短信的音乐,拿出来一看,内心不禁泛起莫名的欢欣。
原来竟是宋俊贤发来的贺年短信,引的是文征明的《拜年》:“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蔽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新年快乐。宋俊贤贺。”
思旭定定地盯着“宋俊贤”这三个字,心里感到如此地可亲可近,久久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2

正月初一,婆婆一大早起床,把煎堆、油角、茶泡、松糕、大发寿包、果品、酒菜、斋料等,供奉于案上,全家大小穿戴齐整,炷香燃烛,叩拜祝福,燃响爆竹。因时下禁放烟花爆竹,便以电子鞭炮替代。
迎春祀神完毕,一家人在厅堂举行拜年礼仪,晚辈按次序向长辈拜年,长辈给以拜年利市,相互祝福。拜年礼后,全家团聚一起吃“开年饭”。
大年初一,按传统例俗,这天一般不吃肉,不杀生,要吃斋。每样斋菜都有一定的寓意,如芹菜是勤勤快快,连头生菜是希望家中孩儿做事“有头有尾”,葱表示盼望小孩子读书、做事聪明过人。
婆婆很是注重旧式传统礼俗,一样样庄重虔诚地去做,仿佛一切理应如此,容不得半点差池。对于此,思旭内心并不十分抗拒。
《礼记》云:“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中国是传统礼仪之都,礼俗文化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民族基因。我们的祖先用一种绵延数千年的韧劲,把他们所积累的经典和民族精神灌注到了我们的血液中,虽然其中一些习惯和礼俗似已过时,但礼的精神不会过时,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不继续不传承呢?
正月初二这天,周恒又开始上班。思旭带上各样礼品携可人回父母家拜年。刚踏进庭院的大门,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诱人香味。
思旭急切地跨进屋去,像个孩子似地欢叫着:“好香的煎萝卜糕,还有艇仔粥的味道!”
正在灶台忙乎着的许墨萍回转头来笑道:“几块萝卜糕就让你高兴成这样——”
思旭做个鬼脸,说道:“妈咪做的萝卜糕可真是独一无二的,外边酒楼里做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思旭此言不虚。她从小便爱吃墨萍亲手做的萝卜糕,的确有一种独特的香味,令人吃完后只觉齿颊留香,回味无穷,而同样的煎萝卜糕,在酒楼茶肆里吃到的就完全没有了这种无法言说的味道。
墨萍笑吟吟地说道:“你爱吃我便多做几个,你拿回去慢慢吃。”
“那最好了!”思旭亲热地扶住墨萍的肩,看着妈妈那满是青筋的瘦削的手,妈妈明显瘦了很多,满头银发,非常心疼。
墨萍夹起一块煎好的萝卜糕送到她的口里。
可人在一旁着急地嚷道:“我也要吃婆婆做的萝卜糕!”
墨萍和思旭不禁笑了起来。墨萍也夹了一块塞到她的小嘴里,嗔道:“怎会少了你的呢,小馋猫——”
可人鼓着小嘴,小手却指着思旭说道:“那妈咪就是大馋猫!”
墨萍真有些哭笑不得,忙把她们母女俩往外推,说道:“你们两个馋猫都出去吧,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
她们进了书房。父亲如廷正靠在太师椅上看书,腿上搭了块小毯子,怀里抱了个暖手炉。可人扑过去,钻进他怀里,缠着要公公讲故事。
如廷摘下老花镜,忙不迭点头应道:“好好好,讲故事——囡囡今次想听什么故事?”
可人仰头说道:“就听上回的白蛇娘娘——”
“白蛇娘娘讲过好多回了,不如我们换一个好吗?”
可人却摇头不依道:“不好,白蛇娘娘好听,我想听——”
如廷便说道:“好,囡囡先去帮公公斟杯茶来,公公讲给你听。”
可人答应一声便欢快地跑了出去。
如廷放下手中的《陶庵梦忆》,问思旭道:“宋俊贤调去了做你们的部长吗?”
思旭怔了一下,于是说“是”。
如廷又说道:“昨天他打电话来拜年我才知道。他毕业后起初和我还有联系,前几年不知为何却突然断了音讯——”
思旭掩饰着内心的波动,问道:“爹地对他还有印象吗?”
如廷言辞中流露出赞叹惋惜之情:“印象颇深。是我教过的学生中为数不多的文质彬彬的君子之一,可惜未在法学界发展,不然应会有较大的建树。”
虽仅是只言片语,但思旭知道,如廷对俊贤的评价甚高。
如廷曾对思旭诠释过“文质彬彬”四字。他说:“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个人既要有好的本质,高尚的人格,还要兼有文采和礼节。文与质配合适当,仁与礼都具备的人,方可称得上真正的君子。”
俊贤便是这样文质彬彬的君子么?
而这评价自父亲口中说出来,且又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思旭岂能不感到亲切与惬意?
思旭折回到自己的房间。环顾四壁,这小小的房间,容载了她儿时的梦想与欢乐,是她内心深处最依恋最放松最想返归的角落。
房间内仍是十几年前的家私与陈设,墙上挂着她的二胡,书案上的相框里是一张多年前早已泛黄的全家福:思明哥和扎着麻花辫的她分立于父母两侧,一家人幸福地欢笑着。一切如旧,仿佛思明哥从来不曾离去,仿佛他们的心底从来不曾经受过失去亲人后扎在胸臆的那种疼痛。
她暗自轻叹一声坐到书桌前,顺手开了电脑,打开邮箱。短短几日,竟已有十八封未读邮件。近段忙于年事,连邮件也忘了看。
她一封封地打开来看,突然间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一颗心莫名地紧缩一下——是俊贤年前便已发过来的:

思旭:
近日瞅空好好地拜读了你的作品,真为你的才情诗意
而赞叹不已。那种感觉,便犹如阳光在树叶间流淌,犹如
月光在湖面上舞蹈,而你从容地把这世界浓缩成一个小小
的充满了各种色彩的梦,与我们分享。又弥漫出一种静静
的感觉,像和风,像禅雨……
不知阅读的感觉是否到位呢?还请赐教。

宋俊贤

思旭怔忡半晌,内心翻腾着复杂的情思:为自己未能及时回复俊贤而懊悔不已,又为他信中贴心的措词而欢欣悦然……
她从头看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觉得应该尽快回复他的信,一时间又难以想到且当的辞藻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思索片刻,干脆只是简短地写了几行字发给俊贤:

俊哥哥:

近来忙于年事,今日才看到您的信,迟复,见谅。
谢谢您对我的拙作的厚爱。突然想起贾岛的诗句:丈夫
未得意,行行且低眉。素琴弹复弹,会有知音知。

顺祝新年快乐。

思旭

她在桌前呆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关了电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经过书房门口时,听见如廷在里面绘声绘色地跟可人讲《白蛇娘娘》。
从小至今思旭亦不知听过了多少遍,但仍是忍不住停步,静静地倚在门框边听着——
“话说许仙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给他点明,教许仙端午节要白蛇娘娘吃雄黄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劝,不忍推拒,又想自己也许抵挡得住,就接过来饮了,勉强坐了一阵,央请官人出去一会儿,自己掩上房门,到床上就现了原形——”
若是许仙为她而斟,就算是杯断肠毒酒白蛇娘娘亦会饮尽,何况是这样一杯雄黄酒!
思旭只听得可人“啊呀”一声。
“许仙回家来,青蛇拦阻也不听,进得房去,只见床栏帐顶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白蛇,他当场便吓死了。”
“后来呢?”
“后来白蛇娘娘恢复过来,见许仙吓死在地,当下大哭,命青蛇守尸,自己去天上盗取了仙草要救丈夫,却被守仙草的白鹤童子追来。白蛇娘娘招架不住,一阵急痛产下婴孩,血光把白鹤童子冲退了。”
“那后来呢?”可人又问道。
“白蛇娘娘回家救活了许仙,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找法海了,天上人间只愿夫妻恩爱相守。可是许仙不久后又去见法海,法海把他藏在寺里不放回家。白蛇娘娘去索夫,便上演了水漫金山,伤害田稻生灵无数,犯下了天条——”
这万顷清水,亦只是她眼中一滴苦苦的泪水吧?一切风起云涌,都只为了当初那一瞬温柔的颠覆。
可人问道:“这样白蛇娘娘便犯了错,对吗?”
如廷说“是的”,又接着说下去。
“法海放许仙回去,教给他一个钵,趁白蛇娘娘不留意时往她头上一罩,即时就陷进肉里,白蛇娘娘凄凉地叫得一声‘许仙呀!’许仙并不知会如此,当下亦泪流满面,想扳下那钵,可已扳不下来了。白蛇娘娘便被收进钵里,变成一条小小的白蛇,被镇在雷峰塔下。”
可人带着哭腔叫道:“白蛇娘娘——”
万般柔情,如朝云暮逝,如今只剩得,柔肠寸断,令人唏嘘叹息!
思旭想起不久前看过的电视连续剧《白蛇传》中的片断:
小青手持油伞立于雷峰塔前,对塔内的白蛇说,姊姊,师傅说过有情终须累此生,唯有忘情才能修成佛身,小青今生不再为谁心动。
白蛇娘娘在塔内浅笑着说,无情何必生于斯世!小青啊,姊姊无悔。
如果最后的正果须以孤独为代价,那千年的修行于我又有何意义?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所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那样的正果于我又有何意义?
这便是白蛇娘娘所执守的爱情吗?

3

翌日,思旭和父母一起返顺德杏坛乡下拜年。
顺天承德,承天之德,是为顺德。车一驶入顺德,沿途所见都是整齐划一的工厂楼房,门庭若市的沿街商铺,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整洁幽雅的中心公园……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深入向前,农村面貌已焕然一新,今非昔比。
父亲是杏坛逢简村人。
逢简村历史悠远,近古经济繁荣。早在西汉,逢简人已达到相当高的农耕文明程度,南宋以后,更是中原移民避战居住地,清朝中叶以后,逢简因水路交通发达和养蚕丝织业兴盛而逐渐繁荣,到清末年间达到鼎盛。经济的繁荣亦带来了文化的昌盛。小小村落涌现了不少进士举人,曾有一家人便出了8个秀才3个翰林,蕴涵着久远的文化底蕴。
思旭把车开进村道。古村四面环水,古风犹存:一片片桑基鱼塘,纵横交错的水道,时隐时现的叶叶小舟,布满河畔的成片蕉林,通往乡间小道的青石板路,以及一幢幢古色古香、富有浓郁岭南风韵的房屋……令人仿佛置身于远离烦嚣的世外桃源,又像一幅水墨丹青画卷。
沿着河堤开了一段路后转下来,很快便来到大伯父家临水而筑的四层别墅门前。
大伯父程元亨和大伯娘、堂哥程宇泽一家人闻讯出来,把他们迎进了庭院。院子里花木葱翠,侧里有个大鱼池,里面养着数十尾锦鳞赤鳃,龙头凤睛的锦鲤,正悠闲地来回戏水。
可人见了,立即开心地跑过去说要喂鱼。堂哥一对儿女,十五岁的琪琪和九岁的浩浩也围了上去一块玩。
他们跟着进了正屋,在一楼的客厅坐下,互相亲热地寒喧问候,彼此诉说着各自的近况。
如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侧过头来问道:“二哥还没来?”
元亨笑道:“他说很快便会到了——”
如廷又问:“他那间晒莨厂开得怎样了?”
元亨道:“仅可维持,如今建华帮他一起做。不过目前国内做‘香云纱’的已是屈指可数了——”
“若能坚持做下去应该是有前景的。”如廷说道。
父亲三兄弟,元亨、正言、如廷,自幼晨夕聚处,相互扶持,感情深笃。
思旭听说,父亲本出生于地主家庭,在当地,程家声名曾颇为响亮,家族中累有出仕为官者。至爷爷一辈,虽屡遭劫难之下,昔日盛景早已不再,但仍有相当产业,且尊崇文化道德的深厚门风依旧。
可惜爷爷早逝,整个家庭全靠奶奶和姑婆两个女子苦苦支撑,相依为命。姑婆为了照应家庭,自愿梳起不嫁,采桑缫丝,自食其力,后又随姐妹们去南洋打工多年,为家庭奉献了青春和幸福。元亨和正言亦为了供如廷到省城上学,均放弃了各自学业,全力支持培养如廷。
元亨专事渔业,从最早的桑基鱼塘到后来引进鳗鱼、鳜鱼等优质高产品种,并成功将养殖的鳗鱼出口日本,建立起了自己的水产养殖加工基地;正言进了晒莨厂,见证了工厂的发展,也倾注了感情,后来村委会对工厂进行改制,他便承包了下来,决心在有生之年将“香云纱”的技术传承下去。
如廷时常对思旭说,“苏辙说苏轼,‘抚我则兄,诲我则师’,而我的兄弟待我如父如母如师,我亦何其有幸也!”亲人的恩义就像是一块永远无法移动的大石头,令父亲一直感怀于心,念念不忘,每年过年都要带她们回来拜年,看望家乡的亲人。
这边元亨与如廷两人话音刚落,那边二伯父程正言和二伯娘、堂弟建华已应声踏入大门。一家人围坐一起,情意融融,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寒意。
大伯娘和堂嫂捧出些茶果点心,摆放到几案上。有煎堆、油角、蛋散、虫崩砂、鸡仔饼……在当地人眼里,这些圆形完整、色泽金黄的煎堆含有“煎堆碌碌,金银满屋”的吉祥意蕴;而那小巧精致的油角,散落在丰满硕大的煎堆空隙里,又真像一个个的小精灵。
思旭忍不住拿起一个油角。那小小的油角一入口,嚓地一声饺身已被牙齿碰开,只在一瞬间,早被美味诱惑滋生出的津液温柔地弥漫过去,便可静静享受花生、椰蓉、白糖、白芝麻混合在一起所产生的甜香。
思旭想,这大概便是亲情的味道吧?
他们一面喝茶一面谈笑。元亨一时兴起,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手拿筷子敲着茶杯边沿唱起来:“真正系,景色辉,龙舟开唱把言题,五福临门招财贵,门口土地因福归,金玉满堂满厅低,百子千孙几千围,有食有着有钱使……”
元亨唱的是龙舟歌里的一首贺正歌,大家听了齐声拍手叫好。
思旭小时候常听村中一些老“说唱龙舟”艺人表演龙舟歌,像《方世玉打擂台》、《丁兰克目忤逆仔》、《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曲目,很是喜爱。
后来她学会唱粤曲后发现,龙舟歌的唱腔有点像粤曲,而唱词每句都压韵,演唱轻巧灵活、语言生动、明白如话,听起来亲切顺耳,即使是文化水平不甚高的人亦能听明白,因此在民间喜闻乐见。
言谈间,忽听得外面锣鼓喧天,宇泽说了句“舞狮的到了”,便起身去开了大门,把舞狮子拜年的迎了进来,又去点燃了挂在檐下的一串长长的鞭炮的引信——欢乐的气氛瞬间点燃。
一时间,锣鼓、鞭炮齐鸣,笑声、叫声不断。孩子们捂着耳、蒙着眼,发出欢快的尖叫声。
只见场内一人扮作武士,手拿绣球作引导,并先开拳踢打,以诱狮子起舞。那一大一小的太狮、少狮随着鼓点的快、慢、轻、重,忽而翘首仰视,忽而回头低顾,忽而回首匍伏,忽而摇头摆尾,千姿百态,妙趣横生。在模仿动作上,有舐毛、擦脚、搔头、洗耳、朝拜、翻滚等动作;在技巧上,有上楼台、过天桥、跨三山、出洞、下山、滚球、吐球和采青等,令人大饱眼福,煞是好看。
思旭环顾而视,被家乡这种喜庆欢腾的独特风情深深感染了。
这时,宇泽在她身旁说道:“你看可人和你从前真是一模一样——”
思旭便也说道:“浩浩不也像你当年一样虎头虎脑?”
“你小时候既爱哭又胆小——”宇泽说道。
思旭笑道:“我记得你老爱挑着半截蚯蚓来吓我——”
宇泽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思旭这才看清楚,肖虎的他今年刚过四十,鬓边亦生出了不少白发。
真真是“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转眼间他们已至不惑之年,人生竟容不得谁有半点暇顾与迟疑,似乎都唯有目不斜视地一路往前赶。
宇泽突然忍不住说道:“那时候思明最疼你,可惜他——”说了一半又停住了,不知再往下说些什么才好。
思旭听了,不觉感伤,一时便也无话。
她始终相信,思明哥必定在天上眷顾着她们,她要为他把这短短的人生过得更好,更快乐,更有意义,这样思明哥也会感到高兴的吧?
程家兄弟平日里总是聚少离多,一年到头难得有聚齐的一天,因此这天午饭过后,村里的亲戚们知道了都过来看看,说说话,问候问候,一个来了,一个又走,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思旭瞅个空隙走上前去,轻声跟父母说想去探望姑婆,如廷点头说道:“你先去,我和你妈迟一阵便跟着过去——”
堂嫂在一旁听到,拉思旭到一边说道:“我陪你去吧。”
她转回厨房去包上些糖果点心,大包小包地提在手上,便携了思旭一起走出来。
走在村里整洁的石板路,路过那辉煌的祠堂,祠堂天井里两株上百年的鸡蛋花树散发着悠久的芬芳。几个面容沟壑纵横的老头正蹲在祠堂门口各自抱着根“大碌竹”“咕噜咕噜”地抽个不停。
思旭和碰到的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村里人打着招呼。人们惊呼,思旭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咯!阿婆阿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都说,这女仔,越来越漂亮啦!便如同自己久别的闺女一样。千吩咐,万吩咐,一定到我家坐坐咯!
姑婆住的观音堂座落在村口外。五十年代末本镇在南洋谋生的自梳女怀念故乡,希望能够落叶归根,便自筹资金回家乡修建了观音堂作为自梳女的安老院。
堂嫂边走边说道:“家里人常常劝姑婆回来住,她不肯,说是放不下她那些金兰姐妹们。姑婆成日记挂着你,经常人前人后提起你——”
小时候,思旭每次回来总要来看姑婆,听她讲过去的故事,她的经历,和做女儿的规矩和道理。潜移默化中,姑婆对她的影响亦甚为深厚。
思旭轻叹道:“唉,姑婆这一生真可怜,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这座灰砖白墙的古老建筑前,一扇古旧的木门,一株象征姐妹连心的桄榔树高高耸立在小院中。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朴素小院,共有两层,楼下是斋堂和议事的地方。楼上曾居住了几十位自梳女,不过现如今,老的老去了,剩下的也仅有十几人了。
一楼的墙上没有窗户,只在高高的屋顶上开着几个小小的天窗。人就游走在黯淡的天光和袅袅的香烟里,守着寂寞,吃斋念佛,让人联想起青灯古墓,花样年华如此轻轻错过。
八十六岁高龄的姑婆见到思旭甚为高兴,饱含沧桑的眼目里竟泛起了点点泪花。思旭握着她枯干瘦小的手,陪她坐在这间家徒四壁、逼仄阴暗的房间里,看着她床前供着的观音菩萨和师父的相片,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那人生漫漫孤独的岁月,姑婆究竟是如何打发过来?在那岁月抛人容易老的长夜里,又会有怎样不为人知的心曲?如今这一切已无从追寻。
而姑婆似乎早已习惯了寂寞,就像我们习惯了生活本身;日子好像弹指一挥间,便把寂寞生涯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头。
可是热闹也好,寂寞也好,到人生的最后关头,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有姑婆这样“任尔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淡泊与从容呢?
为了家人的幸福,情愿忍受如此漫长的寂寞孤独——
想到这样的恩义,思旭暗暗立誓:我要让自己的生命之花盛放如随处可见的紫薇花一般灿烂美丽,来回报我生命中的至亲之人!



1

初八上班,过年的气氛仍是浓,周围的人们个个满面春风,见了面互相拱手作揖恭贺新年。
依往年惯例,思旭携全科人员到其他科室和部领导处拜年豆利是。
来到宋俊贤办公室,大家蜂拥而入,口内说着:“宋部长,新年好,恭喜发财,利是豆来!”
俊贤从办公台前站起身,笑着迎上前来,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候,并从西装袋里掏出一大沓准备好的利是,分派给他们。众人嘻笑着闹作一团。
俊贤递给思旭时,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思旭也看着他,轻声说了句:“部长,新年好。”他也答道:“新年好。”
仅几日不见,却已有久违感,今日再见,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
这些天,她时常梦到过他的样子,在梦里他的面容模糊难辨,此刻他终于真实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又如何不由衷自心底而感到欢喜呢?
拜完年回到科室,思旭悄悄把曾挚叫来办公室。她一早已觉察到新年后回来,曾挚神色黯淡,情绪低落,揣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直没有机会细问。
曾挚走了进来,未等思旭开声询问,两行眼泪便已顺着她的脸颊簌簌地流下来:“思旭姐,我妈确诊了,她得了尿毒症——”
思旭一闻此言,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她的眼前浮现出曾母谦慈有礼的笑容。
曾挚抽噎着说:“我舅舅也是得此病去世的。我妈辛苦了一世,现在生活才刚好一点儿,该享福的时候可她却——”她泪光盈盈,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消息让思旭的心也忍不住一阵抽痛。她上前去抚着她的肩,帮她拭泪,柔声安抚道:“不要哭,曾挚,你要为你妈咪坚强起来,知道吗?”
曾挚低头道:“我知道,可我说过要孝顺她的,她怎么能生病呢?我真情愿病的人是我——”
思旭无言地望着伤心垂泪的曾挚,双眼也不禁湿润了。
好一会过去,曾挚才停泪叹道:“思旭姐,我好害怕,我怕我妈不给我机会孝敬她,她这一辈子太可怜了——”
曾挚的父母原来都是市无线电厂的工人,工厂破产后双双下岗。为了支付曾挚上大学昂贵的学费,曾父上街做摩托车搭客,曾母做过走鬼卖水果,摆过地摊,被街上的城管队员追来赶去,遍尝生活辛酸,如今刚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却骤然遭此病魔的侵袭,真是一场飞来横祸。
思旭心里想着,牵起曾挚的手说道:“你不要担心,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如今医术如此高明,你妈的病一定可以治愈。我们都会帮你的——”
曾挚抬起头,含泪说道:“谢谢你,思旭姐,就算仅剩一丝一毫的希望,我也绝不会放弃,我一定要救我妈——”
曾挚离开后,思旭仍怔忡良久,心情始终无法平复。
她想到《诗经》里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和子女,真是血脉相连、阻隔不断的亲情恩义,母亲出事,最苦的不就是孩子的心吗?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心情,却是谁也不堪面对的!
心下想时,辉扬打来电话,约她和俊贤一起吃开年饭,听出她情绪有异,便问她发生了何事,思旭叹道:“见面再说吧。”于是挂了电话。
吃饭的地方仍是在凤凰飘雪会馆。这次是“玉楼春”房,墙上挂的正是欧阳修的词:“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思旭为了应节应景,今天穿的是件高领、斜襟盘扣、湖蓝色软缎唐装,云鬓轻挽,款款走进来,宛如盛开的莲荷,流淌着千迴百转的温婉雅致。
辉扬见到她,不由得赞叹道:“我竟以为是陈逸飞画里走出来的凌波仙子——”俊贤亦是一脸赞赏。
思旭浅笑着坐了下来。
点的菜都是思旭的所爱:雪花翅、春花鸡、杏仁螺片银丝鱼卷、黄埔炒蛋……此刻她却全然没有胃口。
辉扬在一旁关切地问道:“发生何事了,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思旭轻叹一声,将曾挚母亲生病的事说与他们听。
辉扬想想道:“据我所知,尿毒症并非不治之症,应该是可以挽救的。”
思旭蹙着眉,担忧地说:“就算能做手术,我想她家里大概也无力承担——”
辉扬顿了一会儿,随即笑着对她说道:“如果需要,我随时会挺身而出的,你知道,除了有点钱,我穷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思旭望着他,知道他一定说到做到,心内十分感动,一时间无话。
这时,沉默了半晌的俊贤突然说道:“日报不是有个‘爱心城市’专版吗?在报上呼吁一下,应该会有不少热心人士关注的。”
听了俊贤的话,思旭迷茫的内心顿时明亮起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好主意?
她抚掌笑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报社副社长聂宏宇还是我大学同学呢,到时我去找他。”
看着思旭雀跃欢快的笑容,俊贤在那一刻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砰然绽放了,丝丝暖意涌上来。那是种久违但却奇妙的感觉,仿佛他能感受到她的一切,仿佛她从来就在他的生命中,从少年一直到白头。
辉扬手执红酒杯,大声说道:“为你出了这么好的主意,竟没有任何回应吗?”
思旭恍然大悟,遂忙端起杯来致谢道:“真是不胜感激二位,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辉扬也喝完杯中酒,放下酒杯感慨万端道:“这个思旭,总爱为别人的事操心,真不知是好抑或是不好?”
俊贤侧头看思旭一眼,微微笑道:“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她从不会为我这个大哥操心——”辉扬又说。
思旭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问:“辉哥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操心?”
辉扬于是故意拖长了音调,说道:“比如说我的终身大事问题,至今仍孤家寡人一个,便从没有人来关心过问。”
思旭不禁笑道:“你还说呢!上回为你介绍的那个温老师,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很不错的女孩,结果只见了两次就再不理人家了,教我如何向人交待?”
辉扬说:“完全找不到感觉,何必耽误别人?”
思旭以手支颌,问道:“辉哥还相信爱情吗?”
辉扬摇头回答:“都几十岁的人了,谁还信这个?”
其实,辉扬身边并不乏女朋友,可他却始终无法判别她们究竟是爱他,还是爱他的财富。爱情对于他,只是远处小屋里透露出的橘黄色的灯火,遥远难求,遥不可及。
在得到越来越多的财富的同时,他却似乎渐渐丧失了爱的能力。
“你呢,你相信吗?”辉扬问她。
思旭的目光落到对面墙上那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自古至今,又有几人能真正参透这个“情”字呢?
她缓缓点头,嗟叹道:“我相信。人生之所以充满希望,不就是因为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在支撑我们吗?比如亲情,比如爱情。只是爱情可遇而不可求,不是谁都能碰到,能感受到的,完全由不得自己——”
俊贤在旁侧听他们倾谈着,伸手往他们碗里夹着菜,口里说道:“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
思旭接过来,轻轻对他说了声:“谢谢。”内心滑过一种幸福而温暖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如此切切地想见到他,只要在他的身边,心内也只是放心,安心。
他为她夹菜,这一细微的举动令她无言地感动。就好像,只要是俊贤给的,她便要,他给什么,她便要什么。痛苦也好,快乐也好,她都会心甘情愿地领受。
难道这便是她心底里渴慕已久的爱情吗?

2

那天见面后不久,思旭便收到了俊贤发来的邮件。

思旭:
收到你的邮件,好一个“素琴弹复弹,会有知音知”!
我是很佩服你的才情,你却视我为知音,真令我感到
有些自惭形秽啊。但仍要谢谢你的信任。

新年回来见到你第一面,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正
如《红楼梦》里宝玉神游太虚境梦见的仙姑:“其素若何?
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
月射寒江。”

至于曾挚母亲生病一事,宜劝慰她保持镇静,好生宽
慰母亲,待主治医生确定治疗方案后再作打算。只要生命
在,希望便一定在。

而你,为他人操心的同时应勿忘保重自己!


愉悦!

宋俊贤

思旭是夜里待可人入睡后才打开电脑看到的。俊贤工作如此繁忙,还能记着写信来问候她,他是个怎样的真性情的人呢!
长久以来,她的心平静无波,不再试图向生活要求些什么。
对她来说,奢求一点点丈夫的爱是多么地遥不可及。周恒似乎已习惯了低头一路旁若无人地往前赶,从来没想过驻足来关问一下她,她的生活,她的工作,她的情感,她的软弱和期盼,她的内心真正需要什么。
她可以担承生活中的一切委屈不平,却无法承受一份沉甸甸的温暖,就像雪花承受不了阳光一样。她如何才能回报俊贤如斯真切诚挚的心意呢?
一直到深宵凌晨,她仍独自对着电脑,一遍又一遍,犹是观看不足。最后终于简单写了一纸回复他:

俊哥哥:

来信收到,甚欢喜。

其实我识见低浅,您如此评价,我又怎么值得受到您这
么大的看重呢?

近日看《世说新语》,其简约玄澹之风骨令人痴迷沉醉,
真乃古今之绝唱。其中读到一段:“卫伯玉为尚书令,见乐广
与中朝名士谈议,奇之曰:‘自昔诸人没已来,常恐微言将
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子弟造之,曰:‘此人,人之
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而我见到俊哥哥,亦就像
见到一面清澈明亮照人的镜子,就仿佛拨开云雾见青天一样!

我原本为曾挚甚为担忧,对她害怕失去至亲的哀哀心情
感同身受,听了俊哥哥一番话后才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会冷
静而尽力去帮助她面对这一难关的。

春节回家时听父亲说起您时仍念念不忘,我亦是感到异
常亲切。

节后工作繁重,您也要保重!


健康快乐!

思旭

随后的日子,他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因为酝酿已久的“魅力城市”文化艺术工程活动正式启动了。
宣传部联合文化局、旅游局、各区宣传部门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向新闻界公布了这一些消息。
思旭坐在台下,聆听着俊贤在主席台上对省市各新闻媒体阐释本次活动的要旨和内容——
“……在传承历史文脉的基础上适应文化建设现代化的要求,努力提升我市历史文化名城的时代特色,塑造城市文化形象,营造城市文化氛围,不断提升市民的文化素质……”
“……这项文化艺术工程将用三年时间完成,共分五大系列:舞台艺术精品展示系列,邀请国内外知名文艺团体来本市演出高水平舞台艺术作品;本市专业文艺团体演出系列,组织全市专业文艺团体开展各区巡回演出;群众文化活动系列,展示丰富多彩的群众性文化活动;展览展示活动系列,每年组织若干高水准的文化艺术作品展;高雅艺术推广系列,通过演出和开办讲座,推广普及高雅艺术的专业知识……”
“……近期内即将推出聆听交响系列、“琼花焕彩”粤剧文化系列活动、民间艺术精品展、“城市形象大使”评选等活动……”
俊贤侃侃而谈,思旭亦不免为之振奋不已。
她虽自小在广州出生长大,但祖籍顺德亦隶属此地,又在这里工作生活近十年,与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一颗心已完全融入,并深深爱上了这片钟灵毓秀、民风淳朴的土地。
这座“肇迹于晋,得名于唐”的历史悠久的城市,孕育了独具魅力的岭南传统文化,素有陶艺之乡、粤剧之乡、武术之乡、狮艺之乡、民间艺术之乡等美誉,至今仍保留了秋色、剪纸、醒狮、舞龙、龙舟说唱等体现岭南文化精髓的民间艺术及民俗事象。
思旭醉心于这些传统文化艺术的智慧与美感,却又悲哀地发现,随着外来文化的冲击和文化价值取向的多元,一些传统艺术已举步维艰,难以为继,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她一直在努力地为养护民间文化得以繁荣生存的土壤而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撰写调研报告,牵头举办各种研讨会,呼吁政府扶持和社会各界的关注……今日能欣逢这样的文化盛事,心中委实高兴。
晚上回到家里,夜阑更深,激奋的心情仍难以自抑。她于是写下这样的文字发给俊贤:

俊哥哥:

今日参加新闻发布会,亲历这一文化盛事,内心感到由
衷高兴,欣喜之情自不待言。

一段时日以来,感到今之人为利所驱,以利为重,传统
渐薄,泱泱中国之文化道德日渐淡漠于民心,不免痛心。
F市因地方区域、历史变革等因素,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文化,但现如今一些人对本土文化了解和认知不多,亦不关
注,真是不应该。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代代相传,作为本土
人甚至外来人员,都应该有责任弘扬和发展几千年来积淀下
来的丰富的传统文化,将之不断地发扬光大。
春节回杏坛乡下拜年,亲见父辈们对故乡、对亲人、对
民俗的缅怀与坚持,令人感动敬佩。其实在我们民族的血脉
里,始终流淌着祖先的崇高、自强、坚贞和荣耀,这不正是
中国人的精神和气脉!
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延续不绝,虽终其
一生亦不能触及冰山一角。我愿在有生之年为之努力不懈!




思旭

次日上班,思旭打开电脑,便看到了俊贤发回的邮件,显示的时间是昨晚她发给他后不久,那时夜已很深,他仍不顾疲累地回复她:

思旭:
看到你为“魅力城市”系列活动的启动如此高兴,我
能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是一件大喜事),也为你孜孜于传统
文化的传承倍受感动。

你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可谓深入透彻,我深有同感。
但同时我也在想,我们对待传统文化更应该有一种审
视的态度,任何全盘肯定或否定都是不理性的。抢救和弘
扬传统文化不是复旧和倒退,而是要更好地认同与养护我
们民族文化的根,并从中找到其现代价值。

一些学者亦表示,传统文化应当接受普世价值的检验,
即是被全人类所公认的核心价值,像爱、民主、自由、平
等、公正、正义和教养等,凡符合这些普世价值的传统文
化,就可以被继承和弘扬,相反,凡违背这些价值的,当
然要予以抛弃。

亦即说,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理性和真诚的传承,而
并非做作的“弘扬”,你意下如何呢?

听其言,读其文,深感你真不愧有乃父之风,清明磊
落的襟怀犹令我须眉之辈汗颜。愿我们一起努力,为弘扬民
族传统文化献赤子之心,尽绵薄之力!


快乐!

宋俊贤

这信思旭反复看了几遍,心情激荡、沉醉、颠倒。她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心思和想法如此相似的人?他和她的前世今生会有怎样的关联呢?她真是愈来愈迷惑惘然——


3

曾挚的母亲开始上医院透析,每次透析需要花费四百多元。曾挚和父亲拿出所有积蓄并借了一笔钱,支持母亲做透析。她母亲为了不拖累他们,一度想放弃治疗,曾挚便动员所有的亲友到家中看望妈妈,鼓励她继续活下去。
在得知母亲最好的治疗方式是移植一个健康的肾脏后,曾挚又偷偷跑去医院做了血样检查,结果和母亲配型成功,她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自己的一个肾脏移植给妈妈。
她将此决定告诉思旭,思旭望着她清瘦苍白的面容,心里万分疼惜,为命运给这个善良的女孩和这个贫寒的家庭带来如斯磨难而难过不已。
“你妈咪知道你的决定吗?”思旭轻轻问道。
曾挚缓缓摇头,说道:“我不能让她知道,她若知道我要捐肾给她,一定会从楼上跳下去的,她肯定会这样做的!”
她的嘴唇哆嗦着,又重复着说:“可不是,她真的会跳下去!”
思旭握紧她的手,温言劝慰道:“那我们就先别告诉她吧。还有手术费用的问题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想办法——”
思旭随即专程去报社找到老同学聂宏宇,将此事一一向他说了,聂宏宇二话不说,即刻答应帮忙。
他安排记者去了解更祥尽的情况,连夜赶稿,将在明日的“爱心城市”版刊登,呼吁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关心和资助。
思旭感激地说道:“宏宇,该怎么谢你才好?”
聂宏宇闻之,嗔怪道:“我们还用言谢吗?谁让你是我的偶像呢,能帮得上你我觉得很高兴——”
思旭心里一暖,口里却说:“还是那么爱讲笑——”
聂宏宇正色道:“思旭,虽然我有时挺爱讲笑,可这的确是真的。上大学那会我还真犯过单相思,可我明白自己才貌平平,真有些自不量力,所以从来不曾跟你说起过。但也许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她,就这样远远地注视着她的生活,知道她过得好,也就够了——”
他突然这样说,思旭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她才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宏宇,你——”
聂宏宇见她如此,忙笑道:“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最近突然有种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总想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想要做的事及时去完成,生怕再不说,再不做便来不及了。大概真是老了吧?”
思旭听他这样说,不由地笑道:“你不知道在女士面前说‘老’是不礼貌的吗?”
聂宏宇拍拍额头,作恍然大悟状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思旭于是告辞,开车从报社出来,一路看着街道两旁卓尔不群的茂密的玉兰树——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市树,绿叶肆意伸展着,到时玉兰花一树一树地开,会是怎样繁华的景象啊!她突然想念起玉兰花盛放时那满街满巷淡淡的幽香。
经过“玫瑰园”小区时,她的心怦然一动。看时间尚早,便拿起手机打给祝丹,问她祝康是否已离开,祝丹说:“你终于想起他来啦?前几天还跟他提到你。他这些天一直住在我爸妈那里,有空去看看他吧——”
思旭告诉她自己已在楼下,祝丹便说道:“那你自己先上去吧,我等会下班后再回来。”
她于是在楼下按门铃,祝妈妈为她开了门,说祝康正在房里念经参禅。她在客厅等了片刻,不一会儿,祝康便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这是思旭第一次见到剃度后的祝康,穿着一身宽大飘洒的袈裟,和往常一起嘻笑玩闹的俊朗不凡的他相去甚远。
“思旭,好久不见——”爽朗的笑声却是她熟悉不过的。
思旭站起身来,也说道:“好久不见,祝康哥!”
祝爸爸和祝妈妈到楼下去买菜,思旭和祝康在客厅里倾谈。
思旭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反倒祝康为她说出了她的思虑:“对我突然出家学佛感到不可理喻吧?”
“我想你总有自己的理由——”
祝康点点头,又问她:“对佛法了解过吗?”
思旭说道:“看过一点——”
祝康于是信口道来——
“知道吗?佛法可以彻底解决心灵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心灵转变了,外部的世界和自身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其实,这个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为我所用,非我所有’,万般皆是梦,惟有佛性真——”
“——”
“再说无常,无常是说世间一切人和事物都没有固定性、永恒性,万事万物都随着一定的因缘而生,又随着这些因缘而灭,总处于一种永不停息的变化和生灭的过程中。譬如我们的身体,一开始就注定要迈向衰老、病变和死亡。譬如我们的心,从早到晚乃至做梦,经历了无数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每一天都有百千亿种念头生起又消亡。任何事物都只是短暂而虚幻的存在一下而已,在这种湍湍不息的变化中,我们不可能追求到一样实在的东西——”
“——”
“所以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可惜,人们都被事物的假像所蒙蔽,被愚弄得团团转。其实,仔细想来,那些弄得人们痛苦不堪的欲望,是不是真的值得我们拼命去追求——”
思旭侧耳凝听,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因问:“祝康哥,佛法不是讲求‘业因果报’,可为何有时好人却得到了恶果呢?”
她想起了思明哥,曾挚的妈妈……这些善良的人,为何死的死,病的病,最终获不到福报呢?
祝康沉思片刻,说道:“你说的善人遭受恶报,是由于他过去所造的罪业深重,现生正逢因缘成熟,所以先受恶报,如果今生不行善,果报将会更重。佛说:‘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所造的;未来的你,是现在的你所造的。’——”
思旭过去曾读过些浅显的佛书,对祝康所言似懂非懂。她虽然并不沉醉于此,却也不排斥反对。
佛教的生死哲学在现今惟物质主义的社会,对于祛除浮躁心理、寻求精神解脱、以至注重终极关怀都有着其现实的积极因素,亦是为了肯定人生的有限性,力求使有限的人生过得幸福,这不也是一种积极的智慧吗?
思旭在祝家吃完午饭,和祝丹一起离开去上班,临去时祝康送她两本佛书《净宗要义》和《念佛感应录》,嘱她空闲时翻读,或可从中有所领悟与受益。
她和祝丹穿过小区的石径走去停车场,祝丹突然站住,看着思旭问道:“我哥有否跟你说起过他出家的真正原因?”
思旭摇头道:“不曾说。”
祝丹想了想,终于下决心对思旭说:“我哥在省建行做处长时曾在外面有个女朋友,很是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明知他不会离婚娶她,还坚持想要为他生个孩子,结果生产时大出血,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
“竟有这种事?”思旭听了,讶异不已。
祝丹点头道:“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我哥去了一趟四川散心,在理塘碰见了他师父,两人极为投缘,回来后便说要和我嫂子离婚,辞职出家。我父母当时说什么也不同意,甚至跪下来求他,他实在没办法,只能向他们禀明此事,父母便不再吭气了,只好接受现实。”
思旭怅怅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真佩服他的勇气——”
祝丹一脸的无奈道:“也许他真的和佛有缘吧——”
翌日的报纸,如期刊登了曾挚母亲患病的有关报道。为了保守曾挚捐肾的秘密,文章仅从母亲含辛茹苦的角度进行了宣传,但仍引起了各方人士关注,往后几天不少人与报社联系要求捐款。
这日早上,刚上班没多久,门卫便领着个拄着拐杖,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太太进来找思旭,说她在大门外直嚷着要见曾挚。
曾挚昨日起已开始休假,一面照顾母亲,一面为自己作全面检查,准备稍后的换肾手术。
思旭扶着老人在沙发上坐下,起身倒了杯茶水送到她手里。她接着告诉老人曾挚不在,自己是她的同事,又问老人因何找曾挚。
老太太颤微微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碎花布层层裹住的小包,她拆开外面的那层布,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思旭一看,原来竟是一沓纸币。
她递过来给思旭,苍老的眼目里噙着泪,说道:“你帮我把这些钱拿给曾挚,为她妈咪看病。虽然不多,却是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心意。她可是个好女仔啊——”
思旭不知原委,因问道:“阿婆,您认识曾挚吗?”
老太太点头说道:“何止认识!这个女仔自高中起开始做义工,一直照顾我这个孤寡老人,到现在为止已经整整八年了,跟我的亲孙女一样。我知道她家里情况也不好,还对我这个老太婆这么好,真是难得的好女仔!你们都要帮帮她——”
思旭听毕,更觉感动、难过,不禁眼眶一红,却竭力强忍住就要掉下来的眼泪。
这件事曾挚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思旭却深信不疑。
她每每想到曾挚,便想起孟子所言的“志帅气、气帅体”,“吾善养吾之浩然之气”,又想起《论语》里孔子赞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说的可不就是她这样的人——虽生在寻常巷陌人家,虽则贫苦,亦苦得有情有义,以苦来激发志气、来晓事知礼!
亦好比中国人对现世的知恩知义,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说不出的相知相惜!
临下班时,思旭接到了聂宏宇打来的电话。他不胜欣喜地告诉她,本市一间公司的老总愿意承担曾挚母亲的手术费用,但对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思旭听了,亦是满心喜悦,不住地对宏宇致谢道:“宏宇,谢谢你!谢谢你!”
聂宏宇在电话那头说:“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那些好心人吧!”
曾挚若是知道这个消息,真不知会如何地高兴、踏实呢。想到此,思旭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在这刻落了下来。



1

为了呼应“魅力城市”文化艺术工程系列活动的开展,部里也计划最近举办一台由本部干部职工表演的晚会,以鼓舞士气、活跃气氛。
人秘科请示宋俊贤,他非常支持,并答应届时将亲自表演粤曲剧《睿王与庄妃》的片段。因是男女合唱曲目,人秘科赵大姐立即想到了思旭。
思旭是汉风粤剧社的会员,前几年每周都会到粤剧社练曲,后来生了可人后,渐渐地去得少了,但唱粤曲的功底犹在。
听赵大姐一说,思旭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后又犹疑地说道:“很久不曾唱过,可能已经很生疏。”
赵大姐于是说道:“没关系,约宋部长一起多练几次便没问题了——”
这一出《睿王与庄妃》是思旭喜爱的剧目——
故事讲述了大清初期皇太极死后,皇叔多尔衮和皇太极长子豪格争夺皇位,大清前途风雨飘摇。庄妃机智过人,夜闯多尔衮大帐,陈述利害,使其放弃帝位,辅助庄妃六岁之子福临登基。
六年以后,多尔衮与庄妃正两情相悦,不料被福临撞见,引起口角猜忌,多尔衮一怒竟欲强行合宫,逼娶太后,引起众臣不满。庄妃母子情深,忍痛断情,以妹布婉代嫁,时福临亦起杀机,赐毒酒欲除去多尔衮,庄妃得知急赴阻拦。
多尔衮深爱庄妃,新房之中面对布婉借酒浇愁,但布婉误饮毒酒身亡,庄妃虽赶到却又无法抛舍母子之情,多尔衮遂绝望自缢而亡……
这多尔衮与庄妃,演出的是一场人间悲剧。
也许,在森严的皇宫里,奢求爱情本来就是荒唐的,何况是发生在皇太后和皇叔之间?
敢于冲决一切,藐视封建道德的多尔衮,自信“明朝的江山改得了,难道那该死的礼法就改不得吗?”却终于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一个扶立幼主,挥师入关,创立大清皇朝的多尔衮,最后竟成了大清皇朝罪恶盈贯的叛逆者,含恨倒进了庄妃的怀抱……
而俊贤却偏偏选了这样一个曲目——
他们第一次排练时,宋俊贤不无惊异地对思旭说:“赵大姐告诉我是你时,我还真不敢相信。没想到你粤剧也唱得这么好——”
思旭抿嘴一笑道:“我从小是听粤剧长大的,父亲亦是最忠实的票友,当年我差点没去考粤剧团——”
那一刻俊贤的表情登时变得好奇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神思却飞得甚远,飘忽游移,良久才回过神来。
“你学二胡也是因为喜欢唱戏吧?”俊贤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
思旭点头称是。
“既然喜欢为何未能坚持?”他又问道。
“那是因为人生总是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思旭低下头,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当年若不是思明哥的骤然离去,她或许真会选择自己的理想,在舞台上,在音乐里体味自己的人生吧。
可是思明哥走了,照顾父母的责任落到了她的肩上,她不得不思虑更多。在人生的路口上,她选择了真实的生活,而非风花雪月的理想。那时候,她便已开始明白,一个人想要不折不扣地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太难了!
思旭抬起头看着俊贤,也好奇地问道:“你呢?为何也会喜欢粤剧?”
俊贤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不回答,思旭便也不再言语。
他们选择了其中“合宫”一段,唱词缠绵柔婉,荡气回肠。思旭很快便入戏了,而俊贤的唱腔亦真是好听,高亢激越,犹如裂帛,把个多尔衮的专横、霸道、多情和无畏表现得淋漓尽致——

……
多尔衮:(白)太后,须知逝水难回,(唱)叶谢花萎春不再,情缘抛疏岂能悔?虚度青春永难回,何堪深宫旦夕哀!若说我是有罪臣,罪在无端生怜爱,恰好似,花萎去不受人浇溉!
庄妃:(白)你你真系太过份拉你!
多尔衮:(白)哦,太后,莫非就系为那合宫之事?
庄妃:(白)你,(唱)阅遍了千古帝王书如海,这荒唐的圣旨算是第一回!
多尔衮:(白)哈哈哈,太后,我来问你,本王可是皇父摄政王?
庄妃:(白)是又点啊?
多尔衮:(白)皇母皇父,合宫同居,甘又有何不可,(唱)父母相爱好应该,合宫同居又何碍,倘若我俩真情在,两宫不合才怪哉!
庄妃:(唱)多情王爷莫太呆,休提什么情与爱?昔日朝夕共相处,只为同将国事裁。
多尔衮:(唱)看你两眼含情深如海,虚言掩盖实不该,有情有缘就相爱,我看苍天不会塌下来!
……
庄妃:(唱)须知这历代礼法岂是抗得来?
多尔衮:(唱)天上行云瞬逝也能任我裁,为寻觅我所爱,寻觅我所爱,王法王法亦能改!太后呀,想我沙场上百万军中,任往来,容不改!想今日,情场之上岂会望而却步把头回?若果是深宫内,有情相亲,无缘相爱,我宁愿今生今世,我从此再,从此再不进宫来!
庄妃:(唱)恨你痴心永难改,恨我芳心为你情所累,忘了宫规,忘了所在,共君俩情栽!
合:(唱)并蒂花已开,在这深宫内,不怕雪霜打,不怕雨侵来,迎风放异彩。

一曲唱罢,思旭一时竟忘了自己此刻究竟身在戏里还是戏外,眼前的这人究竟是俊贤还是那个多情的摄政王?
原来,情至极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死相许,是何等极致的深情!
可思旭真是不惑,这世间竟还有多尔衮这样集霸气、智勇和多情于一身的男子吗?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俊贤忍不住叹道,说出了她心里想要说的话。
她一抬眼,触到他的目光,彼此眼里滑过一丝暖流,两个人都轻轻地笑了。
他的笑就像冬日里午后的阳光,他的目光那么深邃而透彻,仿佛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心。
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深吸一口气,随即问道:“你知道元好问为何会写下这首《摸鱼儿.雁邱词》吗?”
俊贤摇头,递给她一支水。
思旭接过来喝一口,接着道:“当年,元好问去并州赴试,途中遇到一个捕雁者。这个捕雁者告诉元好问今天遇到的一件奇事:他今天设网捕雁,捕得一只,但另一只脱网而逃。岂料脱网之雁并不飞走,而是在他上空盘旋一阵,然后投地而死。元好问看看捕雁者手中的两只雁,一时心绪难平。便花钱买下这两只雁,接着把它们葬在汾河岸边,垒上石头作为记号,号曰“雁邱”,并作《雁邱词》,开篇便陡发奇问,破空而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原来如此。”俊贤点头道,“真是一语压尽天下言情之诗文——”
“可这却是一个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那晚排练完毕,他们从办公室出来,走去停车场取车。
路的两旁是青翠安静的玉兰树,虽然未到花期,思旭却隐隐地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幽香。
月华无声,冷香缕缕。在这轻柔的夜色里,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做声,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惊醒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落叶随风飘舞,一如精灵,眷恋着这美景,难舍着这恬静,悄无声息地跳着世间最后的舞蹈——春天的落叶,这是唯有南方才能见到的景象吧?
思旭的心有如海浪般翻腾着,既渴望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既希望眼前的路永远没有尽头,让他们就这样漫步下去,又希望快些走完,担心自己忍不住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时,俊贤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缎面小盒子递给她,说道:“对了,差点忘记给你了。”
思旭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两块印章。
她拿起其中一块,在微弱的路灯下仔细辨认着,差点要失声叫出来,这不正是“常乐未央”四个隶书字体!而另一块,刻的则是“思旭女史”——
思旭又欣喜,又讶然:“啊!刻得这么好……是你刻的吗?”
俊贤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会骗你吗?”
“是送给我的吗?”思旭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
“你怎么会记得?”
俊贤听她如此问,正色道:“我不是应承过你吗?我应承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做不到的绝不会应承你。”
思旭将印章爱不释手地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份难得的至宝。当她抬眼再看俊贤时,一颗心不由得悲凉起来。
她知道一切不应该,可是从今以后,她是再也没有退路了。
“谢谢你,俊哥哥——”她喃喃地只说出这几个字。
俊贤笑了起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有空时多写几幅字送我,盖上这个印,便行了——”
“可我那字哪敢拿出来送人?”
俊贤又笑道:“没关系,你送给我,我是不会嫌弃的——哈——”
他们互相道别后,各自去开车。
思旭在空旷的大街上开了一段,只感到内心激荡的情思难以自抑,只好把车停泊在路边,靠在车椅上,静默地凝想着今晚的点点滴滴——
世上原来还有俊贤这样有情有义的人,让人感到如此地可亲可近,叫人心甘情愿为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她反复地回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他的每一句唱词,那斩钉截铁的一句——

有情有缘就相爱,我看苍天不会塌下来!

她的心忽然对这天地、造化充满了满腔满腹的感激与热爱!

2

次日一大早,思旭接到通知,周副部长因临时有重要会议参加,不能按原计划陪同宋俊贤到省里开会,因会议内容涉及思旭科室业务,让思旭即刻跟随宋俊贤去广州一趟。
思旭立刻收拾好有关文件和会议材料,赶着下楼,宋俊贤的车已在办公楼门口等候。
思旭上了车,回头和坐在司机位后面的俊贤打招呼:“早晨!”
他也微微一笑说道:“早晨!”
一路上,他们很少交言。思旭想着此刻他竟与她如此近,心里真是不胜之喜。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致,却心潮难平。
为何会这样?——
她的心中突然之间充满了一种甜蜜而微妙的快乐和欢喜,她的那颗落满尘埃的干涸麻木的心灵,渐渐地复苏和觉醒,感觉到春天又回来了。这一切全因他而起……
她明明知道,他和她,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她对他不应该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和情感,可她竟已完全控制不了她的心——她越是控制,越是阻止,她的心却似乎在以更迅疾的速度靠近他,奔向他,无休无止,无法遏止。
过去,她常常思忖,人生在世,若失了热情的慰藉,纵使海阔天空,也难使郁结之心消释。她如今活着,全是为了这一点不可扑灭的热情——使她恋恋于父母孩子和亲友,使她不忍离开他们。
自此以后,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人,他就像那两块印章一样,深深地,深深地镌刻在她的魂灵深处,再也不能抹去。
难道这便是“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司机一声“到了!”惊醒了沉思中的思旭,她赶紧打开车门下去,跟着俊贤走进了会场。
会议一开便是半日。会后,他们在迎宾馆吃过工作餐,又匆匆往回赶。
正准备开上高速公路,俊贤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便立即叫住司机道:“等等,先去一下干休所。”
接着他又对思旭说道:“不好意思,耽搁一下。家里出了点事,我回去看一下。”
思旭于是便说:“没关系。”
很快来到干休所,车开到了楼下,俊贤下了车,思旭犹疑道:“我在车上等?”
俊贤想了想说道:“上去坐坐亦无妨,这是我父母家。”
思旭遂下车随俊贤上了二楼,进了屋,老太太正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垂泪。见他们进来,她起身迎上前来。
俊贤先介绍了思旭,便走过去一把挽住母亲的肩关切地问道:“妈,发生何事了?”
老太太听他一问,两行眼泪又忍不住直往下掉:“还不是为了这老头子!前段日子天气冷,他一直不肯冲凉便也算了,我见今天暖和了,叫他起来冲凉,他硬是不肯。我和保姆两个都拉他不动,还将我一把推倒在地,你说这叫什么事——”
俊贤担心地问道:“您老人家有没有事,摔伤了没?”
宋妈妈摇了摇头,伤心道:“有时真不想管他了!一个不小心,他又偷跑出去,到处乱逛,让人满大街地找,能把人急死!……”
“——”
“自从他生了这病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对他好,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没心没肺的,真是折磨人哪!”
俊贤一边劝解着母亲,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只见思旭狐疑不解地立在一旁,忙解释道:“我父亲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谁都不认得了——”
思旭这才明白过来。
宋妈妈也转过头来,一脸歉意地对她说道:“真对不起,你第一次来家里,让你见笑了。”
思旭抚住老太太瘦弱的手臂,安慰道:“阿姨,您别担心,您对叔叔好,他一定知道的。”
他们走进里屋,只见满头白发的宋爸爸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手中的一个相框,缓慢而有节奏地晃动着头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头子,儿子回来看你了——”宋妈妈大声说道。
宋爸爸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们,又低下头去把玩手中的相框,并不搭理他们。
思旭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把手伸过去,柔声说道:“叔叔,这相片上有您吗,能给我看看吗?”
宋爸爸心存戒备地盯住她好一会儿,终于将相框递给她。
相片上是两位老人和俊贤一家三口的合照,俊贤的身边是美丽温婉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思旭觉得心脏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打出了一个洞,空荡荡的。
她定了定神,缓缓抬头对老人说道:“您看,外面的阳光这么好,您想出去散散步吗?”
宋爸爸想了想,于是使劲地点头。
思旭便说道:“这样吧,您先去冲凉,冲完凉我们一起出去散步,好吗?”
说着伸手去搀扶他,他也听话地站了起来,跟着宋妈妈走了出去。
俊贤转过身来望着她,沉声说道:“你可真行,今天多亏了你——”
思旭的心仍隐隐作痛,却微微一笑,对他说:“以前我家邻居便得了这种病,其实就是变得跟小孩子一样,只要耐心哄一哄就好了。”
俊贤带她来到他的房间,让她等候一会,他出去帮忙照料父亲。
房间四壁都是书——想到俊贤从小便在此生活成长,她不禁倍觉亲切难得。一切人与事,但凡和俊贤有关,便都是好的。
她随手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是纳兰容若的《饮水词》。顺手翻开来,看到这首《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思旭竟一下子看呆了——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这说的不就是她心底里不可言说的惆怅和伤怀么?
她骤然间心痛难忍,于是合上书,不能再看下去。
不一会儿,一切收拾妥当,他们陪两位老人到楼下的庭院散步。
庭院里绿树浓荫,楼台倒影,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间筛洒下来,落下斑驳的翠绿和清脆的鸟鸣,和着细碎的落花,更见得满地里花影憧憧,暗香浮动。
宋妈妈牵着宋爸爸的手,在院子里漫步。思旭和俊贤在一旁远远地望着。
这时,思旭想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心里很是感动。
“他们在部队里风风雨雨一辈子都过来了,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从未红脸过——”俊贤感慨不已。
思旭缓缓叹道:“他们真不容易——”
“没料到晚年却如此凄楚——”俊贤的语调如此凉深。
“——”
“本想把父亲送去养老院,有专业人员护理,母亲也不必如此辛苦,她硬是不肯。可留在身边,总令自己感到痛苦——”
思旭知道,老年痴呆症,就是每一天都有大批脑细胞慢慢死去,在身躯死亡之前,思维会先死亡。
就像大脑中藏了一块橡皮擦,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很快就会被擦去。记忆在慢慢消逝,直至活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甚至曾经十分熟悉的,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奈何也将变得完全陌生。
这对于醒着的人,是一种多么难以接受的磨人的苦痛!
人生无常,连情爱亦如此地不可预知。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在何时爱上一个人,又会在何时,即使眉目相映,也再不能够千山万水。
思旭的眼神望着前方,突然幽幽地说道:“其实,我真羡慕阿姨——”
俊贤向她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能相亲相爱一场,到最后亦能相依相守,不离不弃,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吗?”
思旭顿了顿,又说道:“我相信,只要真正爱过,就算忘,也会记得,不是吗?”

3

那天的晚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兴致都很高,尤其是思旭和俊贤表演的《睿王与庄妃》,赢得了场内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两人扮相风雅俊逸,声音清亮悦耳,表演细腻传神,虽是业余水平,但一招一式倒也有板有眼,甚为真挚感人。
晚会结束后,部里安排所有演出人员参加晚间的庆功宴。众人纷纷过来敬他们酒,祝贺演出成功。尽管只是礼节性的祝贺,一种说不出的欢喜高兴却在思旭的心头弥漫开来。
周副部长在一旁赞赏地望着她,毫不吝惜溢美之辞:“真没想到小程科长多才多艺,能文能武,唱粤剧也赶得上专业水平了。和我们宋部长往台上一站,那简直就是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嘛!”说罢,他爽朗地笑起来。
思旭微微一笑,忙推辞道:“周副部长过奖了,其实是宋部长唱得好——”
“既然如此,还不过来敬部长一杯?”周副部长朝思旭眨眼示意。
思旭顿时领悟,随即走到俊贤身边笑道:“宋部长,敬您——”
俊贤也站起来,侧过身和她碰杯道:“我也敬你,今次合作很愉快!”他看着她,眼里眉梢亦是带笑。
她从他清亮的眼神里,捕捉到一股新的光辉,像灶里添柴之后,燃放出来的新的热量,直烧得人的脸泛红,心发慌。
她忽然想起“直见性命”的说法,好像说的是晤见本身时,人反而会无主起来,变得完全没有了主张。
她在俊贤面前,便是这样无主地如醉如痴,心荡神弛么?
晚宴结束后,思旭独自一人慢慢穿越那条玉兰树笼盖着的路径——这是那天晚上和俊贤一起走过的一段路——当日情景,历历在目,宛若眼前。
恍如俊贤就在她的面前,明明白白对她说道:“我不是应承过你吗?我应承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人世浮荡,思旭长这么大,从未曾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这话时,有一种端正,有一种敬意,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的承诺。
思旭想着他的话,细嚼着其中的滋味,不觉心动神摇。又兼之前每次见面时他的一言一笑,一行一止,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起,仔细忖度,竟仿如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深深地吸附着她的心,真令她欲罢不能。
她在停车场取了车开出市委大院,飞驰在空旷的大街上。
时至深宵十时,思旭拧开收音机,正是祝丹在电台主持深夜节目《今夜情为证》。
一位赵小姐正在悲伤地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
原来,她云英未嫁,爱上了她的已有家室的经理。他对她亦是倾慕爱怜,却不忍抛弃妻儿,无法对她承诺将来。她默默地爱了他近两年,终于忍受不了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痛苦,于是决定放手,离开这个她依然深爱着的男人。那天他们最后一次约会,他送了束她最喜欢的百合,并说好在他未离婚之前,两人从此不再见面。然而就在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当场气绝身亡。
说话间,赵小姐在电话里已是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他离开时,还和我勾手指头,说总有一天会正大光明地来爱我,可如今人都没有了,还怎么来爱我?——”
“——”
“祝丹,你知道吗?在这世上,再没有谁会比他更爱我,也再没有谁比他更值得我去爱。我爱他,他知道吗?——”
祝丹柔声道:“他知道的,而且,我也相信,他一定也是爱你的。”
接着她播放了一段幽婉的音乐,音乐的旋律很美,歌声中那份痛苦和哀伤却直入人心。
音乐之后,祝丹又继续说道:“赵小姐的遭遇真令人叹息,不是吗?——”
“在这人世间,有一种爱,明明是深爱,却说不出来;有一种爱,明明想放弃,却无法放弃;有一种爱,明明是煎熬,却又躲不开;有一种爱,明知无前路,心却早已收不回来——”
“可为什么,我们总是不懂得珍惜眼前人?我们总以为,时间会等待,允许我们从头再来,弥补遗憾。然而,这个世界总是按着自己的轨迹在变动,不可预知的意外往往在我们不经意间迎头撞上,令人无从躲避,无力招架。刹那间命运的列车脱离轨道,突然倾翻在莽莽荒原之中——”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还有许多事来不及做,还有许多人来不及爱。于是乎,有许多事,在自己还不懂得珍惜之前已成旧事;有许多人,在自己还不懂得用心之前已成旧人——”
“失去的便永远不再拥有,不要等到遗憾发生,我们才做事后诸葛亮,追悔自己当初应该如何如何——”
“生命中大部分的美好事物都是短暂易逝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握当下,珍惜手头的事,用心对身边的人,一分一秒也不要等待——”
一时间,思旭竟听得呆了。
她怔怔地开着车,仿佛祝丹就坐在她的身旁,正娓娓向她道来。
难道祝丹这番话竟是说与她听的吗?若不是,为何这一字字,一句句直入人心骨髓,令她根本无处闪躲。
她爱俊贤,无可救药地爱他,为何不告诉他,为何在这里独自黯然神伤,将自己折磨得肝肠寸断?
难道非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去追悔感伤么?
就在这一刻,思旭突然想好了:从此以后,她不再对他隐瞒她的心,无论他将来如何对她,她都将无怨无悔。
那天夜里,她坐在电脑前,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思虑再三,于是写下这样的文字——

俊哥哥:

你好吗?


今晚能与你合唱这一曲《睿王与庄妃》,内心感到欣喜
不已,谢谢你带给我这么温暖妥贴的感受。
就像第一次在凤凰飘雪会馆见到你后的感觉一样,就像
你送给我“常乐未央”的印章时的感觉一样……

以前看《诗经》里写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
子,云胡不喜。”煞是喜爱这一句。
心里想,这说的大概是:在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候,女子
倚门而立,蹙眉遥望,她等待的那个人,应是沾衣不湿杏花
雨的温雅君子吧?

鸡鸣不已,天色越来越暗,女子的心情越发焦急——他
终是来了,未负初约,踏雨而来,青衫不湿。这样有信的男
子,即使是风雨如晦,看不清楚其面目,露出的风仪亦令人心
折。他的到来,如透过云层的光线,顷刻之间照亮了她的天空,她的世界。
便如同俊哥哥终于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样。为了这一刻,
我似乎也等了太久太久——
自从思明哥离开人世,我便已知晓,人生的得失总是如此
地难以预料。因此我决定,一定不对你隐瞒我的心。不论你会
如何对我,我都将不再改变。
其实,今天我只想写给你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喈喈。
在风雨如晦的黄昏,你会否来到我的身边?

康乐!

思旭

这封邮件发出去后便如同石沉大海,俊贤一改以往见信必复的作风,迟迟未作答复。
思旭心里惴惴不安,不知他是否曾留意,便又发了条短信给他:“前些天发了邮件给你,看到了吗?”
他很快回复道:“已看。”短短两个字真个令人费解。
又过了好些天,俊贤依然毫无音信动静。
每次在路上碰见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和她招呼问好,一脸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他愈是如此轻淡疏离,思旭心中的思念却愈加清晰如水波明镜。她再不堪如此相思等待之苦,忍不住又写了短短几行字发给他:

俊哥哥:

前些天写信给你,至今未见你的回复,不知是何缘故?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上回在你处借的那本《饮水词》,里面真是好词连连,
无处不令人感到古人脉脉真情流动。
你听这一句,“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这是多么
天真而叫人欣喜的话。几百年前,会有女子相信这句承诺,
也会有男子愿意说出这种承诺。而在世事多变且凉薄的现今,
我们已不再轻易许诺,不再轻易相信什么,坚守什么。真令
人悲叹!

可是俊哥哥,你却对我说:“我应承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这句话有如一道疗伤的温泉汤药,温暖,唤醒了一颗冰封的
心灵——

俊哥哥,你还记得吗?莫非你经已忘记?

这一次,俊贤终于回复了她——

思旭:
你的邮件早已收到,迟迟未复,望谅!
能得到你的信任和肯定,我感到非常荣幸!可是,恐
怕你对我的期望过高了——

我年事已高,心灵的窗口早已关闭了,实不敢有任何
非分之想。从一开始我亦是非常欣赏你,将你当作妹妹一般
看待,你对我的一番情义我将铭记于心。

我们是朋友、知己,我也算得上你兄长,你还年轻,人
生的路还很长,我唯有祝你幸福、快乐,希望你不要令我失
望,你多保重!

思旭见到这样一封回信,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消沉难过。她万万不曾料想到,俊贤会这样明白清晰地回绝她,丝毫不拖泥带水。
尽管如此,她却仍相信,他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人世如高山流水,她真庆幸能与他为知音。
她对他的心,犹如韩信的难酬知己之恩。
在她心内,完全知晓他的承担,怜惜他的负累,体恤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也明白,一段不完整的情义,其实也载不动沉重的承诺与羁绊。
如同黑暗中的两颗石子,撞击出火花。然而,也只是令人悸动的撞击罢了,无法持续地燃烧。
又大概是因为注定的缘悭。缘悭,不是无缘,只是缘浅。
俊贤人生的脚步原本不是迈向她的,他们只是在半路上遇着的,即便两人再投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而停步不前——
思旭尽管明白,却也无法说服自己的心,如何能暂时忘记他,即使是霎那的麻醉也好,这样她就不会在任何醒着的时候都立刻想到他。
未梦已先疑。她只觉得心里似轻似重,这一段际遇似真似假,眼前一片荒芜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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