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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吉贤
来源: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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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题的提出
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上曾存在过一种有趣的现象,就是以所谓的“题材”来划分文学的种类,于是便有了“城市题材”作品、“农村题材”作品,或者“工业题材”作品、“农业题材”作品和“知识分子题材”作品等等的划分,并以此规划文学生产,建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分析的框架。这里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视野中的农村”,显然不是对这种分析框架的回归——虽然这种分析框架也曾有其存在的历史和现实的合理性。
这里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视野中的农村,是指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中对农村历史和现实以及农民生活、心理进行表达和想象的实践,这些作品可以是有关“农村题材”的,也可以不是,因为20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中国人现代性想象和现代化努力的重要部分,或者说,作为“‘现代人’对‘现代社会’的一种‘现代情绪’的表达,用‘现代的辞藻’排列成的一种‘现代的形式’”,它表达的是现代中国人对现代中国社会的整体性的感受。换句话说,从现代性的角度理解,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农村题材”和“城市题材”等等是无法分离的,它们不仅互相联结,而且互为存在的依据——了望着中国农村的那双眼睛,正是看取中国城市的同一双眼睛,或者是长在同一个现代中国人头脑上的另一双“后眼”。它们依附于同一付神经和思想——中国的现代性实践和想象,勾画着现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同一幅图景。正因为有了农村和城市两个不同的视角共同存在,现代中国文学才对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构成了丰富的想象和表达,中国的现代性实践才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独特的整体,如果缺少了看进中国农村的那双眼睛,或看取中国城市的那双眼睛发生了近视,现代中国头脑中的视神经的左路或右路必定会发生短路,中国的现代头脑必定会发生问题。
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农村视野展现的是一幅极其丰富、绚丽的图画,它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举足轻重的重要内容,并深刻体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丰富性和独特性,也由此展现了中国现代性实践过程的独特内容。但现实的问题是,当“三农问题”成为悬在中国社会头顶的一把利剑,成为检验中国发展成败的一大“门槛”,成为令各界人士“夜不能寐”的“头等”“头疼”“大事”的时候,我们的文学实践乃至整个文化实践中,“农村的视角”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湮没以致喑哑了。仿佛那占中国人口三分之二之众的人的生活,那寄托着广袤中国漫长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无穷可能性的土地,与我们正在进行着的轰轰烈烈的现代生活,与我们快速对接的全球化进程,不仅是无关的,而且是一种需要剔除和遗忘的“异质”因素,是当代生活的“前历史”或“反历史”(正如刚刚在中国各大城市的电影院里“贺完岁”的《手机》所表现的那样)。
由于现实的追迫,农村问题,或者如一些学者归纳的“三农”(农村、农民和农业)问题,现在已成为一些政策制定执行者和学者关心的重大问题。但是,正因为农村问题的研究者和关注者主要是现实政策的执行者和为现实政策“策问”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农村问题的提出和解答就带有一定的表面性和片面性。这种片面性的表现,借用黄宗智(Philip Wong)的说法,主要在于它们“首先关注的是客观的现实,而不是表达的现实;在结构层面,是社会—经济的和制度的背景,而不是象征性领域或话语的形态;在主体(agency)层面,是行动和事件,而不是思想和态度”。①所以,对于研究者来说,一个迫切的问题是如何找到在农村问题上的表达性现实与客观性现实的裂隙,在这个裂隙处,考察我们视角的蒙蔽,立场的错位,用于建嵘的话说,是“在研究中国农村的现状时,将政治、经济和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特别是要将中国农村的问题放在整个20世纪社会转型这个大的历史背景下来进行考察”。②这也可能就是面对“农村”这样一个迫切的问题,作为肩负着“文化研究”任务的文学研究者所应承担的工作。
相比较于文学创作中农村视角的逐渐湮没,文学批评和研究中对农村视角的遗忘似乎来得更冷漠和彻底,而这背后又堂皇地勾连着一整套的“学理传统”乃至意识形态话语机制。当前在学院和知识界时兴一时的“文化研究”力图以话语分析的方法揭示当代文化实践背后的意识形态机制,本来有可能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为反思我们的文化历史和现状提供新的可能性。但是,这种以揭示意识形态机制为己任的文化研究的操作很快就堕入了新的意识形态的“窠臼”,并在迎合国际学术市场需求的时髦的(城市)大众文化研究中越来越表现出守旧的姿态。因此,要进一步分析和深刻阐述百年中国文学的历史实践和经验教训,特别是揭示一些被我们的“历史无意识”遮蔽的“边缘问题”,必须诉诸更广泛的历史意识和真正的“世界眼光”。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农村视角就是这一问题的一个重要侧面。(左岸文化网:www.eduww.com)
二、农村的“发现”和20世纪中国文学的“审美特征”
将近一个世纪以前,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学“发现”了一个农村。这个“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带着两副面孔,一副是“现实的”,一副是“回忆的”。现实的农村是“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③而回忆中的农村则是另外一幅样子,“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期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④“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为现代中国农村带来的这两副面孔,在相当程度上规定了现代文学视野中中国农村的面貌特征,也给现代中国文学的审美特征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正像柄谷行人所论述的“风景的发现”一样,在现代中国文学中,农村的出现也是一个“被发现”的结果。简单地说,也正如“风景的发现”是“自然的人化”的结果一样,“农村的发现”是以城市为核心的现代性将广大农村地区和农民的生活“外化”和“他者化”的结果。导致这一结果的是一个复杂的现代性认识机制,包括现代性的时间观、空间观,而其最重要的内在叙述动力机制是五四以来的“进化论”的历史观,这一历史观经过30年代左翼文化人的阐扬,贯穿到了20世纪中国文化和现代性实践的整个过程中。作为这一历史观所包含的核心话语机制,“城乡二元对立”结构成为隐含在20世纪中国文学农村视野下的一个重要的支撑性结构,这一结构产生了一系列话语实践,包括文明/愚昧、先进/落后、人性/野蛮等等,以致直到80年代,也还有人以“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概括时代的主题。
“城乡二元对立”结构所依托的是一种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它在农村一进入现代中国文学的视野时即已存在,并形成了一条明显的线索。但是,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正如思想领域启蒙和救亡构成了“二重奏”一样,现代化的意识形态也一直面临着革命意识形态的挑战,而在20世纪中国的时代环境下,现代性意识形态与革命意识形态又处在一种既互相抵牾又互相补充的历史关系中。因此,文学中的农村视野也形成了一条复杂的线索,特别是在1949年以后的当代文学实践中。要全面分析中国现代文学视野中的农村问题所包含的丰富性,首先必须对漫长的中国革命实践,以及作为中国革命实践重要组成部分的革命文学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而这正是我们目前的文学研究中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本文试图对这一线索进行的勾勒,在揭示了这一线索的某些特征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对这一问题的简单化。要揭示这一线索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还有待于更为详尽的个案研究,在这里,本文只是提出了这一问题的一个方面。
上文已经提到,现代文学中的农村是在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文学中被“发现”的。也正是鲁迅,首先提出和归纳了现代文学中的这一独特的“农村视角”,他把这称为“乡土文学”。他这样说,“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⑤鲁迅在这里指出了农村视野在中国新文学中一出现即带有的两个重要特征:“北京的”(叙述者所处空间与叙述空间以及由此带来的时间上的错位)和“胸臆的”(想象性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回观式的)。决定于这两个叙述视角或叙述姿态,中国新文学的农村视野中出现了两个鲜明的审美特征:抒情的和讽刺的。由于是在叙述空间以外对已经失去了的人和事的回忆,必然会产生一种较强的情绪流动,而且往往是一种伤感的、将被叙述对象进行“美化”了的情绪。这造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抒情文学的繁荣,从鲁迅一再回返的“故乡”、许钦文的“父亲的花园”,到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的“大淖”、孙犁的“荷花淀”,甚至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张承志的“额吉”的“蒙古草原”,中国现代文学中有着许多“诗意的土地”。当然,这一抒情姿态的形成并不完全是因为个人经验或时间和空间的无法回复而造成的,如果将这一叙述姿态纳入现代性的视野进行考察,它可能还具有更加深刻的历史意义。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渐次展开,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现代性本身所包含的矛盾也逐渐展示了出来。抒情的视角在有些作者那里,是对这种现代性矛盾的一种反抗,尤其是那些对中国内部文化和历史的丰富性抱有特殊视角的作者,如沈从文、张承志等。这也就是一些学者所称的“反现代的现代性”态度。另一方面,相较于异乡的城市(现代)文明,这一回望中的“故乡”又是一片充满着愚昧、陋习和恐怖的“绝望的土地”。在作为现代启蒙工程重要部分的现代文学中,农村作为现代文明的对立面,几乎承担了旧文明所有的黑暗面,农民身上也蕴积了几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这一主题甚至贯穿到了80年代的“知青文学”和“寻根文学”中。对于“知青文学”来说,农村的贫穷、愚昧几乎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是知识青年需要超拔的一个“炼狱”。“寻根文学”作为80年代“文化批判”的滥觞,与五四以来的“国民性改造”主题构成了某种历史的呼应。从文学风格来说,惟其充满着美好的回忆和期望,这绝望中才长出了血泪的控诉和深刻的讽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讽刺佳作层出不穷,“乡村讽刺小说”更是其中独特的一支。从鲁迅、王鲁彦、彭家煌到沙汀、张天翼,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独特的文体形式和审美特征。可以这样认为,从关心个人的伤感情绪、个人的回忆到关注社会和民众,从浪漫理想转向对现实的探索,从旧小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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