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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龙:闽语的“囝”及其语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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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31 00: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李如龙
来源:作者惠赐


      提  要     闽方言的“囝”是非官话方言中仅见的名词后缀。典籍中始见于唐代,原意是儿子,所以未见于上古汉语和其他方言,可能是因为它 是壮侗语的“底层”。 西片闽语的“囝”只用作名词、不作后缀。沿海闽语的后缀“囝”在闽东、闽南用得广并发生语音的弱化,粤、琼闽语用的不广,语音也未弱化。从闽语“囝”的比较可以看到实词虚化的过程和若干规律性的现象。

      关键词   闽方言  “囝”  语法化

       Abstract:   The jian(囝)in the Min dialects is the only substantival suffix outside the official-dialect regions. It appeared firstly in the ancient books in Tang Dynasty standing for son. The reason that it did not appear in articles of ancient times or in other dialects, is that it may be the substratum of the Kam-Tai languages. The jian(囝)in the Western Min Dialects is only used as a noun, but not a suffix. In Eastern and Southern Min Dialects, it is widely used as a substantival suffix and is phonetically weakened while in Guangzhou and Hainan Min Dialects, it is sometimes used as a substantival suffix but is not phonetically weakened. Comparing the different usages of jian(囝)in the Min Dialects can show us the process of grammaticalization and some phenomenon of regularity.

      Key Words:   the Min Dialects,  jian(囝), grammaticalization




      汉语的名词后缀用得最广的是“子、头、儿”三种。

      从历史演变上说,用作后缀是“子”尾最早。王力先生说:“在上古时代‘子’已经有了词尾化的迹象,……在中古时期,名词词尾‘子’字已经很发达了,并且它有构成新词的能力。”(王力,1980,223-226)太田辰夫也说:“‘子’在名词接尾词中是最早发展起来的。……到唐代,‘子’就成了几乎所有名词的接尾辞。”(太田辰夫,1987,84-85)“‘头’尾的产生,应该是在六朝”(王力,229)“到了唐代就用得很多”(太田,87)。至于“儿”尾的产生明显偏后,始于唐而盛于宋。
从现实分布上说,“儿、子、头”在官话区都有,“子”尾在官话方言之外也普遍都有。“头”在吴语用得较多。湘、赣、粤语的“崽、仔”应是“子”的白读音;吴语的

   尾应是“儿”的音变;赣语的“哩、嘚、仂”和客家的“呃、咧”可能都是子尾。闽、粤方言里没有“儿”尾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厦门话、福州话有“囝儿”的说法,意思是“儿女”,福州话有“儿囝”的说法,意思是“小孩儿”,都不是词尾;广州话有“乞儿”的说法,只是孤证,也不能算词尾)。

      “子、头、儿”用作后缀之后常常伴随着语音的弱变。儿尾在许多官话方言里合音儿化,在吴语方言是 -尾化。子尾、头尾除粤语之外大多读为轻声,子尾在晋语也有读为入声韵或其他“变韵”的。语音的弱变正是词尾化产生语法意义后的相应变化,也就是音变语法化。

      除了“子、头、儿”,还有一些发生在个别方言区的一些名词后缀。例如吴方言的“佬”。常州:瓷佬、石头佬、红佬、清爽佬。湘方言的“伢”。澧县:牛伢儿、猪伢儿、秧伢儿、桶伢儿。湘方言的“公、婆”和客方言的“牯、嫲”都可以从动物推及人和物。例如湘乡:鸡公、鸡婆、单身公、妖婆、烟筒公、偷油婆;大埔:鸡公、鸡嫲、贼牯、斋嫲、石头牯、笠嫲。这些后缀都不能大面积地类推,只能同一小部分名词相配;在同一方言区中也往往有不同表现,并且没有广泛而一致的用法。严格地说,只能算是“准后缀”。
在非官话中,真正在一个方言区普遍通行的、并且可以广泛类推的名词后缀,只有闽方言的“囝”。



     各地闽方言都把儿子叫“囝”,其读音都符合《集韵》所注的“九件切”:福州3、仙游kya3、建瓯kyi3、永安ky3,厦门、潮州3,雷州、海口kia3,苍南k3。连曾经是闽语后来赣语化、吴语化的邵武话和浦城话也说“囝”,字音也符合对应。邵武:小称变为入声,“儿子”又加儿尾,说“囝儿”kin7n;浦城音3。不但儿子称为“囝”,女儿也要加上“囝”:福州,诸娘囝,仙游,婶娘囝,厦门,查某囝(潮州囝是“查某囝”的合音,海口、雷州的“女乍娝”并与此同源),建瓯、邵武,阿娘囝;永安,娘囝。男、女合称的“小孩子”也要带上“囝”:福州,儿囝(哥),厦门,囝囝[in3 na3];潮州,孥囝,建瓯、邵武,囝子(人),永安,囝子倽。“儿女”合称:福州、厦门、潮州、雷州、海口:囝儿,建瓯、邵武:囝子,也都离不开“囝”。“子”在上古时代兼表“女”,当时称男称女尚无严格区分,闽语的“囝”也是兼用的。可见“囝”确是共同闽语的基本词、核心词、特征词,并且沿用了上古男、女不分的习惯。

       据《六书略》所云,唐武后曾选了“囝”字,表示“月”,后来失传了。现在所见“囝”的记录始于唐代诗人顾况所作古诗《囝》,题下自注:“囝,哀闽也。”该诗云:“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郎罢别囝,吾悔生汝……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顾况是中唐肃宗至德(756-757)间浙江海盐的进士。当时闽语才刚形成,应该和吴语还有很多相同之处。然而“囝”却显然是闽语的特产,至今未发现现代吴语有“囝”的说法。苏州话小孩说“小干”[k],若说与“囝”同源,何以在与闽语关系更深的浙南吴语反倒没有反映?也许当时的吴语“儿”并不称“囝”,只是由于这说法奇特,才和 “郎罢”一起引起喜用方言口语入诗的顾况的注意。顾况平生多在浙赣皖一带活动,曾经跟从入闽为官的雅士韩偓为幕僚,故于闽俗多所了解,才写下了催人泪下的哀闽诗《囝》。

     除了顾况之外,据《四部丛刊》语料库,“囝”入诗文的用例,在唐代仅张光弼诗集中2例,如“南方风土要相宜,小盒槟榔好自随,蜑户负鱼朝入市,囝娘把烛夜题诗。”两宋共见19例。其中洪适1例,如“郎罢携囝街西东,到处欢歌闻好语”。杨万里3例,如“阿翁阿囝自相随,赏遍江淮春盛时。”“四囝三个攀桂枝,不应一个独见遣。”“阿宜阿囝续弓冶,芦溪书院声无价。”陆游1例,如“阿囝略如郎罢意,稚孙能伴太翁嬉。”魏了翁2例,如“囝思郎罢那得见,父曰子行胡不归。”“囝思郎罢久无炊,父曰子行胡不归。”刘克庄6例,如“久留闽囝谁堪话,却忆番君可与言”,“晴雨幽人曾候鹳,水风闽囝亦占虹”(闽谤有虹出东主大水西主风灾之说),“语迟来识罢并囝,性慧过如姊与兄”,“囝罢相依萤雪边,安知今如叶□颠”。到了元代有黄溍(婺州义乌人)1例:“在室孙男二人,囝女二人。”清代有朱彝尊2例:“囝随郎罢载,行歌杂啰唝”,“料得牵衣添阿囝,岂容郎罢赋林泉”。陈迦陵2例:“阿囝空呼郎罢”。查慎行1例:“不须阿囝呼郎罢,但是同舟便有情。”这些以“囝”入诗的诗人中,陆游是绍兴人,在福建多处当过多年的官;杨万里江西人,在漳州和潮州当过官;刘克庄则是福建莆田人;魏了翁四川人,但曾两度被贬主管武夷山冲佑观,并曾知福州,任福建安抚使。他们大多在闽地居留过,很容易听到“闽人呼儿曰囝”的。可见,古来“囝”的说法确实只见于闽语区。
一千多年了,“囝”还通行于各地闽语。“郎罢”则在福州及闽东地区普遍使用。只是用字或读音有些差别。福州、古田、闽清、周宁说“郎爸”;罗源、宁德、福安、福鼎:农罢;福清以及闽南漳属的长泰、南靖、平和:娘爸。(详见《福建省志•方言志》)这些说法本字应是一个,只是读音有异。不过唐人的写法和现代福州人的写法却是一致的。

      奇怪的是,“儿子”这么重要的核心词在闽语如此一致地说“囝”,而且有难得的1200年来的诸多书证;然而在所有上古时代的文献中,为什么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难道真是闽地独创的核心词?



      许多史实说明,唐以前南方的“百越”和现代说壮侗语的诸民族有渊源关系。罗杰瑞和梅祖麟曾做过论证,在南亚语系有不少与闽语的“囝”音义相近的同源词,例如越南京语的con,高棉语的koun,孟语的kon,卡西语的khu:n,都是“孩子、儿女”的意思(Norman and Mei,1976, Norman,1991,335-336)。 “儿子”的说法在现代的侗语说 la:k10 pa:n1,毛南语说la:k8 mba:n1,黎语则说 ma:n1;“孙子”侗语说 la:k10 khwa:n1,仫佬语说la:k8 kha:n1,水语说la:k8 ha:n1,毛南语说la:k8 cha:n1。la:k可能是儿、孙辈的词头,khwa:n或-k 和pa:n或mba:n 的合音会不会也和“囝”的音有类似之处?“囝”是《集韵》所收的闽语地区的方言字:“闽人呼儿曰囝,九件切”,古韵书所收的字未必都是汉语的语源。类似这种见诸古韵书而又可能是古代其他民族语言的“底层”,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玉篇》:“侬,吴人谓人侬,奴冬切。”见于今吴语和闽语。壮语称妻为na2,儿媳为na2baw4,女婿为la2 wi2 ,应该有语源关系。《尔雅》郭注:“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薸的说法见于今闽语和客赣语,在侗台语也普遍音为 pi:u2、pieu2、fiu2。《方言》:“瞷,睇,……陈楚之间、南楚之外曰睇。”《广韵》特计切,又土鸡切。今通行于潮州话及粤语。德宏傣语音toi2。《集韵》母敢切:“食岩,吴人谓哺子曰食岩。”今闽南、客家及粤语逗婴儿喂饭就说mam1mam1。水语和侗语也完全同音:mam1mam1。《集韵》楚庆切:“冫靓,冷也,吴人谓之。”这说法见于今闽语及吴语。武鸣壮语天冷说e4,义同音相近。《集韵》锄庚切:“伧,吴人骂楚人曰伧。”今湘语仍说倯so2,闽南亦有此说,音s2,义为愚笨,村气。武鸣壮人自称pou4u:6,可能与此有关。《方言》:“南楚凡相推搏曰扌必或曰扌忽。”《集韵》呼骨切:“楚谓击为
扌忽。”今闽南音hut7,客家音fut7。武鸣壮语音fat7,水语音vat7或许相关。看来,对于一些上古时期并非通语的南方方言应该多从“底层”方面作一番考察。



      在闽语之中,西部山区的“囝”只见于有限的“囝子、囝儿、娘囝、阿娘囝”等几个常用词,并未用作表小的后缀。在闽北和闽中,表小的名词后缀用的是“子”尾。建瓯“子”白读音tsie3,带“子”尾的名词很多,例如:哥~、妹~、婶~、息~(曾孙)、桔~、剪~、褂~(背心)、麻~(芝麻)、鞭~(腐竹)、筛~、斑~(麻子)、蚁隻~(蚂蚁)、兄弟~、挑~(小锄)、豆腐~(豆腐脑)、擦~(橡皮擦)、杌~(凳子)、豆脯~(豆腐干)、铛铛~(小锣)、戳~(图案)、果~(糕点)、沿沿~(旁边儿)。还有几个表示时间短、数量少的数量结构之后也加“子”:一点~、一刻~、一喙~(一小口),还有少数表小的名词,如“老鼠~”(小老鼠)。永安话的“子”尾读tsa。止韵读为的只有“子”和“滓”二字(“耳”也读la3,但那是从“而拯切”对应来的,永安话拯韵字读a或ia),海韵“宰”音tsa3,同《集韵》子亥切的“崽”,应是和湘语粤语一样的“子”的白读音,变读为鼻化韵未知何因。永安话带tsa3尾的名词如袋~、爪~(鸟)、孙~、舅~、李~、桔~、果~、贩~、骗~、短命~、狮~、驼~、瞎~、聋~、哑~;也有不少已用作表小的名词带后缀性质的说法:羊~(羊羔)、狗~(小狗儿)、豨~(猪苗)、牛~(牛犊)、米~(碎米)。有时带不带囝和子词义有别。例如:丈夫/丈夫囝(男青年)/丈夫子(小男孩),唵娘(妻子)/娘囝(大姑娘)/娘子(小女孩),唵舅(舅父)/舅子(妻舅)。至于邵武话,子尾已经读为轻声ts0,常用来表示细小的名物,如:沙~、热秋~(痱子)、刀~(小刀儿)、猪~(小猪儿)、狗~(小狗儿)、羊~(小羊儿)、老鼠~(小老鼠)、索~(小绳子)、黑边~(傍晚)。更多的名词则带着“儿”尾,也读为轻声0。例如:星~、茄~、槛~(窗户)、剪~(剪子)、笠~(斗笠)、蚊~(蚊子)、萤萤~(萤火虫)、弟~、妹~、妗~、柑~、麻~(芝麻)、道~(道士)、公~(外公)、弄~(胡同儿)、瓯~(小杯子)、本~、饺~、豆~、栗~、虫~、鱼~、粽~、饼~、梳~、钉~、钻~、裙~、票~、火钳~等等。可以说,除了囝儿(儿子)和囝子(小孩儿)之外,闽地特有的“囝”味在邵武已经完全消失了,这也是邵武话“闽语赣化”的证据。西部闽语不用“囝”作后缀,则是闽语东西两片的根本差异的重要表现。



      在沿海闽语,普遍都用“囝”作名词后缀,但各小区用得多或少,用来表示什么意义,各种用法和读音,却是各不相同的。以下按区作个大略介绍。
潮州、雷州和海南闽语在“囝尾”上的表现是同样的类型:从语音说,“囝”尾的读音与单用作名词时一样,潮州音kia3,雷州、海口音kia3。在潮州,与某些调类连读时会按一般规律读为变调(如囝尾的前音节为上声时,囝的原调53变为31)。在雷州和海口,一概读为原调。从所表达的意义说,有三种用法也很一致。第一,用在名词(单音为多)之后表示较小的人或事或物。例如后生囝(小伙子)、新妇囝(童养媳)、舅囝(小舅子)、骹肚囝(腿肚子)、雨囝(小雨)、竹囝(小竹子)、树囝(小树)、床囝(小桌子,潮州、雷州)、路囝(小路)、牛囝(小牛儿)、鸡囝(小鸡儿)、空囝(小孔)。第二,表示某种亲昵或憎恶的感情,例如:姊妹囝、孥囝(小孩儿)、贼囝、矮囝、青盲囝(瞎子)、戏囝(戏子)、短命囝。第三,有些未必是体积小的物或年轻的人,有时也加上囝尾。这是进一步虚化、只起音节作用的后缀。例如:薰囝(烟卷儿,潮州说烟囝)、客囝(小贩)、车囝(车子)、凿囝(凿刀)、凳囝、日昼囝(或说午更囝:中午时分)、历囝(日历,雷州)、手囝(手指头,雷、琼说)、涂囝(泥浆,雷州)、布囝(一种劣质土布)。第四,用在数量结构之后表示其数量少、时间短或体积小。例如:一歇囝(一会儿,有的说半歇囝)、一丛囝(一小棵)、一滴囝(一点儿)、两粒囝(三两粒儿)、三桶囝(不过三小桶)。
福州话及大部分闽东方言用作单音名词“儿子”时读本音kia3,用作后缀时语音弱化,声母脱落并受前音节同化,但不变调。例如福州话逢前音节的元音韵尾时读ia3:茶囝(中药汤剂)、鞋囝、椅囝、猫囝;前音节为-尾韵时读ia3:孙囝(孙子、侄儿)、番钱囝(小硬币)、盘盘囝、羊囝、和尚囝(小和尚)。一些体积小的名词可用重叠式,为了强调其小,也可以在重叠式后再加“囝”尾。例如杯杯囝(小杯子)、袋袋囝(小袋子)、簿簿囝(小本子)、桶桶囝(小桶)、瓶瓶囝(小瓶子)。叠音名词再加“囝”尾的意义一般地说并没有重大差异,只有少数叠音名词和加“囝”尾的词的意义有明显不同。例如耳耳(器物上提把)-耳囝(耳朵),尾尾(尾巴)-尾尾囝(最末一个)。有时,极言其小还可以连用两个“囝”尾。例如:椅囝囝、猫囝囝、鸡囝囝、儿囝囝(小小孩儿)。这是其他闽语中未见过的特点。和上述其他闽语一样,闽东的“囝”尾还可以用来表示喜爱或憎恶的感情。例如:姐妹囝、妹妹囝(小姑娘)、命囝(小命儿)、乖囝(好孩子)、英囝(英儿,呼人名),鬼囝(鬼子)、败囝(败家子)、番囝(洋鬼子)、野囝(二流子)。由于用作单音名词和用作后缀读音不同,造成了一些不同意义的同形词。还有一些词加上“囝”尾后意义发生变化,也造成同形词。例如:乞食囝:乞丐的儿子/小乞丐。尾囝:最小的儿子/末尾。豆腐-豆腐囝(豆腐脑儿)。新妇-新妇囝(童养媳)。客遛(玩儿)-客遛囝(二流子)。后生(年轻)-后生囝(年轻小伙子)。



     “囝”用作后缀最为典型、语法化更彻底的是在闽南方言区。
“囝”在厦门话里有四种读音:说3义为儿子,说3义为婢女(查某~,俗写作嫺,本字为“囝”,泉州话正是“小孩儿”,同音义。可证)。说用作后缀。读或专用于“囝囝”(儿子,小孩,后音为)。在闽南话,名词“囝”和后缀“囝”的读音有进一步的变化。但限于闽南本土。

        厦门        台北        泉州        惠安        浙南(平阳,雷凟)        苍南(灵溪)        尤溪
囝儿子                                                «
囝后缀                                «                «        
     至于用作后缀的“囝”,在闽南话也用得比其他闽语更加广泛。不但构成的词语多,构成语根的词性和结构也更为多样。以下以厦门话为例略举数端:

      1.表示体积小,数量少,情状微弱的,语根可以有各种结构:风~(微风)、雨~(小雨)、碗~、鼓椅~(小圆凳)、交椅~(小靠背椅)、十板~(螺丝批,外来词)、细汉~(小时候)、柴枝~(小树杈)、四两~、淡薄~(有点儿)、小可~(稍微)、尺半~阔=尺半阔~(就一尺多宽)、三两滴~(一两点)。

      2.表示时间不久长,处所不遥远,语根为时间词或方位词:昨日~、前几年~、顶日~(前几天)、头先~(前刻)、无一步~(不一会儿);即位~(这边儿)、溪边~(河旁)、后面~、厝边骹兜~(房前屋后)、三两舖~(二三十里而已)。若是久远的时间或遥远的距离则不能加“囝”(如:五百年前,一万公里以外)。

     3.表示轻微、缓慢的动作和情状,语根可以是形容词、动词和其他谓词:轻轻~(坐落去),细微~(做),慢慢~(行),缓[un6]缓~(来),小心~(停咧),点心~(则去):吃点点心再走,歇一睏~(恰勿会喘):歇会儿才不会喘气,七桃~(就好):稍微玩玩就好,宽宽~(则办):慢条斯理去办。
4.表示喜爱或憎恶的感情,也有各种不同的语根和词序:夏扇~(扇子),饮糜~,菜头~(粥和萝卜干都是闽南人喜爱的早点),目珠~(金金):眼睛亮亮的,四角~(方方的),鼓~面~(小圆脸儿),姊妹~,爸~囝(前音,后音:父子俩),翁~某~=翁~某(夫妻俩),四叔~(昵称),鸡~囝(小鸡儿:极言其小和可爱),短命~(詈语),和尚~,师公~(对和尚和道士的贬称),拍铁~,鼠贼~(小偷),剪纽~(扒手)。
5.有些单音名词加“囝”尾后与本义不同,有些语根并不单用,加“囝”后则成词,并可与其他语素连用构成词组。例如:糖——糖~(糖果)、侬(人)——侬~(小人儿)——侬~标(画有美女的广告画)、笔——笔~(笔~尖尖:笔头流利)、粒(粒儿)——粒~(疖子)、錶~(手表)——錶~店、衤甲~(背心)——羊毛衤甲~、相思~(相思树)、~(:诈骗)——~谱(骗子的手段)、骹(脚)——骹~(狗腿子)、竹囝枝(腐竹)、贼~目(贼眼)、李~贵(对李贵的贬称)、港~后(厦门市地名)。
6.带“囝”尾的名词之后还可带上另一个也带后缀性质并表示细小意思的语素,以极言其小或带有某种感情色彩。例如:囝囝婴[](婴儿,常见于厦门、台湾),囝囝痞[](小家伙,有贬义,常见于泉州一带),囝囝屎[](小家伙,有可厌义,常见于永春一带),囝囝孧[«](小孩儿,常见于浙南一带,潮汕一带也用,音[7]),孥囝鬼[](小鬼头,常见于潮汕一带),孧囝屎[](小家伙,有贬义,常见于海南)。
曾有人提出,厦门话的用作呼叫语的人名之后读为轻声的以及重叠动词之间的(看看,坐坐)也是“囝”的弱化音。杨秀芳已指出“[]与囝是不同的词尾,语法功能不同,变调行为也不同”。(杨秀芳,1991,167)用比较的方法也可证明这个是“啊”而不是“囝”,因为在泉州音不说,在闽东不说,在其他闽语不说、。前文所列的“囝”尾始终没有读为轻声的。“看看,坐坐”是看了又看,坐了又坐,语义正好和“细小、轻微、短暂”义相反,在泉州音也不是鼻化韵的,这应该是厦门话从“看了看,坐了坐”的“了”弱化而来的。与从“囝”弱化而来的同音而异义。但可以作为一种证明:厦门话的“囝”尾不但虚化得多而且其他助词的语音弱化也更彻底,以至名词的囝尾和动词的“了”尾在语音上都混同了。



       以下说几点结论和一些相关的思考。

       1.汉语广泛使用的名词后缀应该说有子、头、儿、囝四个。它们都是从有关人子和人体的名词虚化而来的。其出现时代大体上是按排列的顺序为先后的。就其在现代汉语的分布说,“子”最普遍,南方为多;“头”用得较少;“儿”主要通行于官话区;“囝”则为闽语区专有。在闽语区,除了“囝”,有的方言还用“头”作后缀,但一定没有“儿”尾。在名词后缀上,闽语区也显示了突出的方言特征。在以“囝”为后缀的闽语中,福建本土的片点伴随着语音的弱化(主要是脱落声母),因而民间常写为“仔”尾。在浙南、粤东、雷州、琼州这些“外围”闽语,单音名词的“囝”和用作后缀是同音的。这些情况正可以用来说明闽地的“囝”尾读音是如何变化的。在福建中西部山区的闽语,由于受客赣系方言的影响,“囝”只用作名词而未演化成后缀。那里的闽北、闽中方言名词后缀说“子”的多,到了邻近江西的赣化闽语——邵武话,则用“儿”尾更多。这又是沿海闽语和内陆闽语相对立、相区别的一个重要表现。可见,研究这些名词后缀对于理解和认识闽语的内外关系——外部的与官话及其他东南方言的关系,以及内部的各区闽方言之间的关系——都有重要的意义。

       2.这些名词后缀的主要功能是“表小指爱”,为什么选用“子、头、儿、囝”这几个名词语素来充当呢?在早期的人类社会里,用血缘连接起来的家庭关系中,“亲子”总是幼小而可爱的,“头”对人体来说也是小的,见于一端的,用这些重要基本词汇的意义延伸来“表小指爱”,这是人类语言“就近取譬”(隐喻)来表示语义的一个典型而生动的例证。

      语法化是意义的抽象化,这些名词后缀从“表小指爱”开始,不断地推动着语义的延伸:从体积细小(小椅子、小鱼儿、小石头)类推到年岁幼小(小孩儿、小妹囝、小孙子),再到数量微小(一点儿、淡薄囝、一滴子),再到时间短促(一时半会儿、两三日囝、三天两头),再到距离贴近(这边儿、里头、边囝、边头),再到情态轻微(风儿、雨囝)。从词类说,从名词后缀开始(石子、花儿、木头、猪囝)延伸到数量词(两斤子、半尺囝)、指代词(这儿、啥子、几家头)、乃至形容词(好好儿、慢慢子、轻轻囝)、动词(没看头、骗子、钳囝、耳聋子)。从喜爱意(哥儿们、靓仔、帅哥儿)也可向反面引申(短命子、和尚囝、小鬼头)。这其中语法意义的扩展和词汇意义的推进是相互促进、同步发展的。由此可见,汉语的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应该把这两个方面的研究结合起来考虑。

      3.汉语的语法化往往是经过“词汇扩散”的过程逐渐形成的。就这些常见的名词后缀说,几乎没有一个是可以按照某种规律周遍类推的,而是常常表现出局限性。这一方面是因为词汇意义与语法意义相抵触。例如“子、头、儿、囝”等既是表小的,“天、地、江、海、龙、虎、象、鳄”等庞然大物便挨不上边,某些表示“整体”性“集体”性或抽象性的事物的名词也与之无缘。例如祖宗、亲戚、五谷、花草、树木、畜生、班级、队伍、血脉、感情、饭菜、桌椅、家俬、寺庙等等。各地方言中,重叠的单音形容词能够加“儿、子、囝”的后缀的都只是少数几个:好好儿、慢慢子、轻轻囝。官话里也许还可以说“快快儿走”,怕是不可说“热热儿吃”。这说明汉语的语法现象和印欧语有很大不同。前者是意会的,逐个或一定批量地感受认知的;后者是格式化的(如性、数、格在许多西方语言中是大部分都是规定好了的)。这又一次说明了汉语的语法意义的研究不能离开词汇意义的理解。

      4.如果说语义的语法化是内容,语音的弱化、粘着化便是经常相伴随着的形式。几个名词的后缀中,“儿”在许多方言里从本音变读为“轻声”,有的又合韵变读为“儿化”,或发生变韵、变调而被称为“小称变音”;“子”尾也往往从本音变读为“轻声”,有的再变读为“子变韵”。“囝”尾也有许多相应的语音弱化变音。这也是汉语语音史和语法史上的一条经常连带表现出来的规律。不过,不同的方法在体现这一规律时差别不小。有的只有语法化而没有音变,有的同一方言中,这一片变音,那一片不变音。这是因为语法化在汉语中是后起的现象(宋、元以来才有明显的表现),而音变是更为后起的伴随现象。从总体上看,北方官话的语法化和连音变读都比南方方言发展得充分些。这种不平衡也正是汉语方言发展中的不同状态,并构成了汉语方言之间的不同特征。闽方言的“囝”尾在不同的小片方言里词尾化和变音化都有不同的表现,也说明了这一点。

       5.语法化是汉语语法史和词汇史上的重要研究课题。研究这种课题也必须拿古今汉语和南北方言作纵横两向的比较。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我们不至于局限于某一地区或个别方言的现象,不至于局限于对某个断代的语言事实的了解,才能使我们进行整体的规律性的考察。汉语史和方言学的比较研究也应该是研究语法化的基本方法。

参考文献:
[1]  王力 汉语史稿   中华书局,1980
[2]  太田辰夫   中国语历史文法   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  黄典诚、李如龙主编  福建省志•方言志  方志出版社,1998
[4]  黄伯荣主编  汉语方言语法类编   青岛出版社,1996
[5]  北大中文系  汉语方言词汇   语文出版社,1995
[6]  李荣主编 建瓯方言词典(1998) 雷州方言词典(1998) 海口方言词典(1996)江苏教育出版社
[7]  杨秀芳  台湾闽南语语法稿   大安出版社,1991
[8]  温端政  苍南方言志    语文出版社,1991
[9]  蔡俊明  潮州方言词汇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91
[10] 陈泽平  福州方言研究  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
[11] 林寒生  闽东方言词汇语法研究  云南大学出版社,2002
[12] 钱奠香  海南屯昌闽语语法研究  云南大学出版社,2002
[13] Norman Jerry and Tsulin Mei:1976,Astroasiatics in ancient South China:Some lexical ecidence,Monumenta Serica 32:274-301
[14] Norman Jerry 1991,The Min dialects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Languages and Dialects of China.ed.by William S•Y.Wang,325-360 Berkeley: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作者简介:
李如龙,1936年生,现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方言学、音韵学、应用语言学、社会语言学等研究。
发表于 2005-6-13 02:40:23 | 显示全部楼层
请问这篇文章的出处是哪呢? 我想引用其中一些东西,能告诉我吗? 我在中国期刊网上没能找到这篇文章。  谢谢!!!
发表于 2005-6-13 08:3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如龙先生的多数文章都是李先生本人惠赐给湘里妹子学术论坛的!
您引用时“来源”当然只能是-------湘里妹子学术论坛!
发表于 2005-6-13 12:34:36 | 显示全部楼层
哈,知道了哦……   
    不过文章中的很多音标在这里没能正确显示,怎么办呢? 怎样才能知道正确的标音呢?  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谢……
发表于 2005-6-13 14: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

关于国际音标的正确显示问题
正是本论坛的一个研究项目呢
国际音标还只能显示一部分不能全部
很抱歉
发表于 2005-6-13 14:46:58 | 显示全部楼层
虎子 于 2005-6-13 08:37 写道:
李如龙先生的多数文章都是李先生本人惠赐给湘里妹子学术论坛的!
您引用时“来源”当然只能是-------湘里妹子学术论坛!
毕竟师徒情深啊!
是否lingyunfeng就是李如龙老先生?或者他的家人?
李老先生的著作<汉语方言对比与研究>(书名是否准确?)我拜读过,对李老先生很佩服.不知他可有在北大中文学术论坛露脸?
发表于 2005-6-13 17:59:10 | 显示全部楼层
vudik 于 2005-6-13 14:46 写道:
毕竟师徒情深啊!
是否lingyunfeng就是李如龙老先生?或者他的家人?
李老先生的著作<汉语方言对比与研究>(书名是否准确?)我拜读过,对李老先生很佩服.不知他可有在北大中文学术论坛露脸?

1、lingyunfeng----是我师弟
2、《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
3、老板在北大中文学术论坛露不露脸不得而知,但有空会来这里看看的。
发表于 2005-8-11 11:26:15 | 显示全部楼层
請試貼到敝站(Utf-8),看看特殊符號能否顯示與檢索?
http://www.artvinedata.com/forum/index.php?board=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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