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习作)路边店

巴蛮

（一）   

黄昏，车子飞一般在公路上急驰。

今天跑了四百多公里路啦，感觉得有些疲劳，但一想到再跑二十多公里，就可到达前面的悦宾大酒楼，我精神又振奋起来：悦宾大酒楼是我们到省城的歇息之处，饭菜可口，小姐可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中午可上高速公路，晚上就能抵达省城。

怎么赵松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下意识地向旁边的县委常委、常委副县长赵松看了一眼：在那种场合，赵松自己颇能洁身自爱，但从来不反对我们放松一下。今天有点怪啊，按理他应该问问晚上歇哪儿，顺便开开玩笑，调侃调侃的。但他似乎有点烦躁，不住地向车窗外张望。

不是有点舍不得吧？这次赵松到省里挂职，明摆着回来就可提拔，不是书记就是县长。不过，人生如棋，在这种转折关口，其实最凶险，一着不慎，反而遭殃。领导当然比我们考虑得多，考虑得长远。

路面宽敞平坦，车子跑起来分外轻松。刚刚很爽地飙过一个弯道，赵松突然道：“停一下！”我一脚刹车，车停下来。赵松满脸疑惑地问道：“旁边那条路是不是过去的旧路？”

搞什么事啊？老大！我看了看那条道路，说：“可能吧！我会开车时，公路就改线了，没人走这路了。”

赵松沉吟了一下，说：“开过去，走老路试试看。”

真的晕了，但有一千个反对的理由，我都不能说不出来。我是五年前转业后给赵松开车的，那时赵松还是一个乡镇的书记，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他很信任我。后来赵松高升也没丢下我，一直把我带到县委。别说是走烂路，就是他要我去跳岩，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老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我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挑选好一点的路面，缓缓前行。但底盘仍不时地被凸起的石头撞得咚咚作响，令我心痛得不得了，赵松却浑然不觉。

看着天就要黑了，才远远望见前面的一个村庄。虽然没走过这条路，但我也风闻未改道时，这村庄曾繁华一时，是“两非”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之一，如今这里门庭冷落鞍马稀，成为被遗忘的角落。只有那厚厚的灰尘，如同抹不去的记忆，仍然蒙在树上、屋顶，至今未能洗净，使村庄看起来像一个年老色衰的“野鸡”，永远脱不去那风尘味儿。

车子驶过村外的小桥，赵松叫我停下：桥头是一个小小的二层平楼，楼前有简易的停车场。这种千篇一律、粗制滥造的平房，至今还是路边小店的标准配置。所不同的是，这楼已经破旧，门面上黑漆漆油腻腻的油烟以及破损的招牌（一个字也认不清楚了），尤其令人生厌。难道这夜就住这里？

“今晚我们就歇这里吧。”赵松打下车门，走下车。

天，真的住这里？疯了。不过，天都快黑了，道路又差，从这条路上新路，再到悦宾大酒楼，不知还要多久。

平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历尽沧桑的脑袋。赵松走上前去说：“老大爷，天晚了，可不可以在您这里住一宿？我们付钱的。”

门缝中的老人这才走出。才初秋，他已穿上满是补丁的棉衣。他的眼光停留在崭新的豪桑上，并为之困惑，但他还是很客气地迎上前，对赵松说：“乡里条件不好，住是可以的，哪里谈钱不钱的？”

我把赵松的公文包、水杯、洗漱工具都提下车，跟在赵松后面进了屋。毕竟是开过旅馆的，主人很麻利地请我们在客厅坐下，为我们安排晚餐。为了缓和气氛，我拭探地调侃说：“只当是搞‘三个代表’时的同吃同住。”赵松不搭理，站起身到客厅里东走西走，半天才冒出一句：“过去在省城读大学时坐长途车，大家都是在这里吃饭，我家里穷，一路上都是饿着肚子，看别人吃，现在我来补一顿试试。”

“忽悠谁呢？”我心里滴沽：“平时有什么话他都不瞒我的，今天是怎么哪？”

晚餐倒很丰盛，腊肉炖土豆，经典的农家风味。腊肉是老人自家炕的，特别香，与一般路边店的饭菜大不一样。

巴蛮

（二）
  

没想到自己这么顺，争取到省城挂职。更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想到回这条老路看看。

一上旧路，我就后悔了，如果不是路面太窄，不好掉头，我早要求小王打转了。当遥遥地望见前面的村庄时，我更有近乡情怯的畏意。

上大学时，每年有好几次经过这儿。开始那两年，长途汽车就停在桥头的这家“三妹酒家”，他们的水饺很好吃，又便宜，大部分乘客都要在这里吃一碗。当然啦，司机和有钱的可以到后院吃火锅。馆子一个四川人租的，据说他的火锅尤其正宗，更有小道消息说，后面包厢的小姐也正宗，都是川妹。

我不穷，吃得起火锅。不过一起的同学都是贫寒之士，能吃得上饺子已经很不错了，因此我总是吃饺子。何况偷眼看看里面包厢的动静，偶尔看到一个脸上描得红红绿绿、身上穿得希奇古怪的女子走出来，已经让我脸红心跳了，我是没有勇气与司机一起到后院里去吃的。

到我上大三、大四时，这个旅馆已经冷落了。因为前面新开了一家大旅馆，强行要乘客吃饭，饭难吃，价又高，吃碗饺子的钱可以到四川人开的那家吃顿火锅。曾经有人挑战这种吃饭霸权，但被当地一伙年青人痛殴后，就再没人节约了。

最后一次到桥头餐馆是我毕业的那年。耿直了一辈子的老爸听说我回来时行李多，光书就有好几百本，再一想他儿子学业有成，一高兴，就请他的一位在省城出差的老战友把我捎回来。他那位老战友姓高，在邻近的一个县里当林业局长。

我记得那个司机也姓赵，与给我开车的小王截然不同，一路上插科打诨，风流自赏，以为自己是潘安、唐璜。他称我为兄弟，说：“兄弟还没开处吧，我给你说，毕业了就应该玩一玩。”听他说得厉害，好像随时手到擒来，但从省城到出来后经过无数的餐馆，吃了五六顿饭，还歇了一夜，他都没到位。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还是老百姓总结得实在。

经过桥头的餐馆时，这位赵哥子又夸起口来，说当年他开大车时，在里面玩过几个川妹。我们都一齐向车窗外望去，对里面的皮肉生意充满好奇，甚至有些冲动。

很不巧，赵哥正洋洋自得地讲川妹的生理笑话时，车突然罢工了。赵哥下车看了看，说：“没法啦，今天只好在这儿吃饭，把车修好了再走。”

我们把车推回餐馆，一边吩咐餐馆老板煮鱼头火锅，一边与赵哥一起检查车况。开始，我还以为是赵哥为了找理由在这儿停下来，——我并不反对。随后我们都发现，车确实出大毛病了。糟糕的是，这里太偏远，买不到配件。

巴蛮

（三）   

我是这个路边店的老板，姓汤。

原来我们这个地方是个公社，可热闹了。后来撤区并社，一下就冷落下来。十几年前，公路加宽，据说升为国道了，我心头一动，东拼西凑修起这间房子，不是吹，一条街最好的房子就数它了。正面是五开间，全部贴上瓷砖，白哗哗的，射人的眼睛。房子进深十几米，前面还有一个大院坝。来我家的亲戚朋友都说，老汤，你发了。

我真的发了，一个叫张来中的四川人，带着一家人租了我的房屋开了个“三妹酒家”，生意可好了。长途汽车、大货车随时停了一院坝。跑这条道的，谁不知道张来中的店子，谁不知道他的火锅？只有一点我看不得，张来中不知从哪儿找来些川妹子，她们穿着裙子，大样八*地*着腿反坐在椅子上。看到大货车来了，就像疯子一样，把裙子掀得老高，喊司机停车。

我想叫老张把这些妹仔撵走，但别人说，你看从省城到我们这儿，这条路子的餐馆那家不是这样啊？

是啊，一年不到，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三妹酒家、姊妹酒家、幺妹酒家……后来，前面一家餐馆让司机抽头，长途汽车就少来了。再后来，公路改道，村子又冷清下来，张中来也带着一家人，到新公路边上开店去了——他们是吃公路的。从那以后，我就没再看到漂亮的小车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他们的车为什么从老路上开过来，他们想在我家里吃饭过夜，我也答应了。我看得出，那个高高大大的人是个领导，看起来很面善，是个好人。他没挑剔，反而夸我的饭菜好吃，又问我们村子有多少人，人均收入有多少？

我说：“自从公路改道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穷了。”

他说：“是啊，灰扑扑的，房子都还是十几年前修的，这些年你们村里没什么变化啊。”

现在的领导，真的越来越贴近我们老百姓了。

等他们吃完饭，扯一会儿白，已经九点多了。我叫丫丫给他们端洗脚水，那位领导好像很喜欢丫丫，一边洗脚一边和丫丫讲话。

他先问小姑娘你几岁了，读初中没有？丫丫说十二岁了，现在没读书。那人听了很生气，丫丫辩解说：“爷爷没有钱，我上不起学。明年我就出去打工，不用上学了。”

打工？唉！自从那些年头公路生意好起来后，人心都变了，现在除了我这种老骨头，没有人愿意留下在家里种地了。男的都在外面的厂子里打工，找不到厂子偷、抢，长得稍微好看一点的女的，就到餐馆里、发廊里小姐。我可想丫丫像她妈妈一样，走上这条路。

巴蛮

（四）

丫丫！

听到老汤喊那小姑娘，把我吓了一大跳！好像丫头突然回到这里。丫丫当然不是丫头，如果丫头还在，估计也有30多岁了吧！

丫丫盛水的盆，是农村最常见的大木盆，水温很好，烫着舒服。洗完脚，我换上老汤拿来的布鞋，到三楼的房间躺下，又不由想起丫头！

那次车出故障，停在三妹酒家等师傅到县城配件。我们就在三妹酒家吃了正宗的四川火锅，味道真不错。但由于生意不好，我们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川妹。只有一个女孩子给张师傅打下手，给我们盛饭。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但不施粉黛，不苟言笑，虽然听她和她父亲说话时是一口四川话，但我们都明白她是良家女子，招惹不得。

正是六月份，天气热得厉害。吃了饭，老高、赵师傅要午休，我决定下河去凉快凉快。

这条河流不小，桥下那一段由于离餐馆太近，免不了有些污染。我赤着脚淌水往上，大约50米不到，看到一处桃花源一般的宁静美景：河两岸杨柳低垂，绿荫遍地，河水就清澈见底。

三妹餐馆的那位女孩子正蹲在一块石头洗衣服，她的腰身纤细，手若柔荑，美得令人心醉。我正看得入神，泡在水潭中的一件衣裳在轻薄的流水的挑弄下，竟然从石缝滑出，飘浮而下。

女孩发现衣裳冲走，想下河，伸出秀腿一探，又急忙缩回去。我三步并作两步，淌水而上，顺手就捞上来。然后，我们很快就开心地聊起来，女孩说他叫丫头，高中才毕业，是餐馆老板的女儿，现在没事做就从家乡赶来给父亲帮忙。

我忍不住笑说：“你是张老板的千金，反而叫丫头；那是风尘女子，倒叫小姐。这世道真倒了个儿。”

“我是什么千金啊，还不是天天端饭洗盘子。我现在真后悔，没好生学习，今年是考砸了，真羡慕你，大学都毕业了。”

吃罢晚饭，天已经黑了，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经过下午的交流，我和丫头已经亲密无间，她的头发漆漆地，俏皮地飘来飘去，简直可以给洗发水做广告，她有着四川妹子特有的纤细妙曼的身材，她也像所有四川妹子一样，嘴巴子劲特别厉害，谈吐豪爽机智，有时我都说不过她，只好望着她傻笑。

看到院子里没其他人，丫头走到我身后，轻轻地为我揉肩膀。原始的野性被她纤纤的细手完全释放，我轻吸一口气，双手从肩膀上反过去轻轻地搭住她的肩，看她没有反抗，我突然一使劲，使扩背摔技术将她像一片羽毛一样从我头上摔过来。我的火候拿捏得极到好处，她飞过来后还没落地，我已经迅速换手搂住她的纤腰，轻轻地一带，她就轻飘飘地坐在我的膝头上。

老实说连我自己也惊奇自己的力气这么大，而且收发自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丫头更是在恐惧、惊讶、兴奋中晕头转向，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地腾云驾雾。我趁势盯着她的双眼说：“丫头，我喜欢你。”然后，深深地向她的嘴吻下去……

当晚，趁着夜色，我溜到她房间，完成了我和她的人生第一次。

第二天，车修好了，我没来得及跟丫头告别就走了。回县里后先在一个乡镇林业站工作，虽然很想念丫头，却没机会出门。当我步入官场，一步步地上升后，倒是有机会经常到省城出差，但国道改线，这里成为一个无人光顾的死角。

今天又睡到丫头的房间，但人去楼空，佳人不再。

我很想念她。

她是我的初恋，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梦中情人。

巴蛮

（五）

山那边起薄雾了，今天又是一个好天色。

那个姓赵的领导很奇怪，大清早就起来了，还到河边去逛了一圈。我朝他打招呼，他就客气地给我敬了一支烟，说：“山村的空气真好。如果能多住几天就好了，可惜没时间啊！”

我们在院子里坐下，他问：“这里餐馆原来的老板是不是姓张啊？”

“对，姓张，四川人。”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问：“他们现在到哪儿去了？他的火锅做得真的好。”

“张老板？唉，那年他女儿出事了，就走了。”

“他女儿出什么事了？”他很随意地跟了一句。

本来对任何人我都不想说，但今天看这位领导这么随合，和我们这儿一吼二恶的乡干部大不一样，我决定把丫头的事给他讲一讲。

“唉，这位赵领导，张老板女儿太可怜了。长得乖不说，个性又好，人又勤快，天天给他老汉帮忙，像个端盘子的，我们都给她喊丫头。有一年，有个大学生过路住在我们这儿，我没看倒，听别人说他人长得帅，嘴巴又甜，丫头就动心了，和那个大学生好上了。”

“听起来像摆小说。”那个赵领导说。

“是呀，第二天丫头上山挖野菜去了——那位大学生说他们的野葱有味道。等她回来，人家的车子修好了，早走了，丫头哭了整整三天。过了几个月，她的肚子大起来了，张老板就生气了，又打又骂。丫头还记得那个车牌号的前两个数字，一个过路的司机说，就是你们旁边那个县的，丫头就跑了。估计是去找那位大学生去了。”

“她找到没得？”

“不晓得，可能没找到，也可能找到了，别人不搭理她。想想也是，别人不过把她当小姐玩了，谁还认识她啊？张老板就这么个女儿，看到丫头跑了，生意也越来没行，就搬地方了。大半年后，丫头才回来，带了一个才两个月的婴儿，她在我家里住了几个星期，就突然失踪。留下一个小孩，我没有办法，只好收收养了她。”

“就是丫丫？”

“嗯！丫丫遭孽，没爹没妈的。小时候营养不好，现在还瘦得一把骨头。”

“她妈也没来看一下？”

“开始还悄悄回来，给丫丫买点东西。后来听说她在哪个酒店当小姐，比哪个都疯，最后染上病，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哦！这个故事有意思。”

巴蛮

（六）

终于可以走了。

我发动马达，把车倒上路。已经上车的赵松又下车，我听他对老汤说：“丫丫不读书不行，现在搞普九，她是适龄学生，不读书是违法的。就是出去打工，也要有知识才好找工作。我这里有一千块钱，你把丫丫初中送毕业。”

唉！赵松就是这么心慈手软。

老汤老泪都出来了，一把拉住丫丫就跪倒：“丫丫，快谢谢伯伯，给伯伯磕头！”

Ostrich

人生中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意料自己会不会留下一些荒唐，就像赵松，
良心还没有最后泯灭的男人也许多少会收拾一下自己留下的生命轨迹，就像赵松，
为了自身的生存无视他人的死活不能也不敢勇于承担自己种下的恶果，就像赵松！

      故事情节虽然有点老土，“丫头”最后沦落到在“酒店当小姐，比哪个都疯，最后染上病，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了”的结局也有点落俗套，但巴蛮斑竹编得还是有点故事性，看得下去就行。:alien:

巴蛮

谢谢Ostrich

宝康

有意思，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