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蝴蝶 发表于 2003-11-18 12:34:19

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



一、冬至

早来的冬季,是我喜欢的季节。
今天的清晨是入冬来少有的暖阳。坐在大巴车靠窗的座椅,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暖阳里,我感觉到一种在灰暗的舞台上突被一束光笼罩时的温暖与快乐。
这是我居住的南方的一座小城。小城虽小,却小得从容,小得安静。一切都会按照预料地来临,一天又一天,不需要等待,时间平静而淡漠。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谁又不是如此这般,被时光的潮汐簇拥着前行,无法停下最初的步伐。
我们的生活,原就是为期待而延续着,为失望而忍耐着。
走到单位大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这个门洞里已经消磨了整整八个年头,从一个扎着马尾笑容纯真的小姑娘磨砺成神情疲倦没有希望的女人。我在时光无声的流沙中看到了生活的真相。
科室原来的主任升迁,调去市直另一部门做局长,新来的主任今天莅任。对于原本乏味而波澜不兴的生活来说,也算溅起了一点小浪花吧。
大家聚在办公桌前,颇有兴致地在议论着新主任的轶闻,这大概是在机关工作仅剩的乐趣之一。
你们知道吗?前几年韩沐宣曾是一间大公司的老板,已赚得盆满钵满,却不知为何突然金盆洗手,关掉公司,进了机关,甘愿清贫起来,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艾芳故作神秘地发布消息,众人积极响应,热烈地揣测着。
我沉默地远远走开。
这是我厌倦的时刻。长久以来,因为找不到与人说话的共同话题,就只好沉默。
推开窗户,看到树叶上闪烁的阳光。这是生,是生存下去的理由。
桌上是堆积如山未处理的文件。对于工作我始终无法专心,总是一拖再拖,到了最后期限才匆匆应付了事。
在一个缺氧的环境里生活太久,仅有的一丝灵光也即将消耗殆尽。这是必经的结局。不必惋惜。
新来的主任终于如期而至。一个身材高瘦面容清秀戴眼镜的男人。
我不喜欢戴眼镜的人。隔着两块厚重镜片的人生,习惯了掩藏和躲避,似乎总是浅尝辄止无法深陷的吧。
韩沐宣与每个人逐个打招呼。他似乎对我们了如指掌,看上去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把握中的样子。
他信步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来。你是薜芷然,才女一个。很高兴认识你。脸上是安静的笑容。
那双手为我冰凉的手掌传递了些许温暖的气息,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原来冷得没有了温度。
你的手这么冰凉,你需要多穿些衣服。他关切地说道。
谢谢,我已经习惯了。我掩饰着久违的一丝感动,淡然地回答。
还是注意些好,小心感冒。我看到镜片后一双镇定的眼睛。他穿黑色的休闲大衣,藏青色牛仔裤,清爽的平头。
一双温暖的手,温暖的眼睛,温暖的声音。
是我一直在寻觅的感觉。它抵达了守候已久的心灵,却来得让人有点猝不及防。
晚上是欢迎新主任的宴会。
下了班我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
一直以来很害怕面对这样的应酬。一群互不相干的人围坐一起,绞尽脑汁地寻找一些谈资消磨一晚。在宴席或酒吧一掷千金,在Party和KTV里寻求乐趣,试图以喧闹和物质来填充一夜的空虚寂寞。
而我每次,置身于热闹之中,只是越发地感到冷清的意味。曲终人散后的孤清,让人更加难以消受。
你不去吗?不知什么时候韩沐宣站到了我的身旁。
我歉意地对他笑了笑,摇摇头。
一起去吧,应该不会太久的。他似乎了解些什么,却并不点破,只是轻轻地要求。
我仍想拒绝,却没说出口。
吃饭的餐厅在“忘情巴士”,一个适合告别的地方,我们却在这里庆祝相逢。
那晚的觥筹交错间,韩沐宣淋漓尽致地展露了他的历练周到,和他骄人的酒量。
他酒到杯干,并不担心自己承受不起。只要杯中有酒,他都仰头一饮而尽。
我远远地看着他,心中暗暗地揣度,是不是不管面对什么,这个男人都有这样一饮而尽的勇气?
他走过来与我碰杯,不说一个字。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他对视,缓缓喝干了杯中的醇酒。
没有对手,我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不举杯。而这个男人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举动,却令我有一饮而尽一吐而快的冲动。那些纠结的心情。那些没有去处的伤痛。或许是他可以了解的吧。


二、最爱

午夜时分,衡远仍未回来。如今他已是报社最年轻的新闻部主任,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他开始彻夜不归,我也不再关心他的去向,我们是否都失去了等待和归来的心情。
我给自己倒一杯酒,端坐在空旷的露台中央。头顶是微蓝的夜空,淡黄的月光。
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区,附近没有商店,会所的小商场每晚早早地打烊。没有电影院,没有任何娱乐,出租车极少出现,天空不时有飞机从附近的机场升起降落。
恍若隔世。
搬来月亮湾小区不久后的一段日子,我和衡远就开始不停地争吵,越吵越厉害。起初因为他的迟归,后来是因为他不满我对他频频造访的亲友的冷淡,再后来是一些想不起缘由的琐碎。
争吵不断升级,最后两个人都动了手。把能摔的都摔破了,没有东西可摔,便把拳头对准了对方。完全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疯了似的,只想把所有的抱怨和委屈发泄在对方身上。
有一阵子,吵得特别厉害,旧的起因还未完全消化,新的矛盾又出现。争执一触即发。所以衡远搬到另一个房间睡。
夜里我坐在抽水马桶上翻看旧日照片,泪水滂沱。不明白曾经相爱的两人,为何忍心彼此伤害,形同陌路。
衡远变得愈发沉默。两个人除了争吵,无话可说。
每天我踏着月光回家,都看见一个乌黑的背影站在露台的栏杆前,大口地抽烟。
衡远是个自爱的人,过去从不抽烟,极少喝酒。我痛惜他的改变,一切皆起因于我。我曾经以为可以令他幸福,谁知竟做不到。原来爱到尽头,却是覆水难收。
大学毕业刚开始工作那时,两个穷学生,身上一穷二白,一个面包还要掰开来两个人吃,每月租房子的钱总得算计来去,好不容易才省出来。
那时租住在老城区东华里的一条小巷深处,是当地人空置的一所破败的旧宅。回家要走过一段悠长的青石板路,像时光倒流,幽深静远。
推开沾染着岁月痕迹的古旧趟门,是一个狭窄的天井,三间昏暗的房间分别租给三对初来乍到的外来夫妇。
天井中央有一口年深月久的水井,我和衡远常常坐在井边洗衣,或者洗脸。
住在对面的那两对三十几岁的外来工夫妇,几乎什么都干过。修鞋,清洁工,走鬼卖水果,卖烧烤,卖臭豆腐,什么赚钱做什么。每天起早贪黑,被街上的巡警四处驱赶。到了月末准时寄钱回家赡养老人,供孩子念书。
脸上是淳朴温顺的笑容,和每一个认识的人打招呼,从来不抱怨。每天女的总是风雨不改地在天井里架起煤炉,兴致盎然地做好饭菜等男人回家吃饭。
每次经过,闻着扑面而来的饭菜香味,不禁为之动容。
相爱,原来只是一种过日子的从容,是柴米油盐里的地老天黄,是相互取暖,彼此慰藉。
走出小巷不远处有一个夜市,是专为下岗工人和城市平民阶层设立的。
我和衡远散步经过,总要逛上一阵,有时会淘到一些物美价廉的好商品。有一次,看中一件浅紫色衬衫,衡远直说好看,掏出三十元钱为我买下来。
回来的路上,他突然有些神情黯然。芷然,对不起,不能给你买华丽衣衫。
我直视他,平静地说,衡远,你一定知道,在我心里,你的爱胜过世间任何一件昂贵的华服。
这样的对话在后来流离失所的心里路过,总是令我双泪长流。
我一直无法忘记那间老房子里昏暗的光线,以及衡远不舍的眼神。
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没有桌子,没有任何电器,在潮湿的地面铺一张从外面捡回来的别人废弃的床垫,夜里常常被冻醒。
每月五号房东老太太准时来收房租,总共六百块,几乎是一个人的工资。事实上,我们只在那里住了半年,渡过了整个冬季,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却是最好的,最好的半年。相依为命,如胶似膝,却又稍纵,即逝。


三、芳华

又是新的一天。重复着昨天的轨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时候,疲累了便站在办公室玻璃窗前,望着窗外那些绿色的仍饱含春天浓浓汁液的树叶飘落在风中。它们在春天刚刚开始的日子里就已经结束了春天。
整个上午,大家都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看文件。
机关里很多事情,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很无聊,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仍是一副认认真真故作正经的样子。或者官场就是靠这种心照不宣维持着天下太平的氛围。
临下班前,顾惜寒打电话来。芷然,还在干你伟大的事业呢。能不能腾一点宝贵的时间与民同乐?
你少挤兑了,你不知此刻我正与官同乐着吗?我压低声音。
你在那边乐得欢,可我这里却在水深火热中苦苦煎熬。
难道你亦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境地?我差点笑出声。
你认为有可能吗?她仍强作欢颜,可我知道她必定有何不妥。
只有在需要抚慰时我们才会想起对方。可是,惜寒惜寒,是否我们已是世间唯一能抚慰对方的人。
我们约好在为你钟情西餐厅见面。
惜寒一身黑衣坐在靠窗的座位前,仍是那样亮丽醒目。她的一头长发密黑而稠直,态度娉婷,优柔华贵。
你依然不肯守时,总是让人翘首等待。她微笑着看着我走近。
你依然这么丰姿绰约,从不肯亏待自己。我在她对面的卡座坐下来。
我们相视而笑。
最近一切可安好?我问道。
不好。她摇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红酒。陈励的妻子昨晚找过我。
她找你干什么?我担心地望着她。
还能干什么?无非是要我把她的丈夫还给她,要我不要再纠缠她的老公。
你答应了?
我答应她有何用?我叫她回去管好自己的老公,我根本不喜欢他。可她不肯信,还把他当宝一样,无聊极了。
可理亏的仍是你。你确实抢走了人家的丈夫啊。你须尽快做个了断。
惜寒神情突然落寞起来,笑容有些微惨淡。芷然,你知道陈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吗?原来我一直以来想象的对手竟是这样一个邋遢的女人。陈励当初选择了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怀疑他的品味,还有我自己的。我宁愿对方是个比我更强大的对手。
苦苦撑了那么久,她在这一刻,突然疲惫。她的付出,全然荒废;世间种种,到了最后莫非全是虚幻。
对于惜寒和陈励这段感情纠葛,我一直并不看好。
陈励有什么好?典型的势利商人。除了会赚钱,打麻将,追女人,简直一无是处。何况商人重利轻离别,说不定哪天把你给出卖了你还蒙在鼓里。我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
陈励好不好我自有分数。可他会想办法哄我开心,他有钱,有时间,有心情陪我玩。这便足够。
那时新婚不久的惜寒正备受刘韬冷落。刘韬刚从公安局辞职出来去了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一腔踌躇满志,哪里顾及得了她。时任市电视台王牌主持人的惜寒在一次酒会上认识了本台最有实力的广告客户陈励,在他糖衣炮弹的轮番轰击下终于俯首投降。
我和陈励在一起是各取所需。我需要他填补空虚,他需要我满足虚荣。芷然,我是否很卑劣,出卖自己的肉体,只为换取精神上的少许欢娱。
可是,我真的很寂寞,谁又能抵挡得了寂寞呢?
我依然记得当日惜寒天凉好个秋的神情。那时的我正处于和衡远无以伦比的幸福中,并不能完全了解她的心情,后来经历了一些人事,才能慢慢地体会她当时的感受。
惜寒,是否我们都太刻苦自己,所以总是无法快乐?对于此,我亦深有感触。
你知道吗,我竟然还是羡慕陈励的太太。她一心想要回丈夫,至少她知道自己要些什么,而我却不自知。假若我也拥有一些简单直白的愿望,是不是会更快乐些?
这种简单得连三岁孩童都明了的问题却成了我们生存状态的死结。
算了,别说烦心事了。惜寒甩甩头,端起面前的酒杯。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我和惜寒对饮杯中醇酒,似又回到曾经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少年。那是些令人惆怅而不可追忆的遥远的日子。
惜寒一只手臂支在台前,双颊泛红。人生真的无法预测,过去我们曾设想过多少我们的将来,可没有一样跟现在的生活吻合的。你说这有多可笑。
昔时我们都曾野心勃勃。惜寒的理想是做一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她原本已达到目标,却因不堪忍受台里某些人争名夺利的媚行,离开电视台一心做起了少奶奶。
我的理想是当个作家,还要少年早成那种,出名一定要趁早。谁曾想作家没当成,却做起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公务员。
生活才刚开始,两个野心家就湮没在人潮之中,注定庸碌一生。是否因为我们没有努力活得丰盛些。
人生起起落落,由此可见一斑。
两个落寞的女人互相牵缠着走出为你钟情西餐厅。
惜寒将她那辆白色的宝来开过来,我上了车,坐在她旁边。
惜寒转过脸来,突然说,有无听说李檬的消息?
我怔忡半晌,茫然摇头。
毕业后她去了上海,现已是小有名气的网络作家,网上可读到不少她的文章。我听刘韬说的,刘韬是从衡远那听来的。
衡远?听到他的名字我怵然一惊,触手皆凉。怎么回事?莫非是众人皆醒我独醉。
惜寒紧紧攀住我的手,何必如此?芷然。
登时我泪流如注。谁知道我快乐,我忧伤?谁在与我争那小小风光?谁是我心最爱,心所患?惜寒惜寒,我只是个安份的普通女人,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我只想与所爱的那人携手一生,何以我须受此磨折。
四、暗涌

整个下午独对电脑一动不动,光标的每一下移动都刺痛我的眼睛。电脑荧屏上满是从网易上搜索出来的李檬的名字,原来她已先我而出名。
我闭上眼,希望一切自此消失,那个名字,那些往事,那个曾深爱衡远的人,希望自此盲掉,从今不得见光。
不知何时众人已相继离去,唯有韩沐宣站在我身旁。
发生了何事,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我眼前闪动着一双关切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泪水决堤而下——我再也无处闪躲,天知道我有多爱衡远,多么害怕有朝一日会真正失去他。
韩沐宣并不再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后背。别哭了,收拾一下跟我出去。
他驱车带我来到市区一间幽静的茶艺馆。点了菜,要了红酒,在舒缓的音乐声中共进晚餐。
我们吃得很少,却频频举杯。席间我问他,权势、财富、美色,你会选哪一个?他的回答是美色。我朝他举杯,性情中人,我敬你。
他反过来问我,名气、利益、爱情,你会选哪一个?我说选爱情,他亦对我举杯,同是性情中人,我敬你。
所以第一眼见到你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说。
然后把我归为同类项?他说。二人额手称庆,于是又齐齐干杯。
韩沐宣注视着我,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此刻我看到面前陈列着一颗破碎的心。
我不禁冷笑,我一颗心完好无缺,几时碎过?可我分明感到这颗心在隐隐作痛,就要无力担承。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小把戏,戏谑道,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力量可让这个长发垂肩,面容倔强的扬眉女子如此黯然神伤?
我垂下眼,良久不语。座内光线森然,情绪若不集中,很容易便会陷入某段时光隧道中。
往事那堪追忆。
我从第一眼开始,便喜欢上衡远。他是这样的与众不同,白衬衫,单眼皮,目光深邃,面容清秀。他站在台上,玉树临风,侃侃而谈,思维机敏。我只觉目眩神迷。我喜欢聪明跳脱的男孩。
因我那时频频在省市期刊发表散文小说,在校内已具一定的知名度,被系里推选到学生会做宣传部长,便与担任学生会主席的衡远有了接触的机缘。
我的两个室友中,文娱部长惜寒是个妩媚的女孩,有点小聪明,性情随和;学习部长李檬城府较深,不太爱说话,闲时总爱躺在床上默默捧读,这一点深合吾意。
三个女孩一台戏。惜寒首先不甘寂寞地粉墨登场,与衡远宿舍的体育部长刘韬卿卿我我地拍起拖来,没多久便俨然一对小夫妻,整天粘在一起,真是羡煞旁人。
真是文体一家亲啊。出手如此神速,令我们毫无机会下手。我和李檬故意揶揄她。
笑话,你们用得着跟我争吗?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正觊觎二位,为何还未曾动心?
她指着李檬,你呢,就忍心让曾诚一次次踏破铁鞋地到处寻觅你的踪迹?下决心接受他算了,挺不错的男孩。
你呢,她又指着我说,固然囤积居奇,可小心别等到货发霉了还卖不出去。
惜寒使个心眼居然杀了个回马枪,把我和李檬说得面面相觑,一时间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大概当时都各怀心事所至。
少女的心,从那时起悄悄地在暗夜里寂寞地开放。
夜深人静时在日记本里记下点点滴滴思念某个人的心情,他的挺直的背影,他说过的某一句话,路上的一次小小的偶遇,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是我每晚必温的功课。
后来发现李檬似乎也有记日记的习惯。入夜后便各自垂下白纱帐,就着微弱的台灯,写下不为人知的隐密的愿望,那秘密或许同样带着爱情的香气吧。
法律系的曾诚对李檬可谓情有独衷,为了追李檬,不惜成为刘韬的影子,老爱粘着他上我们宿舍,可李檬却不太爱搭理他,李檬越不理他,他追得越发地勤快。真真应了兵法里“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术。
惜寒暗中与我分析,李檬这样以退为进实在棋高一着。你想想看,曾诚的条件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他父亲是市委书记,高官子弟却全然没有纨绔子弟的陋习,不与众不同些他能对你死心塌地吗?你呀,好好修练修练吧。
可我要如何修练才能赢得衡远一顾?
每日我仍毫不气馁地在校园里寻觅衡远的身影,在课室,图书馆,办公室,篮球场,在饭堂,在路上……在每一个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徘徊,以期能够遇上他,一句轻轻的问候便足以抚平累积多日的想念。
然而这样的机会亦是屈指可数。
没人知道我有多羡慕李檬,她与衡远同班,对衡远的行迹自然了然于心。我旁敲侧击地从她口中打听到了衡远这学期选修的课程,自己也报了名。这样我便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向他借笔记,同他倾谈一阵也好。
衡远很爽脆地把笔记本借给我,却歉意地说,中间缺了几节课,找人代记的,所以字迹可能不一致。我说没关系,等我抄完了请你喝咖啡。他说,好。
星期六惜寒照例拍拖,李檬照例上图书馆,我留在宿舍抄新闻理论笔记。
抄了一半间,一行行娟秀的字体跃入眼帘。这不是衡远的字迹,我却如此熟悉。我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李檬为我抄录的一份书单。果真是她。
一瞬间的电光石闪,蓦然间预感到些什么,却又无法确定。心底难以遏止的疑惑驱使我做出了一个举动,从李檬的枕下抽出一本黑色皮面的日记本。
一切大白于眼前。
我终于明白为何李檬丝毫不为曾诚所动,原来她早已有了喜欢的人。终于明白为何李檬对衡远的行踪了如指掌,原来她亦一直有心关注。终于明白为何李檬一不买零嘴二不买化妆品到了月末总是拮据,原来她省下饭菜票偷偷地放在衡远的抽屉,因为他是农家子弟,底下仍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妹要供养。终于明白李檬爱一个人可以爱得如此深沉而不露丝毫痕迹。
可我,能否说服自己将一腔倾情拱手相让,从今往后不再如此缱绻地思念某一人,能否说服自己亲睹那个男孩爱上别个女孩而不会感到心痛?
我不动声色地将那本日记本放回去,便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我将衡远的笔记本还给他,说要请他喝咖啡,然后一起去看了场电影,是林青霞和秦汉主演的《滚滚红尘》。看完电影出来,已是皎月当空。我们沿着潇水河默默往回走,谁也不说话。
在河岸边一棵如抱的大榕树下,我停住了,望着一河疏散的渔火,一颗心隐隐作痛,在胸中哭泣辗转。
是你吗,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是你吗?衡远站在身后低低追问。他猜测那个始终在关注他坚持每月支援他的人是眼前这个女孩吗?可我真情愿是我。是我,而不是李檬。
衡远抓住我,将我的身体扳转过来,我早已泪水泗流。衡远,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心是会痛的。我再也不想如此心痛。
他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低唤,芷然芷然,你知道吗我早已喜欢你,只是不敢贸然扰你。原来你真是我的女孩。
他俯下头来,热烈地吻我。这是我的初吻,是我一直期待着要献给衡远的,为何却让我感到如此不安。
因为刘韬的缘故,惜寒很快便知道了我和衡远拍拖的消息。现在轮到她调侃我了,才子佳人,可喜可贺。这么个鼓舞人心的消息还保密,担心被我们敲竹杠啊?真是居心不良。
李檬仍一头雾水,等她明白惜寒所指,一脸的大惊失色。
惜寒不明就里,仍在高声谈笑,没想到吧,一直自诩奴心似铁的薜芷然小姐居然被我们的衡远先生俘获了。
是真的吗?李檬疑惑地望向我,我并不否认。这时,我分明看到一团火焰在她的瞳仁中渐渐熄灭,那是燃烧得正热烈而隐密的爱情之火,尚未完成它的使命,便过早地被浇灭了。
那夜曾诚很晚才送李檬回来。她推开门,跌坐在床上,满面通红,一身的酒馊气。惜寒埋怨她,好好地去喝什么酒,真是莫名其妙。
我很静默,知道她心底的伤痛,全因我而起。
她斜躺在床上,用手臂支头,醉眼惺松。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喝。她紧紧捉住我的手说,芷然,你今天很高兴吧。我今天很高兴。
我终于看清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亦不过是个世俗的人。她掩面而泣,久久无法平息。
时值大二那年的深秋,之后李檬很快便辞去了学生会的职位,搬出了我们宿舍。再以后她不间歇地跟不同的男孩拍拖,走马灯似的换男友,名声传得很开。男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宿舍说李檬,打赌谁能与李檬拍上拖便算赢,曾诚冲上去跟他们打了起来。
惜寒惋惜地说,原本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间跟变了个人似的,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改变至此?
唯有我,李檬,唯有我知道你的伤心因何而起,却无法预知它将归向何处。
是我伤害了你,对你耍了手段。而我,亦不过是个世俗的人,你或许能够明了。
毕业典礼后,李檬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无人知道她的去向,就连几年来一直陪伴她左右的曾诚也失去了她的讯息,而她深爱衡远的事实也由曾诚所述成为公开的秘密。
我从未探问过衡远是否已了解真相,对于李檬,他只是一味地缄默。于我,那个名字则是一种无法言说难以忍受的痛结。
我仍然记得她沉静的面容,记得她躺在床上看书的懒相,我记得寒夜冻醒钻到她的被窝里取暖,记得她向我推荐好书为我抄录书目至夜深,记得我生病时她守在床边照顾我。我记得我记得,记得生日时她送过我一束明亮的非洲菊,记得最后她握住我的手说,我终于看清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想爱和相爱间的距离究竟有多长?
我相信李檬真的深爱过,她一定也知道所有的爱都会如同波峰浪谷般起落。
那个深秋她遭受了爱情的灭顶之痛,却因此更加坚强起来。
她决定松开手,得到了整个世界。我抓住了爱情,却因此而心痛难忍。
我仍然絮絮叨叨地述说,沐宣凝思默虑,静静地陪我喝酒。
你是否觉得我很卑劣,为了得到爱情不择手段,我是否很卑劣?我不停地反复追问。
沐宣不置可否,温和地回应,轻言细语。人生不过如此,爱或被爱,伤害或被伤害,离开或者留下。何必如斯介怀?
他一双温暖的手掌伸过来,覆在我的手上,我将脸孔深深地埋进去。
夜深了,我们在西江最后一班游船上饮啤酒。凭栏而眺,江中渔灯点点,星罗棋布,岸边车灯闪闪,游龙蛇走。好一派盛世的风景。
蓦然间想起一句话,太平盛世,个人经历的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
我不禁神伤。生命无味,世界就此沉沦,至少还有身旁的这一双手可以牵缠。
我忽然攀住沐宣,扬起脸对他说,沐宣,我喜欢你。
他微微愕住,凝目注视。
你令我感到温暖。我率直无邪,心无城府。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大胆与放任。
可是多么好,对一个人说我喜欢你,那么纯净的喜欢,只是因为他使你感到人性的温暖,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沐宣缓缓抱紧我,波澜不惊的静谧。他的胸怀犹如广袤大海,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都可包容蕴纳。
在沐宣那套空置的公寓里,一切发生得那么水到渠成,找不出丝毫纰露。
我紧紧地贴近他,仿佛想让自己变成一根芒刺,以最直接最痛畅的方式嵌入他的生命。
他环抱我的手臂紧绷动荡,是否在与一种无形的力量抗御挣扎,却终究敌不过宿命的俯瞰。
他唯有放弃抗争,一点一点向我俯近。这个温情的男人,渐渐地向我俯近,与我呼应。
我闭上双眼,迎纳着这张熟谂又陌生的面容,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唤着某一人的名字。我的心像夜间澎湃不已的潮汐,瞬息间覆没,万念俱灰。
期间我们不停地做爱,在虚耗生命的过程中感到无比尖锐的快乐和痛苦,感到人世无法挽回的荒谬无常与深深悲凉。
有谁知道,爱曾是我的生命。
今夜,我放弃了生,如此决绝。一如天方国那只神鸟,集香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五、已然

黑夜似乎总可以抚平一切。
无论夜里发生过怎样惊世骇俗的事件,生活依旧熟视无睹地继续前行。
如同潮汐褪尽的岸滩,一切皆被冲洗干净,无迹可寻。
我得承认,韩沐宣是如此镇定自若的人,无论胸中燃烧过怎样的激烈怎样的缠绵,他都可以掩饰得天衣无缝,不露蛛丝马迹。
而我亦回避着他偶尔投来的关切的目光,心照不宣地沉默寡言。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总觉万分不该,又说不出不合情理的地方。仿佛人生不应如此,但又避无可避,唯有如此,因为还要赶着前面的日子。
接到衡远的电话,我呆了一下,似乎想起他的名字仍觉费力。
最近他在做一个专题,报纸日日头版都是他洋洋洒洒的大块文章,我便知道他又是一夜伏案无眠。
今晚有空吗?一起吃晚饭吧。我听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方才记起今天是一个特殊日子。
结婚六周年的纪念日,衡远居然放在心上,出乎我意料。
衡远带我来到枫丹白露酒店里一家很美丽的法国餐厅。
餐厅很大,晶碧辉映的吊灯自天花垂落,中央有一个大舞池,让歌手和乐队表演。
突然想起这家餐厅我早前跟衡远说起过。如果能上那样美丽的地方用一次餐,大概死而无憾了吧。我们挤在昏暗的灯火下说笑。那时窘迫拮据的我们还有调侃生活的心情和勇气。他竟然记得这一切?
衡远坐在对面,清瘦的面容凹现出生活的痕迹。物是人非。一刹间我伤心起来,不忍他因我而改变。
他端起酒杯,伸到我的面前,说,芷然,对不起,一直让你受苦了。眼底闪烁着久违的深情。
你知道吗?近来我似乎老在找东西,总觉得失掉什么似的。昨夜写完稿趴在桌上,梦见再也见不着你,一阵急痛攻心,惊醒过来始知是梦。
我们如此相爱,为何越走越远,为何还要彼此伤害?莫非皆为宿命安排?
他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芷然,让我们重新开始。那么熟悉而亲切的大手。
我迟疑地沉默着。觉得一颗心在慢慢地沉落,渐渐不知所终。
就像寒夜里远处微弱的灯火,已经遥不可及了。是的,失去什么,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离开餐厅的时候,街上寂寥冷清。我说,已经很晚了。衡远心无旁骛地微笑说,时间还早呢。似乎对前面的日子又充满了憧憬和希冀。
他仍要回报社赶稿,我坚持自己搭巴士回去。他嘱咐良久,这才离开。我站在巴士站牌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两行泪终于流下来。
人生为何非得如此?想回头时已没有回头草在原处等你。
我拨打韩沐宣的手机,他一会儿便驱车赶到。
坐在西江岸边,我打开沐宣带来的啤酒仰头便喝。开第三罐时,沐宣在一旁劝止我,今晚到此为止,改天再喝,你这样子让人担心。
我不想他为我担忧,便不再坚持,转过头去看脚下的江景。时值午夜,天色一片昏暗,只有零星的几盏渔灯在远处闪烁。
沐宣的手掌抚住我的头问道,芷然,所为何事?
我眼里一热,指指胸口,轻轻地说,这里,痛。
沐宣不再问,静默。良顷,方说,小时候家里穷,发誓长大一定要赚大钱,做个富有的人,等我拥有了大量的金钱和财富,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快乐。曾经深爱着我的女朋友,费尽心思终于娶到了她,却始终没有办法使她快乐。
人生不过如此,分分合合,得失成败,何必如斯介怀,唯有快乐无忧最真实。
现在我只告诫自己,随遇而安,不想过去和将来。谁能预料得到下一刻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变迁?
但是,还能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他对我说,又仿佛在劝慰自己。他的目光深邃,穿越时空,飘散流离。我隐约感到他内心里似乎埋藏着无法触及的隐忍和哀伤。
一年一度的家属聚会上,我看到了沐宣的妻子,一个面容白皙,神情安静的漂亮女人,靠在沐宣身旁,温顺依人。大而空洞的双眸深不可测不可探不可驻留,弥漫着世事皆洞明的无奈的忧伤。
他与她侧耳倾谈,整晚呵护细致,嘘寒问暖,疼惜之情溢于言表。他的眼里只有她。
我一时间酸楚起来,便有一丝悲凄掠上心头。
挽着衡远的手臂提前离开,沿着西江堤岸并肩走着。夜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衡远紧紧揽住我,轻轻问,冷吗?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内里越发地冷清,却下意识地摇头。
我知道你的寂寞,下了班多找人逛街聊天,日子就不会太难熬。
衡远的唇抵在我的发间,呼呼冒着热气。
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去旅行了?不如春节放假我们去旅行,好吗?对于他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实在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想让我开心。我便点头说好。心里明白这无非是个无法预期的承诺而已。
一起走了一段路,在江边的木椅坐下。抬眼望天,寒冷而有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我问衡远,转过头望向他。他和往日般眉目清白,他的面容仍然令我心动。我仍然深爱着他。
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他淡然地说。
有没有后悔伊始的抉择?有无设想过当初若不是我,或许是另一种人生?我突然很想看到他心底,一步步将他逼到内心的角落。
谈不上后悔与不后悔,也没有时间想。他依然云淡风轻。
我看着他想,每天在人生的各种歧途间奔走,夜夜工作至深夜,身心俱累,哪里还顾及得了思虑人生,爱,温柔,关怀。希望,原本便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还记得东华里那间旧屋吧?那时我们总在那里想,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家,不再颠沛流离。衡远感慨无限。
记得我记得。我记得那时的衡远,坐在昏暗的灯火下默默捧读,而我只要远远地望一眼,亦觉爱意盈怀。
芷然,你一定知道我并不是贪心的男人。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我只想要一份平静的生活。如斯而已。


六、再生

这个春节,衡远终于又没能践诺,他要做一个外来工回家过年的跟踪报道。
他采访的对象是曾一同租住在东华里旧屋里其中一对夫妇,他们做走鬼赚了钱,后来开了间米粉店,日子越过越好。去年他们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是对他们没日没夜的含辛茹苦的最好回报。
我在报纸上看到衡远发回的传真照片。一家老老小小挤在一起笑逐颜开,是一种苦尽甘来的释然与畅快,令人感到人世似乎还有希望,仍然值得期盼。
整个春节期间,我蛰居斗室,看书听音乐看从音像市场淘回来的法国片,日子倒也不难过。
后来与惜寒逛了一次商店,都买了一大堆新衣服,好像明天就是末日,不穿就来不及了。好久不曾这样放任,现在连花钱的心情已是如此难得。
我们坐在商场一楼的餐厅喝咖啡,晒着冬日难得的暖阳。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个个都急着赶前面的路,一派浮生急景的残局。
惜寒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她身材高挑,衣着得体。此刻她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华贵。我不禁为之感叹。
与陈励最近怎样?我问她。
你怎么不问问我与刘韬最近怎样?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不起,一时口误。我辩解。
算了吧,你,耍滑头。她斜睨我一眼。
岂敢岂敢。我亦忍不住笑起来。和惜寒一起,我可以如此地放松。
芷然,最近突然感到疲乏松驰,就像是甫自梦海泅回现实,又像走失的狗儿认路回家,只想停止游离,找一处地方栖息停留。
倦鸟知返,可喜可贺。我又笑。
陈励最近说要跟太太离婚,来向我讨答案。我跟他说我不想再与他继续,离不离婚与我何干?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纠葛,惜寒一脸的漠不经心。
我颔首赞许。
经过此事,想到刘韬我便有暌离有年,终又重逢的感觉。我无法斩断与他血浓于水的亲密关系,无法离开他。即使离开他,我哪里还有勇气和力气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这种心情与我难道不是殊途同归。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爱着刘韬,而他亦是深爱我的人。这么些年他对我的任性妄为一味地隐忍退让,世上还有哪一个男子拥有如此宽厚的爱和胸怀。她为之憾然。
我已决定要个孩子,跟刘韬重新开始。她一脸的憧憬。祝福我吧,芷然。
我不禁深深地感动,为惜寒的回头为刘韬的深情,为他们雪霁天开的月朗风轻。
我祝福你,祝你幸福。我为她由衷地高兴。
走出餐厅,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凑上前来,一双黑漆漆的小手伸过来。
惜寒凝视片刻,从银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送到她手上,温柔地说,去给自己买份礼物,小姑娘。
我在一旁亲见她这般动人的母性流露,真是爱极了此情此景的惜寒。
春节过后,回到单位,沐宣的变化令我大为震慑。暌别几日,他的面容只是消沉,黯然失色,像是遭受重创的人,万事皆休的神色。下班后,众人顿作鸟兽散,偌大的办公室只剩我与沐宣两人。
窗外是清冷的雨天,雨点夹杂着沉寂的心情,打在窗棂上,溅起些些伤感。
沐宣坐在恍惚的灯光下。这个含蓄内敛的男子,表情仍是一样的平静,眼神却是掩藏不住的黯淡。好久不见,他说。
是的,恍若隔世。我注视着他,眼里堆满难解的悬疑。
沐宣默默地吸一支烟。我的母亲去世了。就在除夕那天夜里。
在淡淡的烟雾里,他的一段旧日生活如同一幅着墨黯淡的画卷缓缓在我面前铺陈开。
这个母亲其实并非亲生而是沐宣的养母。沐宣自小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他,与他相依为命。十岁那年母亲亦患病离世。小沐宣从此无亲无故,多得旧时好友傅岩邀他去家中同住。这家人家境殷实,宅心仁善,后来见沐宣乖巧惹怜,再加上傅岩的左缠右磨,便索性正式收养了他。两位父母待沐宣一如己出,傅妈妈更是嘘寒问暖,周到细致,生怕亏待了孩子。
高考毕业后,沐宣和傅岩齐齐考上了上海的两所大学,原本皆大欢喜,谁料想之后乐极生悲。那个夏天的一天,兄弟俩结伴去郊外的河边游泳,傅岩突然双脚抽筋,跌入河里,活生生被淹死。两位老人遭受痛失爱子的变故,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找不回人世的欢乐。幸得沐宣相伴左右百般劝慰,才能支撑至今。
沐宣说,母亲一直郁郁寡欢,对儿子的死始终无法释怀。她经常一言不发,抱着儿子的相片默默垂泪。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出事的那个是我,老人家或许就不会这样绝望。
除夕那夜,母亲在浴室用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割断了脉络,血泻了一地。我走进去时,她的眼睛仍微微张着,似乎仍带着笑意,看着我。这是我看过的最哀伤的眼神了。
你知道吗?除夕那天正是傅岩的生日,母亲大概是与儿子相会去了。沐宣大口地吸烟,看上去非常的寂寞。
我想安慰他,却无言以对。在这样冰凉的夜里,谁能安慰谁谁又能温暖谁?
握在掌心的那杯咖啡已经变得冰凉。冬日的咖啡凉得这样快,我们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要将它一饮而尽。
即便不愿如此匆忙,当冰凉漫过杯沿,你唯有起身,离去,只是必经的一种程式而已。

七、惊蛰

一个人的命运只是暂时的事情,无论幸福或者悲凉,怎么也长不过生命的静止。
生命的猝然终止亦不过如此,季节一样的轮换,日子一样的重复。犹若一颗微小的砾石投身茫茫江海,激不起一丝涟漪,顷息间消失无踪,无迹可寻。
春天终于施然而至。万物复苏,空气里却仍感到冬日的宿寒。
当我正陷于办公室那些枯燥乏味的公文苦苦挣扎,惜寒的电话挽救了我,使我得以浮出水面换一口气。
她在电话那头清亮地说,芷然,我等不及要告诉你,我怀孕了。透露着这么明朗清澈的欣喜。
我的心也为之雀跃。祝贺你,惜寒,你终于得偿所愿。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幸福,就像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感觉。芷然,我终于将写下人生新的篇章。
你真幸运,你要好好珍惜。我甚觉宽怀,内心感慨万千。
我会的,芷然,祝福我吧,我也祝福你。
如果世上真有所谓的幸福,那么此刻惜寒的幸福是多么地真实可感,触手可及。
我真诚地为她祈愿,并告诉她过两天要去上海出差半月。
她犹疑片刻,轻轻问,会否与李檬见面?仿佛生怕不小心打碎什么。
我内心一片澄明。说不定,但我想我不会再回避。
你能这样我便放心了。我一直想劝你早点拔去这颗烂牙,何必总得为此感到痛苦不堪?惜寒说,若然见到李檬,跟她说我亦祝福她。我点头说好。
这个去上海学习的机会是沐宣施加他主任的影响力而为我争取到的。假若论资排辈,这样的美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头上。办公室的同仁们似乎隐约捕捉到了我与沐宣之间那种默契,但一切只在猜疑之中,至少最近他们又找到了个不错的谈资。
临行前那晚,沐宣为我践行。他的脸容愈发地憔悴,短短的时间里苍老了十岁似的,已不复初见时的意气飞扬。我不免暗暗为他担忧。
他却自嘲地对我说,最近老有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不认老都不行了。
这次去上海要好好照顾自己。想吃的拼命地吃,想看的风景赶快去看,想见的人立即去见,不要亏待自己,不要带着缺憾回来。沐宣突然间一脸正色。
我看着他的脸,知道他想为我卸下些许负荷,便点头答应他。心里仿佛生离死别的不舍,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每天打个电话回来,不要光顾着省钱。他教训我。
我忍不住笑,我会的,每天都骚扰你,看你如何跟太太交待。
这天我抵达上海。这座靠海的时髦城市,繁华的景象浸淫在潮湿的空气里。
三月的惊蛰一开,申城已进入雨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没忘记对沐宣的承诺,每日打电话给他,他的手机却始终关着。打回办公室,艾芳不咸不淡地说,韩主任休假好几天了。
我隐约觉得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连绵不尽的凄风楚雨,遥遥无期。
我全然没了游玩的兴致,好不容易盼到归期,次日便要回去了。我有些焦心,像要急着去赶最后一班地铁,又像要赶着回去谢幕。
离开上海前一晚,我联系到李檬,约好在桃江路一家酒吧见面。
我走进这间座落在豪华幽静的法式庭院群中的“时光倒流”酒吧,仿佛走进小说里的幽宅。耳边回旋着如梦如痴的双簧管奏出的“Love Me Tender”。
目光穿越昏暗的光晕,我一眼便看到了她,独坐在靠窗的角落,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孤绝不凡。
她扬手,我朝她走去,无法思议竟然还能来见她。恍似梦中。
我们相对而笑。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你没变,仍是老样子。她看着我说。
你也没变,一眼便认出了你。我说。
或许我们都变了,只是那些改变和伤口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她冷静地说,点燃一支烟。
这些年过得好吗?我问。
无所谓好与不好。曾经一路流离,举步维艰。但这是人必经的路途,是宝贵的经验。我只能说,我过得很快乐。李檬清明的说。
面对一杯流光溢彩的“红粉佳人”鸡尾酒,一盏漂浮在碧水中闪亮的红蜡烛,耳畔传来舒缓动人的音乐,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快乐?只是这一场盛宴,能否掩饰日子的千疮百孔?
我望着她,歉然地说,如果过去我曾伤害过你,我只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李檬有些讶异,此话此讲?当她得知我一直困扰的心结,恍然道,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芷然,你误会衡远了。
原来当年的衡远早已知情。李檬在知道我和衡远拍拖后,有一次去找衡远,质询他为何对她所做的一切置若罔闻为何是薜芷然而不是她,衡远答覆她,因为我爱的是芷然而不是李檬,我一直当你是妹妹。衡远言简意赅,令李檬动容,望而却步。
其实我亦背着你耍过小手段,然而功亏一馈,唯有落荒而逃。李檬微微笑,吐露心声,但我一颗心交了出去,却再也收不回了。至今仍爱着衡远,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衡远。而你,薜芷然,是我永远的对手。我一直想要超越你,现在我终于做到。你介意吗,芷然?
我深深地陷入沉思与静默中,浮现出一个恍惚的笑,轻轻地摇头。
次日坐上从上海飞出的航班,便道还乡。在飞机上,我竟睡着,跌入一个幽暗的梦中。我梦见从自己的坟头经过,看着自己的墓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拼命呼叫着某人的名字。惊醒过来时,飞机就要降落。


八、告别

回到办公室,便感到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特殊的气氛。老远听见众人在高声谈论着什么,见我进来那声浪立刻嘎然而止,转为窃窃私语,如蚊蝇嗡响。
我的眼掠过沐宣的办公台,冷清蒙尘,静宁中显出几分孤清。那种不祥的预感顿然又如潮袭来。
艾芳走过来,神情肃然。芷然,你还不知道吗,韩主任出事了。
我冷静地瞅着她。
肝癌,已是晚期。她一脸惋惜。
我如雷轰顶,身体里那种不祥的预感登时一哄而散,向空气中各个角落四处飘零。眼前浮现出沐宣大口吸烟大口喝酒的画面,想到沐宣的父母亦是因此而离世,不觉感到诡异,莫非冥冥之中一切皆有注定,莫非人终究逃不过宿命的播弄?
这突如其来的,悲凉命运。
我一直不能去探视沐宣,无法面对他。仿佛他在那里,便是世间最后一束火苗,惊动它,我害怕所有的希望碎灭成为泡影。
不走近它,遥遥地期望着,沧海变桑田,枯木遭逢甘霖,死灰复又燃亮。
而我,日日只将那张办公台抹得锃亮,一尘不染,希望有一天沐宣又回来,站在那儿,目光炯炯,对我说,你的手这么冰凉,你要多穿些衣服。
对我说,你不习惯与人相处,你害怕受伤吗?
对我说,人生不过如此,何必如斯介怀?
对我说,随遇而安,不想过去和将来,谁能预料到下一刻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变迁?
对我说,还能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
沐宣沐宣,你好吗你痛吗你无法忍受无法承载无法饮下宿命这杯荒谬的苦酒吗?
日子在一点一点地流去,而希望仍在,尽管那已是短暂的希望。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警察请我到云荫路18号A座302去一下,因为那个凶案现场的被害人的丈夫正在外地出差,一时赶不回来,他向他们提供了我的电话。
那是惜寒家的地址。我不禁惊心悼胆,放下电话便去。走出电梯才记起忘了穿外套,稍作迟疑,却发觉原来外面一点也不冷,阳光充盈,春天已经不觉来到。
惜寒住在市区黄金地段钻石苑小区的一套复式公寓里。我赶到时,楼下已被警察封锁现场,不少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我表明身份,两个警察引我上楼,走进房间。
阳光明媚,照耀进来,一帘明亮素白的窗纱在风中摇曳生姿,餐桌上一束惨淡的马蹄莲开得正盛。此情此景,何等美丽。
客厅中央的沙发旁边,鲜红的毛毯下盖着一具身体。我定睛凝神,无端地恐惧。
一个高个子警察示意我走近,揭起毛毯,我便看到了惜寒躺倒在一堆血泊之中,胸口有很深的伤口,凝着一大块血迹。她面容苍白,神色出奇地宁静,一头黑发散落一地,仿佛睡着了,在做一个亘古悠远的梦。
认识她吗?身旁那个警察问道。
我点头。我认识她,她是顾惜寒。
我蹲下来,用手拂开遮在她面前的头发,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的脸,想尽量地将这张面容记住,永远不要忘记。
不一会儿,从门外匆匆走进来几个穿制服的男子,他们随意地抓起惜寒的身体,将她塞进一个大黑袋里,拖着下楼梯。惜寒的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一级级台阶,发出尖锐的声音。那空荡的声响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地刺入我的脾脏肺腑。
我站着,看着这一切,遍体生寒——我仿佛见到我自己,又仿佛重新跌入那个空洞的梦境。
惜寒曾经那么美丽而精致的容颜,那么婀娜动人的身体,那么令人眷恋的温言软语,自此将消失无踪,无迹可寻了。一切生命的尊严与骄傲全都归于无稽。
她消失了。
我掩上眼睛,深深地埋下了头。
陈励的妻子,那个丑陋无望的女人,留不住丈夫,终于被婚姻抛弃,便将一切的溯源算在惜寒头上。她心灰意冷,敲开了惜寒的家门。惜寒还来不及招呼,一把尖利的锋刀便刺进了她柔弱的身体。无法想象,那一刻的惜寒该是如何的绝望与伤心,她该是如何地不舍刘韬,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
我顿时感到寒意逼人,不住地打着哆嗦。随后赶到的衡远脱下外套为我披上,搀着我走出去。
街上车水马龙,阳光下各处奔走的人们,面无表情。车声、鸟声、人声,远的近的,混乱的清晰的……一切都在继续。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发生改变。
个人的生命如此地脆弱渺小,死的死,病的病,命运还可以如何地戏耍我们屈辱我们?
我的心疼痛难忍,伏在江边的栏杆上。良久良久。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一天,沐宣的太太突然来找我。请恕我的冒昧,但无论如何请你去一趟医院,沐宣说想见你一面。
我看着她低回的脸,点头答应。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不在乎再痛多一次。
谢谢你。她哽咽,我能为他做的已十分有限。
尽管已做足了准备,乍一见到他仍是震惊。
这个叫沐宣的曾经在暗夜里温暖过我的男子,被遍布全身的癌细胞、电疗、镇静剂、吗啡针磨折得已不复人形。那具曾满怀感情、能力和智慧的血肉之躯已逐渐枯竭,就要消失于无形。
谢谢你还能来看我,有没有吓住你?他非常虚弱,仍在为人着想。
我回避着他暗淡无神的目光,不忍多看他一眼。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我早已预感自己将死于非命,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我终于相信这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这回事,你相信吗?
那个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就要揭幕,可为何这一切要由我来背负。
还记得跟你说过傅岩吗?
我记得。
彼时傅岩、苏杞君和我从初中到高中都是最好的朋友,三人形影不离。杞君是个恬静温顺的女孩,傅岩与我都爱上了她。可我看出来杞君喜欢的是傅岩,我只好悄悄退出,在心里默默地爱她。我们仍然像从前一样经常在一起,但我的心一天比一天痛苦,我无法忍受他们两人之间那种亲密与默契。直到高考后的那一天,傅岩邀我一起去游泳,他在河中突然双脚抽筋,大声喊叫,沐宣,救我。我拼命游到他面前,仅剩下两米的距离,我却突然停下了。我就浮在水中,静静地看着他哀求,挣扎,没顶,最后终于死去。我这才爬上岸去找人来。
我站在他面前,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仿佛听到水中的傅岩临死前的哀号与喘息,无法想象少年的沐宣竟然可以无动于衷,令善良的傅岩在他的眼皮底下白白惨死。
为了得到杞君的爱,不惜牺牲了傅岩。可我不知道原来杞君如此地深爱着傅岩。她对他的死一直无法释怀,虽然后来嫁了人,但她却决定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傅岩。傅岩最终仍得到了她的爱。
沐宣无限惆怅地说,杞君是我的妻子,我始终无法令她快乐。无法靠近。
杞君,沐宣的妻子,那个落落寡欢愁眉不展的孤独的女人。
沐宣躺在病床上,因为说了太多话而疲累不堪。他望着我,瞳仁里微弱的生命之光顷刻间就要熄灭。
他深深地叹息,芷然,从此,我将不能令你感到温暖。你要自己好好地快乐地生活下去。
走出医院大门,一群摩托车搭客佬拥将过来,小姐,坐我的车吧,你要去哪里?
我摇摇头,沿着树荫如盖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感受着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疼痛。
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匆匆掠过。谁来告诉我,我要去往何方?谁又能告诉我,我们该如何地相爱,如何接近,如何来穿越这漫长的,漫长的绝望。
在阳光下站了好久好久,心里想着衡远。
我爱他。
我一直都知道。
让我好好地守住这份爱。
在我的余生,好好地爱他。

巴蛮 发表于 2003-11-18 12:55:32

好文!得打印了细细地看.

风雪里 发表于 2003-11-18 15:38:51

排版若能考究些就更好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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