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蝴蝶 发表于 2003-11-18 17:26:40

有生之爱

有生之爱



一、彼岸没有灯塔,我握着火把,依然张望着

这几天夜里,朝颜不停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一个长发女子,背对她哀哀地哭泣,那样掏心的、凄厉的声音的碎片划过寂寥的夜空,绝望而令人窒息。朝颜穿越漫天无际的浓雾向她走去,伸手触她,那女子陡然转身,却是一张空白的脸。
惊醒过来,朝颜在黑暗中长久躺着,回想着梦里的那一张脸。
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做这个梦。每隔一段时日,那个女人就会来梦里扰攘她,叩问她,朝颜却从来看不清她的面目。
不知道这样没来由的梦究竟从何而生,还要与她纠缠多久。这些都是她无法预知无法控制的,就如同她的人生,注定从一开始便将永远在下坡路上随波逐流,由不得她自己。
朝颜起身,站在没有月光的窗前,点了一支烟,渺茫地抽起来。
已经能很娴熟地吐出一串串的烟圈,亲见它们在空气中翻舞着,荡漾着,缱绻着,然后消失无踪,永不复归。
这种叫“茶花”的香烟吸起来有一种凉薄的感觉,从齿缝渗入心肺,直指内心最柔软的腹地。
寂寞又在瞬息间降临,在她的身体发肤间疯狂地燃烧。
朝颜早已洞悉这突如其来的寂寞,仿佛它们已是她身体的附属,随时随地都能流淌出来。
即便在最灿烂的阳光底下,即便在最喧闹的人群之中,即便在最美丽的合欢身边,她总能确切无误地感受到它们的气息。
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夜,朝颜与合欢挤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紧紧地搂在一起,互相取暖。
合欢在沉默的黑暗里突然说,“朝颜,你连笑起来都不快乐。”
朝颜的心莫名地苦涩,眼泪静静地流下来。“你又何尝不是?合欢。”
在这人世间,她们都是没有归依的寂寞的人。
可是,两个人的寂寞总比一个人的寂寞热闹吧。
思忖间,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待朝颜觉察到时,抬头便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微黯的门外,似乎同样对她的存在而感到惊诧。
两张陌生的脸对峙着,陷落在彼此的目光里。
“对不起,不过请问你是如何来到这房间?”是个温和的男人吧。朝颜暗暗松了口气。
“你又是如何进来的?”朝颜把问题扔回去给他。
“这原本是我的房子。”他答。
朝颜恍然大悟。“那么你是骆红的大哥?”
“那么你是她那个要租房的大学同学?”他亦想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快搬进来。今晚我刚做完个手术,过来取几件衣服。打扰你了?”
朝颜拧亮台灯,请他进来,看他在衣柜里翻找,突然意识到什么。
“客房没有床单,只好先在这间房暂住一晚,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朝颜有些尴尬。
他转过身来,反而安慰她,“都怪我,突然跑了回来,没有吓住你吧?我去沙发睡。”他从她身边走过去。
“对了,我叫骆康,你也可以叫我骆驼。”他绽放诚恳的笑容,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然后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这暗夜里的小插曲复归宁静,朝颜更是睡意全无。
半夜她出去上厕所,看到沙发上的骆驼已经熟睡。她咳嗽一下,他仍然全无反应。
她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轻轻走过去,伫立良久。
骆驼和衣躺着,被子随意搭在身上,胳膊抱于胸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紧紧抿着,眉毛和头发又黑又浓,一脸英气,却不失温和。
他睡意正酣,躺在那里仿佛是专门为了要睡觉,毫无知觉,甚至觉不出一丝鼻息。
朝颜蹲下来,看着骆驼专注沉睡,上下打量着他,对这个房东还算满意。
她住着他的房子,一段时日内还将住下去,如此这般,她和他的相遇便丝毫也不离奇。
也许从她在城里遍寻不获,却在地铁里无意间撞到骆红,她热心地将她带到这套空置的房子里开始,她就注定了要和他相遇,一切仅是时间问题。
朝颜小心地为熟睡的骆驼拉好被子,走回房间,关上房门,终于辗转入睡。
次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房里已空无一人,骆驼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空气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证明他曾经出现过。
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梦境,仅此而已,又何须挂心。
接下来的日子,朝颜忙于搬家,购买一些日常用品,布置房间,一切安顿妥当,她开始思虑是否亦应花些心力将工作的去向确定下来了。
尽管就业的环境一年不如一年,同届毕业的学友仍各自早有打算,连合欢也联系到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可算得以善终。
不论平日里众人如何地愤世嫉俗,嬉怒笑骂,到了紧要关口,谁不是随波逐流各自飞。
唯有朝颜不动声色,旁观者清,平静得就像宿舍楼后面的水沟边,那一年四季都绿汪汪的青苔。
脸上依然尘埃不染,看不出同龄人共有的焦躁和不安,那种平静里却只教人看出一部分灵魂和肉体的死亡。
朝颜一直清楚地知道,别人的生活总是往前走,并且乐此不疲,而她的生活只能不断地往后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附着,不停地往后退。
她曾经徒然地想要收拾起那些记忆的碎片,然而记忆就像飘浮在空气中一个个的烟圈,越来越淡薄,最终消失无踪,无法挽回。
已至假期尾声,朝颜的工作仍无着落。生存的现实难题已逼至跟前,她仍旧云淡风清,只是不争。
也许时间的概念对朝颜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多年前,自从与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分离,她就再也不关心时间,计算时间对于她是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况且,像她这种生命是不断地往后退的人其实并不需要时间。
许诺有一次婉言劝告,“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朝颜?”
朝颜明白他是真的关心她,担心她受苦,担心她再次陷于颠沛流离的生活。
朝颜望着他清俊的面容,眼波流转。“许诺,我一直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倘若前面真的已无路可走,也是命中注定,岂是人力所能逆转?”
谈论的仿佛是他人的人生,与自己竟毫无干系。
直到有一天,接到姚远打来的电话,约她晚上见面。没等她说好或是不好,他便匆匆收了线。
这大概是官做久了不可避免的后遗症。
认识姚远后,朝颜因为了解他这种人的外强中干,又隐隐觉得,他与她或许存有某种意义上的共通,不断地钻营欲望,寻求快乐,似乎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因而从不与他计较细节,只是以一颗悲悯的心待他。
她就是这样,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鸡鸣之前祈祷三次:“主呵,如果可以移开这杯子,让它移开吧,”而最后终于说,“既是主的意思,我将喝干它。”
她就是这样,总觉得对这世界爱之不尽,不管这世界拿怎样的悲苦来回报她。
晚上朝颜依时到香格里拉酒店19楼敲那个房间的门。
姚远把她让进来,锁好门,转过身来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抱住她。
朝颜不置可否地任他紧紧地搂着,听到他喘息的声浪越发地粗重,感受着他身体的潮汐风起云涌。
朝颜喜欢这样的感觉,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拥抱的真实的感觉,令她觉得人世间还有人依靠和安慰,还有人需要她的爱。
尽管她的内心从来波澜不兴,她的身体全无欲求,仿若一潭死水,一口枯井,一尾奄奄一息的池鱼。
姚远抱着她沉重地跌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在她耳边急促地哀恳,“朝颜,快来,快来。”
朝颜于是慢慢翻转身,低下头去,深深地吮吸着,吮吸着,让他终于拼尽全力,冲上了欲望的巅峰。
一番放恣过后,姚远汗湿淋漓,筋骨松散,感觉的触角仍在云端飘游不定,就像不慎掉进了一个五彩斑澜的漩涡,不断地跟着旋转,直到头昏眼花也仍旧转下去,因为转不转已由不得自己。于是放松,让身体和灵魂都随着那清凉的昏眩去流浪。
朝颜披了件浴衣靠在床边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抽一支烟,好像在反省,又像在回味。
大学期间,朝颜白天上完课,夜晚到酒吧做兼职啤酒促销。她酒量罕有的惊人,总是酒到杯干,却很少喝醉,是酒吧出名的金牌促销。
姚远在“记念”酒吧第一次与朝颜相遇,就深深地被这个女孩的眼睛所吸引。那双明晰的眼睛,仿佛天生有一种笑意,有时那笑意是温婉亲和的,有时又仿佛在嘲笑,有时又好像是自嘲。是是非非,无法界定,叫人简直不敢去看,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看过之后便再也无法摆脱。
那天与朋友吃完晚饭一同前往,朋友点名叫她,“叫陈朝颜来。”
朝颜旋即进来,陪着他们喝酒玩骰盅。那样一个柔弱女子与众人周旋,真把一班人喝得东倒西歪,不知所向。只有姚远依仗骄人的酒量,与朝颜对峙到底。
朝颜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远远望过来,问他,“还喝吗,老板?”姚远摇头,与她遥遥相对,仿佛隔着无尽的岁月,不明白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子眼底为何有这么幽深绵长的寂寞。外面闹哄哄,人们穿插来去,与他全无干系,这场戏仿佛只为他们而演。他的心莫名地悲哀起来。
以后姚远便经常光顾“记念”酒吧,为朝颜消费几打啤酒。喝不完就存在帐上,下次来又继续买,继续存酒。当他帐上存了一批几天几夜都无法消化的啤酒,朝颜不动声色地跟他到了香格里拉酒店开房。
朝颜进去冲凉,姚远走进迷蒙的洗澡间,一把抱住她柔软润滑的身体,却发现自己内心激荡,身体竟全无反应。他沮丧地说,“我想我已早衰,我的体能开始走下坡路。”而年轻盛放如朝颜,心里竟也全无诱惑和情欲,冷静如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漠然。
她任他抱着,冰凉的指尖静静地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后背,他的圆臀。忽然她低下头来,用口唇轻轻地含着,温柔而长久地吮吸着,令他不禁心旌神荡,魂飞魄散。
此后,他们如此在一起,互相抚慰,像两个濒死的人最后的慰藉。
“朝颜,我喜欢这样的方式。虽然无法进入你的身体,却能感到一种无与伦比从未有过的快乐与伤怀。”姚远躺在黑暗中叹息。
“是退而求其次的变通吧?”朝颜说。
他们两个,一个三十八岁仕途明朗婚姻黯淡的中年男子,一个二十四岁貌似坚强心境苍凉的美丽女孩,同样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偶尔以这样的方式向菲薄的对方讨得一点温存,聊以自慰。
“我们到此为止吧。今后,不要再见面了。”朝颜的声音低沉落没,好像一座沉入海底的城市陷入无边的孤寂。
姚远默然。
她决意要离开他,抽身而出,是为了与过去的混乱作最后的决绝吗?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咫只天涯,她既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他也无法解救她的绝望,离开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我会想念你的,朝颜。”他虚弱地说。
他还说,他已在他职权所及的范围内,为她安排了文化局办公室的一个职位,一切就绪,假如她愿意,翌日便可前去报到。


二、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

如此,结束了大学生涯的朝颜开始进入了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地铁到农林下,再换乘104路公车至单位。
工作亦清闲枯燥,无非是斟茶倒水,听听电话,收收传真,整理报刊资料,日子单调如一,毫无创意,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是她选择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就像单位门前日日必经的那条小巷,宁静、狭窄、悠长,看不到尽头。
这是她选择的生活,把自己沉缅到琐屑的俗务中,妄求就此与过去的梦魇坚定地决绝,就此与宿命的运数彼此和解。
下了班照常穿越拥挤的人群匆匆往家里赶,她越来越依恋这样一块亲切的疆域,隐密而安全,温和而包容,像一个最善解人意的爱人。
她喜欢靠在窗前极目远眺,好像在等人似的,却又无人可等;想看清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慢慢地飘荡,没有目的和方向。
她对自己说,我是个没有希望的人。
她对自己说,活着是为了等待死亡。
她对自己说,不要对命运抱有任何期望。
她对自己说,可是我为何依然向往一份正常的生活,温存的丈夫,有趣的生活,可爱的孩子?然而我一样也不会有。
合欢来看过她几次。那样一张没有化妆的净白的脸容,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让人忍不住想拥抱,可又觉得抱不住,想疼惜,又觉得抚慰不了。
她们在一起,有时听听音乐,有时放一张王家卫的影碟,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沉陷在暝暗的光线里,互相对视,沉默不语。
看着合欢,朝颜如同看着自己一样熟谂。她们就像彼此的一部分,生长在对方的躯体内,无法割舍和分离。
合欢曾经对她说,“朝颜我们分开吧,分开后各自会轻松些好过些。”分分合合,过不了多久,她们又将重逢,又会在茫茫人潮之中找回彼此。
她们相互成了唯一的安慰,不争朝夕不离不弃,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
记忆中那座小城似乎总有下不完的雨总是湿淋淋的。朝颜见到合欢的那一天也是一个雨天,雨瓢泼而下,像一个受尽屈辱的人在嚎哭。
八岁的合欢跟在邓老师身后走进孤儿院。
她有一头微卷的乌黑的头发,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那张削薄青白的脸上,烁烁发光。她瘦弱的身体在并不寒凉的清风中簌簌发抖,令年少的朝颜亦感心寒。
合欢被安排在朝颜对面空置的床位。
一整天她始终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在呐喊呼啸的风雨声中,沉寂地等待着什么。
直到夜愈深,雨愈大,她终于恸哭失声,哭得惊心悼胆,好像要将心底里最深切最悲惨的隐痛全部倾倒出来。
朝颜在黑暗中静默,听着那凄厉的哭声,一阵突如其来莫名的悲哀,千均压顶般罩下来。她只觉房屋里的氧气似乎骤然间被抽掉,令人窒息难忍。
她突然跳起来,爬到对面床上,把哀痛的合欢搂在怀里,轻言劝慰,矜怜抚掩。合欢哭得累了,就在朝颜怀中沉睡过去。
后来,听旁人背地里议论合欢的际遇,朝颜侧头静静沉思,便不难了解那个雨夜里合欢撕心裂肺的哀恸了。
她亦曾有个温馨幸福的家,也是父母双亲百般疼惜的掌上明珠。女孝父慈,男亲女爱,深得街坊邻舍的盛赞。一日黄昏时分,一家三口饭后沿街散步,谈笑间不觉前方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冲来,飞至他们跟前已避无可避。柔弱的母亲在最后关头,以万钧一发的意识和惊人的力量将身旁的女儿推向一旁,自己却与丈夫双双躺在了血泊之中。
合欢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活生生的父母如此惨死在她眼皮底下。
待她恢复些意识,便纵身扑向像落叶般散落路边面目全非的双亲,伸手去拉他们,泪流满面地将他们流了一地的肝肠塞回原位,以为这样就能将他们唤醒,以为这样他们就会像栽了个跟头似的爬起身拍拍尘土,跟她一起回家去。
朝颜不知道,究竟要过多久,合欢才能够冷静稍息,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骤变,接受父母离去无力回天的事实,她又要以怎样的心力,才能够摆脱那场血淋淋的梦魇。
那个雨夜之后,再没人见过合欢的眼泪,那双曾经美丽丰盈的大眼睛,如若烈日曝晒下的一汪湖水,渐渐干涸枯竭,再也找不到人世的欢乐。
她们两个也心有灵犀的走到了一起,跟一个人似的亲密无间地过了六年。
黯淡而卑微的六年。永远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时时防备孤儿院里野孩子们心血来潮的种种恶作剧,以及男老师随时随地的猥亵行为。
朝颜自一出世便在此生活,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早已学会在这冷清酷严的环境里如何安保自救。
合欢却常常被人欺负,被人揪住小辫子弹后脑勺扔石子也毫不闪避。
每回朝颜挺身而出,四处驱赶那些调皮的男孩,却气恼合欢的木然与不争,气恼她天凉好个秋的表情,仿佛人生不应如此,却不得不如此,因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回避,唯有默默忍耐和承当。
合欢离开孤儿院前一年大约十三岁,已出落得异常温顺柔美。生命的哀伤不能掩饰的静美。
一个如常的黄昏,她们在宿舍里读着各自的书,邓老师进来把合欢叫走了。朝颜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惴惴,只觉悬疑。
合欢回来时经已入夜,她推门时“吱呀”一声将躺在床上的朝颜惊醒了。朝颜翻身坐起,看到合欢在门口犹疑片刻,才慢慢踱进来。
朝颜走过去,只见明晃晃的月光投在合欢苍白的脸上,犹如大日光,灼灼地照下来,映衬出她的面容白如纸人,似乎风一吹便会跌倒。
朝颜敏锐地见着她脖子上的一块瘀痕问,“这是什么?”
合欢躲闪着朝颜的眼睛,木然答道,“没什么。”
“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朝颜追问。合欢眉心微蹙,身子却忍不住发抖。
朝颜恼怒地一把抓住她的肩,拼命地晃动。“你为何不哭不喊不反抗?你为何不说话不把头抬起来?”
合欢深深低头。
她对自己说,我不哭,因为哭也没用。我不抬头,因为一仰头我什么也看不到,低下头,至少可以看见自己仍然活着仍然踏在人世间。
没过多久,一对六十岁左右的老年夫妇来到孤儿院,看中了乖顺的合欢。他们家境丰裕,一生无子,退休以后想发挥余热,决定收养一个女儿将其培养成才。
合欢离开那天又是一个大雨天,电闪雷鸣,雨水倾泻如注。朝颜为合欢收拾行箧,想起合欢来的那天,同样也是的雨天,此情此景,何等熟悉。而再次离开又将如何,又会有怎样的痛楚,伤害和忍耐呢?她愈发伤感起来。
合欢递给朝颜一个黯淡的戒指。“这是我父母的,父亲叫叶希合,母亲是何晚欢,我们一人一个。”
朝颜接过戒指,看到内壁刻有“合”字,想必另一只一定是“欢”。
“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了,朝颜。”合欢向她笑,声音渺远而忧伤。


三、一朵花,开过了就不愿意再成长,只剩下余香

法律系的许诺喜欢新闻系的朝颜,在同一届学友圈中已成公认的佳话,可惜的是,直到毕业,许诺三年的革命都未算成功,使人空余怅惘。
事件起因于大二的一个午餐时间,餐厅里一贯地人头涌涌,一条缓慢的长龙令人望而生畏。好不容易轮到早已饥饿难忍的许诺,却惊觉饭票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他急得环顾四周,全是陌生脸孔。他怔忡良久,又实在不甘心再从龙尾巴重新开始。
排在后面的女孩好心地递过来几张票,为他解了围。
打好饭出来,许诺追上借给他菜票的女孩,连声致谢,并询问她的名字和班级,好将菜票归还她。
朝颜微微浮出一个笑,摇头说,“不必了。”
许诺拦住她,“那怎么行,拖欠会令我彻夜难眠。”
朝颜停下脚步,讶然地望着他,“那么吃两粒安定好了,你的症状看上去并不严重。”
许诺被她说得张口结舌,面红耳热,傻傻地站着,待他回过神来,这个面容清净,着一袭素白小花棉布短旗袍的女孩已经兀自娉婷远去。
许诺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回到宿舍一渲染,宿友提示他,“除了新闻系的陈朝颜,还有哪个女生有如斯耐力抗拒飒爽小生许诺的魅力?陈朝颜可是出了名的百毒不侵,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白发魔女。”
许诺一听更来了劲,“真是深合吾意,我最喜迎难而上。”还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样的人生经典为自己打气。
朝颜见了许诺果然不理不睬,任他递纸条写情信送玫瑰花费尽心机使出浑身解数地唱自己的独角戏,她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忍痛花重金买通了朝颜的同班,他的高中同学骆红,为他提供大量情报和朝颜每日的行踪去向。
朝颜上图书馆,到餐厅吃饭,许诺坐在她旁边,朝颜只佯装不知,眼睛都不抬,权当他整个人透明。
星期六约她看电影,她只当做耳边风,兀自在宿舍洗衣服,许诺站在女生楼下叫,“四楼陈朝颜,有人找。四楼陈朝颜,快下来。”整座楼的女生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朝颜从楼上泼下一盆水来,正中他头顶,淋了个落花流水。
还是不死心,拉了一大班人去“记念”酒吧,帮朝颜消耗了六打啤酒,只为跟她搭上讪,朝颜仍是不理他,末了竟当着众人的面坐上另一个中年男子的轿车扬长而去。
许诺的心凉到了冰点,他想不明白,在朝颜眼中,他为何如此的不堪和惹厌。如今的景况,在很多女生来说,已是梦寐以求,不过对她似乎仍然不够。他已倾其所有,始终无法令她一展芳颜。他终于决定在朝颜眼前消失,不再扰攘她。
之后,他们还是碰面,校园怎么也大不过人生,无端的邂逅总是难免。远远地看着视若无睹走过去的朝颜,不禁怨恨她的冷漠无情,她那宠辱不惊的姿态,怎能那样的恬静。
只是,这样的邂逅,总是让许诺心里那骄纵的,放任无度的感觉如迅猛的潮来汐往,像奔腾的野马再度驰骋飞扬,难以遏止。
他爱她,而她却不爱他。他终于开始明白,并非事事皆如往常垂手可得。他想着今后的人生,觉得无所适从,难以预期,心里异常地忧伤。
许诺一改往日里玩世不恭的洒脱,变得沉静稳妥。他后来常去图书馆五楼,反而朝颜去得少了。他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想像当日朝颜正襟危坐,样子安祥,对他不理不睬。尽管如此,倘若能一直宁静相对,许诺亦觉幸福无比。
不知何时,有人站到了他的身后。许诺缓缓转身抬头,竟是那张他朝思暮想难以抗拒的容颜。
朝颜看着他,面无表情,冷淡地说,“你不是想约我吗?今晚我有空,你去吗?”
许诺的心霎那间阴霾消散,春暖花开。他忙不迭点头,“我去我去。”生怕眼前这一切如同梦境倏忽间消失不见。
他们去市区内另一家“忘情”清吧喝酒。
朝颜仍然不爱搭理他,只顾自己埋头喝酒,仿佛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喝酒,为了求醉。即使放在面前的只是一杯白开水,想必她照样也会喝醉。
许诺沉默地凝望角落里的朝颜,看着她纤纤指间的烟灰不断掉落,看着她仰头一饮而尽的样子,感受到她的绝望和悲伤,好像亲睹一朵花瞬间枯萎的心痛。
朝颜拼却一心求醉,却分明觉得一切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澄明。
她收到夏默的来信,就知道一切都归于寂灭了。
夏默在信中告诉她上个月他结婚了,新娘是别人为他介绍的一个小学老师,想必应该志同道合。他祝她幸福,亦希望能得到她的祝福。
那样的轻描淡写,吹不皱一江春水的轻灵,不露一丝痕迹。那些令她时刻痛彻心扉的记忆竟或是一场空洞而诡秘的梦境?
合欢离开孤儿院之后不久,朝颜又遭遇了合欢的经历。那个卑猥鄙陋的邓姓男子劣行得逞后,妄图对朝颜再次下手。当那张丑陋的脸庞向她渐渐逼近,朝颜使出全力朝他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脚,挣脱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幸好她仍有最后一个去处,夏默,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一个戴眼镜的怀才不遇的青年男子。那年她十五岁,他二十五岁,大她整整十岁,却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爱他,自他第一天走进课室给他们上课,他神气清爽地站在讲台上,环顾左右介绍他自己,“我叫夏默,很高兴认识你们。”他在台上勉励他们,“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的面容清楚俊秀,他的声音沉潜刚克,他的眼神温良敦柔,深深地吸附了她寂寞的心。
夏默是个颇有才情的青年男子,琴棋书画,样样均可细数。会弹钢琴不奇怪,可是他还会拉二胡;象棋和围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读书可谓广泛,同时还善书法,写的是北碑,字体凝重、苍劲;国画只画荷、竹,不着色,唯用水、墨,清新淡雅。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本应有更好的去处,却被人玩弄权术排挤到这个偏远小城。
朝颜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文章,是理所当然的语文课代表,便与夏默最为接近。那一段时间,朝颜拼命地写作,她的文笔在夏默的批阅下日渐成熟,尤其是语言,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充满了黑暗、阴影、或者夹在刀尖上的忧伤。
夏默把从孤儿院跑出来的朝颜安排在学校宿舍,为她支付了所有费用,并婉言相告会负担她的生活直至她考上大学。
朝颜坦然接受了夏默为她所做的一切,仿佛这一切于他全是理所当然,仿佛他与她相遇就是要照顾她的人生,就是要陪她一段直到地老天黄。
后来她经常去找夏默。到夏默的小屋,要经过一条悠长僻静的小径,两旁是如环如抱挺直的槐树。微风拂过,吹散了一树槐花,漫天飞舞,悠悠扬扬,令人感觉恍如梦境。朝颜隐隐觉得她与夏默似乎不能长久,因而便愈发地珍惜眼前的一切。
朝颜最爱听夏默拉二胡,在暮霭四起的黄昏,看他坐在小屋门口拉《二泉映月》、《江河水》、《空山鸟语》,那缠绵凄凉,悲郁哀诉的旋律在空气中缭绕盘旋,使人营惑,无端生出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生命感伤。
他们呆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各自拿一本书慢慢阅读。他们很少交流,甚少谈话,偶尔也做爱,但次数越来越少,且相互之间都缺少性爱的激情。那时的朝颜根本就不懂,而夏默则是发泄而已。每次做完,夏默总是泪流满面。
之后他就点上一支烟,沉默地吐着烟圈,那些烟圈圆圆的,一个连着一个像问号一样从他的口中飞出来,飘浮在空中。
夏默沉陷于斯,仿佛这琴声,这烟雾,便是他的世界里的仙纶佳音,是最后的慰藉,每每令朝颜触目惊心,柔肠寸断。
如此度过了寂静而又忧伤的高一和高二,高三那年伊始,夏默不再允许朝颜去找他。他逼她没日没夜地温书,不厌其烦地告诫她志在必得,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离开这座小城,这座城市埋葬了他的梦想,他的一切。
朝颜唯有强迫自己摒除所有杂念,陷在文山题海中艰难沉浮,可有时候,她仍管不住她的心和她的脚。
她偷偷地跑去看他。有时偌大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夏默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吐烟圈;有时只看到他的背影孤单而消瘦,在他身后,一阵风过去,白色的槐花飘得铺天盖地。
她就在这样一种不舍的矛盾中考上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朝颜到办公室去找夏默,他在烟雾中看到了她,她觉得他好像一直坐在那儿等她,已经等了她一生一世。
她坐到他身边,将通知书递给他。他们谁也不说话,好像两个不认识的人打算就这样永远不认识下去。
后来他们踩着斑斑驳驳的月光走回夏默的小屋。
朝颜环顾这间曾经那么熟悉的昏暗的小屋,此刻却变得如此地陌生和遥远,如同远处公寓里的灯,已经遥不可及了。
于是朝颜就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她脱得很慢,直到把自己脱得一尘不染,这才停下来。夏默注视她良久,深深太息,亦将身上的衣服脱掉。他袒着一颗心朝她走过来,跋山涉水向她泅渡而来,终于将她抱入怀中。
他的心炽烈如焚,越知道怀中的女孩不可能得到,越想要占为已有地焚热。他紧紧地环抱着她,准备直闯而入,始发觉自己已被一堵厚实的墙壁挡在门外,任他不管怎样努力也是徒劳。夏默轻轻离开朝颜的身体,在
黑暗中躺下来,静默不语。
朝颜内心无比地悲凉。面对她最亲密的人,她竟然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恍惚间似乎看到一朵花未曾绽放便于瞬息间凋零萎谢,又听见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永远不能再回头了。
“离开以后,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不要再回来,不要折返回来找我。”这是夏默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朝颜面对这张突然变得冷峻漠然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却又正如她料想一样。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朝颜就完全没有主张,也没有把握,她只好任由他放开自己,任由他离去,任由自己照着命运既定的方向飘旋如初。
朝颜在大学里疯狂地给夏默写了一年的信,不管他是否回复。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所有的信件全被他悉数退还。他真的不再给她一个字,不给她承诺,不给她希望,不给她光明和未来。
这样一份疏离的爱,有如一杯冷茶,已经没有温度了,而她却仍贪念曾经的温柔。
如今,他终于给了她一纸彻底的回复,一个无法更改的定局。他曾无私无畏地解救了她,多年以后又如此决绝地遗弃了她。
朝颜的内心一片狼籍,就像重症患者再也无法痊愈。
从此,她又无家可归了。
从此,她不能再爱谁,像当初爱夏默,真的为了他,可生可死。
从此,谁都可以是他,谁又都不是他。


四、分裂分裂,守着一个人的世界,留着两个人的血

骆驼偶尔会回来,而且次数越来越频密。有时他过来取东西,有时来修水电表,有时朝颜叫他来收房租,有时什么也不做,他只是回来,看一看,坐一会儿,便又走。
朝颜不想去猜度骆驼的初衷,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像极了夏默,很像很像,年龄相仿,身形一样,连神情都如出一辙。
在渐已习惯没有夏默的夜晚,在慢慢戒掉这个令她双眼刺痛的影子之后,他又俨然出现在她的跟前。
朝颜在阳台上放了两把藤椅,冲上好的碧螺春,与他坐在夕阳的余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人心照不宣地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来我往,象家人一样地亲近而自然。
骆驼和骆红的性格相近,都属于那种毫无机心的人,善良亲和,有时会极端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就像那时朝颜早已看出骆红对许诺的倾心爱慕。
为了接近许诺,这个傻丫头甘愿充当许诺的线人耳目,为他报料出点子,一门心思地帮助他取悦朝颜。
因为不忍面对许诺遭到拒绝后的失魂落魄,她甚至于偷偷跑来为他游说,在朝颜面前把许诺吹嘘得天花乱坠,希望她能改变主意接受他的爱。
朝颜听她推销完毕,有些哭笑不得。她定定地凝视着这个特殊的说客,突然问她,“既然他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喜欢他,你难道不知道最爱他的那个人其实是你自己吗?”
把个骆红窘得耳根都红了,她嗫嚅着说,“你竟然能看得出来?”
稍顿片刻,她又轻声说,“我真的很喜欢他,可是他那么好,那么完美,我怎么有资格得到他的爱?”
说得那样的轻细,生怕惊醒了这份深沉的隐忍的爱。
而骆驼,当相恋七八载的女友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投入另一个大款男人的怀抱,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蒲团面壁二十四小时,出来后一样面不改色。
朝颜听骆红说起过他的这段轶事,不禁深感悬疑。有一次忍不住问骆驼,“面壁期间你究竟想了些什么?”
骆驼坐在对面的藤椅里,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无非将过去的场面放了一场电影,然后对自己说,电影散场了,该各自回家了。”
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一副此事不关风月的悠扬风范。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风范,朝颜想到自己或缺的也许正是这种淡化哀伤的生活能力,所以才会过得如斯飘摇。
骆驼是个外科医生,接触的都是些残缺不整的破损生命。他对朝颜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修修补补,跟修理自行车的差不多。
“如果一颗心破碎了,你能把它修好吗?”朝颜说完冲他笑了笑。
“若是修好怎么也不如原装的,不过我可以将保修期无限期延长。”他看着她说。
朝颜的目光游移开去,“好啊,等有朝一日需要时,我一定来找你。”
“那我随时准备恭候大驾光临。”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朝颜真喜欢看到骆驼灿烂无邪澄明的笑容,那么地动人心弦。没有负累,没有纠缠,没有绝望,没有悲伤。
朝颜渴望走出亘古的黑暗,渴望被阳光照耀的温暖的感觉。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缓缓地向他的世界摸索而去,又怕不慎跌倒,怕再次受到伤害,她的心便又开始犹疑不定,不知如何自处。
骆驼是个细心的男人,他买回来许多挂面、鸡蛋、牛奶,把厨柜塞得满满的,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一定要坚持吃早餐,千万不可偷懒,否则胃肯定会受不了。你不会让我帮你修理你的胃吧?有时听了天气预报,他会打电话回来说夜里会有雷阵雨,告诉朝颜睡觉时记得要关好门窗。
都是一点一滴的关切,一些平凡的片段,却使坚冰慢慢地消融,伤口一点一点地解放。梦里,一个穿着王子奇服的青年男子经过朝颜的窗口,唤醒她的知觉。
周六骆驼休息,驱车与朝颜同去探看朝颜资助了两年的小姐妹。途中朝颜到商场买了一大堆礼物,她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塞进车里,骆驼笑她,“何必如此费心?”朝颜扭头看他一眼,神色凝重起来,缓缓地说,“若能换来她们的小小欢娱,又何乐而不为?”
车子开到旧城区附近,已无路可行。骆驼将车泊在附近的停车场,与朝颜提着那些袋子徒步而行。骆驼从来不知道这座看上去浮华繁丽的城市里竟有如此污秽的去处。
逼仄的老巷,四处追逐的脏孩子,一地的污水,垃圾和秋天的落叶,一阵风来,有点冷,朝颜微微向他靠过来。他脱下身上的薄绒大衣,让她披上,她只一味地摇头。
骆驼跟着朝颜走进其中一间幽僻的旧屋,原本窄小的客厅显得空荡荡的,一件象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有几张破旧的木凳零星地散落着,一张低矮的小木桌可怜兮兮的靠在墙边。一个面容清秀双脚残疾的小女孩在屋内的地板上艰难爬行,另一个小一些的小女孩目光呆滞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见到他们进来,大点的女孩雀跃地叫出声来,“妈妈,朝颜姐姐来了,朝颜姐姐来了。”一个面容沉静的端庄女子应声出来,跟他们打着招呼。骆驼感觉到她曾经应该是美丽温柔的。
朝颜是在报纸上看到她们的故事的。庄丽原本亦有一个体贴相爱的丈夫,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厄运在大女儿出世时降临到这个小家庭。大女儿一出生便是双脚残疾,夫妇俩艰难地带大她,决定再生第二胎,待生下来才知道这个小女儿竟然是个脑瘫儿,亦无法如常人生活。丈夫受不了命运接二连三的残酷打击,忍痛离开了三母女。从此庄丽一人独挑宿命的重负,到街上摆摊做走鬼,做钟点工帮人搞卫生,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两个可怜的女儿拉扯大。
那篇报道的标题很醒目,一下就揪住了朝颜的心弦。苦难是生命的玫瑰。标题下的特写是三母女笑容可掬的面容,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濒临绝境的穷苦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纯净动人的笑。朝颜就是被这令人动容的笑脸所牵引,结识了这三个可爱又可怜的人。
她经常来看她们,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们,教两姐妹读书识字,买学习用品送给她们,为她们联系残联希望中心的免费治疗。如今原来只会发单音的小女儿可以说些简单的句子,走路也稳多了,僵硬的手也变灵活了。大女儿不仅钟情读书,还在自学水彩画,画得象模象样。
看到她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渴望的事情,看到她们努力地向幸福靠近,朝颜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她终于明白,幸福其实可以如此地简单,只需要一点点阳光雨露,它就可以摇曳生姿。
离开的时候,两姐妹趴在窗前与他们依依不舍地挥手,依然是那么灿烂无忧的笑脸。窗台上一只残破的瓦罐里,一株叫不出名的绿色植物在风中拼命招展摇曳,如此地绿,绿得令人心碎欲绝。
他们走出黯黯的老巷,上了车,谁都不说话。朝颜靠在座椅上,看上去非常地疲惫。骆驼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朝颜?”她摇头,平淡地说,“我没事。”骆驼载着她,在街上毫无目的地兜着圈,车窗外人潮拥挤,有一种观望众生的错觉。朝颜突然说,“人心这样脆弱,可是肩膊却为何可以如此强壮?”骆驼答道,“可能因为他们彼此相爱。”朝颜沉默了半晌,一会才道,“可是一个人一生之中究竟可以承受多少重负?”她仿佛在问骆驼,又仿佛只是问自己。下车的时候,她有些凄然地说,“骆驼,我们能够把握的,还有些什么?”她独自一人走向楼梯口,连一步也觉十分艰难。
夜里,骆驼不放心,打电话过来,始终没人接听。他不免有些担忧,连夜驱车赶过来,推开房门,发现朝颜高烧在床,已意识不清了。
骆驼抱起轻瘦的朝颜,直奔医院,挂了急诊,在注射室打了两个钟头点滴,打完点滴,骆驼又将仍是虚弱的朝颜送回了家。
半夜朝颜醒来,看见骆驼伏在床边沉睡,她稍一动作,一下就把骆驼惊醒了。他直起身,趋前去扶她,问道,“你要什么,我来帮你。”
骆驼站起来为她倒一大杯水,递给她,看着她仰头一饮而尽。朝颜把杯子递回去,满脸都是动荡的泪痕。她伸手拉住他,脸色苍白,低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将无以为报。”骆驼轻抚她柔软的长发,道,“可惜无法抚平你的忧伤,”稍顿片刻,他接着说,“若能换来你的小小欢娱,又何乐而不为?”朝颜呆了一下,想起这句话的出处,便就此沉默下来。
很久以来都不敢碰触的问题,每一次都出现在起风的夜里,每每令她肝肠寸断。那个不断在梦里哀泣呼唤她的名字的女人,难道不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她那样地哀怨凄凉,莫非仍在忍受精神的巨大创痛与煎熬,莫非她将注定与一个可怕的梦魇痴缠到底直至生命消失不复存在。
她的母亲姚青衣,一个有着如此秀丽名字的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是文革期间最后一批下乡知青,爱上了乡里的小学教师陈新泽,却遭到父母强烈地反对。聪慧如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丰富的人生,而不是在乡下碌碌终老。然而青春的爱情来势汹涌不可阻挡,反而因为家人的反对更显凄美更值得珍惜。
青衣不顾与父母彻底决裂而执意留下来,决定不再返城,一生只与这个细心温柔的谦谦男子相守,其他什么都不再重要。如此举案齐眉了三年,亦是最好的三年,如胶似膝不弃不离。第四年,青衣怀孕了,两人欣喜异常,期待着这个爱情结晶的到来。陈新泽对青衣亦呵护倍至,陪尽了好话,到处去讨得一点羊奶给青衣补补身子,一时竟成佳话。
青衣临盆前不久一天,陈新泽少有地迟归,青衣担心他,便打着电筒慢慢挪到了学校去找他。校园里早已空寂无人,青衣走到那间破旧的办公室,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两个赤条条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云雨巫山好不快活,不正是陈新泽跟新来的民办女教师。
青衣站在原地出奇冷静地看完整个过程,看着他们穿上衣服一前一后地离开,她这才从黑暗中走出来,跟在陈新泽身后回到了家。陈新泽照例是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忙前忙后,青衣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毫不激动。这一刹那,她只知道她已经死了,剩下的这一副躯体仅是空壳而已,什么都无所谓了。
半夜里青衣爬起来,在昏暗的灯火中望着熟睡的陈新泽,良久良久,她抡起手中的铁锤朝他的头部砸下去,拼尽全力地砸下去,直到脑浆散落一地,鲜血喷射出来,淹没旧梦前尘,浇灭了种种爱恨,所有曾经的地老天荒通通化为一滩浓血,渗入九泉。那一刻,她终于彻底崩溃。
朝颜站起来,踱到窗前,看着窗外依稀的遥遥灯火,把握不定如人生。她点燃一枝烟,深深吸一口,仰脸向着夜空吐出一串烟圈,在这些无声的姿态里,骆驼忽然明白沉默的凝重与哀伤。
她退后一步,转身过来,幽幽地说,“你相信吗,骆驼,罪孽深重的前世下生,会让这辈子难逃恕饶。”骆驼走上前,扶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很暖,温柔而又肯定。他说,“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大的福气。”朝颜的脸上浮沉着恍惚的神情,对他说,“可是有些人,活在世上,却生不如死……我真想去看看她,远远地望她一眼也好。”
那空空洞洞的声线在宁静暗幽的夜空萦绕,长久地挥之不去。看惯了生离死别的骆驼,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哀痛。


五、喝醉,我想喝醉,不管那是一杯开水

他们从“忘情”吧出来,朝颜已喝得摇摇摆摆,面色绯红,不停地呼唤着某一个人的名字。许诺搂着朝颜,走在幽暗的街道上,朝颜忍不住蹲下来呕吐起来。许诺轻轻抚着她的背,问道,“你为何这样折磨自己?”朝颜没答话,伏在他身上,似乎要睡着了。
学校宿舍早已关门,许诺叫了辆的士把朝颜送到附近一间旅馆。朝颜进去冲凉,许诺坐在外面等,一会儿,朝颜出来,仍是迷迷糊糊,看也没看他一眼,倒在床上沉睡如孩。
许诺把房间里的灯全熄掉,开了小床头灯,坐在淡淡的光晕底下静静地望着这一张渴慕的容颜。朝颜翻了一个身,叫着“夏默,夏默”,许诺犹疑片刻,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朝颜,我在这,你要什么?”听到他的回答,朝颜双目紧闭,一副很安心的样子,她幽幽地说,“你过来,抱着我,不要松手,千万不要离开。”
她抓着他的手,他只得爬上床去,紧紧地抱着她,一夜不敢放手,静听着她呼吸的声浪此起彼伏,有如夜间的潮汐澎湃不息。
翌晨许诺醒来时,朝颜坐在床沿等他,她仍穿着昨日那件深蓝毛衣,挺直的牛仔裤,黑色长靴,面目十分苍白而疲乏,正在那里抽烟。
他起身坐到她身边,问道,“你好些吗?”她默默地看他一眼,平淡地说,“好了。”许诺说,“昨天你那样我很担心。”她半晌没有话,一会才说道,“你知道吗,一个人一生之中可以死很多次,你有无体验过那种感觉?”许诺望着她,又开始觉得难过起来。朝颜忽尔间又笑了,她细长的手指抚过他的面颊,说道,“你不会明白的,许诺,忘掉这一切,不要再来找我。”许诺忐忑不安的心突然一沉,感到被剥落的痛楚。
朝颜果然说到做到,对许诺又恢复了视而不见的状态。不久后,她从女生宿舍搬了出去,独自在校外租房住。
看不到她,反而更加肆意地想念着她。她纤纤指间弥漫的烟雾,她若隐若现的淡淡的微笑,她发间的余香,她身体的柔和,她的忧欢,她的痛楚,无不在他脉络分明的心上刺下一个个晶莹的烙印,无从淡忘。
看不到她,一颗心越发消沉,越发悲凉。
骆红生日,邀请了一帮好友酒吧相聚,其中有许诺,朝颜竟然也依时到场。许诺被安排在朝颜旁边,纵有千言万语,众目睽睽之下,竟无语凝噎。
电视里在播放一首动人的歌。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我困在原地任回忆凝积。黑夜里祈求黎明快来临,只有你给我温暖晨曦。走到思念的尽头我终于相信,没有你的世界爱都无法给予。
这迂回婉转的旋律穿堂而过,生命里的感伤、孤寂、缠绵、低徊、绝望汹涌而来,惆怅到凄绝。
许诺一个人喝了许多酒,越喝越醉。他静静地靠近朝颜,轻轻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忘记你还是继续想念。”朝颜笑道,“你再喝下去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许诺说,“那我还是继续爱你吧。”“不。”朝颜说。许诺皱眉道,“为何不肯给我一点希望?”朝颜正色道,“你若是认真起来,倒令我难过了。”
朝颜站起来要走,许诺跟在她身后出来,“我送你。”朝颜并未反对。
他们一路走回家,空气清冽,夜色深蓝而黯淡。朝颜依然是毛衣长裤,披着暗红黑玫瑰大披肩,眉目非常清明。许诺拉着她说,“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朝颜并不难过,只是疲倦,她放开许诺的手,说,“其实所谓爱情,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走过去便一切都好了。”许诺有些沮丧,“真希望我的心也能像你没有挣扎,你怎可以如此潇洒,难道我果真不值得你一丝牵挂?”
把朝颜送到门口,她竟意外地邀他进去,开了门,许诺发现房内有另一女孩静默地坐在灯影下。朝颜牵着她的手向他介绍说,“这是叶合欢,我的室友兼好朋友。”她眼波流转,极尽温柔的爱恋。短短几分钟里,许诺捕捉到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况味,刹时间一切仿佛在他面前云霁天开。许诺感到被彻底打败了。
朝颜送他出来,两人站在路边宁静而无边的黑暗里,良久不语。许诺望着朝颜模糊的轮廓,心如刀割。“你为何这么快向我亮出底牌?”“还好,这杯茶你并没有喝完,是时候离开了。”朝颜轻笑着说道,“回去找一个好女孩,活泼爱笑,从来不知人生有阴影。”“但我已经不一样了。”许诺悲哀地说。
他慢慢地往回走,走入暗夜里,背影愈来愈小渐至含糊不清。只因他的世界太过明亮,使习惯了黑暗的她难以承载。朝颜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地流泪,很快便干了。
那天合欢到学校找她,站在湖边的大榕树下等她。她就读的大学与朝颜的学校相距并不远,但因为合欢走读,两人一直甚少来往。她来找朝颜,朝颜便知道一定有事。
朝颜朝她走过去,她正仰起头在看阳光,阳光令她眯着眼。朝颜唤她,她转过头来望向她,一脸的空幻迷离。
朝颜走近合欢,却见她白皙的脖颈处一条条紫红色的抓痕触目惊心。
朝颜的心顷刻间冰凉如地极。她扶住她的肩问:“又被她打了?”合欢缓缓点头,委屈的时候她总是微微地笑,笑得很是惨淡。半晌她才说,“我想暂时搬出来住,免得再刺激她。”朝颜只觉残酷,她温柔地说,“我也搬出来陪你。”
少时的她们并不知道,合欢的离开原来只是从一个火炕跳入另一个火炕。
合欢的养父母曾有过一个独生子,聪明跳脱,彬彬有礼,是大家公认的优等生,十三岁那年与同学结伴游泳意外被淹死,父母两人伤痛欲绝。养母受此深重打击,精神间歇性失常。平日里一切如常,发作起来谁都不认,追着合欢往死里打,扬言“就是这个小妖精害死了我儿子”,恨不得将她赶尽杀绝地仇恨。
合欢的脸上、手上和身上时常伤痕累累,旧伤还未痊愈,又添新的伤疤。她从不流泪,只是一味地浅笑,除了笑,她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排解宿命周而复始的无情的裹缠。
她们在校外合租了一间小屋,虽然小,却是她们的乐园。她们在一起住了两年,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朝颜轻吻合欢柔细的樱唇,轻抚她温软的身体,她知道她的痛楚,她给她最初和最后的抚慰,她们是彼此苦难的唯一见证和寄托。
这来自同性的欢娱和慰藉,同时又令朝颜深为惶惑不安,害怕从此深陷欲罢不能。她清楚合欢早已视她为全部的全部,而她亦别无选择。恍惚中朝颜时常听得见合欢遥遥的呼唤,她的灵魂却在这低唤声中一天天坠入无边的深深黑暗里。
她们经常不开灯,就在黑暗里对坐。屋外的市声一点点消失,夜色一点点落幕,周围一点点静下来,犹如回到天地初开,没有光,没有生命,什么也没有。两人都想不明白,这道路荒凉的人生该如何走下去?前路到底有没有她们的将来?
朝颜仍在“记念”酒吧做啤酒推销,否则她们的生活将无以为继。每天夜里,她都喝得迷迷糊糊回来,倒在床上,但愿长睡不愿醒。
有时,见到顺眼的男人,她会跟他们上酒店,他们往往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这样的事朝颜总是适可而止。
合欢后来知道她与一个叫姚远的中年男子交往较密。她问朝颜,朝颜很爽脆地承认了,好像一点也不避讳她的感受。合欢于是对她说,“朝颜我们分开吧,分开后各自会轻松些好过些。”朝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只是有些犹豫地说,“我和姚远一起,至少能够分享他的一点欢娱,至少觉得跟这世界还有联系。合欢,再如此下去,我怕我们会要一起沦落了。”
合欢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朝颜,神情游离,仿佛没听明白,于是努力地思虑她话中的深意。
第二天夜晚朝颜回到家,房门反锁,她无法进入,于是打电话叫来姚远,把门踢破了进去。
房内幽暗,床头台灯微微亮着,矮柜上有一只玻璃杯,杯里还剩下少许红酒,旁边倒着一个空药瓶。合欢穿了朝颜送的那件白丝睡袍,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在做一个亘古的梦,唇边带着一抹浅笑,那是朝颜看过的最哀伤的笑了。
幸亏及时送去医院,合欢终于被救回来。朝颜不敢想像,若是那天她彻夜不归,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状况。
之后她们仍然住在一起,却绝口不提那晚发生的事,好像那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梦境,第二天早上醒来便再也想不起来了。朝颜从此不敢细看合欢那张精致的脸容,漠然的,悲凉的,隐忍的,尽管隐忍却仍然无法掩饰深重的失望。
大学毕业前夕,合欢的养母因脑中风瘫倒在床,合欢便搬回去照顾她。
离开那天,朝颜与她拎着重重的行箧站在路边等的士。合欢转过头来,平静地说,“这样也好,我们终于可以离开彼此了。”
她站在眩目的日光底下,很惨淡地笑着,“可是我们有可能得到所谓的幸福么?”
她寂寥地离开,朝颜站在原地,心情一片狼藉。


六、我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这天骆驼休息,他早早地到市场买菜,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下午,朝颜回来时,他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等着她。朝颜觉得奇怪,问他这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他但笑不言。
晚餐后,他们坐在客厅吃水果,看书报,跟天底下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无异。可对于动荡的朝颜而言,这样一种平凡至极的幸福却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这时,骆驼突然起身走过来,坐到朝颜身边。他从袋中掏出一样东西,打开来,原来是一只精致的铂金钻戒。他凝视着她,郑重地递了过来,“朝颜,我想照顾你的人生,你能答应吗?”朝颜没答话,她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毫无预测而有些惊愕,旋即她不由笑了起来,道,“骆驼,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你这玩笑可开得太大了。”骆驼摇摇头,轻轻道,“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朝颜,别骗自己了,答应我吧。”朝颜停住笑,被他逼到了内心的角落,已避无可避,怔忡地望着他,半晌,才喃喃地说道,“骆驼,别傻了,你就算给我一个笑容,我都已感激不尽。像我这样的女孩,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骆驼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认为值得这就足够了。朝颜,我爱你,请你接受我的爱。”朝颜缓缓摇头,气定神闲地说道,“骆驼,对我而言,爱真的是极奢侈的字眼,请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个字。”她站起来,对他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房间,轻轻把门关上了。
骆驼坐在沙发上,看着朝颜又蜷缩进自己的世界,收音机里正播着一首伤感的情歌。自己都不爱,怎么相爱,怎么可给爱人好处。
爱究竟是什么?对于骆驼而言,爱就是等待朝颜的爱。对于朝颜来说,爱就是忘记,忘记种种与爱有关的人事风月。
骆驼尽管无法完全体验朝颜内心万劫不复的伤痛,但他相信,朝颜原本应该是阳光女孩,拥有人生所应有的一切欢嬉。别人无法给予的,他希望自己可以,抱她在怀中,给予她的创伤,最温柔的安慰。
周末,骆驼邀朝颜一起回他父母家,他解释说是一次极普通的家庭聚会,骆红和许诺也回去。面对他期待的眼神,朝颜一时无法拒绝,便只好答应。
骆驼和朝颜一起推门进去时,许诺正坐在客厅陪着骆父谈笑风生,聊得起劲,看到她,不由得怔住了。朝颜穿的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素白短旗袍,浸在阳光里,那样地白晃晃,刺得他眼睛生疼。
骆驼向父母介绍朝颜,一一招呼完毕,朝颜转身来笑吟吟地对许诺说,“嗨,好久不见了,你看上去真精神。”许诺也笑着与她打招呼,两人近在咫尺,却又遥遥相对,仿若中间已隔了千重山,万重水,再也难以触及,难以交会。
他们在客厅坐着一起闲聊,骆驼坐在朝颜旁边殷勤细致,拿着个小钳子在那里卡啦卡啦地夹核桃,许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碎了,说不出的疼痛难忍。
骆驼父母似乎对朝颜的出现异常满意,不时交换着赞许的眼神。朝颜明白骆驼的心意,他把她带进他的生活圈子,希望她能与他的世界轻松地交融揉合。可谁又知道,有时候生活的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一旦真相暴露无遗,必然是惊涛骇浪,任谁也无法抵挡抗衡。
骆驼兄妹到厨房帮手,朝颜走到绿意盈盈的阳台,许诺跟着出来,与她并立着。许诺凑近她,低声说,“你现在过得好吗?快乐吗?”朝颜不动声色地笑笑,不答他,却问他,“你又如何?好像还不错。真为你高兴,终于找到你自己的幸福。”许诺轻叹,“其实我最爱你。”朝颜看他一眼,扬起手拂过额前的青发,对他说,“我会忘记我生命里一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人和事。”一副心如止水,不动如山的平静。
不久后,朝颜接到了来自小城精神病院的电话,告知她姚青衣的死讯。朝颜那一瞬间并没有悲伤,却感到尘埃落定的解脱。这个时刻她仿佛已等待了很久很久,今天终于姗姗来到。
骆驼请假陪朝颜一起回去,她记忆里一直霪雨绵绵的故乡。离开五年,小城一切如故,一切都沿袭着往日的节奏缓慢地进行,不会有丝毫差池与变化。那根深蒂固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令她欲罢不能。朝颜从未曾想过,这个在情感上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故乡,此刻竟然重又回到它的怀抱。
他们直奔医院而去。在那个阴暗冰凉的太平间,枯瘦憔悴如女巫的姚青衣孤独地躺在那里,拼尽一生气力,耗尽一腔精血,种种爱恨情仇终究零落成泥碾作尘,从此将无从追寻。
朝颜定睛看着她唯一的至亲,仿佛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的面孔,感觉甚为诡异。就是这个与她有着一丝血脉联系的女人,冥冥中主宰着她一生的命运,永不停歇地与她纠缠不清。她自一出生起便因她背负了永远得不到赦免的原罪,她还要继续折磨她到什么时候,她的情孽,她还要为她偿还到什么时候?
朝颜茫茫然地伫立良久,倏然间由心底寒起。这世界真是什么都不剩吗?如若走到绝处,她还能保有一样,她会要什么?
骆驼靠近来拥紧她,双臂温存而有力,让她感到了人世的温度和触觉。她的头紧紧偎于他的胸前,听到他的起伏心音,从来不曾有过的安心和肯定。
骆驼牵着朝颜的手,和普通恋人一样在街上逛着,走过她熟悉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看着身边的人群急急地直往前赶,一派浮生急景的气象,与她全无干系。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走到她的学校,古旧的校门,参天的大树,漫天飞舞的槐花,像一幅静止的写意画高悬于面前。
四季如何循环不息,那条蜿蜒的花径依然如死般静美,又像一条幽深的时光隧道,通往无法预知的回忆之旅。朝颜突然感到一种近情情怯的心悸难忍,下意识地握紧骆驼的手。
这时,空气中蓦然响起了一阵幽怨的琴声,不正是哀怨缠绵的《二泉映月》?朝颜站于树影间远远地眺望,望见雾气茫茫的尽头,一个渐已发福形容邋遢的中年男子孤寂地坐于门前,浸淫在属于他的世界里。这果真是她的夏默吗,是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神气清朗的谦谦君子吗?朝颜已全然无从辨析。
“夏默,进来吃饭了,成日就只会拉来拉去,烦死人了!”一个矮胖的女子扯起嗓门出来叫他,他神情木然地停下来,向这边遥遥望过来,什么也看不清,他于是搬起脚边的凳子慢慢踱进屋去。
朝颜看着那佝偻的背影,心疼得不得了,心疼他的锐变,心疼他终于淹没于尘俗的烦嚣,如失了翅膀的海鸟,再也看不到天空的蔚蓝,心疼他如同旧日上演的一部老电影终于在她面前缓缓退场,不管她是如何的不舍和不甘。
朝颜站在迷茫的树影下,倍觉寒凉。她跋山涉水就是想看看这张脸,谁知物是人非事事休,往日的拥抱,亲吻,温存早已无迹可寻,任她无论怎样地用心努力,全无用处。失去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回到旅馆,朝颜倚着墙慢慢蹲下来,掩着脸小声地哭泣。坚持了这么久,她终于疲累难堪,她一直小心翼翼护卫的小小希冀,此时此刻终于全部荒废。命运这只无形的手还会以怎样的方式无情地嘲弄她?
骆驼推门进来,蹲在她面前,伸出手臂拥她入怀。朝颜慢慢平静下来,靠于骆驼胸前,寻求一点卑微的安慰。这时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自心底处汹涌而来,在体内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间不停地循环不息,奔流不止。她唯有听从内心的召唤,紧紧地抱着他,亲近他,如花般盛放,以她能想到的方式深深嵌入他的生命。骆驼回应着她的激荡,全身心投入,尽其所能地给予她最深情的抚慰,直至灰飞烟灭,一切不复存在。
他们相拥躺在夜色中,周围极静极静,能听得见彼此的心潮起伏。朝颜双目紧闭,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从来不曾有过的清明。她的人生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原来在此处停歇下来。骆驼感到十分歉疚,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朝颜。”朝颜只一味摇头,沉默半晌,突然问他,“骆驼,那只戒指你还带在身上吗?”骆驼点头,从身旁的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手心,闪亮如星。“还能为我戴上吗?”她犹豫地说。骆驼诧异地凝视她黑色的瞳孔,不禁深深地吸一口气,抬起她的纤纤手指,套进戒指里。
翌晨,骆驼早早醒来,看着安然沉睡的朝颜,分外安静柔弱,令人怜惜。骆驼不禁感慨万千,决心要全心为她守护,再也不让她自梦魇中醒来。
他轻轻下床,洗漱完毕,悄悄出门。
黎明的街道空气清冽如洗,晨光熹微,如梦似幻。骆驼手中握着一束鲜美欲滴的百合花,急急地往旅馆方向走,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在清晨的街头显得异常突兀而惊心动魄。随后他感到自己突然飞翔起来,几秒钟以后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人群惊叫了一下,一切突然静止停顿。这时他惊心悼胆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已四分五裂,各处散落,无论怎样的妙手仁心都难以再缝合如初。
骆驼远远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之外,知道一切已无力回天,终成定局。天就要大亮,亦应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于是他又心急如焚地往回赶,来到旅馆,他自窗外往里望去,只见朝颜早已起床,正靠在床边的沙发上沉默地抽一支烟,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孤寂无依。
骆驼心痛难忍,岁月仓卒,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陆离。时光如斯倒流,竟又回到他们相遇的起点,一切都难以挽回了。只是今生,既已相遇,又如何消解。
太阳照常升起,阳光如此明媚。骆驼不舍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朝颜寂寞苍白的脸,从今往后,还有谁能抚平她的忧伤?
电视里播着今晨的新闻,一个男人在横过马路时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大卡车撞至血肉模糊,难以辨认,事发现场散落了一地洁白如死亡的百合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朝颜想,生命中充斥着各种意外,非人力所能逆转。人生无奈,冥冥中自有天定,怎样都抵不过命运背后轻推的手。她若有所思地坐着,耐心地等待骆驼回来,她在想,如果就这样虔诚地等下去,骆驼是不是就一定会回来,希望是不是不会再次落空。

xychy 发表于 2003-11-19 00:14:06

凄婉之爱

简评《有生之爱》
      因风兄的推荐,我仔细地看了一遍《有生之爱》,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很令人感动的故事。正如巴兄所指出的,编辑得不够好。显然作者只是把心里所想的写下来,没有经过营造、剪集、修饰等等精心加工的过程,因而显得很粗糙。
老实说,读起来比较费劲。请看下面的一段:
“骆驼手中握着一束鲜美欲滴的百合花,急急地往旅馆方向走,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在清晨的街头显得异常突兀而惊心动魄。随后他感到自己突然飞翔起来,几秒钟以后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人群惊叫了一下,一切突然静止停顿。这时他惊心悼胆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已四分五裂,各处散落,无论怎样的妙手仁心都难以再缝合如初。”
      如果不看下文,似乎骆驼“身体已四分五裂,各处散落”。如果有“仿佛”“宛若”之类表示比拟的词,就不易误解。
作者用词造句还不是很流畅,生造的词和句很多。例如:
1、在渐已习惯没有夏默的夜晚,在慢慢戒掉这个令她双眼刺痛的影子之后,他又俨然出现在她的跟前。(按:影子会“令她双眼刺痛”,怎么戒掉“影子”?)
2、生怕惊醒了这份深沉的隐忍的爱。(隐忍的爱?)
3、亘古的黑暗, 逼仄的老巷
4、感到被剥落的痛楚
5、晶莹的烙印
6、生命里的感伤、孤寂、缠绵、低徊、绝望汹涌而来,捕捉到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况味
7、聪明跳脱,彬彬有礼
这些只是在小范围内找的毛病。
作品是写给人看的,自己首先要为读者着想,必须考虑他们能不能看懂。
作者应该知道“推敲”的典故吧?我就奉送这个推敲。
小生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请作者原谅。

天蝎蝴蝶 发表于 2003-11-25 16:37:37

悦人与悦己

  感谢学子先生的循循诤言。忠言逆耳利于行。让我认识到自己语言功夫的不足和需要不断斟酌和改进之处,为我日后的创作指明了方向,再次叩谢。
  但我同时又认为,中文是一种很具弹性的语言,用这种弹性语言写成的文章则更具弹性了。我一直坚持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写作,力求不要重复和落入俗套,因此写作进展和进步都很缓慢。学子先生说到,作品是写给人看的,而我则以为作品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倘若连自己都不满意又何以悦人?写不出令自己满意和喜爱的作品,我宁愿停笔不写。
  我自觉自己为文的态度是非常认真而负责的。希望继续给予宝贵的批评和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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