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阳光的日子
寻找阳光的日子只要想起苏平动人的微笑,信任的眼神,想起他曾那么坚决地肯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的心里就如同午后的天空充满了阳光。
我并不像许多人那样记得清自己的童年,我常为此苦恼,害怕那些残存脑海的断断续续不能连贯的片断。
不过后来我发现,许多人在说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时多半是不可信的。有的掺进大量从前得意或快乐的事,用以安慰他们自己,也有一些人死抱住些真真假假的痛苦,为他们自己今天落到这步田地作辩护。
我认为我对自己的回忆是一清二楚的。
我是我父母的大孩子。我曾有过一个哥哥,后来他死了。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小妹。我没有享受过众多孩子在一起嬉戏和吵闹的快乐,也没有一群顽皮惹厌的同僚死党。我总是一个人,在遭到那些恶意满怀的男孩欺侮后,我不敢奢望会有一双健壮的手臂伸过来保护我。那样的季节总是多雨而泥泞,教室里没有阳光也没有树影。
那些日子,我总是像个十六世纪的鬼一样,坐在长满青苔的长长的台阶上,愁肠百结地啃着拇指甲,在心里呼风唤雨。我幻想着也许我哥没死有一天他会回来像童话里的骑士为我报仇,做每一个哥哥都会去做的事。
所以我性格一直不好。我不说话,害怕与人交谈,害怕受伤害。我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因为我发现这是避免受到伤害和欺侮的最好办法,虽然我内心是这样自卑。可我能看书,能写字,我渴望当一名作家,把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和想往变成实实在在的文字。我不曾将这个愿望透露给任何人,我执拗地默默地努力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一切。
我得承认我不可爱,在我应该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的年代,我就丧失了这项本能。没有一个老师喜欢我,因为我永远是他们眼里的躲在角落里不会笑的女学生,没有一个老师肯做我的伯乐赐给我一个展露才华的机会,尽管我的功课总能得到那个为我父母争气的好分数。那份失望,那种被忽视被冷落的伤心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痛楚,至今还记忆犹新。
孤独也好,寂寞也好,忧郁也好,童年这颗单薄的花蕾,毕竟悄悄地吐蕊开放了。
我发疯似的读书,不管能不能读懂,并且写下大量的笔记。每天的上学路上,我常常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望着五光十色的玻璃橱窗梦想……书,笔和幻想,是我生命中忠实伴侣。我发誓不让自己的一生变成庸俗的戏剧。
我愈发郁郁寡言,心中充满痛苦,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回头:我不能放弃我的思考和梦想。我渴望有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把我从迷乱和矛盾中拯救出来,不管是什么人,男的或是女的,也不管年纪多大,只要我相信他,崇拜他。我知道没有指导没有鼓励没有牵引的日子是怎样的黑暗,我希望阳光下那一片缤彩纷呈的花园。
第一次见到苏平已是念高一的时候。那时父母同时患病住院,而两个医院的距离足以将我嬴弱的双脚累跨。那天在医院里我提个热水瓶去打水,长长的楼道尽头响起一阵嗑嗑声,仿佛命运之神叩门的声音。我望见一个高大的身躯两手撑着拐杖朝我走来,阳光里我一阵目眩神迷。那个身躯下面的右腿已被齐臀切除。当他经过我身旁时,拐杖碰着什么差点被绊倒,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他摆摆手,一话也没说,努力站稳后便望着我,我也望着他。阳光下无数微小的尘埃在他头部周围漩转翻滚,我像看着一部电影似的望着他。后来,他对我说,那天我站在那儿,满脸忧伤的样子,使他困惑,并且不由产生了一种怜爱之心。
他原是师范学院的一位青年讲师,生活才刚刚开始,而现在成了父亲的病友。他从不跟我谈他的病情,却总是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往事,他的童年他的成长过程他的大学时光他的生活信念以及他在病中仍在孜孜攻读的大部头,每个字都好像径直从他灵魂里迸出来。我或许不能完全听明白那些话,但我的胸臆为之掀动,好象多年来树在我面前的那块巨大的帷幕已经由他揭开,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情愫开始在心中骚动起来。
于是我也试着对他倾诉我的苦处,他总是专注地看着我,认真地听每一个字,然后给我指点迷津,有时他会严肃地说:“你不要低估了自己。不要自卑。不要老是一会受难者的样子。”
有一次我告诉他我想快些长大,摆脱这种沉闷的生活,他笑了起来,说:“不,你不了解。天下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教师,要么是学生。你是一个学生。”
“我是一个好学生吗?”
“等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你会是一个好学生。”
可我那时已经明白了我到底要什么。我已经十六岁,从十二岁起开始写小说。我把那些东西拿给他,他一页页翻着,嘴角溢出止不住的笑意。后来他递还给我,淡淡地说:“你想当一个真正的作家。很好,这是我们的方向。不过这些东西,你还是把它撕了吧。并不是写得不好,是还不够好。对你来说,还不够好。”
我定定地望着他。这是多年以来别人给我的最漂亮的一击。我拿过那本一个字一个字地爬出来的厚厚的稿纸,转身跑开了,虽然我明知那东西确实太幼稚了。
在楼顶站了好一会儿,我开始慢慢地把那些文章撕成碎片。他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身边。
“你是不是一直都是个爱发脾气的小女孩子”“我想是的,虽然我想尽可能不这样。”“为什么不这样?”“如果你是我,你生活在我的环境里,你就不会问了。”“别让人家的眼光改变了你的脾气。”
“这脾气也许他们不喜欢,使他们感到不舒服,不过对你自己是可贵的,有一天你会明白。”
那些日子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相信他的每一个字。遇到一个充满理想而又才华横溢的横看竖看都比较顺眼的人,对人的一生多么重要。我仍然生活在往日的校园和环境中,面对着同样的人,仍然每天在两个医院之间疲于奔波,然而这一切已不再令我烦脑,我感到有一股春天里清新的风,直扑我胸襟,麻木、自卑、迷悃、彷徨……全都一扫而去。
那个早晨我把新作的一篇文章交给他。他低头慢慢地翻,嘴角又露出那样的笑意。看完一遍,他又从头再看一遍。我满心期待地望着他。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章了。”他放下稿纸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激动。
“真的吗!”
“肯定是的。”
“真的肯定?”
他突然笑起来,坚决地点了点头。于是我感到有一股强烈的光柱穿透乌支直射我心底。
他帮我把那篇得到他肯定的文章寄了出去。等待回音的日子绵绵无尽。发出信后的每一天,我那颗充满希望的心象一只披着粉红色羽毛的小鸟,在诗一般亮丽的睛空中翱翔。
父母终于出院了。我再也不必在每天放学后急匆匆地赶往那座整个楼道荡着难闻的苏打水气味的医院,可我总是忍不住瞒着大人穿越医院长长的走廊来到昔日的病房门口,但我一直缺乏勇气推开眼前那扇门,而只是悄悄地透过钥孔看一看床头日渐憔悴的他。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我希望他好起来,又希望他永远住下去,好让我永远能保有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久以后,编辑部寄来了载有我那篇散文的杂志,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使我欣喜若狂。我立刻想到了躺在医院里的苏平,他一定会为我高兴的,而我终于有一个理由推开那扇横在我们之间的斑驳剥蚀的房门了。
当我雀跃地跑到医院,却意外地看到那张床位已空空如也,一条白得刺眼的干净的床单冷冷清清地躺在上面。一个戴白帽的医生告诉我他死了。骨癌。癌细胞扩散。当时我只能断断续续捕捉到这些字眼。好久好久我就这样傻站着,仿佛苏平仍是当日的模样在侃侃而谈。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阵阵发疼,犹如几十只尖锥在那里猛扎。
苏平活过,也死了,就这样。我努力说服自己。可他必定留下了些什么吧!
此后许多日子,我的生活有时好,有时坏。不过苏平说对了,我这人痴。在我握笔管固执地写作的时候,在我看到自己的东西变成铅字的时候,在我遭到非难内心痛苦的时候……我忘不了他的眼神,忘不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从小便讨厌老师,从没写过赞美老师的文章,言不由衷地把他们比作春蚕园丁渡船工程师之类的。因为他们曾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一个孩子寂寞的心,伤得那么深。但也许将来我会成为一个老师。世事难料,不是吗!有时你越想摆脱的命运越是紧紧地纠缠你。即使如此,我想我会是一个好老师,象苏平那样的。我将给我的每一个孩子__可爱的和不可爱的__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鼓励,给他们纤尘不染的心带去一片阳光,牵引他们走向生命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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