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 发表于 2025-8-2 17:57:35

“寻根文学”40年研究专辑‖韩少功:汨罗江畔的一个夜晚

本帖最后由 霜叶红 于 2025-8-2 18:00 编辑

原创:韩少功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2025年08月01日 21:00https://mp.weixin.qq.com/s/4VwkwxZhaJymaaDOYI2sRQ
我16岁到汨罗,是全国数千万下乡和回乡的知青之一。那时我对屈原和楚文化所知甚少,对列入禁区的诸多文化遗产也习惯于避开。一次参与湖区的灭螺围垦,我夜宿一个破旧的老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久负盛名的屈子祠。那里墙皮剥落,破窗漏风,木板楼梯松动,咔咔作响,早已成为一个公社机关占用多年的大杂屋,里面有广播站、伙房、仓库,堆着化肥和农具,还有“农业学大寨”之类标语的涂抹和覆盖。正是那个夜晚,使我在多年后的一篇文章里写下了那句“绚丽的楚文化流到哪里去了?”那篇文章即为《文学的根》,发表于1985年的《作家》。文章从楚文化破题,谈及被作家忽视的本土文化根脉,主张重拾中华传统作为创新者的资源,避免对西方文化盲目照搬和模仿。始料未及的是,该文引起了文学界的讨论,后续的回应文章数以百计,乃至千计,给当代文学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那场史称为“文学寻根”或“文化寻根”的风潮,后来还波及美术、音乐、法学、哲学等领域,甚至引起国外同行的注意——《文学的根》至少有30种外文译本在海外发表。不过讨论并未形成共识,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笔者一直处于被批判、被嘲讽、被教导的“异端”位置。一个有关文化的话题,如何就变得那样敏感、困难,那样情绪化、政治化了呢?有一种批评意见是这样的:要说文学的“根”,这个“根”只能在革命圣地,不应扯上什么唐宋或秦汉,更不能搞成腐朽、没落、反动的封建主义文化的沉渣泛起。当时的湖南省文联主席就曾忧心忡忡地给我传达过这一上级指示。看来连他也感到压力不小。另一方面,文学界更大的声浪是将“寻根”视为保守主义、民族主义的胡扯,是阻碍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螳臂当车。当时一位批评家在一次会议上声称:中国文化这根“大毒根”斩断都来不及,还寻什么寻?据说这一句引起了会场内雷鸣般的掌声。同样是这位批评家,后来还发布了更惊人的言论,声称中国若要实现现代化,至少还得被西方殖民300年。由此可见,当时中国虽已走出10年乱局,但仍处于积贫积弱的状态,面对西方发达国家的强势,在大多数人那里,文化自信仍无从谈起。始于“五四”的文化激进主义,有启蒙和救亡之功,但一根筋地看齐和复制西方,也有焦躁、峻急、粗浅、武断之偏,催生了持久的文化迷乱与文化自残。“破四旧”是这样,“全盘西化”也是这样。有意思的是,这两者虽在意识形态上对立,在道路选择上有差异,在否定中国文化传统方面,却几乎是左右联手、一体两面、异曲同工,使一个发展中大国持久地陷于文化阵痛中。屈子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了一个破旧的大杂屋——这在当时急求“文化换血”的现代化逻辑下顺理成章。https://mmbiz.qpic.cn/mmbiz_jpg/86ia7uTqaydiag0GN7Ol3cM1mwYoYZPw44JShncqwQia2V2ibAVey5C7Dr9mBs6rBpZaXIcKibxrVe9MaPvOYbyiazxg/640?wx_fmt=jpeg&from=appmsg&randomid=y1ifgy2v其实,发表《文学的根》时,我正在某大学英文系进修,除了写家信,尽量不用汉语,以强迫自己进入英语的语言环境和思维模式,为文学翻译做些准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就是那一段恶补英语的成果。像不少同道一样,我并不抵触外来文化,还非常愿意向西方学习,对所有人类文明成果都求知若渴,一直相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相信知己知彼、相得益彰、美美与共、有容乃大的道理,相信对域外文化的充分开放和吸收,正是发掘、优选、激活、再造本土文化的重要前提。正如我在一篇文章里说的:不少生物基因专家重视“原始种”,即深藏于古墓、废墟、深山,未被现代产业污染和弱化的那种基因遗存。但显而易见,这些东西既“古”又“新”,或说是一种最“新”的最“古”之物。道理很简单,若无现代基因技术,我们连“原始种”的概念都不会有,更不可能识别、复活、繁育、利用这些古老基因以造福人类。同样,“寻根”不是向后看和向后走,它恰恰是一种现代性的产物,是对全球化的必然回应,不过是进一步促成中西文化既交融又交锋的对话互补关系。只有充分借助外来文化的刺激和参照,“寻根”才可能是有意义的一件正事,不至于成为遗老遗少的“复古”,不至于沦为商家吸金的“仿古一条街”或“乡村一日游”。https://mmbiz.qpic.cn/mmbiz_jpg/86ia7uTqaydiag0GN7Ol3cM1mwYoYZPw441namDbQro3IicUpmIDLHKMn7zKib0zWibNferkZFs1AZT0ZBgd1mx5nxg/640?wx_fmt=jpeg&from=appmsg&randomid=gwhla2kl文学其实是个体化劳动,并不需要团体赛的统一着装和抱团比拼。因此,后来有些人把“寻根”当成流派、旗号,忽视其差异性和多义性,一直是夸大其词,舍本求末。文学也从来没有灵丹妙药。所谓“根”,只是当时很多作家关切的问题之一,远非问题的全部,我们不是还要谈谈“枝”,谈谈“叶”,谈谈“花”和“果”,谈谈“土质”和“气候”吗?这些隐喻性的小说家言,不是需要更严谨、更周全、更深刻的理论解析吗?这样,随着人们思考的进一步多向度拓展,作为话题的“寻根”这一页,不久就匆匆翻过去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形势比人强,比人的观念强。自那以后,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经济总量按国际统计标准,即按实际购买力,或按国内生产总值标准,都已是全球数一数二的存在。在已故学者钱穆的眼里,这大概就到了中西方发展水平较为接近之时,也就是展开文化交流的最佳时机。人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来谈谈文化了。
奇怪的是,真到了这一天,关于“破四旧”或“全盘西化”的话题,至少从大众层面看,反而意外地失焦和冷却,几乎不攻自破,迎刃而解。不知从何时开始,文化消费领域里的“国风”“国潮”早已风起云涌,席卷城乡,其中“传统”与“现代”的混血,“本土”与“西方”的杂交,早已被“习以为常”——哪怕它们在一二十年前还令不少知识精英痛心疾首,疑虑重重。中国文化正在走向海外,无论文学、电影、音乐、舞蹈,还是各种“非遗”产出,其本土民族传统特色引人瞩目,明显是加分项,而不是负资产。类似的新情况还有,与20世纪的后期大不一样,批评家们也不再把“中国的卡夫卡”“中国的杜拉斯”“中国的马尔克斯”等,当作桂冠颁发给作家和艺术家,因为那只能让受众困惑不已,甚至让当事人恼羞成怒,视为不合时宜的贬低和冒犯。
如此等等,足以证明时代的风气在悄悄改变。在历经一个多世纪“西学东渐”的潮流冲击之后,一个更为健康而成熟的中国心态和中国眼界正在形成。越来越多的国人已经明白,学习者需要谦虚,但学舌是学习的大敌。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齐白石语),“跪舔”和“跟风”恰恰是对包括西方在内的一切人类优秀文明成果的辜负,不过是把全球化误解为同质化、无根化、僵止化、千篇一律化的智能掉线。
回想起50多年前屈子祠的那个夜晚,我不免感慨万千。中华文明建设的伟大事业还在路上,我们还有很多问题要想,有很多事情要做,需攀登前路更多、更难、更陌生的文明再造高峰。想想当年,我对“寻根”的那次仓促讨论其实并不满意,好在文化共识并不是争出来的,争成了啥样也并不要紧。归根到底,文化是干出来的,是亿万人民在实践中不断默默创造出来的。因此,如果某个说法日后在实践者那里,逐渐被吸收、被深化、被消解、被转换、被超越,最终被注销,以至于退出舆论场,那其实是一件好事。本文刊发于《当代作家评论》2025年第4期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寻根文学”40年研究专辑‖韩少功:汨罗江畔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