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方言动态助词“去来”和“咖哒”的对立与互补
作者：墨尔本大学 伍云姬来源：http://ling.ccnu.edu.cn/message/yyxlwx/Wuyunji_ChangshiTi.doc
长沙方言的动态助词“去来”和“咖哒”①是一组相互对立而又相互补充的动态助词。它们均可位于句末(但后可跟语气助词)，紧跟在动词的后面。带有“去来”的句子表示动作行为曾经发生过，但不一定完成了，或虽完成了，所得的结果却不令人满意；而带有“咖哒”的句子则表示动作行为在说话前已完成，或已有了满意的结果。本文将从下面几个方面来论证“去来”和“咖哒”的对立与互补。1)“去来”和“咖哒”在结构上的对立与互补；2)“去来”和“咖哒”在语义上的对立与互补；3)“去来”与“咖哒”语义的虚化过程。
憙 1 “去来”和“咖哒”在结构上的对立与互补
“去来”和“咖哒”可出现在下列几种结构中：
1.1 [动＋去来/咖哒＋(语气助词)]
<1>他来去来。(他曾来过②)
<2>他来咖哒。(他已经来了)
<3>他病去来。(他曾病了一场)
<4>他病咖哒。(他病倒了)
1.2 [形＋去来/咖哒＋(语气助词)]
<5>他胖去来。(他曾经挺胖的)
<6>他胖咖哒。(他胖了)
<7>他的病好去来，现在又翻咖哒。(他的病曾有好转，现在又复发了)
<8>他的病好咖哒。(他的病好了)
1.3 [动＋宾＋去来(语气助词)]
<9>问：你到哪里去来啦？(你上哪儿去了？)
答：我上街去来。(我上街去了)
<10>问：你何是迟到哒啦？(你为什么迟到了？)
答：我洗衣服去来。(我洗衣服去了)
1.4 [动1＋咖哒＋宾＋(动2)]
<11>上午去咧，要到下午晏咖哒才回来得。(上午去嘛，要到下午天色晚了才能回来)〈w〉③
<12>我后来转咖哒学，又搬咖哒家。(我后来转了学，又搬了家)〈w〉
下面我们将集中讨论第一个句式，即这两个动态助词在[动＋咖哒/去来＋(语气助词)]这一结构中语义的对立与互补。
憙 2 “去来”和“咖哒”在语意上的对立与互补
要知道“去来”和“咖哒”在语义上的对立与互补，首先要观察它们能与哪类性质的动词结合，以及它们在与同一动词结合时，语义有何细微区别。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们将先利用王经文女士的自叙录音(见注③)观察这两个动态助词在口语中的使用情况，然后再利用《动词用法词典》(孟琮等1985)来考察“去来”与“咖哒”与动词结合的情况。
2.1“去来”和“咖哒”在口语中的使用情况
在王女士四个半小时的自叙中，[动＋咖哒]的句子共有58例，涉及24个动词，而[动＋去来]的句子一例也没有。之所以没有“去来”的用例，是因为“去来”多用于对话，用于回答某人在过去的某个时间干什么去了，或某事为什么会发生等问题。现在来看王女士自叙中的58个涉及“咖哒”的用例。
在这58个用例中出现的24个动词可分为两类：一类动词只可与“咖哒”组合，一类动词既可与“咖哒”组合，也可与“去来”组合。
只可以与“咖哒”结合的动词共有17个，这17个动词可按语义分成两类，一类是有“去除、消失、消灭”等意义的动词，一类是表心理感受的动词。现将这17 个动词逐一列出：
融(～化，共一例)
<13>有些刨子融咖哒(有些刨子已磨损得没法用了)〈w〉
散(分～，解～，共二例)
<14>就是咯样散咖哒(就是这样分散了)〈w〉
消(～肿，共一例)
<15>后来再过几天，肿又消咖哒。(后来又过了几天，肿也消了)〈w〉
翻(～车，共一例)
<16>那车子就翻咖哒。(那车就翻了)〈w〉
倒(共二例)
<17>那房屋倒咖哒，倒咖哒。(那房屋倒了，倒了)〈w〉
垮(共1例)
<18>就是坐不得，一坐就垮咖哒。(就是不能坐，一坐就垮了)〈w〉
脱(断，共一例)
<19>一旧④它就脱咖哒。(一拧它就断了)〈w〉
省(～略，共一例)
<20>后来就省咖哒。(后来就省略掉了)〈w〉
忘(～记，共一例)
<21>一分手就忘咖哒。(一分手就忘记了)〈w〉
去(离～，共三例)
<22>做么子声，就去咖哒。(没说什么，就离开了)〈w〉
跑(～开，共六例)
<23>他们就跑咖哒。(他们就跑了)〈w〉
走(离开，共三例)
<24>她就走咖哒。(她就走了)〈w〉
死(共八例)
<25>差点咖子全家就是那样死咖哒。(差一点儿全家就是那样死了)〈w〉
下面4个是表心理活动的动词：
呕(生气，共二例)
<26>我咧，就横直就被那下大公鸡啄，后背就呕咖哒，呕咖哒。(我呢，总是被那种大公鸡啄，后来我生气极了，生气极了)〈w〉
怕(共一例)
<27>当时我都怕咖哒(当时我很害怕)〈w〉
吓(爱惊吓，共二例)
<28>好，老师也吓咖哒(好，老师也吓坏了)
急(共三例)
<29>我就急咖哒(我便着急起来)〈w〉
以上的动词只能与“咖哒”结合，另有7个动词既可以与“咖哒”结合，又可以与“去来”结合。这7个动词为“醒”(共五例)，“还”(归～，共一例)，“解”(～手，共一例)，做(共一例)，来(共六例)，灌(共一例)，烧(共一例)。这一类的动词太少，难以说明问题。下面我们将逐个考察《动词用法词典》中的1328个动词，看哪些动词能与“咖哒”和/或“去来”相结合。
2.2 “去来”和“咖哒”与各类动词相结合的情况
《动词用法词典》中的1328个动词与“去来”和/或“咖哒”结合的情况可列表于下：
[动＋咖哒] 32 2.4％
[动＋去来] 211 15.9％
[动＋咖哒/去来] 59 4.4％
[动＋?] 1026 77.3％
总计 1328 100％
值得说明的是，在[动＋?]一类中，包括了不见于长沙方言的动词。如“惦记”一词，便从不用于长沙口语，长沙人说“挂牵”。此外，当我们说某个动词既能与“去来”也可与“咖哒”结合，是指它们能与某个动词的同一义项结合。如：下面例词中的“跑”，我们注明为“跑开”，这也就是说不包括“跑步”这一义项。下面我们便来介绍动词与这两个动态助词的结合情况。
2.2.1 [动＋咖哒]
这类动词共有32个，这32个动词可按意义分为下面几类：
表“消除，消灭，消失”等意义的动词，如：
撤(退)、飞(～走)、寄(～出)、送(～给)、倒(～塌)、沉(～船)、花(～钱)、少(减～)、消化
表心理感受的动词：
怕(害～)、吓(受惊吓)
表变化的动词：
变(～成)、成(～为)、生(～孩子)、活(成～)、转变；
其它：
到(～达)。
2.2.2 [动＋去来]
能与“去来”结合的动词共211个。它们在意义上的分类不如能与“咖哒”结合的动词那么清楚，尤其是双音节的动词。大致的类别有：
表重复动作的动词，如：
搅(～和)、啃(～骨头)，磨(～面)、砸(～石头)
表持续动作的动词，如：
闻(～花香)、抱(～孩子)，等(～待)、逛(～街)
表心理感受的动词，如：
担心，恨，伤心，猜(～测)
其它如：
比(～较)、要(～东西)、离婚、表示，参观
带“咖哒”的句子前面我们已经举过很多了，现在我们来举一些带“去来”的例句。
<30>问：咯块骨头何是丢咖哒啦？(这块骨头怎么给扔了？)
答：狗啃去来，吃不得哒。(狗啃过，不能吃了)
<31>问：你只讲咯下花冇得香气，你闻去来不？(你老说这种花没有香味，你闻过吗？)
答：我闻去来，闻咖好几次，哪有么子香味。(我闻过，闻了好几次，哪有什么香味)
<32>问：你恨他不啦？(你恨他吗？)
答：恨去来，后来想起恨也哒得用，就算哒(我曾恨过他，但后来想到恨也没有什么用，就算了)
<33>问：他们俩个离咖婚哒，是不啦？(他俩离了婚，对吗)
答：他们打离婚去来，冇离得脱(他们曾闹离婚，但没能离成)。
从上面的例句中可以看出，带有“去来”的句子都有“动作或行为曾发生过，但未能完成，或未得到满意的结果”的意思。
2.2.3 [动＋去来/咖哒]
这一类的动词共有59个，这59个动词可按意义分成下面四类：
表重复动作的动词，如：
拔(～草)、擦(～窗户)、劈(～柴)、洗(～衣服)
表持续动作的动词，如：
看(～书)、落(～雨)、挤(～牙膏)、病(生～)
表心理感受的动词：
饿、醉
表状态的动词：
冻、瞎、哑、阴(天～)、肿
其它，如：
醒
2.2.4 [动＋?]
这一类动词共有1026个。也就是说，大部分动词，尤其是大部分的双音节动词，均不可去“与来”和/或“咖哒”结合。
2.3 “去来”与“咖哒”在语义上的异同
请看下面这个表，这个表是根据在2.2中讨论过的内容总结得来的。
动词的意义 去来 咖哒 去来/咖哒
表消失等义的动词 － ＋ －
表变化的动词 － ＋ －
表状态的动词 － － ＋
表重复动作的动词 ＋ － ＋
表持续动作的动词 ＋ － ＋
表心理感受的动词 ＋ ＋ ＋
前三项无重叠现象，我们不讨论，现我们来分别讨论后面的有重叠现象的三类动词。
2.3.1 表重复动作的动词＋去来/去来∥咖哒
有一部分表重复动作的动词，如“啃”“搅”“砸”等只能和“去来”组合，而有一部分，如“拔、剪、劈”等，既可以与“去来”组合，也可以与“咖哒”组合。“砸”和“拔”都是表手的一种重复动作，为什么“砸”就只能与“去来”组合，而“拔”能去“去来”和“咖哒”组合呢？如果我们仔细比较这两组动词，我们便能发现，凡能与“去来”和“咖哒”两者组合的，一般含有“消除，消灭”等意义，这也就是只与“咖哒”结合的动词所具有的意义。现在我们来看一些例句：
<34>问：草拔哒冇(草拔了吗？)
答：我拔去来，还冇拔完(我拔了一些，还没拔完)或拔咖哒(拔完了)
<35>问：石头砸哒冇(石头砸了吗？)
答：我砸去来，还冇砸完(我砸了一些，还没有砸完)或砸完哒(砸完了)
2.3.2表持续意义的动词＋去来/去来∥咖哒
有一部分表持续意义的动词，如“闻”，“抱”，“等”只能与去来组合；而有一部分表持续意义的动词，如“看”，“挤(挤牙膏)”，“落(～雨)”等却既能与“去来”组合，又能与“咖哒”结合。“闻”和“看”都是表感官的动作，它们的细微区别在于什么地方呢？我想可能是因为“看”之类动词的结果显而易见(如看完一本书，一场电影)，而“闻”之类动词的结果却不明显。请看下面的例句。
<36>问：你看哒咯本书冇啦？(你看了这本书吗？)
答：我看去来，冇看完。(我看了，没看完)或我看咖哒(我看完了)
可见，带“去来”的句子并不要求动作完成或有结果，而带“咖哒”的句子一定是表动作已完成，已得到了结果。
2.3.3 表心理感受的动词＋咖哒/去来/去来∥咖哒
不同的表心理感受的动词所组合的助词不同。例如，“吓”只与“咖哒”结合，“恨”只与“去来”结合，而“饿”既可与“去来”结合，也可与“咖哒”结合。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
憙 3 “去来”与“咖哒”语义虚化的过程
从词源上来说，“去来”与“咖哒”既有相似之外，也有相异之外，“去”和“来”都是表趋向的动词，表示两个相反的方向。这两个趋向动词在汉语史上不但能单独做动态助词(见刘坚等1992 .121－138)，而且能结合起来表示动作的经历。如：
百丈一日问师：“什么处去来？”
曰“大雄山下来菌子来”(赵元任1968246)
上面这个句子大约是“去来”最原始的用法。“什么处去来”可以理解为“你去了什么地方又回来了”，表示动作“去”的往返过程，或者说是一种经历。所以当一个动作不表某种可以反复往返的历程时，便不可以用“去来”，比如表“消失”等意义的动作。最典型的动词便是“死”，“死人”无法复活，不可能有重复往返的经历，所以不能与“去来”连用，类似的还有“融(～化)”“倒(～塌)”等等。
“咖哒”的词源尚不清楚，但我已论证了“咖”可能来源于一个有“去除，消灭”等意义的动词，而“哒”可能来源一个有“取得，获得”意义的动词( 伍云姬，1994)。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么“去除”和“取得”便是一组动作方向相反的动词。不过，“咖”最初用于表“去除，消除”等意义的动词后做补语，表示动作的实现，“哒”则用在表“获得，取得”的动词后作补语，表动作的结果，后来，它们才结合起来虚化成表事态的助词(伍云姬1994a、b)。
综上所述，当“去来”与“咖哒”紧跟在动词后，出现在句未时，它们都表示过去发生过的某事与现在的联系。但是，带“去来”的句子重在表经历，表示某个动作曾发生过，但不一定完成，或虽完成了，结果却不令人满意；而带“咖哒”的句子则重在表示动作或状态已圆满完成或实现。 憙 注： ①“去来”，音kh45li13， “咖哒”为借音字，音k41 t21
②括号( )里是普通话的相应例句。
③标有〈w〉的例句来自王经文女士的自叙录音《我的故事》。王为长沙市人，高中文化，录音时40岁(1993年)。
④“旧”为借音字，音tiu45，义为“拧”。
参考文献：
孟综、郑怀德、孟庆雨、蔡文兰 1987 《动词用法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刘坚、江蓝生、白维国、曹广顺 1992 《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语文出版社
赵元任 (Yuan Ren Chao) 1968 《中国话的文法》(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
伍云姬 1994 “长沙方言的“咖”与“哒””(k41 and t21 in the Changsha Dialect)，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1994年年会论文集(待刊) 伍云姬 1994b“长沙方言的动态助词”，《方言》3.218-220 不合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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