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中的汉达壮语量词研究
作者：唐龙 来源：广西语言研究 2009-5-27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北景乡的汉达村的壮语（以下简称汉达壮语）中有着丰富的量词，除系统内部自生外，另一主要原因是与汉语长期接触从其中吸收大量的量词。
本文以笔者母语的量词作为研究对象，从量词的特点、借用情况、借入层次、借用量词的语法特征等方面进行考察，说明在长期接触过程中，不同层次的借用量词与汉达壮语固有量词之间的杂糅现象，论述汉语量词对汉达壮语量词系统的渗透情况。
本文的语料系笔者调查所得，调查点为广西壮族自治区大化瑶族自治县北景乡汉达村可多屯。发音合作人：唐奇楼，男，58岁，农民，初中文化，广西大化县北景乡汉达村可多屯人。
一、语言接触中的汉达壮语量词的基本特点
汉达壮语量词的基本特点有：
（一）名量词发达，动量词不发达
在笔者所收集到的241个量词中，名量词有228个，占量词总量的94.6％；动量词有13个，占量词总量的5.4％。
（二）借词与固有词并存
汉达壮语各类量词中固有词与借词的分布情况见表一：
表一：汉达壮语量词统计表量
词
词
类
度量词集合量词个体量词部分量词容器和时间量词动量词合计比例固有词4343532291014459.75％借词201219133039740.25％
（三）名词是名量词的一个主要来源
在140个原生名量词中，有73个来源于名词，占原生名量词总数的52.14%。其中，来源于容器名词的量词有25个，约占源于名词的所有量词的34.25％。
（四）有一系列独具特色的表人个体量词
它们同是作为pou¹³的下位量词，与年龄、性别、婚否、感情色彩等因素联系在一起。此类量词有pa²³¹个/位（已婚女性）、po²¹个/位（已为人父的男性）、me²¹①个（已为人母的女性）②头/只/匹（已育的雌性畜禽）、ta²¹个/位（青、少、幼年女性）、dak⁵⁵个（人的贬义量词）、tak¹³个/位（青、少、幼年男性）、ja²¹个/位（中老年女性）、laːu²¹位（老公公）、roːi²¹个/位（青、少、幼年男性）、koŋ⁴²个/位（成、老年男性）、lɯk¹³①个（青、少、幼年男性，表轻视）②头/只/条/匹（动物量词，表轻视）等。
（五）量词中单音节的多，双音节的少
241个量词中，单音节的量词占232个，约占总数的96.26％。双音节量词共有9个，约占3.73.%。
（六）量词在句法结构中是强制性的
名词或动词在计算数量时，都必须使用量词。量词、名词、数词结合的基本语序有两种：当数词为“一”时，为“量＋名＋数”；当数词为“二”或大于“二”时，为“数＋量＋名”。如：
tu²³¹pit⁵⁵deːu⁴² 一只鸭 saːm⁴²tu²³¹waːi²³¹ 三头水牛
只 鸭 一 三 头 水牛
tup¹³baːt³³deːu⁴² 打一下 tiːk³³soːŋ⁴²tin⁴²踢两脚
打 次 一 踢 两 脚
二、汉语量词的借用情况
（一）度量词
度量词主要是指与度量衡单位有关的词，与文化接触、日常生活中的商业往来密切相关，是语言接触中比较容易借用的一类。24个度量词中，固有词只有4个，借词达20个，占5/6。固有词有些地方已专用汉借词，如 373-378, 585-586, 623-624：
汉达武鸣来宾宜山 田阳龙州 邕宁（南） 靖西
拃 hup⁸ɕaːp⁷ hup⁸hup⁸ hup⁸ ʦaːp⁷joːp⁸/ ɕaːp⁷ ʦaːp⁷
庹 som¹som⁵ — sam¹ sam¹ sam¹ som¹ sam¹
步 jaːm⁵ʔjaːm⁵ jaːm⁵jaːm⁵ ʔjaːm⁵kaːm² jaːm⁵ kaːm²
两 ɕaːŋ²³¹ liːŋ⁴ ʦaːŋ²liːŋ⁴ ɕaːŋ² kjaːŋ² liːŋ⁴ kjaːŋ²
此类借词中，老借词多数与平话存在对应关系。参见表二。
表二：部分平话方言点词汇与部分汉达壮语借词（度量词）对照表 方
言
点
国
际
音
标
量
词
百色(那毕)田东(林逢)马山(乔利)宾阳(芦圩)汉达壮语文fən⁴²fɐn⁴¹van⁴¹fən²¹³man²³¹亩mou³³mɔu¹³mɔu²²mou²²mou¹³分fən⁵⁴fən⁵⁴fɐn⁵⁵fən³⁵fan⁴²尺ʦhət33ʦhət33ʦhət33ʦhɩk55ʨik⁵⁵丈ʦᴇŋ²²ʦᴇŋ²²ʦᴇŋ¹³ʦᴇŋ²²ɕɯːŋ²¹石sɐt22sət22sət22sɩk11ɕɯːk²¹升səːn⁵⁴səːn⁵⁴səːn⁵⁵sɐŋ⁵⁵sɯŋ⁴²厘løi⁴²løi³⁵lei⁴¹─lei²³¹毫hᴀu⁴²hau⁴¹hau⁴¹hɛu²¹³haːu²³¹斤kən⁵⁴kən⁵⁴kən⁵⁵kən⁴²kan⁴²角kᴀk33kak33kak33ʦak33kaːk³³注：表中的平话方言点语料均来自《平话音韵研究》，国际音标中送气符号另用“h”表示。表五、表七、表九、表十均同，不另注明。
新借词与西南官话（柳州方言）存在对应关系，参见表三。
表三：西南官话（柳州方言）词汇与汉达壮语借词（度量词）对照表量
词
语
言
点
米码亩方里公里克柳州方言mi⁵⁴ma⁵⁴mɐu⁵⁴fɑŋ⁴⁴li⁵⁴koŋ⁴⁴li⁵⁴─汉达壮语mi⁵³ma⁵³mou⁵³faːŋ³³li⁵³kuŋ³³li⁵³kə²¹注：西南官话（柳州方言）语料来自《柳州方言词典》，标音符号略有改动：送气符号另用“h”表示，为便于对照，调形改为调值。表四、表六、表八均同，不另注明。
其中，“亩”字有两种读音，反应了借词新老两种层次的并存。
（二）容器与时间量词
容器量词与人们日常用来盛装或加工物品的器具相关，一般都由器物名词直接转化而来。此类量词中固有词有29个，借词有30个，数量相当，借词与固有词并存、互补。
时间量词一般比较稳固，不易借用，大多数是固有词。6个时间量词中，有两个是借词，一个是tiːm⁵³“点”，另一个是ɕou³³“周”。
（三）集合量词
集合量词一般表示可数和不可数事物的集合体计量单位。此类量词共46个，其中固有词34个，借词12个。新借词与西南官话（柳州方言）有对应关系。参见表四。
表四：西南官话（柳州方言）词汇与汉达壮语借词（集合量词）对照表量
词
语
言
点
套打批对柳州方言thɑ²⁴ta⁵⁴phi⁴⁴tɐi²⁴汉达壮语taːu¹³ta⁵³pi³³tei¹³
其他大多与平话有对应关系。参见表五。
表五：部分平话点词汇与部分汉达壮语借词（集合量词）对照表量
词
中
古
音
方
言
点
及
音
标
包帮对沓叠效开二平肴帮宕开一平唐帮蟹合一去对端咸开一入合定咸开四入帖定百色（那毕）pᴀu⁵⁴pᴀŋ⁵⁴tœi³⁵tᴀp²²tip22田东（林逢）pau⁵⁴paŋ⁵⁴tœi³⁵①tap²² ②tip²²tip22马山（乔利）pau⁵⁵paŋ⁵⁵tɔi³⁵tap²²tᴇp22宾阳（芦圩）pɛu³⁴paŋ³⁴tu⁵⁵——tip42汉达壮语paːu⁴²paːŋ⁴²toːi³³taːp²¹teːp²¹
（四）个体量词
个体量词所涉及的事物的量一般都是可数的。此类量词共54个。其中固有词35个，借词19个，占36.54％。新借词中与西南官话（柳州方言）有对应关系。参见表六
表六：西南官话（柳州方言）词汇与汉达壮语借词（个体量词）对照表量
词
语
言
点
届篇首本造柳州方言kæ²⁴phẽ⁴⁴sɐu⁵⁴pɐn⁵⁴ʦɑ²⁴汉达壮语kaːi¹³peːn³³ɕou⁵³pon⁵³saːu¹³
其余多数与平话有对应关系。参见表七。
表七：部分平话点词汇与部分汉达壮语借词（个体量词）对照表量
词
中
古
音
方
言
点
及
音
标
本封条成件架路管臻合一上混帮通合三平钟非效开四平萧定梗开三平清禅山开三上狝群假开二去祃见遇合一去暮来山合一上缓见百色（那毕）pɔn³³fɔŋ⁵⁴tiu⁴²səːn⁴²kin²²khᴀ³³kᴀ³³lɔ²²kun³³田东（林逢）pɔn³³fɔŋ⁵⁴tiu⁴¹sən⁴¹kin²²kha³⁵lɔ²²kun³³马山（乔利）pɔŋ³³fɔŋ⁵⁵tiu⁴¹sən⁴¹kin¹³kha³⁵lɔ¹³kun³³宾阳（芦圩）pu³³foŋ³⁴tiu²¹³sɐŋ²¹³kin²²ʦa⁵⁵lou⁴²kun³³汉达壮语pon⁵³fuŋ⁴²tiːu²³¹ɕiŋ²³¹ʨiən²¹ʨa³³lo²¹kon³³
（五）部分量词
部分量词表示与某一整体相关的，被分割后的部分的量。这类量词共有45个，其中固有词有32个，借词13个，占28.88％。新借词与西南官话（柳州方言）有对应关系。参见表八。
表八：西南官话（柳州方言）词汇与汉达壮语借词（部分量词）对照表量
词
语
言
点
种截节页柳州方言ʦoŋ⁵⁴ʦe³¹ʦe³¹ie³¹汉达壮语ɕuŋ⁵³ʨe²¹se²¹je²¹
其余多数与平话有对应关系。参见表九。
表九：部分平话点词汇与部分汉达壮语借词（部分量词）对照表量
词
中
古
音
方
言
点
及
音
标
片面份堂段样山开四去霰滂山开三去线明臻合三去问奉宕开一平唐定山合一去换定宕开三去漾以百色（那毕）phin³⁵min²²fən²²tᴀŋ⁴²tun²²jəŋ²¹田东（林逢）phin³⁵min²²fɐn²²taŋ⁴¹tun²²(j)ɐŋ¹³马山（乔利）phin³⁵min¹³fən¹³taŋ⁴¹tun¹³(j)ɐŋ²²宾阳（芦圩）phin⁵⁵min⁴²fən⁴²tøŋ²¹³tun⁴²(j)ᴇŋ⁴²汉达壮语piən⁵³miən²¹fan²¹taːŋ²³¹tuən²¹jɯːŋ²¹
（六）动量词
动量词表示动作的量；与名量词相比，数量较少，只有13个。其中固有词10个，借词仅为3个，均属老借词，且与平话有对应关系。参见表十。
表十：部分平话点词汇与汉达壮语借词（动量词）对照表方
言
点
国
际
音
标
量
词
百色(那毕)田东(林逢)马山(乔利)宾阳(芦圩)汉达壮语铳ʦhɔŋ³⁵ʦhɔŋ³⁵ʦhɔŋ³⁵─ɕuŋ³³拳kin⁴²kin⁴¹kʷin⁴¹kun²¹³ʨiən²³¹声səːn⁵⁴sən⁵⁴sən⁵⁵sɐŋ³⁴siŋ⁴²
新借词未渗入汉达壮语动量词系统中来，说明汉达壮语的动量词系统具有较强的自主性和稳固性。
三、汉语量词的借入层次
壮语汉借词大致可分为新、老两个层次；老借词主要来源于平话，壮语北部方言的新借词主要来源于西南官话。
（一）汉语借词反映的平话层面
汉达壮语量词中老借词反映的多是平话的层面，具体表现如下：
声母方面，具体表现如下：古全浊声母的浊塞音、擦音和塞擦音绝大多数今读相同部位的不送气清塞音、擦音和塞擦音。如汉达壮语借用量词中的并母“盆”pɯn²³¹、“瓢”peːu²³¹，奉母“份”fan²¹，定母“袋”tai²¹、“段”tuən²¹，从母“钱”ɕiən²³¹，澄母“丈”ɕɯːŋ²¹，禅母“成”ɕiŋ²³¹，匣母“壶”hu²³¹，群母“件”ʨiən²¹等。
韵母方面，部分果摄开口一等歌韵读“a”，合口一等戈韵读“u”和“o”，假摄合口二等均读为“a”，大致反映的是中古时候的面貌。
声调方面，汉达壮语词汇中有一部分全浊上声字今读没有变为去声，如禅母“社”ʃɯ¹³，並母“倍”poːi¹³、“伴”puən¹³，从母“罪”ɕoːi¹³、“造”ɕaːu¹³，邪母“巳”ɕei¹³、“象”ɕaːŋ¹³等。这些借词反应8世纪之前汉语语音特点。194
（二）汉语借词反映的西南官话层面
新借词的借入方式主要依调值相近或相似的原则。汉达壮语新借词与西南官话（柳州方言）的具体的对应关系如下表：
表十一：西南官话柳州方言声调与汉达壮语中的四个声调对应表柳州方言调类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调值44315424汉达壮语调次五六三四调值33215313
新借词虽然不多，但都反应了西南官话层面。
四、借用量词的语法特征
虽然借入量词占总量的40.25％，但固有词的使用频率高于借词。由于语法的稳固性，借用量词融入了汉达壮语的语法系统中来，获得了与固有词相当的语法特征。
（一）数量名的组合方式有两种：当数词大于等于“二”时，为“数＋量＋名”结构；当数词为“一”时，为“量＋名＋数”。例如：
（1）kɯn²³¹ ɕoːŋ²³¹ mei²³¹kaːi³³ no¹³ deːu⁴² duəi⁴². 桌上只有一块肉
上 桌 有 块 肉一 而已
（2）roːi²¹ ŋon²³¹ kɯn⁴² soːŋ⁴² paːu⁴² jɯ⁴². 他每天吃两包药
他 天 吃 两 包药
处于粤方言包围中的连山壮语已全变为“数＋量＋名”结构，且数词只用汉语的形式ʔit⁵⁵。武鸣壮语有两种形式：如果“一”是借自汉语的数词或数词为“二”或“二”以上，则为“数＋量＋名”；如果“一”是固有词he¹，则为“量＋名＋数”结构。288这一结构中也许反应汉语对壮语三个方言的不同影响程度：连山壮语＞武鸣壮语＞汉达壮语。连山壮语属汉语粤方言包围下的孤岛型语言，受强势粤方言的包围、渗透、影响，已丢弃了固有形式；武鸣壮语处于西南官话和粤方言的夹击中，部分保留了固有形式（固有式与借用式并存）；汉达壮语地处桂西北（壮语仍处强势地位），故仍保留固有形式 。
（二）指示代词与量词组合时，先是量词与名词组合，再把指示词放到名词后面，指示代词不能和数词“一”同现。如：
（1）tiːu²³¹ tɯŋ¹³ nei¹³ di³³ dai⁵³ ʨin³³. 这条拐杖不耐用。
条 拐杖这不耐用
（2）poːn⁵³ səɯ⁴² te⁴² tɯk¹³ tu²³¹mɯŋ²³¹. 那本书是你的。
本 书 那是 你的
（3）ko⁴² fai¹³ te⁴² ram⁵³ dai⁵³ di³³ dai⁵³？那棵树能不能砍？
棵树那砍 得 不得
（三）汉语量词和固有量词并行使用
某些使用频率很高的固有量词，随着汉语量词的借入，也用相应的汉语量词。例如，“田”的量词“块”有两个，一个是固有词soŋ⁵³，一个是汉借词kaːi³³，但后者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有取代前者之势。“旱地”的量词“块”有两个，一是固有词ʨak⁵⁵，一是借词kaːi³³，两者并存。虽然ʨak⁵⁵的使用频率较高，但汉借词kaːi³³已经渗透进来，与固有词竞争。又如使用很广泛的ʔan⁴²，相当于汉语的“个、顶、座”等，如各类器皿、果子、汽车、飞机、厂矿、学校、案件等都可以用其充当量词。但随着接触的不断加深，更倾向于使用汉语量词。如：
（1）ʨa³³ ɕi⁴² deːu⁴² 一辆车
架车一
（2）saːm⁴² ʨa³³ fei³³ ki³³三架飞机
三 架飞机
五、结语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对汉达壮语量词可得出以下几点认识。
（一）汉达壮语中的量词与其他实词一样，同样会受到别的语言的影响。
（二）汉达壮语量词多重历史层次的存在，说明汉达壮语和汉语的接触是一个漫长的、渐进的过程。
（三）虽然固有量词的主导地位和稳固性并未改变，但汉达壮语中出现了固有量词与汉语量词并存、竞争的局面；将来，在某些方面，汉语借词有可能取代固有词。
（四）由于语言影响不平衡，名量词和动量词两大类别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名量词朝着精细化的方向发展；动量词则比较稳固，不易变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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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 1980. 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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