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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生平著作考辨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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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3 16: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LU Ji's Life and His Works: Three Investigations
顾农
(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5/46067

【内容提要】


根据陆机本人作品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以推知下列三事:第一,天纪四年(280)他的两位兄长陆晏、陆景先后为国死难,陆机专程西上,
将他们的遗体运回故乡安葬。第二,陆机入洛前并未得到封官的许诺,入洛后活动了一番才开始出仕。第三,陆机出任著作郎在永康八年(298),他虽然列名于“二十四友”,但在讨论《晋书》限断问题时并未附和贾谧别有用心的主张,所以稍后没有受到贾谧的牵连;不幸的是他陷入了另一个陷阱。


Three things can be inferred from the works of LU Ji: first, in the fourth year of Tian Ji (280) LU Yan and LU Jing, his elder brothers, both died for their country, LU Ji took a special trip to bring their bodies home to be buried; second, before he went to Luoyang, he had not got the promise of a high post, it was only after he went to Luoyang and maneuvered a little bit that he began his official career; third, LU Ji assumed the post of Zhuzuolang in the eighth year of Yongkang(298), as one of the“twenty four friends”, he did not, however, echo JIA Mi's proposal as to the time limit of The Book of Jin, which involved ulterior motives, therefore, he was not implicated in the case of JIA Mi, but unfortunately got into another trouble.


《晋书‧陆机传》行文甚简,几种旧晋书仅存零星,关于陆机的史料不多,且往往互相抵触。进一步探究陆机著作的准确信息,他本人的作品乃是最重要的材料。本文拟从这一路径出发,提出几点考辨和假设,如可为引玉之资,则幸甚。


一、关于陆机、陆云的一组赠答诗


关于陆机早年的经历,《晋书》本传只是简单地记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服膺儒术,非礼不动。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如洛”,过于简略,而且与陆机以及陆云著作中所透露的生平材料不尽相符。由于文献不足征,至今尚难以详细准确地叙述陆机的青年时代,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曾经有过许多惨痛的人生经历,并且对他后来的生活道路和文学创作,都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



《文馆词林》卷一五二有陆机的《与弟清河云一首并序》和陆云的《答兄机一首》,这两首诗中有很多信息值得注意。陆机的诗序写道─
余夙年早孤,与弟士龙衔恤丧庭,续忝末绪,墨绖即戎。时并萦发,悼心告别。渐蹈八载,家邦颠覆。凡厥同生,凋落殆半。收迹之日,感物兴哀。而士龙又先在西,时迫当祖送二昆,不容逍遥。衔痛东徂,遗情惨怆。故作是诗,以寄其哀苦焉。



陆机和陆云的集子里也有这一组赠答诗,文字多有异同,而主旨不变。只有“续忝末绪”一句在陆集中作“会逼王命”,关系比较大一点。陆机这首诗自当作于“家邦颠覆”以后不久,他先是由东而西(“士龙又先在西”),然后又匆匆“衔痛东徂”,此行的任务乃是“祖送二昆”,也就是把两位哥哥的遗体运回老家。



孙吴后期最杰出的将领陆抗一共有六个儿子,他们是:晏、景、玄、机、云、耽。吴末帝孙皓凤凰三年(274,晋泰始十年)秋,陆抗死在任上,他生前任大司马、荆州牧、都督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诸军事,实为国之长城,他死后无人能够接替,于是,“子晏嗣,晏及弟景、玄、机、云,分领抗兵”(《三国志‧吴志‧陆抗传》),这显然是一个无人挂帅,万不得已的下策,当时陆机才14岁,陆云13岁,怎么领兵打仗?估计陆氏家族也未必同意这一办法,但是,“会逼王命”,没有办法,只好“墨绖即戎”。陆家最小的儿子陆耽不在“分领抗兵”之列,一则太小,一则大约也有留一个儿子看家,以免全军覆灭的意思。



这时承担重任的是老大陆晏和老二陆景,他们一直在长江中游的国境线上领兵,后来在“王浚楼船下益州”的时候先后为国捐躯。《晋书‧武帝纪》载:太康元年二月,“壬戌,(王)浚又克夷道乐乡城,杀夷道监陆晏、水军都督陆景。”《三国志‧吴志‧陆抗传》与《晋书‧王浚传》也有相应的记载。此时陆机、陆云何在,史无明文,从上引诗序看去,陆云应在陆晏或陆景那里,这就是所谓“士龙又先在西”;而陆机虽然有牙门将的头衔,也曾一度到过长江中游前线,但此时却在后方,等到陆晏、陆景先后死难,则迅即西上,载“二昆”的灵柩返回故乡安葬,同时收拾陆晏、陆景在建邺的住宅(“收迹”),处理善后。陆家的老三陆玄作为陆家的主要代表此时已经被押送到洛阳去,后来才得以回乡;所以,处理善后的重任落到了老四陆机头上,尽管这时他才20岁。



陆机、陆云这一组赠答诗应作于太康元年(280)战争结束以后不久,至迟则在太康二年(281)。这时陆机在华亭故宅,守着父兄的坟墓和残破的故园;却而陆云先是被作为“孙氏大将战亡之家”(《晋书‧武帝纪》)的代表被徙于寿阳(即寿春,晋方扬州治所),不久就得到晋方扬州刺史周浚的征辟,开始出仕,所以,陆机把振兴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老弟身上,诗的四、五两章写道:



有命自天,崇替靡常。王师乘运,席卷江湘。虽备官守,位从武臣。守局下列,辟彼飞尘。洪波电击,与众同湮。颠踣西夏,收迹旧京。俯惭堂构,仰懵先灵。孰云忍愧,寄之我情。



猗我俊弟,嗟尔士龙。怀袭瑰伟,播殖清风。非德莫勤,非道莫弘。垂翼东畿,曜颖名邦。绵绵洪统,非尔孰崇。依依同生,恩笃情结。义存并济,胡乐之悦。愿尔偕老,携手黄发。



第四章写吴方的惨败和自己的惭愧,第五章称赞陆云,说陆氏家族的“绵绵洪统”全靠你来发扬光大了。可见,他对陆云的出仕是赞成的。陆云在答诗中则说“昔我先公,邦国攸兴。今我家道,绵绵莫承”,表示重新光大门楣的担子自己是挑不动的,“家哲永徂,世业长终。华堂倾构,广宅颓墉。高门降衡,修庭树蓬。感物悲怀,怆矣其伤”。他对前途相当悲观。弟兄两个悲悲切切,显然是国破家亡之初时的作品。



曾经有一种意见,将陆机的《与弟清河云》以及陆云的答诗系于元康六年(296),将“会逼王命”解释为晋朝要求机、云兄弟入洛,“州郡催逼上道”,并推论说机、云之入洛,实逼王命,而非本意云云;这是不符合原诗之意的。“会逼王命,墨绖即戎”是“家邦颠覆”之八年以前的事情,序中提及此事纯属追溯往事;诗中主要写当前“祖送二昆”之事,诗的第二章写道:



笃生二昆,克明克俊。导风结辙,承风袭问。帝曰钦哉,纂戎烈祚。双组贰带,绥章载路。即命荆楚,对扬休顾。肇厥敏绩,武功聿举。烟煴芳素,绸缪江浒。昊天不吊,胡宁弃予。



这里就说到陆晏、陆景这“二昆”如何继承父业,又不幸死难的。该诗的最后两章写道:



昔我斯逝,兄弟孔备。今我来斯,我凋我瘁。昔我斯逝,族有余荣。今我来斯,堂有哀声。我行其道,鞠为茂草。我履其房,物存人亡。抚膺泣血,洒泪彷徨。



企伫明路,言欢尔归。心存言宴,目想容晖。迫彼窀穸,载驱东路。系情桑梓,肆力丘墓。栖迟中流,兴怀罔极。眷言顾之,使我心恻。



当年父亲虽然死了,但弟兄们全在,“族有余荣”;而现在是国破家亡,一切都惨不忍睹。陆机说自己只有返回老家,守住父兄的坟墓,如此而已。先前陆家在通常情况下住在建康秦淮河畔,至此首都是呆不下去了,只好退回到华亭旧宅去。



此外还有一种意见也不甚可信。陆云诗中曾经提到“王旅南征,阐耀灵威。予昆乃播,爰集朔土。载离永久,其毒太苦。上帝休命,驾言其归。”有人以为这里的“予昆”乃指陆机,并进而推论,吴亡以后,陆机作为战俘被抓到洛阳去,后来得到宽大处理才被放回。这恐怕是把关于陆玄的话当成是说陆机的了。其时陆晏、陆景已死,这里的“昆”当是指陆玄。如果陆机被俘去洛阳,他本人诗中关于归葬二昆的那些内容将无法解释。



陆逊、陆抗这一支陆家,乃是江东大姓,占籍吴郡。同许多江东大姓一样,他们的祖先是从北方迁来的,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以及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往迹”条等文献记载,陆氏一支于西汉初年由平原般县陆乡迁至江南,所以,陆机这首诗一开始就说“于穆予宗,禀精东岳。诞育祖考,造我南国”。“东岳”指泰山,开始两句说他们家本是那一带(今山东省)的人,后来才迁到“南国”也就是吴郡。按《三国志‧吴志‧陆逊传》云“陆逊字伯言,吴郡吴人也。本名议,世江东大族。”注引《陆氏世颂》,又讲到他的祖父陆纡、父亲陆骏;如果再往前追溯,则其始迁于吴的乃是汉朝时在吴地做官的陆烈,“既卒,吴人思之,迎其丧葬于胥屏亭,子孙遂为吴郡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近人或以“东岳”乃“泛指吴山;机为吴人,吴在东方,故云东岳”[1](P80),似颇失陆机追本溯源之意。“东岳”是一个著名的固定的代称,不宜用来泛指别的什么山。


二、关于陆机入洛


关于陆机入洛,最重要的一条资料是《晋书》本传所说的“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另据《晋书‧顾荣传》:“吴平,与陆机兄弟同入洛,时人号为‘三俊’”,那么,同时入洛的还有这位前吴国丞相顾雍之孙顾荣(彦先)。而事实上,陆机与陆云并不是同时入洛的,陆机之首次入洛也不在太康末而在太康五年(284)。



自西晋灭吴之后,中枢对于前孙吴方面知名人士的安排,最早的一批是陆喜等15人,《晋书‧陆喜传》云“太康中,下诏曰:‘伪尚书陆喜等十五人,南士归称,并以贞洁不容(孙)皓朝,或忠而获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皆可随本位就下拜除,敕所在以礼发遣,须到,随才授用。’乃以喜为散骑常侍,寻卒”。可知陆喜是凭着前东吴尚书的身份被西晋朝廷甄别录用的,而他到洛阳不久便去世了,时为太康五年(284)。
陆氏家族一次重大的机遇忽然得到,又忽然失去,想必曾经引起过感情上相当的波动。陆喜的善后应当是由陆机专赴洛阳去处理的,这一年陆机24岁。可以推知这一结论的依据是,《南史‧宋宗室及诸王传》记载过一段著名的对话:



(刘)义康素无学,待文义者甚薄。袁淑尝诣义康,义康问其年,答曰:“邓仲华拜衮之岁。”义康曰:“身不识也。”淑又曰:“陆机入洛之年。”义康曰:“身不读书,君无为作才语相向。”



东汉的邓禹(仲华)24岁拜司徒,陆机24岁入洛,当时是作为典故来用的,只有不读书的草包亲王刘义康才不懂。陆机24岁正当太康五年,此番入洛则显然是为了处理堂叔陆喜的后事。先前他处理过“二昆”的善后,比较有经验。



陆机以当时的年龄和履历,还够不上朝廷指名征辟、“所在以礼发遣”的资格;但他作为名将之子,作为著名的才子,稍后亦进入太康末年的征召名单之列。当时的办法是,将这一批比较年轻、原来地位也不算高的前吴国俊才先行招入首都,就近考察,然后给予适当安排。所以,当太康末陆机赴洛时,前途尚在未可预料之中,他的情绪是不大稳定的,既充满希望,也颇多哀伤─他本来是笃定有一个锦绣前程的,现在却要跑到老远的北方去接受什么审查和考察!



孙吴灭亡以后,吴国的士大夫除了已经投降晋并获得新官职的人们─例如薛莹─以外,都失去依托,变成平头百姓了。当陆喜到达洛阳时,有人问他“薛莹最是国士之第一者乎”,他回答说,薛氏“在乎四、五之间”,照他看,孙吴末年的士人约可分为五等:“孙皓无道,肆其暴虐。若龙蛇其身,沉默其体,潜而勿用,趣不可测,此第一人也;避尊居卑,禄代耕养,玄静守约,冲退澹然,此第二人也;侃然体国思治,心不辞贵,以方见惮,执政不惧,此第三人也;斟酌时宜,在乱犹显,意不忘忠,时献微益,此第四人也;温恭修慎,不为谄首,无所云补,从容保宠,此第五人也。过此已往,不足复数”。(《晋书‧陆喜传》,后被录入《全晋文》卷八十一)按照这一分类法,陆机可以说属于第一等人,因为他将两位兄长的遗体运回故乡以后,自己也“退临旧里”,闭门读书,显得“趣不可测”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机亦不可能始终“沉默其体,潜而勿用”,改朝换代大局已定,不可逆转,他只能在新的政治格局下由潜而显,寻找出路。而这时恰好“朝廷欲抽引远人,绥慰遐外”(《诣吴王表》,《陆机集》补遗卷三),他当然也就应运而出了。



胡克家刻本《文选》卷十七《文赋》题下,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云:“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少袭领父兵,为牙门将军,年二十而吴灭,退临旧里,与弟云勤学,积十一年。誉流京华,声溢四表,被征为太子洗马,与弟云俱入洛。司徒张华素重其名,旧相识以文,华呈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新声妙句,系踪张蔡。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从这里的表述看,陆机入洛在吴灭的11年以后,晋灭吴在太康元年(280),
然则陆机入洛当在太熙元年(四月改元永熙,290)。入洛以后,就拜访张华,以文录呈,
希望得到赏识,从而进入仕途。



唐代官修《晋书》虽以臧荣绪书为其蓝本,但记陆机入洛一事却另有说法: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也。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勤学之年较臧书少去一年,相应的入洛之年被订于太康末,亦即太康十年(289);其依据也许是《机云别传》等其他史料,
按《三国志‧吴志‧陆逊传》注引《机云别传》云:



晋太康末,俱入洛,造司空张华,华一见而奇之。曰:“伐吴之役,利在获二俊。”遂为之延誉,荐之诸公。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转太子洗马,尚书著作郎。



唐修《晋书》本传的根据大约就在这里。按《文选》卷二十四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爰应旌招,抚翼宰庭”句下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云:“太熙末,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是陆机入洛必在武帝在位时。太熙只有四个月,当年武帝司马炎死,惠帝司马衷继位,改元永熙,五月,“以太尉杨骏为太傅,辅政”,到第二年改元永平,三月,“诛太傅杨骏”(《晋书‧惠帝纪》;三月,改元元康。从这些背景材料来看,陆机入洛的时间,此次确以“太康末”为是。



唐修《晋书》另一有意味的改动在于,这里不再说陆机“被征为太子洗马”,而记为“(张华)荐之诸公,后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会骏诛,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据此可知在入洛以前,朝廷并未以太子洗马一职许之,经过张华的拂拭推荐,才由太傅杨骏辟为祭酒─这是陆机入洛后首先获得的官职。应当说这里的提法更为准确,按《文选》卷十六《叹逝赋》李善注引王隐《晋书》云:“吴平,太傅杨骏辟为祭酒,转太子洗马”;前引《三国志‧吴志‧陆逊传》注引《机云别传》则谓“(张华)荐之诸公,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转太子洗马”;唐修《晋书》的编撰者们大约参考过这些文献,而有所考订取舍。陆机为太子洗马是他下一次入洛以后的事情。



按陆机有《赴洛道中二首》(《文选》卷二十六),诗云:“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颠。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诗中的情绪很有些悲伤,由此亦可以推知陆机入洛之前并没有得到任何具体的许诺,他远离故乡,到一个不熟悉的、与他有着杀兄之仇的、曾经是敌对力量大本营的洛阳去,实在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但要寻求出路,又非去不可。他总不能始终株守故园。如果坚持原先那种“潜而勿用”的态度,将永无出头之日,更谈不上继承祖先的事业、光大门楣了。陆机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热衷于进取的儒家,退归于旧里在他不过是政治形势急转直下时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决非下决心归隐,所以,当中枢号召“南金”们出山的时候,他觉得再“潜”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陆机另有《赴洛二首》(《文选》卷二十六),李善在其一题下有注云:“集云,此篇赴太子洗马时作,下篇,东宫作。而此同云‘赴洛’,误也。”可知这两首诗与陆机被征为太子洗马时再一次赴洛有关,那乃是太康末赴洛两年以后的事了。陆机由故乡赴洛不止一次,而以太康末年的这一次最为著名。



太康末年进入洛阳以后,陆机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拜访各路名流,搞好人际关系,扩大影响,提高知名度。这一方面记载很多,略举如下:



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晋书‧陆机传》)



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华诛后,作诔,又为《咏德赋》以悼之。(《晋书‧张华传》)



秘书监贾谧参管朝政,京师人士无不倾心。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之徒,并以文才降节事谧……号曰“二十四友”。(《晋书‧刘琨传》)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蒪羹,但未下盐豉耳。”(《世说新语‧言语》)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世说新语‧方正》)



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宜所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葫芦,卿得种来否?”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世说新语‧简傲》)



南北士人之间总有些互相看不起的意思,但处于主导地位的是“中国(中原)人士”,陆机兄弟只能屈尊去拜访,正如鲁迅说过的那样,“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2](P435),其中态度最恶劣的是卢志,陆机当时给予针锋相对的回击,但后来竟遭到他的报复,以至死于非命。陆云出仕较早,对北方士人的态度比较谦和,但也往往坚持自己的原则,最后亦复死于非命。



陆机抓的另一件事是赶紧写出一批新的作品来。文人干谒官僚,最好带一些自己的作品,旧作未必合于时宜,最好要有新作。当时陆机打算写《三都赋》,因为左思已经写了,就没有动手,转而写了若干别的题材的诗赋;《文赋》估计也是这时的成果─从前引臧荣绪《晋书》的行文看去,《文赋》作于入洛以后。但颇有学者在引证臧书时略去入洛等句,就把《文赋》的写作年代订在他“年二十”之时,以印证杜甫“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年少能缀文”(《醉歌行别从侄勤落第归》)的诗句,立论不免有些勉强。─当然也可能是在旧稿的基础上做出新的修订,并正式出台,开始流布。


三、陆机任著作郎及其著作


陆机在洛阳当过著作郎,几种晋书都有记载,他本人也曾经提到,但几者之间很有些不一致,引起过一些混乱,有必要予以澄清。



唐修《晋书》本传载:“……后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会骏诛,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吴王晏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赵王伦辅政,引为相国参军。”据此,陆机担任著作郎当在他为太子洗马与出为吴王司马晏之郎中令之间。可是,陆机本人在《皇太子赐宴》诗序中说“元康四年秋,余以太子洗马出补吴王郎中(令)”(《陆机集》卷五);在《答贾谧》诗序中又说“余昔为太子洗马,鲁公贾长渊以散骑常侍侍东宫积年。余出补吴王郎中令,元康六年入为尚书郎,鲁公赠诗一篇,作此诗答之云尔。”(《陆机集》卷五)两处历叙自己近年来的履历,都是太子洗马─吴王郎中令─尚书郎这样三段,没有提到什么著作郎。



《文选》卷三十七《谢平原内史表》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列叙陆机入仕的履历说,“……吴王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又为著作郎。”似此,则陆机当著作郎乃在他充当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以后。这里的“又”字,应当是表示时间的推移,当然好像也可以理解为再一次出任著作郎。



而陆机本人则明确地说过,“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吊魏武帝文‧序》,《陆机集》卷九)那么,他担任著作郎只能是在充当“(尚书)台郎”之后,这一说法与臧荣绪《晋书》同,与唐修《晋书》异;他自称“始”为著作郎,有助于人们准确地理解臧书中那一句“又为著作郎”。中华书局点校本《晋书》在《陆机传》“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句下有校记云“据陆机自作文,官著作郎在下文‘转殿中郎’之后,时为元康八年。”言简意明,可为定论。



姜亮夫先生在《陆平原年谱》一书中认为,陆机在元康八年任著作郎之前,已先在元康三年(293)当过一次著作郎,并且“与于议《晋书》限断”。[3](P56) 但谱中为此提出的论证颇不足信,沈玉成先生已着文驳正之。
可以补充的是,西晋初年关于《晋书》限断亦即晋王朝的开始应当从何时起算的问题前后讨论过两次,第一次在荀勖为中书监之时,也就是从晋建国之初到太康八年(287)之前,当时主要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中书监荀勖谓宜以魏正始年起,著作郎王瓒欲引嘉平以下朝臣尽入晋史,于时依违未有所决”。(《晋书‧贾谧传》)此时陆机尚未入洛,自然与此事无关。元康三年并无讨论《晋书》限断之事。第二次讨论《晋书》限断问题则在贾谧担任秘书监之时,《晋书,贾谧传》载:“广城君薨,去职,丧未终,起为秘书监,掌国史”,这时他提出《晋书》应“从泰始为断”,“于是事下三府,司徒王戎、司空张华、领军将军王衍、侍中乐广、黄门侍郎嵇绍、国子博士谢衡皆从谧议。骑都尉济北侯荀畯、侍中荀藩、黄门侍郎华混以为宜用正始开元,博士荀熙、刁协谓宜嘉平起年。谧重执奏戎、华之议,事遂施行”。按贾谧的外祖母兼继祖母广城君郭槐
死于元康六年(285),贾谧服丧未终而为秘书监约在元康七八年间,而陆机于元康八年出任著作郎,正赶上这次大讨论。《北堂书钞》卷五七引干宝《晋纪》说:“秘书监贾谧请束皙为著作佐郎,难陆机《晋书》限断”,这一记载更直接证明了陆机参与到《晋书》限断的讨论中来是在元康八年,而不可能在此五年之前。



这时的意见分为三派:荀畯等人坚持的先前由荀勖首先提出正始(240249)开元说;二是王瓒首先提出、荀熙等人坚持的嘉平(249254)起年说;三是新近由贾谧提出并终于取胜的从泰始(265274)为断说。从泰始为断这一意见按说很容易理解,因为从这时起才正式改朝换代;可是,上一次讨论《晋书》限断问题时并无此种主张,意见的分歧仅仅在于是从正始起算还是从嘉平起算。这里有着深刻的原因:自从魏明帝曹睿死后,司马懿已成为顾命大臣之一,到正始十年(249)他突然发动政变,彻底消灭以另一顾命大臣曹爽为首的政治集团,改元嘉平,从这时起,中枢大权已落入司马氏之手。可见,无论是从正始开元还是从嘉平起年,都是要把晋王朝的开端放在司马懿这一代领导人手上,只是算法略有宽严之不同而已。贾谧等人的新主张,则另有其宫廷政治上的深刻考虑,只有这样限断才能使出嗣司马师的齐王司马攸(武帝司马炎的弟弟)根本无缘染指皇位,从而确保司马炎之子惠帝以及惠帝接班人(已经内定为贾谧的胞弟韩慰祖)的地位。这一点对于贾南风、贾谧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由于这第二次讨论之时正是贾氏权势极盛之日,贾谧等人意见当然就占了上风。



陆机不同意由贾谧主导的这一派意见,他认为“三祖实终为臣,故书为臣之事,不可不如传,此实录之谓也。而名同帝王,故自帝王之籍,不可以不称纪,则追王之义”。(《初学记》卷二一,《陆机集》补遗卷三)这一主张的实质是强调司马懿等三祖的历史地位,《晋书》要从这里写起,并且称为供皇帝专用的“纪”;只是由于这三祖“实终为臣”,所以,几篇“纪”的内容和写法不得不略同于“传”。对于这种持之有故的意见贾谧非常恼火,专门请大学问家束皙来对付他。



后来陆机写出了他的《三祖纪》,亦称《晋纪》、《晋帝纪》。唐朝著名史论家刘知几批评《三祖纪》说:“列纪三祖,直叙其事,竟不编年。年既不编,何纪之有?”(《史通‧本纪编》),刘知几不能理解陆机的深刻思考和他的苦衷,只用一般的标准来衡量,恐怕未必中肯。从此后各种晋书撰写的实践来看,仍然是从司马懿写起,嵇康、阮籍等泰始以前的人物,仍然被写入各本晋书之中。历史的发展证明,陆机的办法自有他的道理,而贾谧的主张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被取消了。



在著作郎任上,陆机还完成了另外属于他分内之事的著作,如《惠帝起居注》、《晋百官名》等。陆机不仅是重要的文学家,也是成果丰富的史学家。


在陆机当尚书郎的时候,贾谧曾有诗为赠,诗由潘岳代笔(曾经入选《文选》卷二四,题为《为贾谧作赠陆机一首》),其中有句云:



昔余与子,缱绻东朝。虽礼以宾,情同友官。嬉娱丝竹,抚鞞舞韶。修日朗月,携手逍遥。自我离群,二周于今。虽简其面,分着情深。



大有笼络陆机之意。陆机的答诗当然也写得非常客气而且恭敬,但并不低三下四,有些话说得相当坦率,后来的评论家以为陆机胆子不小,例如,他诗中有:



唯公太宰,光翼二祖。诞育洪胄,纂戎于鲁。东朝既建,淑问峨峨。我求明德,济同以和。



讲君子和而不同,与对方保持适当距离。“诞育洪胄,纂戎于鲁”二句也是实在的话,前人或认为有“狎侮”贾谧之意(11),情况虽然未必有这么严重,但陆机并非潘岳那样的贾谧死党是很分明的。后来陆机参与了消灭贾氏集团的政变,并因此而赐爵关内侯,为相国参军,而没有像潘岳那样与贾谧同归于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陆机陷入了另外的陷阱,稍后他卷入八王之乱的混战,终于也是死于非命。



注释:


《建康实录》卷四陆抗条附注云:“案《吴志》,抗生四子:长晏,次景,次机,次云。”材料不够完整,但亦可见陆玄、陆耽二人生平事迹不大清楚,所以容易被忽略。


参见顾农:《陆云生平事迹二题》,载《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第131—134页。


参见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七“宅舍门”之“陆机宅”条。


华亭是陆逊为华亭侯时所得到的封地,陆家有庄园在此。该地萧梁后为昆山县地,唐天宝十年建华亭县,今属上海市松江县。详见曹道衡:《陆机的籍贯问题》,载《艺文志》第三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4页。


陆云在《晋故散骑常侍陆君诔》曰:“惟太康五年夏四月丙申,晋故散骑常侍吴郡陆君卒。”


以上二句似别扭,汤球辑本作“如旧相识,以文录呈,天才绮练”,似已据唐修《晋书》有所改动。


《晋书‧左思传》:“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陆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


参见姜亮夫:《〈张华年谱〉、〈陆平原年谱〉中的几个问题》,载《文学遗产》1992年第3期,第29—33页。


据《晋书》本传,“武帝受禅,改封济北郡公……拜中书监,加侍中,领著作”;太康八年,“以勖守尚书令”;十年,卒。


广城君郭槐系贾充夫人,其长女贾南风嫁惠帝为后,次女贾午嫁韩寿,生子韩谧,因为贾充之子黎明早夭,无后,根据郭槐的要求,以外孙奉贾充后,改姓贾,袭鲁公爵。谧弟慰祖则由贾南风秘密收养,准备安排为惠帝的继承人。

(11) 《韵语阳秋》卷十:“陆机作诗赠贾谧,几三百言,无非极其褒赞。方谧用事,生死荣辱人如反复手,其褒赞亦何足怪。然其意亦有寄意讥诮,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荣绪《晋书》,谧父韩寿,母贾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议立后,后妻郭槐辄以外孙韩谧袭封,帝许之,遂以谧为鲁公。则是贾谧非充子也,故机诗云‘诞育洪胄,纂戎于鲁’,言诞育则以讥非己生也。又曰‘唯汉有木,曾不逾境’,谓橘逾淮则化为枳,言与螟蛉之化果蠃无异也。夫谧势焰熏灼如此,而机敢为廋辞以狎侮之,真文人之习气哉!”


【参考文献】

[1] 郝立权.陆士衡诗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 鲁迅.花边文学‧北人与南人[A].鲁迅全集:第5[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姜亮夫.陆平原年谱[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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