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以前

卫道者

“西江最后一个洪峰将会在明早凌晨到达。”班长说完这句话以后停了下来，转身，默默地看着我们。班房里静得落针可闻，我们都明白班长的静默背后是什么意思。这次百年不遇的大洪灾在十几天以内摧毁了农田、房屋，也摧毁了我们。我们一个连的战士从东边的军区奉命到粤西抗洪，现在只剩下一个班了。村里的堤防已经不堪一击，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保卫村里几百条性命的责任就落在我们这十来二十个血肉之躯上。
    最后的战士抵抗最后的洪峰，真好。
    静默的空气，在班房里面凝固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连日来眼见身边的战友被洪水卷到江心，然后冲走，然后沉没，大家都清楚知道能回去故乡的可能只有一个个红色的名字。昨天在江边巩固堤防的时候，我发现一个沙包上写着“死去何所道，托体同水阿”，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写字的人可能已经随着洪水进入了茫茫的大海，而字依然留着；旁边的黄小明也看到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头又继续一言不发的堆沙包……
    “好了，大家回去准备吧。”班长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到这个出发以前的最后一次正式会议。说起这个班长，他叫古笙，算是一个临危授命的班长。其实我们这个班本来并不是一个班，只是连上互相不认识的战士；可是经过半个月的艰苦抗洪，原来超过百人的一个连就只剩下我们这二十个不到的人，于是我们就自行组成一个班，并推举出了班长。可是这个班长能带着我们中的多少人回去故乡呢？
    回到宿舍的时候，邹健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箱子，放在门口，然后两手紧紧地捏着箱子边缘，一语不发。大家都很愕然他到底在干什么，向来是话匣子的他，今天怎么如此奇怪。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了：“大家如果有什么话要跟家里人说，就把它写下来，丢进这个箱子里；如果我们当中有哪个可以过得了明天的话，就把这个箱子带回东面去，交给……”他已经哽咽得无法说下去了。
    带回去？真能带回去吗？不管了，写了再说。留给家人的话……我拿着笔踌躇了好久，我要说什么呢？告诉他们我的理想？告诉他们我正在干很伟大的事？我想遗书一般的内容就是这样吧，应该是这样写的，可是心里总是觉得很不妥。心里面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可在一再犹豫之下，笔下的纸依然雪白的很。
    终于写好了！看着面前的所谓家书，我自己也不禁失笑，因为一再的犹豫之后，写出来的竟然是“爸、妈，儿子很好。相信我，真的很好。保重。”。如果给我以前的老师见到，一定说我这是一封不及格的家书，既没有起承转折，又没有华美的辞藻，甚至连具体一点的描述都没有。“你写的是什么？”黄小明在这时候走到我旁边来，“你自己看……文法怎么样？”我忽然觉得气氛好想太沉重，刻意开起了玩笑。谁知他真的笑了，笑得很苦，他把自己的那张信纸放到我面前，上面写着“儿子在这边很好，可是不能回家。天凉的时候记得多盖被子。”我们竟然都把千言万语写成了“我很好，保重”这类平时的废话，其实真的是废话吗？我俩相视一笑。
    把信投进箱子以后，我到外面走了一走。天上一片漆黑，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空气很闷，闷得好像要凝结似的。小时候看武侠小说经常出现一个词叫月黑风高，不知道是不是指现在这种情形。月，是黑的，所以才看不到；风，也只在高处吹，不然怎么会这么闷呢？洪峰快要来了，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做什么？堤坝已经补好了，不过依然经不起洪峰的一击。除非把堤坝重建，否则每年还是会出现险情，只是这种落后地区的领导会把钱放在重建堤坝上吗？面对这个问题，我能做的只有叹气。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从沉思中醒过来，看到岑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班长跟村领导在吵架，你快去看看……”他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向村委处跑去……
    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堆人围着村委处，里面清晰传出班长和村长高声争论的声音，“放着活人不管去管死人，这是什么道理？”“村尾那有王厂长的祖宗祠堂，绝对不可有失。”“几十户村民的房子都在村口，一旦决堤，村民的生命财产将毫无保障。”“这是我们的村子，你们只是奉命来支援的，没有权力去管我们村里的事。如果你们敢违反领导的命令，我将向上级军委报告说你们临阵脱逃，以逃兵罪论处。现在马上给我出去！”班长从里面走出来，看得出他很激动，面对十几双同样激动的眼镜，他只挤出了三个字：“回去吧。”
    两点一刻，是我们出发的时刻，凌晨的营地很静，是死寂的那种静。走到营地门口的时候，班长古笙停了下来：往左走是村口；往右走是村尾。“这边。”他向左转——如我们所想。
    三点，洪峰到达……
    第二天，村委的门口多了一张告示，内容是支援抗洪的部队在洪峰到达之前全体擅自撤离，导致村尾河堤崩决，村领导将向其原属军区反应云云。“太不负责任了，居然在这种时候逃跑。”“昨天还在，竟然连夜跑了。”“王厂长的祖祠淹了，要是他回来可不得了。”“军营里面应该还有很多东西，我们抢去啊。”就一句话，村民往军营涌去……
    两个小时以后，军营里面的东西都被村民抢了个干干净净，唯一没有人动的，只有门口那个破破烂烂的箱子。

孙兰荃

借用基督教的话说,就是:"世人们啊,他是为了你们而受罪的,你们却浑然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