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成语语义场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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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鹏慈
（载于《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

［摘要］通过借助于语义场理论，对汉语成语语义场作些探索性的论述。全文分为“狭义的成语语义场与广义的成语语义场”和“语言的成语语义场与言语的成语语义场”两部分。狭义的语义场下分等义、近义、反义、类义等子语义场；广义的语义场，指表示同类事物现象的成语间宽泛的类属关系。凡从静态的角度阐述成语语义场的属于语言的语义场，凡从动态的角度阐述成语语义场的属于言语的语义场。最后就成语的语义场嬗变、语义场强度、语义场文化背景等问题提出一些浅见。
［关键词］成语；语义场；等义；近义；反义；类义；语义场强度

前言

      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由语音、语法、词汇语义三个子系统组成。语音子系统由音位结构整合，语法子系统由句法机制管控，而词汇语义子系统则由语义场统摄。语义场理论创立以来，加强了人们对词汇系统性的认识，促进了人们对词义研究的深入。不少语言工作者在语义场理论的指导下，开展汉语词汇的研究工作，已经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绩。
      本文试图借助于语义场理论，对汉语成语语义场作一番探索性的论述，以期深化对成语语义的认识，对汉语成语的语义有个整体的把握。
      什么是语义场？语义场是具有某些共同语义特征（即具有某些共同义素）的一群词语的聚合体。那么，成语语义场就是具有某些共同语义特征的一群成语的聚合体。语义场的“场”是借自物理学的术语。若以“磁场”为例，就有静态磁场与动态磁场之别，外加磁场强度的大小等，可见“场”之复杂、之易变。因此，目前对语义场的界说，学界尚存有不少歧见，也就不难理解了。有的稍为宽泛，有的较为狭窄。笔者兼容各种见解之长，将全文分为成语的狭义的与广义的语义场、语言的与言语的语义场两部分，展开成语语义场的研讨的。
      在论述前，须明确以下两点：
      第一、同属一个语义场的成语具有共同的义素，所以对多义成语来讲，以不同的义项为基点，可处于不同的语义场中。如“百发百中”是多义成语：一形容射术高超，与“弹无虚发”同属近义语义场；二比喻做事有充分把握，与“万无一失”同属近义语义场。本文阐述语义场举例时如出现多义成语，我们只是就其中某个义项而言的。
      第二、语义场下的子语义场（下称“义场”）有不同角度的分类，所以同一个成语会出现在不同的义场中。如“鸡犬不宁”与“鸡狗不宁”同属等义义场；与“鸡飞狗跳”同属近义义场；与“鸡犬不惊”同属反义义场；与“兵荒马乱”同属类义义场。

一、狭义的成语语义场与广义的成语语义场

      成语狭义的语义场和广义的语义场界定如下：等义、近义、反义，类义等义场，都归于狭义的语义场；而其他的共同语义特征，即表示同类事物现象的成语之间宽泛的类属关系，统称为广义的语义场。
      （一）狭义的成语语义场
      狭义的语义场下分若干子语义场：等义义场、近义义场、反义义场、类义义场。
      第一、成语等义义场。
      几个成语语义相等，就构成成语等义义场。
      一条成语相习沿用的过程中产生不同的形体，是很自然的。笔者在编著《汉语成语辨析词典》（倪宝元、姚鹏慈，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１９９７，下称《辨析词典》）时，共搜集到等义成语１４２８组。从形式上看有以下三种情况：一、语素变换型的，计１０１９组，占７１％，如：疾恶如仇、嫉恶如仇，信口开河、信口开合；二、语素易序型的，计３６２组，占２５％，如：不自量力、自不量力，唇枪舌剑、舌剑唇枪；三、其他型的，４７组，占４％，如：毕恭毕敬、必恭必敬，心粗气浮、心浮气躁。
     据我们掌握的语料看，常用成语中带有几种不同形体的将近40%，比例相当可观。因此，有必要将等义成语单列出来，与近义成语相区别，便于深入研讨。而一般词语中同义词里真正的等义词极少，这方面成语与一般词语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成语等义义场聚合体的存在，给人们学习运用成语和中文信息处理带来诸多不便，因而有必要加以规范。笔者对此曾提出过三条原则以及初步设想（倪宝元、姚鹏慈，１９９５）。
     《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下称《整理表》）共计收异形词（该“表”的异形词仅限于语音形式完全相同者）３３８组，其中成语３３组，占１０％，如：百废俱兴、百废具兴，再接再厉、再接再砺（各组前者为推荐形式）。这对等义成语的规范化一定能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不过，笔者觉得该表研制组过于审慎。就成语而言，《整理表》将先前“草案”中的“筚路蓝缕、荜路蓝缕”“好高骛远、好高务远”等８组删除，实在大可不必。等义成语的规范既要稳妥行事，更应积极促进。
     在规范等义成语时，注意不要把近义成语误判为等义成语。《现代汉语词典》 (商务印书馆，１９９６)就存在这种纰漏。据我们统计（姚鹏慈、赵建刚，１９９８），这类疏漏共有１６组，如：不动声色、不露声色（适用对象不同），指桑骂槐、指鸡骂狗（语体色彩不同），中流砥柱、砥柱中流（句法功能不同）。
      第二、成语近义义场。
      几个成语语义相近，就构成成语近义义场。
      汉语成语十分丰富，有相当数量的近义成语（多称为同义成语，本文把等义成语摒除在外，故称近义成语更准确）。以《同义成语词典》（蒋荫楠，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９）为例，它收录近义成语７０７组，涉及成语１４５６个。
近义成语间的细微差别，可从理性意义、色彩意义、语法意义各个方面来进行。这三者是互有联系的，但为行文简洁、突出重点，下面我们从不同角度略加辨析。
      理性意义方面的辨析。
     “自作自受、自食其果”语义轻重不同：前者语义较轻，后者语义较重；
     “颠沛流离、流离失所”表达重点不同：前者偏重于生活狼狈困顿，后者偏重于没有安身之处；
     “一目十行、一目了然”范围大小不同：前者只能就文字而言，后者则不限；
    “风流云散、烟消云散”适用对象不同：前者专用于人，后者专用于事物或人的某种情绪。
     色彩意义方面的辨析。
     "随机应变、看风使舵”感情色彩不同：前者多用于褒义，后者多用于贬义；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语体色彩不同：前者多用于书面语，后者多用于口语；
     “飞蛾投火、以卵击石”形象色彩不同，二者采取了不同的形象说法。
     语法意义方面的辨析。
     “截然不同、天渊之别”句法功能不同：前者是谓词性的，后者是体词性的；
     “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句式要求不同：前者一般只用于否定句，后者否定句、肯定句都适用；
     “恶语中伤、恶语伤人”具体用法不同：前者可以带宾语，后者则不能。
      第三、成语反义义场。
      几个成语语义相反或相对，就构成成语反义义场。
      客观世界存在着大量的矛盾对立的事物和现象，反映在人们头脑里，就形成了互相矛盾对立的概念，这在成语中必然有所体现，就形成了一组组反义成语。汉语反义成语也不少，以《反义成语词典》（蒋荫楠，南京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１）为例，它收录反义成语６２３组，涉及成语一万二千余条。
      反义成语组有以下几种形式：
      一是因为其中有一个反义语素而形成的，如：先发制人、后发制人，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急流勇退、急流勇进；
      二是因为语素排列次序不同而形成的，如：以德报怨、以怨报德，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小题大做、大题小做；
     三是因为其他条件形成的，这种类型占多数，如：门可罗雀、门庭若市，返老还童、未老先衰，扬汤止沸、釜底抽薪。
      第四、成语类义义场。
      几个成语语义相关，就构成成语类义义场。
      这里的“相关” 是指几个成语同属于一个较大的语义类。这个义场的内涵和外延更为模糊一些，因为这种类义义场并不一定符合科学分类的要求，有些分类依据的只是人们的思维联想或使用习惯，所以不同人们的认识，也会存在着一定的差异。这种分类颇多，不一而足。在此仅仅举几个方面为例：
      表示经济生活的类义成语有：多财善贾、物美价廉、一本万利、米珠薪桂、讨价还价、囤积居奇、五谷丰登、谷贱伤农，等；
      表示行为处事的类义成语有：量力而行、粗制滥造、掉以轻心、适可而止、雷厉风行、趁热打铁、防微杜渐、半途而废，等；
      表示状态变化的类义成语有：今非昔比、改弦更张、物极必反、新陈代谢、日新月异、朝令夕改、每况愈下、物换星移，等；
      表示教育教学的类义成语有：百年树人、诲人不倦、教学相长、言传身教、因材施教、有教无类、误人子弟、薪尽火传，等；
      表示见解认识的类义成语有：不刊之论、泛泛之论、远见卓识、违心之论、至理名言、持平之论、天经地义、逆耳之言，等；
      表示人际关系的类义成语有：素昧平生、同甘共苦、形影不离、生死与共、寄人篱下、一面之交、忘年之交、投亲靠友，等。
     （二）广义的成语语义场
      广义的成语语义场，指表示同类事物现象的成语之间的宽泛的类属关系，它包括狭义的成语语义场里的等义、近义、反义、类义各种类别。二者的区别在于：狭义语义场的各子语义场中，成语之间处于水平方向的同一个层次上，属于非层次关系语义场；广义语义场，从整体看，各语义场与各子语义场之间处于垂直方向的不同的层次上，属于层次关系语义场。广义语义场与狭义语义场里的“类义义场”很为接近，主要差异就在层次有无与否。
      成语分类词典是依据成语的意义、人们的使用习惯来编排的。它们先分成若干大类（即语义场），再下分若干小类（即子语义场），有的还要再下分若干细目，这样，一层一层地由大到小进行排列。这种语义场就是广义的，十分宽泛，比较模糊。在这些语义场中，越是上行，它们共同的语义特征越是宽泛，语义场所涵盖的范围也就逐步扩大；反之，越是下行，它们共同的语义特征越是狭窄，语义场所涵盖的范围也就逐步缩小。
      这些词典的分类常有不少差别。现将案头的几本成语词典的分类情况罗列于下：
     《汉语成语分类大词典》（内蒙古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７）共收成语一万零三百余条，“按意义分为政治、经济、军事、文教、品类、形神、言行、道德、才能、境遇、生活、事理、景物、杂类十四大类”，下又细分小类１９０种；
     《汉语成语分类词典》（叶子雄，复旦大学出版社，１９８７，下称“叶
本”）共收成语六千三百余条，“主要根据内容和使用习惯”分成“政治军事、社会生活、文教卫生、学习工作、思想作风、品性才貌、情感友谊、状态变化、环境自然”九大类，下又细分小类２２５种；
     《中国成语分类大词典》（新世界出版社，１９８９）共收录成语两万余条，“按意义的类别排列。共分人事、人物、自然、人伦四大门”，下又细分小类１２５种；
     《九用学生成语大词典》（周宏溟，学林出版社，１９９９，下称“周本”）共收成语约一万条，“根据意义和使用习惯”“分成社会生活、情感、品行仪表、智能、处事、文教言辞、政治军事、环境自然、特征状态”九大类，下又细分小类１８０种。
      从以上四部成语词典所划分的大类看，差别不小，即使都划分为九大类的“叶本”和“周本”，语义场大类名目有同有异，细分的子语义场小类种数也有较大的差距。例如：“世外桃源”，“叶本”和“周本”都归入“环境自然类·场所”；而“分道扬镳”，“叶本”归入“思想作风类·分歧”，“周本”归入“社会生活类·聚散”；“讳疾忌医”，“叶本”归入“思想作风类·失当”，“周本”归入“品行仪表类·固执”。
      可见，不同编纂者的视角差异还是不小的，所以此种语义场最为宽泛。编写者从写作角度出发，凭成语意义、使用习惯，将数量众多的成语罗列在一个个庞大的语义场中。它确实不是严格意义层面上的语义场，不过，这种分类编排，对成语的学习和选用，对成语语义场的深入探究，也不无意义。

二、语言的成语语义场与言语的成语语义场

      成语语言的语义场和言语的语义场界定如下：凡是从静态的角度来阐述成语语义场的，不管是狭义的还是广义的，都属于语言的语义场，它是潜在的聚合体；凡是从动态的角度来阐述成语语义场的，无论是常规用法还是变通用法，都属于言语的语义场，它是现实的组合体。
     （一）语言的成语语义场
      第一部分的论述都属于成语的语言语义场的范围，在此补充一个成语语素方面的问题。
      同一个义场的成语之间都含有共同的核心义素，因此，部分同属一个义场的成语常拥有共同的组成语素，这从前文列举的成语例中已不难看到。这些成语共同所拥有的含同一种意义的组成语素，往往成为等义、近义、反义、类义等成语形式上的标志。不过，应注意多义语素，这就得辨清语素的意义，确认共同带有的那个语素确实是含义相同。如“顾（看）名思义、奋不顾（照顾）身、三顾（拜访）茅庐”中的“顾”就是个多义语素，在上述三个成语里的意义各不相同，就不在此列。
      这里再举些拥有共同的含同一种意义的组成语素的成语实例如下，并指出其所属的义场。
      四个语素相同：瑕瑜互见、瑜瑕互见（等义），寡不敌众、众寡不敌（近义），以柔克刚、以刚克柔（反义）。
      三个语素相同：闭门谢客、杜门谢客（等义），前车之鉴、前车可鉴（近义），略胜一筹、略逊一筹（反义）。
      两个语素相同：乏善可陈、乏善足述（等义），耳闻目睹、耳濡目染（近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反义），喜怒无常、祸福无常（类义）。
     一个语素相同：操之过急、急于求成（近义），名列前茅、名落孙山（反义），厉兵秣马、短兵相接（类义）。
      语源相同的同源成语大多带有共同的含同一种意义的语素，也可作为佐证（姚鹏慈，１９８７）。原因何在？试以“鹤长凫短、断鹤续凫”为例。这对同源成语均源自《庄子·骈拇》“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前者喻顺其自然，各得其宜；后者喻强做违反本性之事。二者都有“鹤”“凫”这两个语素，使“自然本性”这一共同语义有了落脚点，从而把两者的意义联系起来，构成反义义场。再如：
      近义的同源成语：过眼云烟、烟云过眼，熙熙攘攘、熙来攘往，扣盘扪烛、钟盘烛龠，驾轻就熟、轻车熟路；
      反义的同源成语：事半功倍、事倍功半，点铁成金、点金成铁，自以为是、自以为非，薰莸异器、薰莸同器。
      一般说来，如果几个成语拥有共同的含同一种意义的语素越多，那么构成等义、近义、反义、类义义场的概率相对来说就越大。不过也有例外，如“以水济水”（喻随声附和，无济于事）、“以水投水”（喻事物相似，难以辨别），二者仅“一字之差”，语义却风马牛不相及。
      （二）言语的成语语义场
      言语的成语语义场，是从成语运用的动态状况观察的结果。上文所讲的都是成语的静态的纵向的聚合关系，这里考察的是成语的动态的横向的组合关系。我们从成语的常规用法与变通用法两个方面加以阐述。
      第一、成语的常规用法。
      成语的常规用法，就是它的通常用法，包括成语的选用、成语的锤炼等，此不赘言。这里只结合语义场的具体情况作些分析。
     一是等义成语的运用。例如：
     １、所不同的，只是他总有一面辞严义正的军旗，还有一条义正辞严的逃路。（鲁迅《有趣的消息》）
     ２、晚霞随波荡漾，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光影参差，百态千姿。（叶蔚林《阿黑在晚霞中死去》）
     ３、姬觉弥在万里长征之后，……依然是孑然一身，清风两袖。（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
      例１“辞严义正”“义正辞严”两条等义成语连用，是为了避免言语的重复呆板；例２不用常见的“千姿百态”而用“百态千姿”，是为了与“光影参差”协调声律；例３不用常见的“两袖清风”而用“清风两袖”，是为了与“孑然一身”结构匀称。
      可见，等义义场中的成语的选用，也有某种积极意义。不过，笔者对《辨析词典》所收录的１４２８组等义成语的运用情况进行过定量分析，具有各种修辞目的的仅有４８组，作用极其有限。这对等义成语的规范化并无大碍。对此类现象，不妨看作是一种灵活运用，等义成语的规范化并不“框死”它们的修辞用法。
      二是近义成语的运用。例如：
      １、在今天的时局之下，空言民主固属画饼充饥，预约民主亦仅望梅止渴。（郭沫若《沸羹集》）
      ２、最近，太子村又放出风来，说有人想告倒李万举，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谌容《太子村的秘密》）
      ３、华程严肃地讲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张天民《创业》）
      例１连用近义成语“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侧重有别，表意精当，不可置换；例２近义成语“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连用，使语意的表达有所增强；例３连用近义成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先比喻，后形容，表意更加鲜明生动。
      可见，由于近义义场里的成语语义相近而又有种种差异，连用在一起，可加强语势，增强文章的表现力，使表达更加丰富周密。
      三是反义成语的运用。例如：
      １、过去的韩德光，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老当益壮。可今天的韩德光，老态龙钟，一身病态，面黄肌瘦。（叶辛《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２、历代官僚多如牛毛，可廉洁官吏却寥若晨星。（孔繁复《小议淡泊明志》）
       ３、不仅治水患，许多问题都要靠疏导解决。堵导致事物窒息，死气沉沉；疏能使血脉通畅，生气勃勃。（李克因《聪明的大禹》）
      例１连用反义成语“红光满面”“面黄肌瘦”，强调韩德光前后判若两人；例２连用反义成语“多如牛毛”“寥若晨星”，使对比更加强烈鲜明；例３反义成语“死气沉沉”“生气勃勃”的连用，生动地描述了“堵”和“疏”的不同结果。
      可见，人们有时对称性地选用反义义场里的成语，确实可以起到对照鲜明的作用，收到良好的修辞效果。
      第二、成语的变通用法。
      成语的变通用法，就是成语的活用，是临时的修辞用法。成语常见的变通用法有“易序”和“套用”。成语易序，是运用变易成语语素语序的办法构成成语临时变体的一种修辞用法；成语套用，是通过改换成语几个语素的手段构成成语临时变体的一种修辞手法。
      一是临时构成近义成语的：
      １、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钱锺书《围城》）
      ２、这，这哪像过日子！都得我操心吗？现成的事，摆在眼皮子前边的事，就看不见吗？没长着眼睛吗？有眼无珠吗？有珠无神吗？（老舍《正红旗下》）
      例１“离亲叛众”是“众叛亲离”的易序，构成临时近义义场，出于表达上的特殊需要；例２“有珠无神”是“有眼无珠”的套用，构成临时近义义场，以增强语势。
      有时，被易序、套用的成语并不出现在上下文中，而因为成语的习用性，人们很自然就会联想到原成语。例如下面两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万千气象”“乐在‘骑’中”依次是成语“气象万千”“乐在其中”的易序和套用，构成隐性的临时近义义场，以表达新意：
　　３、大河，我在你面前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当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还会奔流，还会追求前方的万千气象。（刘再复《大河，永远的奔流》）
      ４、乐在“骑”中（某自行车广告语）
      二是临时构成反义成语的：
     １、大道理而用清浅现成的话说出来，叫作深入浅出。小道理而用晦涩难懂的话说出来，叫作浅入深出。（老舍《打倒洋八股》）
      ２、明明你是高高在上的大人，∕明明我是低低在下的百姓。∕你发命令，我来拼命。∕说你是公仆，我是主人？（袁水拍《马凡陀的山歌·主人要辞职》）
      例１“浅入深出”是“深入浅出”的易序，构成临时反义义场，说理显豁，对照鲜明；例２“低低在下”是“高高在上”的套用，构成临时反义义场，互相反衬，讽刺极其深刻。
      同样，有时被易序、套用的成语并不出现在前言后语中，而由于成语的习用性，人们很自然就会联想到原成语。例如下面两例，读者一看就知道“损己利人”“好求甚解”依次是成语“损人利己”“不求甚解”的易序和套用，构成隐性的临时反义义场，以表达相反的意思：
      ３、鲁迅称赞柔石爱作“损己利人”的事，实际，鲁迅自己更是如此。（曹靖华《漫谈鲁迅》）
      ４、我们应该为“专”而求博，在“好求甚解”的要求下，“好读书”。（苗得雨《文谈诗话》）
      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商务印书馆，１９７９）一书中指出：“研究句子的复杂化和多样化，可以说是在静态研究的基础上进行动态的研究，是不仅仅满足于找出一些静止的格式，而是要进一步观察这些格式结合和变化的规律。怎样用有限的格式去说明繁简多方、变化无尽的语句，这应该是语法分析的最终目的，也应该是对于学习的人更为有用的工作。”这一段话对我们深有启发。笔者认为，它不仅仅适用于语法研究，在语义场研究上，也应该作如是观。我们不仅需要客观描写静态的语义场现象，而且需要研究言语运用中动态的语义场的现状，这也同样是“对于学习的人更为有用的工作”。

余论

      最后，在结束本文之前，还有三个方面的补充。
      第一、关于成语语义场嬗变的问题。
      前面各种论述都是从共时的视角着眼的。而语言在发展，我们自然不能忽略历时的情况，对由于成语的变化所引起成语语义场历史演变的概貌也应当有所了解。
      成语的发展，主要体现在旧成语的消亡、新成语的产生和成语意义的演变三方面，同时引发语义场的变化。在此，以现代汉语为横断面，举隅性地谈一谈。
      旧成语消亡例。“被（pī，后写作“披”）坚执锐”与“披坚执锐”等义，“被”与“披”为古今字，因现代汉语里“被”只有“bèi”一读，所以“披坚执锐”表意显豁，已经取代了前者，“被坚执锐”退出了该等义义场。“貔貅（píxiū，古籍中猛兽名）百万”与“雄师百万”“千军万马”近义，与“老弱残兵”“枯木朽株”反义，由于“貔貅”对今人来说过于生僻了，该成语已经消亡，退出了相应的各个义场。
      新成语产生例。“改天换地”是个新创造的成语，与“移山倒海”“旋转乾坤”近义，与“原封不动”“依然如故”反义，进入了相应的各个义场。“下马观花”比喻深入实际，认真调查，是翻新“走马观花”而产生的新成语，与“走马观花”“浅尝辄止”反义，与“脚踏实地”“一丝不苟”近义，进入了相应的各个义场。
      成语意义演变例。“短小精悍”原形容身材短小而精干，与“五短身材”“精明强干”构成近义义场，与“五大三粗”“人高马大”构成反义义场；后来它又派生出形容言论简短有力的意义，又与“言简意赅”“要言不烦”构成近义义场，与“长篇大论”“连篇累牍”构成反义义场。“明目张胆”原形容很有胆识而敢于作为，是褒义成语，与“敢作敢为”“浑身是胆”构成近义义场，后来该成语色彩意义变成贬义的了，形容无所顾忌而胡作非为，自然就退出了该近义义场；而与“胆大妄为”“明火执仗”构成近义义场，与“鼠窃狗偷”“鬼鬼祟祟”构成反义义场。“钩心斗角”原形容建筑结构精巧工致，与“雕梁画栋”“雕栏玉砌”构成类义义场，后来该成语的意义发生了转移，比喻各用心计，互相倾轧，自然就退出了该类义义场；而与“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构成近义义场，与“开诚布公”“披肝沥胆”构成反义义场。
      第二、关于成语语义场强度的问题。
      语义场既然是种“场”，就有一个语义场强度大小的区别，我们姑且称它为语义场强度，这就与磁场强度一样。拿地球磁场作比，南北两极磁场强度最强，而赤道附近磁场强度相对最弱。例如同属近义义场表示愤怒的成语就有：怒形于色、怒气冲冲、气冲牛斗、怒不可遏、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它们意义轻重上有区分，语意每一个依次都较前一个为重。因此，如果以“怒形于色”为基点（即作为该语义场的“磁体”），那么，后五个近义成语同它的近义语义场强度依次减弱；如果以“目眦尽裂”为基点，那么，前五个近义成语同它的近义语义场强度依次增强；如果以“怒不可遏”为基点，那么，“气冲牛斗”“怒发冲冠” 同它的近义语义场强度相对较强，“怒气冲冲”、“目眦尽裂” 同它的近义语义场强度相对较弱，而“怒形于色” 同它的近义语义场强度相对最弱。可见，在这个个例中语义场强度的大小同成语语意的轻重有关，但观察的角度并不相同，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同样与“当机立断”构成反义义场的成语有：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投鼠忌器。以“当机立断”为基点，那么“优柔寡断”与它的反义语义场强度相对最强，“投鼠忌器” 与它的反义语义场强度相对最弱，另外两条与它的反义语义场强度则处于中间状态。
      再如根据语义场强度来看，成语“网开一面”大致上依次与“一网打尽、除恶务尽、斩尽杀绝、斩草除根” 构成反义义场；成语“牛头马面”大致上依次与“牛鬼蛇神、狐群狗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构成近义义场。
      而当几个成语之间不存在共同语义特征时，像“如雷贯耳”“如坐针毡”“如蚁附膻”，那么它们就不在同一个语义场，换言之，它们之间的语义场强度就等于零。
      一些成语词典在条目的释义时，还列出该成语的近义成语和反义成语，供人们参考。读者对某些所列出的近义成语和反义成语，有时会产生疑义，觉得有些并不那么准确，其实这里的原因就在于语义场强度大小的不同（当然也不排除个别误将本不属于同一义场的成语罗列在内的情况）。严格地说来，应该把与所列成语条目的语义场强度相对最强的那个列于各近义成语或反义成语的首位，其他的则根据语义场强度大小的不同依次加以排列，就更加严谨、合理、科学了。这显然离不开语义场理论的指导。
      第三、关于成语语义场文化背景的问题。
      语义既有人类共同性，又有民族性，因而语义场必然具有它的文化背景。语义场的差异，常常表现在不同的民族语言中，成语作为一个民族语言的文化沉积物，这种差别较一般词语更加明显。
      当然，两种不同语言的成语里面也有一致的现象。例如汉语成语“火上加油”与英语成语“pour oil on the flame ”相对应，语义相同；汉语成语“趁热打铁”与英语成语“strike the iron while it is hot”相对应，语义相同。但是，这种情况毕竟有限，因为成语“具有特殊的、通常并不等于各单个词义总和的涵义的词组，通常不能逐字直译成另一种语言，这样做会失掉其特殊的涵义”（见R.R.K.哈特曼、F.C.斯托克《语言与语言学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１９８１）。
      举例来看，由于文化的差异,即使字面意思相同,成语的含义也会不同。如汉语成语“如履薄冰”形容做事谨慎，英语与之字面意义相同的“skating on thin ice”，则表示冒险的意思，显然处于不同的语义场中；而英语“tread on eggs（字面义为“如履鸡蛋”）”才跟“如履薄冰”的意义相对应，处于同一个语义场。再如汉语成语“骨鲠在喉”比喻心里有话，非说不可，而英语里与之字面意思相同的“have a bone in one’s throat”却是不愿说话的借口，它们也明显地处于各自不同的语义场。
      可见，各种语言怎样表达同一语义场成语的意义，确实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新的课题。

[参考文献]
王德春：《词汇学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１９８３年。
贾彦德：《语义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８６年。
倪宝元、姚鹏慈：《成语九章》，浙江教育出版社，１９９０年。
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商务印书馆，１９９５年。
符淮青：《现代汉语专题教程·第二章词汇》，北京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３年。
姚鹏慈：《同源成语刍议》，《语言文字学》１９８７年第６期。
倪宝元、姚鹏慈：《等义成语四题》，《中国语文》１９９５年第１期。
姚鹏慈、赵建刚：《它们是同一条成语的不同书面形式吗？——与〈现代汉语词典〉商榷》，《语文建设》１９９８年第９期。

孙兰荃

顺便向姚先生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