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 以第一感觉写真实人性

梦的轻波

作者:吴谷平;缪克构 来源：文汇报

渡边淳一为读者签售《紫阳花日记》。  孙俊睿

渡边淳一出席《紫阳花日记》新书发布会。  孙俊睿

渡边淳一做客文汇报。  孙俊睿

文汇出版社将引进出版渡边淳一自选集21种，《紫阳花日记》是第一本。孙俊睿

题 记
   
    在几乎所有引进出版的渡边淳一的作品中，作者名字的字号总是放得特别大。“渡边淳一”四个字，几乎就是书籍销量的保证、畅销书的代名词。对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这未必就是好事。显然，畅销很容易让人想到“时尚”、“流行”、“一阵风”这样的词，潜台词则是速朽和遗忘。而几乎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并得以流传。
   
    1933年出生于日本北海道的渡边淳一，从走上文坛开始，一直都以关注男女情感著称，他的小说在题材、手法和观念等方面为日本文学开辟了新的思路，他因此赢得了“写情圣手”、“情爱文学大师”的称号。让渡边淳一广泛进入大众视野乃至为整个世界所熟知的长篇小说《失乐园》，讲述的就是一对已婚中年男女偶遇后相爱，两个人在困境中挣扎，最后服毒自尽的故事，曾引起了极大轰动。
   
    从世界范围来讲，“写情圣手”作家不胜枚举。但专注于人物感情描写，孜孜不倦描述中年人游离于伦理道德之外的情感，描写陷于危机的爱、灵魂和肉体挣扎的作家，恐怕没有人能超过渡边淳一。在他弃医从文40年来所写的150余部作品中，大部分的题材都专注于此。从一方面讲，他创作的题材似乎显得狭隘了，但从另一方面讲，他执著于男女人性的探索，正包含了这个世界的全部。正如渡边淳一自己所言，写男女小说永远不会过时。在他的内心里，其实满怀着对传世小说不懈的追求。
   
    因缘际会，渡边淳一21本自选集今年由文汇出版社引进出版。6月23日，在第一本小说《紫阳花日记》推出之际，渡边淳一应邀出席新书发布会并做客文汇报，就写作、婚姻观、人生经历等方面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文汇报：渡边先生，你好！欢迎你到文汇报做客。5月30日，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先生也到过我们报社做客，我们也对他进行了专访。这是你第几次到上海？


    渡边淳一：这是我20多年来第八次到上海。上海是个日新月异的城市，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影响，我很喜欢这里。
   
    文汇报：上个月胡锦涛主席到访日本的时候，你应邀参加了午餐会。谈谈你的感受，还有你对中日文化交流的看法。
   
    渡边淳一：这次胡锦涛先生到日本访问，时间很短，但行程安排得很紧凑。午餐会结束后第二天，他在早稻田大学发表演讲，还与日本乒乓球名将福原爱切磋球艺。之后胡锦涛先生还去了奈良。让我很震惊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胡锦涛先生参加了很多中日友好团体的活动，我对胡锦涛主席这么认真为中日友好关系发展所作的努力非常敬佩。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日本人民都觉得胡锦涛主席访日非常成功。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  很难写出真情实感
   
    文汇报：你的作品在中国很受欢迎。这次文汇出版社重磅引进了你的21部自选集小说，对读者来说是件愉快的事情。我知道这里面有很多你的代表作，在日本出版时都是引起轰动的畅销作品。自选集第一本著作是《紫阳花日记》，你写了多久？
   
    渡边淳一：《紫阳花日记》先在《日本产经新闻》连载了十个月，然后再出单行本，当然出单行本时做了一些整体的修改。
   
    文汇报：昨天我连夜读了你的《紫阳花日记》，我觉得这本书与你的《失乐园》等作品不同，它描写了日本一对中产阶级夫妇的婚姻生活，看似平静的生活被丈夫在妻子卧房偶然发现的一本日记给彻底打乱了。日记里记录了对丈夫不忠的点点观察。从发现婚外恋，到暗战，到假面生活的过程，描写十分细腻。但没有死亡，没有激烈的冲突，而是妥协，然后让婚姻维系下去。这个故事有原型吗？还是完全想象出来的？
   
    渡边淳一：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着这样的故事，但如果只记下这样的故事，那就不是小说，而是一部纪实的作品。小说里面一定有虚构的东西。
   
    文汇报：很多人喜欢问你的作品中有没有你个人生活的经历，我想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肯定的。你是否也这样认为？
   
    渡边淳一：我认为写男女情爱小说的作者，如果他没有自己的体验，没有自己实感，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来的。一个男人如果不了解女人，那么他根本就写不出恋爱的故事和心境，如果乱写的话，那么写出来的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虚假的人。我的作品大部分写的是我自己的故事，如果没有自己的经历，不可能写得出这么刻骨铭心的东西。作家的职责就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坦率地表达出来，遮遮掩掩是写不出好小说的。不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好恶，别人就不会花时间看你的东西，更不会产生共鸣。
   
    当然，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经历丰富才去写作，而主要是因为人的本性如此，我才去写作。
   
    文汇报：有人评价你的作品很感官，特别是对情爱的描写，你怎么看？
   
    渡边淳一：我曾经是一名医生，对医生来说，人的身体是很直接的。在写情爱方面的时候，不应该以拙劣的文字去描写，而应该以高雅的文字把情爱写得很美，这是高难度的。但不管从医生的角度还是从作家的角度看问题，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情爱是一种境界，描写情爱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文汇报：你的写作跨越了40年，在经济繁荣时期和经济萧条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发生变化？
   
    渡边淳一：我笔下的男女关系，并不受经济衰退的影响而改变。我要写的是本真的直接的男女关系，而不是带有很多社会背景的男女关系。我的作品更多的是描写人的本能的东西。这也是我的作品受欢迎的原因。
   
    文汇报：其实在《紫阳花日记》中还是有一些社会性的东西，比如男女双方会顾及社会影响、生活的惯性、孩子等，最后还是过着假面的生活，维系着家庭，这是否意味着渡边先生婚姻价值观发生了变化？
   
    渡边淳一：每个人对感情和爱的态度是不同的，对婚姻生活的处理也是不同的。而且，作为小说可以有不同的结尾，世界上有结局完美的小说，也有结局悲哀的小说。对我来说，小说应该写最真实的人性。男人和女人在精神上有很多东西是不同的，我就是要从不同方向挖掘出这种真实。
   
    爱与死亡处于两端  能够对抗死的是爱
   
    文汇报：婚姻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你的作品对婚姻评价不高。你的爱情观未必会受到大部分读者的赞同。你通过作品反映的价值观，在日本很有典型性吗？
   
    渡边淳一：我写的是爱的转变，我觉得没有永恒之爱。随着时代变迁，爱也会随之变化。男女之间的恋情也许五年十年不会变化，但不能保证二十年三十年还会保持不变。对这一点来说，很多年轻人可能不能很好地理解。我认为移情别恋本身不能用好还是不好来评价，我写的只是人的本性，只是人的真实的一面。我们之前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爱一个人必须持之以恒，但对人的本性来说，爱发生改变也是真实的状态。写小说并不是在给人上教育课，而应该把人的真实的一面用直截了当的文字表达出来。
   
    文汇报：我们具体来谈谈《失乐园》，离经叛道的男女主人公热烈相爱，但最后被安排在幸福的顶点中死去，而不是走到一起。不是传统的那种“才子佳人”式的圆满结局。在《爱的流放地》中，一对男女在爱到顶峰的时候，男方不由自主掐死女方……你怎么看待死和爱？
   
    渡边淳一：爱与死是两端的东西，又是相关联的东西，能够对抗死亡的是爱。在当医生的时候，我看到了无数患者对病痛和死亡的恐惧。我曾经看过有一个临死的病人，因为恐惧不停颤抖，但是当爱人在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时，他就能够镇定下来，似乎忘记了死的恐惧。我想能够拯救死亡的唯一路径可能就是爱了。我看到了这么多的对死亡的恐惧，才更愿意写关于爱情的东西。
   
    文汇报：你年轻的时候，婚姻在你的脑中是怎样的图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怎么看待？
   
    渡边淳一：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的，因为每个人对婚姻的态度和看法是不一样的。年轻的时候，我希望能够追求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且是对我也专一的，这样的婚姻就是幸福和美满的。现在从我这个年龄来讲，婚姻就是一种生活，就是有一个伴侣，不会有很多激情，不会有很多升华。
   
    弃医从文曾有不安  两者都需对人关爱
   
    文汇报：在从事专职写作前，你曾当了10年外科医生，为什么35岁时忽然弃医从文？
   
    渡边淳一：想起来，那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日本刚刚开始尝试心脏移植手术，而我所在的札幌医科大学也开始这样的手术。对心脏提供者的死亡判定，当时是以脑死亡为准的，对此我很有疑问。我把自己的疑义大胆表达了出来，结果得罪了医院里的权威，在医院里呆不下去了，这才选择离开的。
   
    文汇报：看来你当上全职作家，是一个偶然，并不是事先早有打算的。
   
    渡边淳一：可以这么说吧。假如我当时所在的医院没有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尝试，假如当时我把自己的怀疑闷在肚子里，也许我会当一辈子医生。这可真是很难说的事情。
   
    文汇报：你当时辞职的时候，对以后的日子有没有产生过担忧？
   
    渡边淳一：当时多少显得有些冲动。那时候我才30多岁，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精力，还有很多新的发展空间，也许这是盲目的自信吧。老实说，如果我那时候已经40多岁了的话，情形恐怕就会不太一样了，对今后的生活恐怕会有更多的不安。
   
    之后的一年，小说《光和影》为我赢得了第63届直木文学奖，那之后就有很多人来找我写书，渐渐的我能以写作为生了。我发觉努力钻研医学，只是能够把你眼前的这个人救活；而作为作家，能够让很多人去读到我的意见和想法，在这个意义上讲是更有价值的。
   
    文汇报：学医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文学与医学探究人的方式有什么不同呢？
   
    渡边淳一：我在北海道大学的外科部做了十年外科医生。我想医学是通过探究肉体达到理性的结论，而小说则是从精神上探究理论无法解决的问题。从医学的角度，我看到了人最肉体的东西；从作家的角度，我看到了人最本质的东西。当然，两者都需要对人的爱，都必须对人具有深刻的关怀。
   
    男女小说永不过时  以第一感写真人性
   
    文汇报：你说过男女小说是一个永远的题目，不会过时，如果写社会、写体制等，小说很快就会过时。但我认为，爱情只是文学创作的一个母题，还有战争、神话、故乡等等。你会尝试这些题材吗？
   
    渡边淳一：我没有这样的考虑。《源氏物语》是写男女关系的，流传几千年都没有过时，说明了人们对爱情关注的恒久性，而战争、神话、故乡题材的作品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爱是永恒的主题，无法相见的怨恨、远去别离的悲伤、死亡、爱的快乐与忧愁、内心的矛盾等等，这些问题永远不会过时。我会源源不断地写下去，一生都会写下去。
   
    文汇报：你觉得自己的作品会流传下去吗？
   
    渡边淳一：这不是写作者能够决定的，这取决于读者。对作家来说，他只负责写下去。
   
    文汇报：有研究者认为你的小说与日本近世以来的文学思潮有一定关联，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小说与日本传统文学的关系？
   
    渡边淳一：我觉得有一定的关联，但并没有受到很深的影响。我的小说有我自己的特点，我以自己的方式写我愿意写的作品。
   
    文汇报：比如说吧——《源氏物语》，你刚才提到了这本书——在中国它可能相当于《红楼梦》，在《紫阳花日记》中你又几次提到了这本书，是否意味着这本书对你产生过重要影响？
   
    渡边淳一：那只是因为女主人公志麻子与自己的老师有一段暧昧的关系，而这老师又是专业研究《源氏物语》的，所以要提到这本书。
   
    文汇报：日本媒体称你是“中间文学第一人”，而“中间文学”就是介于晦涩的纯文学和浅直的俗文学之间的文学样式。你认同这样的归类吗？
   
    渡边淳一：这是别人妄加在我身上的，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想以自己的第一感觉写真实的人性。
   
    文汇报：有人称你是情爱作家，更有人称你是畅销书作家，你有身份焦虑吗？
   
    渡边淳一：对人家讲我是哪类作家，我不关心也不介意，我最关心的是自己要写的作品。
   
    铅笔写作边写边改  越是年长作品越多
   
    文汇报：帕慕克先生上月来的时候，我曾经问他：每天伏案写作，怎么30多年你才写了不到十本小说？这次我同样好奇：40年来，你已写了150多部作品，平均下来一年要三至四部，你怎样保证高产又高质？
   
    渡边淳一：作为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作家，我对生活、对周边发生的事情都有好奇心，比如说日本风俗业很发达，我很好奇，就会去取材，收集这些材料，加上我本身有很多生活的体验，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可以创作很多作品。
   
    文汇报：你的写作有什么习惯？一天中哪些时间用来写作？
   
    渡边淳一：我写作时都用铅笔，竖着写，一边写一边用橡皮涂改。特别是在表达男女之情的方面上，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创作。
   
    我一般在精力充沛时写作，如果晚上喝酒，或者累了，我一般都要休息。休息好了，早晨起来写比较多。我写作的时候不喝酒、不抽烟。平常我也不抽烟，喝酒时会抽一点。
   
    文汇报：写完一部作品之后，中间会休息吗？去旅游或者做些调查什么的？
   
    渡边淳一：日本有十家左右顶级的出版社每天盯着我要书稿，但一般来说我写完一部作品还是会休息一段时间。搞创作需要灵感，需要有很高昂的创作激情，要有很多的创作源泉，要有自己想要创作的兴奋感。糅合在一起才能写好。
   
    文汇报：在你这个年龄，甚至更早些，到五六十岁的时候，对很多人来说已经不是恋爱的年龄，爱情已经是很淡漠的东西。你是如何保持这种激情的？
   
    渡边淳一：到五六十岁就不想恋爱了？肯定是搞错吧!(笑)一个人无论到什么年龄段都可以进行恋爱，恋爱是人生中发出的闪光点。年轻人可以谈恋爱，但是中年人、老年人无论到哪个年龄段也都是可以恋爱的，而且这种恋爱也是非常美丽的。
   
    文汇报：你写了那么多情爱的作品，是否有枯竭，或者有重复的感觉？
   
    渡边淳一：完全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创作会越来越丰富，生活的热情会越来越高。所以越是年长，越是经历丰富，我的作品会越多。
   
    文汇报：在写作和生活中，你感到过孤独吗？你如何抵抗这种孤独？
   
    渡边淳一：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在创作达到痴迷的时候，会把自己关起来，处在一个孤独的环境，但我不会有孤独的恐惧。作为普通人，大家都会有孤独的时候。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大家都不理解我，我也会感到很孤独。
   
    希望中国作家作品  更多进入日本市场
   
    文汇报：渡边先生对中国当代的哪些作家比较熟悉？
   
    渡边淳一：中国的一些新生代导演有很多电影传到日本去，非常受欢迎，我也看了一些。很遗憾，尽管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作家，但翻译作品基本没有进入日本市场，所以我很遗憾无缘拜读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
   
    文汇报：但据我所知，中国当代还是有一些作家的作品被翻译到日本。
   
    渡边淳一：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应该说是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完全没有进入日本的主流市场。在一些大的市场，几乎看不到中国作家的著作。像鲁迅这样有名的作家我是知道的，而且很尊重，也许因为我们都有过弃医从文的经历，他在日本留过学，而我曾经在北海道大学的医学院做过10年的外科整形医生，所以他的作品我读得比较多。但是其他中国现代、当代的作家我不太了解，我非常希望有更多的中国小说家的作品进入日本，能够和日本的作家有更多的交流。
   
    文汇报：那你读日本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吗？日本两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对中国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川端康成，他的小说对氛围的营造很成功。
   
    渡边淳一：中国有一句话叫“文人相轻”，但我不是这样的。日本有一个笔俱乐部，相当于中国的作家协会，我跟里面的一些作家都有交往。应该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但作为作家来说，可能很难评判跟自己处在相同领域的同行。我认为作家只有自己认为自己是最独特的，才能写得出好的作品。如果不觉得是这样的，他很难写出好的作品来。
   
    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中，我比较喜欢川端康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