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光明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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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照 来源：http://www.eduww.com/thinker/portal.php?mod=view&aid=32476

　　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写过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叫做“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文章一开头是这样写的：“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意思是要让社会改革，必先改革小说。
　　
　　“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之故。”梁启超第一段就把他的结论讲得清清楚楚，这个结论就是小说是一切，小说是万能的。
　　
　　梁启超认为：因为小说“浅而易解，奇乐而多趣”，小说很好读，所以一般人随随便便读了，就会受到影响。因为读小说很快乐，所以小说容易影响人，于是一个社会读什么样的小说，就会变成什么样的社会。
　　
　　一百年前梁启超主要用意是批判：中国人老是读有问题的小说，难怪变成一个问题社会，要让这个社会变得没有问题，先让小说没有问题。
　　
　　我们不要忽略了梁启超这篇文章，对一般中国人看待小说态度的决定性影响。今天我们虽然离梁启超的时代那么远，我们也不记得梁启超的文章，可是梁启超对于小说的看法，一百年后，仍然在我们这个社会阴魂不散。小说是对于这个社会有巨大影响的一种文类，因而小说负担有一种道德责任。小说太容易入于人心，所以好的小说也应该是对于社会改革有所帮助的小说。
　　
　　差不多就在梁启超写《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时候，在西方出现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崛起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作者，其影响席卷了整个西方知识界、艺术界、文化界。1900年，弗洛伊德出版了《梦的解析》。从《梦的解析》开始，他陆陆续续进行人类潜意识的发掘，成功地塑造了一套新的“自我”的理解。
　　
　　弗洛伊德塑造了一个前所未闻，我们所不理解的“自我”。什么叫“自我”？“自我”并不是你自己所知道的“我”。“自我”分成显意识与潜意识。潜意识是个麻烦的东西，因为照弗洛伊德说法，潜意识一方面是塑造真实人格最重要的力量，跟潜意识相比，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定义你是什么，都不重要。潜意识才是真正控制、决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因素。
　　
　　可是另一方面，潜意识的定义，就是你自己所不知道的部分记忆与意识。这形成了很大的吊诡——愈是能够影响你变成什么样的人的力量，你自己愈不容易知道。潜意识是透过压抑才产生的，为什么会有压抑，因为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黑暗面。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论述下，人的组构中有被压抑的，不让自己有机会去检验，甚至无法去承认的非常黑暗的一个部分，因为这个部分存在，才决定了你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里就产生了二十世纪西方最大的追寻，无穷无尽的追寻，想要认识自己，就得去面对那个DarkSide黑暗面。然而黑暗面只要被发觉，提高到了显意识，自己可以意识到的部分时，就不再是潜意识了。任何黑暗的东西被漂白了，也就失去了阴暗的力量，也就不重要了。
　　
　　西方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跟黑暗面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现代主义的文学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面对自己的“黑暗之心”。当中国在要求小说、要求文学给予光明、教化时，西方走上了完全相反的路，强调黑暗，强调黑暗对于我们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