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圣宇:故乡之伤怀----读张贤亮散文《故乡行》

简圣宇

作者：简圣宇


       张贤亮是一位在行文风格上别具韵味的作家，他的散文与他的小说一样，笔调里少不了流露出一种“张贤亮式”的揶揄。这种揶揄与林语堂、周作人的超然、闲逸和优雅的幽默不同，也不同于老舍“京味”憨厚的谐谑，它宛如一碗青稞老酒，在质朴寻常的风趣中，深蕴着那历经沧桑才酿得出的醇厚的苦涩。这篇散文《故乡行》①也不例外，原来他的“故乡行”别有一番意味。
    在中华文化中，“故乡”是一个包含着丰厚意蕴的词汇。几千年来它早已升华为一种象征，积淀在社会文化性格中，成为漂泊游子灵魂归息的地方，具有宗教般庄严而又温馨的意义。所以作者开篇第一句便说，“除了爱情，故乡也算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然而如果要以这种预定思维来解读文本中的“故乡”的话，那么将会体验一次意外的期待受挫。因为他的故乡与别人的有着极大的不同，对他来说，他的故乡在长久以来的岁月中，只具有语言概念上的意义——除去在填表时在籍贯栏中填“江苏盱眙”着外，长期以来他对盱眙从未有过实质性的接触，更谈不上什么剪不断的脐血联系了。
     张贤亮叙述道，他生与南京，转年就因日寇入侵举家逃难去了重庆，抗战胜利后重返沪宁两地，又因父亲的“阶级问题”去了北京，一九五四年因“家庭问题”西迁到宁夏，被打成“右派”后又被押送劳改队，“此后二十二年间被圈在两个仅有一渠之隔的农场来来回回地反复劳动改造”。这种生活在动荡岁月的结果是，“银川不用说了，重庆南京上海北京的街道我仍相当熟悉，当地年轻人不知的旧街名我都能如数家珍”，但是对于那个真正的却又是完全陌生的故乡呢，他反而只能徒生“云横秦岭家何在”的感慨而已。熟悉之处并非真正的故乡，真正的故乡又让他感觉如此陌生、茫然，致使作者不禁有 “浪迹天涯，不知何处是归宿”的感伤。这段叙述语言平实而质朴，但由于作者处理情节的纯熟以及倾注感情的真挚，使人读到动情之处真不由得也潸然泪下。杨文丰先生说过，“散文家的成功，与其说在于文笔，毋如说在于心灵”②，在这里就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既然“故乡”的意义在作者心理中出现了如此严重的断裂，那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进行这次“故乡之行”，并且满怀感情地落墨为文呢？原来是对已逝父母的伤痛追悼，正是为了寄托他对父母的哀思，作者才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张贤亮在文中写道：
      我父亲在看守所庾死后没有见到尸体，目前在“文革”中去世,弥留之际身边没有一个人，遗体被街道“革委会”草草火化，烟灭灰飞。至今我还时常想象母亲在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情景。父母都系出名门，“钟鸣鼎食”之家，家破后肯定是有很强的失落感而死时又异常凄凉。如今我要学老百姓的纪念方式给自己的心灵一点慰藉，都不知在哪儿烧纸，这不是死者的缺憾而是生者的遗憾了。
      作者的父母从盱眙走出来，然而却客死他乡。于是父母的遗憾与作者对父母的深情，在此找到了契合点：回故乡去。自己以逝者生命传递者的身份踏上故土，用曲折的方式弥补父母叶落却未能归根的缺憾，去圆死者（更是生者）一个心愿，因而这次回乡就有了一种独特的精神上的仪式感。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行文高妙之处就在于，他没有继而直接地着力于对他“故乡行”的伤怀进行着墨和渲染，而是转而用较大篇幅描绘那耐人寻味的“盱眙龙虾宴”，凭借探寻“盱眙龙虾”这道菜的来龙去脉、作为地方名菜的特异和作者品味时的感触等，传释了自己对故乡那处于异质同构状态的特殊的感情。 “盱眙龙虾”其实并非龙虾，而是乡野里的克氏螯虾。这种“龙虾”壳厚肉少，“每只就那么一点点塞牙缝的实质性内容。一脸盆龙虾端上来，一脸盆虾壳端下去，酒足饭饱后脸盆里好象并没有少什么。所以，与其说的吃它的肉，不如说是烹饪它的调料使它的肉汁越吮越有味道”。“盱眙龙虾”这道菜的精华，不在于“龙虾”本身，反而依赖于复杂的配置调料麻辣“十三香”，这在表面上是说菜肴，而实际上具有的是潜藏在文本结构中的，关于“故乡行”的形而上的意义。
     品虾，不是为了品味少肉的虾本身，而回乡，也并非单纯为了回到陌生的故乡，两者的本质意义都已经逸出了载体的外壳。言在此而意在彼，寄托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于是在文中就构成了丰富的意义蕴藉和渗透着感伤的揶揄效果。这一独具特色的写法远远胜于以往许多同类题材的散文，展现了写作功底的深厚以及行文的别趣、隽奇。
     当然，作者在整合表现“故乡行”的独特意味和寄托对父母的哀思这两条线索时，有一些在布局上主次不平衡和在过渡上前后不协调的问题，但从全篇整体上看，这是瑕不掩瑜的。


① 张贤亮 《故乡行》，发表于《人民文学》2003年第9期
② 杨文丰《阳光、月光、散文笔记》收在《散文研究》贾平凹编 河北大学出版社 2000年第一版

[ 本贴由 简圣宇 于 2004-10-12  09:40 最后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