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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万芳珍,1950年生,南昌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刘伦鑫,1943年生,南昌大学新闻系副教授。
来源:http://sdx.sru.jx.cn/sdx/sru/web/showart.asp?id=41
内容提要 本文从明后期江西农村的经济凋敝,明末清初战事对闽粤赣三省的破坏,明中叶初露端倪、清中叶渐趋严峻的人口过剩,明清经济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对农业经济作物种植的刺激等方面分析了导致明清时闽粤移民客家由南而北入赣的原由。并以三表一图具体分析了客家的原籍,统计了他们在各市县的建村总数及人户数,展示了他们在全省的分布大势。
关键词 迁徙原由 原籍 村户人口 分布
此文是《客家入赣考》[(1)]续篇。上篇详考了客家入赣过程,本篇试对客家入赣原因作一初步探讨,并以图表形式配合文字对客家在江西的分布等情况作一统计分析。
客家移垦原由
明清两代,闽粤移民客家持续不断入赣,与当时的政治、社会、经济诸方面状况密切相关。
从政治方面看:首先,它与明后期因政治腐败而加剧的土地兼并、赋役苛繁、农村经济凋敝有关。专以江西言,明末,赣州府土地兼并最剧,于都县“寄庄户夺土著之山”,“产之归于寄庄户者已十之二三”,[(2)]或曰“田产大半为他邑宦家所有”。[(3)]信丰县“田土财赋蚕食于吉之万、泰者七八”。[(4)]袁州、瑞州二府则赋粮特重,“人户稀少、而科粮独甲通省,……民苦累已极。”[(5)]役法也弊端百出,小农田产被侵吞“而丁役仍存,至以一丁而三、四丁者”,[(6)]结果“田赋未符于顷,富者有田无役而富,贫者无田加役而益贫”,[(7)]又“粮多殷实人家,平日则花分诡寄以图轻差,以至审编,则营求贿属以脱重差”,“小民役重费繁,力不能胜,一年当差,即九年未得苏息。”[(8)]由此,不仅破产小农纷纷逃亡,有薄产的也“弃田不业,逃亡转徙者日甚,至动色相戒,皆谓有田不如无田。”[(9)]长宁(今寻乌)县小农,因“粮多赋重,……催科日近,或合家全逃,更名换姓;或壮丁远逃,撒妻丢子”。[(10)]兴国县“户口则名邑57里,实则不及一半,其有有里长而全无甲首者,有有甲长而止一二户者,户止存一二人者。以故,去县20里外,行二三十里,寥寥星居不及十余家,人丁凋零,村里荒凉”。[(11)]这就导致了南、赣、袁、瑞诸府,一方面因土地兼并,小农无田可业;一方面又因不堪赋役转嫁,小农弃田不业,大量土地抛荒,且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明中叶后,南昌、吉安等府“地不能尽之(民)使农”,小民本可移迁南赣等地谋生,但“一佃南赣之田,原籍之追捕不能逃,新附之差徭不可减,一身而三处之役加焉”,而“远去则声不相闻”,故“佃田南赣者十之一,游食他省者十之九”。[(12)]时南、赣、袁、瑞诸府农村经济凋敝的积重难返之势,是闽粤客家得以最先迁入上述地区的重要原因之一。其次,明清递嬗之际,内乱外患、人祸天灾迭起交逼,闽粤赣三省都经历了少有的多事之秋。江西方面,袁州府:先有张献忠率部来攻,随后左良玉来剿,左军“淫杀十倍于‘寇’”,[(13)]十年蹂躏,“赣湘边缘数百里人烟寥绝”。[(14)]吉安府:“明季兵寇相仍,乡邑之民逃亡殆尽”,[(15)]“自吉往赣,……及至万安,抵赣二百余里,沿途之庐舍俱付灰烬,人踪杳绝,第见田园鞠为茂草,郊野尽属丘墟”,“官虽设而无民可治,地已荒无力可耕”。[(16)]至康熙八、九年,又迭遭大旱,十年,瘟疫旋踵又至,“所在孑遗逃窜,死亡不可胜计”。[(17)]全省范围内:顺治初,“金(声桓)逆一人反复,江民两次横尸”,[(18)]“金逆拘乱杀人百万”,[(19)]“加以丙戌(顺治三年)旱魃,丁亥(顺治四年)水灾……民亡十之六七矣”,“实计全省有主荒田44566亩,无主荒田24398亩”。[(20)]康熙十三年,“三藩”之乱,赣、吉、袁、瑞诸府又成四战之地。据统计,这次变乱,全省伤亡63000余丁口,荒田近9万顷。[(21)]经此种种浩劫,赣境至康熙末尚未能恢复元气。为恢复社会经济,保持政权的稳定,自顺治年间,战事的破坏与召垦复业就在赣境变错进行,闽粤移民客家不少便是清初应召入垦,插草为标,定居赣地的。详情前文已论及,此处仅补充康熙年间召垦事一条:“康熙十三年至十五年,宁州(今修水、铜鼓二县地)连年兵燹,时遭水旱灾害,民不聊生,死丧及背井离乡者甚众,……抛荒田土山塘2800多顷,占全县总面积1/3有余,缺赋粮一万余石无人完纳。康熙十七年,政局平稳,知州班衣锦奉谕招民垦荒,有闽广等处人民挈妻负子,闻风而至。后以亲邻相邀,迁徙人数逐年增多”,至“康熙五十五年,闽广两省迁来宁州人众数万”。[(22)]闽粤方面,客家远离故土迁赣,也与明中叶后、特别是明清之际的战事相关。一是明中叶倭寇侵扰沿海,“闽人避倭寇之乱之赣,于宜春三关九图凿山种麻,迨后粤东之人亦至”。[(23)]赣州定南县也有明代避倭乱迁入的。[(24)]二是“顺治三年清师由浙南趋潮惠,兵事发展虽速,而明清交战于闽粤一隅,反复争夺者四十年之久。……闽粤人深感亡国之惨痛,相率他徙”,[(25)]因这种情况流徙赣省的在在皆有。上犹张氏汝珍公房支,“原居粤东惠州府嘉应州小都村,本巨家大富,自明季迭遭兵火,湮殁磨灭,仅存者十之一二”,汝珍公之父“自康熙癸卯岁(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与伯父诸人挈家奔豫”。[(26)]尤以“三藩”之乱对地方蹂躏最烈,“闽粤之民多流离于邻疆”,[(27)]新余县下村公社马步凌村张氏即是因“康熙年间遭兵燹,十室九逃”,自上杭西坪白沙里迁入。[(28)]三是清初的“迁海”政策,造成沿海闽粤居民(有一部分是明代由闽西粤东北迁去的)“逃亡四方者,不计其数”,[(29)]因“迁海”,“闽粤之侬破流亡,千里远来亦其一因。”[(30)]湖南醴陵县客家多经江西转迁而去,县志对当地客家迁徙原因分析同样适合于江西宜春、万载等地客家。
从社会方面看,明清两代前期相对安定的社会大环境下,小农得以休养生息,从而带来人口的过快增长,这也是闽粤客家徙赣的重要原因之一。《明实录》载明代户口数,“太祖当兵燹之后户口顾极盛,其后承平日久反不及焉”,[(31)]《明史·食货志》编修者已表示怀疑,后之学者也多有异议。从乾隆《南昌府志》的记载看,南昌府自明初到万历36年的户数,明初到嘉靖初年的人口数一直呈增长趋势,[(32)]而隆庆以后的人口数也仅是统计数下降,非实际人口数下隆。[(33)]可见,一般而言,明中叶后的人户数是明初的二倍左右。因可耕地的增长无法跟上人口的增长,故明中叶后,赣省的南昌、抚州等府出现“有可耕之民,无可耕之地”,[(34)]“常有百万口无养”[(35)]的情况。时闽省漳、泉、汀州等府也是“生齿日繁,以口度地,常一亩十口资焉”。[(36)]可以说,中国封建社会的人口过剩危机,明中叶已初露端倪,移民成为人们拓展生存空间的需要。明中叶后,闽西、粤东北贫民开始初具规模地向本省内地及赣境移垦,不无人口过剩的原因。明末,人口增长势头因政治原因人为地受到抑制,清代历顺康至雍乾,人口过剩真正成了当时不可不正视的社会问题。康熙中期已有迹象。闽省“福、兴、漳、泉、汀五府,地狭人稠,自平定台湾以来,生齿日繁,山林斥卤之地悉成村落,多无田可耕,流为盗贼。”[(37)]闽粤客家千里迢迢移徙赣西北义宁州,从自身原因来说,即是因“康熙30年后,国家生齿日繁,……闽粤诸处之人散处四方”。[(38)]康熙51年,清廷“以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对人口的增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雍正年间人口过剩情况变得严峻起来,到处是因“本地人多田少不能养活,故相率就食于外方”[(39)]的流民。当时“惠潮两府户口较繁他郡,……生齿日繁,无业贫民资生无策”。[(40)]因此,清代康雍以后的移民活动,既与垦荒相关,又与解决人口过剩危机相关,且后者渐成为主要原因。广东巡抚杨永斌曾就解决惠潮两府人口过剩问题建议:“在本省鹤山及近省各省荒地谕招有力商民承垦”,并将“三千户招为佃户”。[(41)]雍正帝多次对安辑棚民问题作出指示,有的正是针对闽粤客家向赣浙的移民而发的。查阅赣省客家族谱,提到康雍间因“家口浩繁”、“人众业少”、“族大人繁”、“宗支日衍”、“后嗣子孙众多,地窄人稠”,“为长远计,必须向外发展”[(42)]而迁徙的情况最多。至乾隆年间,“版籍日增,天下户口之数视昔多至十余倍,以一人耕种而供数十人之食”,[(43)]人口过剩的社会问题愈趋严重。尽管此时赣境基本无荒可垦,但客家移民潮不曾歇息,龙南“虽野无隙地,而践土茹毛者十倍于昔”,[(44)]义宁州移民仍与高峰时的康雍朝不相上下,原因只能是“生齿日繁”造成“相继流入者愈多”。[(45)]
从经济方面看,首先,它与封建社会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业资本的活跃,城市经济的繁荣相关。明中叶后,江南地区手工业中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这一区域应是包括苏、浙、鄂、皖、闽、粤、赣部分地区在内的长江中下游、东南沿海的一个大三角地带,它是国内商品市场的中心。赣省与上述地区经济交往密切。如“江广间织绫纱缎,多杂以zhù@①,非宜(春)产不中”,[(46)]常熟印书商毛晋印书用纸,“岁从江西特造之”,[(47)]龙南杉木,“乡人出厚资贩运江南,岁获倍息”,[(48)]油茶、油桐,南赣所产省内最佳,“每岁贾人贩之他省不可胜计”,[(49)]南赣民“种蓝作靛”又有“西北大贾岁一至,泛舟而下,州人颇食其利”。[(50)]城市手工业商业的发展,带动了手工业原料麻、靛、茶、烟等农业经济作物及竹、杉、桐、漆、油茶等经济林木的种植,对这一时期移民流向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他们除流向商品经济较为繁荣的城镇佣工外,还可进入尚未开发或未完全开发的山区从事商品性农业经济作物、经济林木的种植。赣境明末清初因农业凋敝和战事破坏造成的熟田抛荒总是有限的,尚未开垦而可辟为耕地的良田更少,而明末袁州府,清康熙末义宁州两地接纳移民均以十数万计,明清两代全省受容闽粤移民客家400万以上,[(51)]主要原因是明中叶后商品经济的发展,把山区的开发提上了议事日程,江西有广大的自然资源丰富的山区,这对当时的移民极具吸引力。袁州《麻棚谣》唱道:“山棚郁郁多白zhù@①,问谁种者闽与楚,伐木作棚御风雨,缘冈蔽谷成铸伍,剥麻如山召估客,一金坐致十石黍”,[(52)]时麻棚的生产已不再是自然经济的补充,而是纯商品性农业生产。明隆庆间,吉安府万洋山以植蓝为业的“蓝户”被政府视为“商民”,[(53)]说明他们也是从事纯商品性的农业生产。明清之交,资本主义萌芽虽一度遭到摧残,但成长中的新经济因素不与明朝同亡。清代康雍乾三朝,随社会经济的逐步复苏,手工业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又有新发展。商业资本更活跃,农产品商业化的程度也更高,从而吸引更多的闽粤客家进入赣省山区从事商品性农业经济作物的生产。清代史志称为“棚民”的流民,在赣境很大一部分即是闽粤的移民客家。雍正二年据地方官员的调查,他们的生计大都“或种靛麻,或种茶烟,或佃耕做纸”。[(54)]在南、赣二府,种zhù@①麻有“闽贾于二月放zhù@①钱,至夏收zhù@①以归”,[(55)]种蔗“悉系闽人赁土耕种”,“采载而去者,皆西北江南巨商大贾,计其交易,每岁裹镪不下万金”,[(56)]种烟则“自闽人流寓于瑞(金),以莳烟为业,往往起家徒手,骤拥雄资”,“当春时,平畴广亩,弥望皆烟”。[(57)]在吉安府龙泉(今遂川)县,客家多以种植竹木为业。方志载:“康熙间,粤闽穷民知吾泉有山可种,渐与只身之境,求主佃山,约以栽插杉苗,俟成林时得价而均之”,或“批山种竹”。[(58)]在袁、瑞、南(昌)、广(信)诸府,客家以造纸为业的不少。分宜“南乡山深多竹,棚居者以造纸为业”,[(59)]新昌(今宜丰)的黄冈、双峰,义宁州的石桥、排埠、丰田、二源(今均属铜鼓县)等客家聚居地,清代纸槽密集,仅上举义宁州四地,纸槽多时达千余槽,客家多赖以致富。排埠梅洞蓝氏,清代万载转迁义宁州,买下万载义宁交界处西坑的三丛竹山,子孙世代以造纸为业,到蓝生芳,最多时开70余纸槽,成了当地的大财主。[(60)]铅山县篁碧雷氏,康熙年间自汀州来做木材生意定居篁碧,后在当地买竹山,设纸槽,成为大纸商。[(61)]且铅山因出毛纸,从事纸业非个别,“业之者众,小民藉以食三四焉”。[(62)]随土之宜,麻靛茶桐的种植是各处客家的普遍生业。史志载“铅(山)多流民,艺麻茶、布山谷”。[(63)]义宁州客家“青布裹头肩荷锄,沤麻才了又沤蓝”。[(64)]至今客家村的不少村名还留下了当年营生的印记。如铜鼓县古桥乡公益林场有“蓝棚里”、“麻棚”、“蓝草湖”三个自然村,得名即因曾为客家种蓝靛的蓬场,看守zhù@①麻的蓬场及浸蓝靛的湖塘。[(65)]萍乡市郊后埠桐子园自然村,原名庙前,清雍正间客家叶氏迁入后广植油桐,改桐子园。[(66)]可见,明清社会经济中的新经济因素的滋生、发展,赣境山区适应新经济因素成长的丰富资源,是客家持续入赣的动力和诱惑力所在,而这是此前尚不具备的社会经济条件。其次,移民客家能扎根于赣境山区,又与明中叶玉米、红薯等高产粮食作物品种的引入密切相关。玉米、红薯有耐旱不择地的优点,它的移植,不仅为粮食生产开拓了新的品类,并成为耕山客家可靠的主食之源。赣境薯种还是“闽粤来此耕山者,携其泛海所得之苗种之”,[(67)]且“耕山者出最多,大者重数斤,谷贵以此疗饥”,[(68)]瑞金、龙泉“咸于烟树行间栽之”或种于“滋长未高”的杉苗中。[(69)]玉米的种植客家聚居地也很普遍,萍乡客家“苞粟等屋高”,[(70)]南赣二府,“朝夕裹腹多苞粟”,“或终岁不米饮,习以为常”。[(71)]这为客家扎根山区,致力于商品性农业生产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后顾之忧,成为维系山区客家经济的重要前提。
综上,明清时持续入赣的闽粤移民客家,是其时政治、社会、经济状况的综合产物,他们或因明清之交赣境农村凋敝,战事破坏,熟荒急待复垦而应召入赣;或因不堪当地兵火蹂躏流离邻疆;或因人口过剩向赣地发展;或受新经济因素刺激跋涉赣地山区,或常几方面原因兼而有之。他们本质上仍属流民,然已不同于此前时代的流民;他们仍属小农,但封建宗法关系已见削弱,反封建意识较强。清前期南、赣、吉、袁、瑞等府持续不断的棚民起义和佃农要求减租及抗租、争取永佃权的斗争,其主体便是闽粤移民客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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