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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的虛靜──紀念梵澄先生逝世兩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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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8 20:59: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劉小楓
来源:大樗树下
2005-6-20 11:17:30   


二十世紀行將完結那年,梵澄先生仙逝(2000年3月)。

他被送進醫院時,據說案頭還擺著《薄迦梵歌論》校稿。紀念文章很少,但無不充滿真摯感情──為文者都是熟識梵澄先生的:鄰居、編輯、老友的孩子、照看他的親戚和朋友。欲知梵澄其人,不可不讀。

梵澄學術成就多端,大要有四:翻譯西方現代大哲尼采(完整的譯作有四部)、翻譯印度古今哲學要藉(部頭都頗大)、用英文述(或譯)介中國古代學術(譯《肇論》、撰《小學蒨華》、《孔學古微》、《周子通書》、《唯識蒨華》等),再就是詮釋古學經典的撰述(《安慧三十唯識疏釋》、《老子臆解》、《陸王學述》)。兼及中西印三大文明學術的中國學人屈指可數,有的不過浮泛涉獵、蜻蜓點水。梵澄在每一領域都涉獵頗深,不屬此列;何況先生勞作纍纍,有目共睹,絕非像某些傳說中的大師。

這就難免讓人奇怪:為什麼國朝學界沒有把梵澄捧為大師,甚至紀念文章(遑論文集)也沒几篇?梵澄去逝才兩年,學界好像已經不記得他曾經死了,一如先生在世時學界似乎不記得他還活著。

稍一想,答案是明擺著的:梵澄沒有學生(當然也就不會有學生的學生)。

有學生就會成為大師?魯迅有許多學生,迄今還不斷有人爭當他的學生。梵澄算得上貨真價實的魯迅弟子,卻偏偏不喜歡張揚與魯迅的師生情。筆者孤陋寡聞,知道梵澄時(筆者在八十年代初讀過梵澄四十年代發表的譯文),還不曉得他是魯迅的私淑。梵澄之為學術大師,並非因為他曾經是魯迅的學生。梵澄四十出頭才開始學梵文。其時梵澄在印度南方的阿羅頻多學院,生活困苦,有時不得不靠寫點字畫賣來換煙抽。《瑜珈論》(多卷本)、《薄迦梵歌》、《由誰奧義書》等,就是這個時候翻譯的。生活困苦也許並非學術的最大障礙,重要的是有精神熱情的自由。

筆者沒見過梵澄先生。讀過《神聖人生論》後(當然沒有讀明白,《五十奧義書》則不敢開卷),曾經向一位研究印度佛學的朋友打聽梵澄其人。朋友興奮地描繪說,梵澄喜歡著白色長衫,瘦骨嶙峋──或者說一身道骨仙風。我請教梵澄學述的高明,朋友就一臉茫然起來……

依其早年的尼采翻譯和後來迻譯的印度哲學要藉,我猜梵澄學術一心所系,乃晚年發表的《陸王學述》(上海遠東版1994)一書副題所示:“一系精神哲學”。梵澄致青年友人的信可以印證我的猜側:“鄙人之所以提倡陸、王者,以其與室利、阿羅頻多之學多有契合處”(引自陸灝,〈吉光片羽:回憶徐梵澄先生〉,載《文匯讀書週報》,2000、5、6)。無論陸、王還是阿羅頻多,在梵澄眼里都是聖人。所謂聖人,並非宗教意義上的救世主,而是梵澄所謂哲人──梵澄對尼采的看法可以佐證:“尼采正是反對若干以救世主自命的人物”(引自陸灝前揭文)。

要理解梵澄的“精神哲學”觀,僅僅看他的譯作恐怕不夠。1979年,梵澄從印度回到故鄉,得知有帛書《老子》兩種,“亟求得讀之,以驚以喜……遂就全部老子哲學為之解”(《老子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1,以下僅注頁碼)。詮解古典思想文本,同樣是一種翻譯──廖平所謂“豎譯”。通過這類翻譯,我想可能更容易窺見梵澄的“精神哲學”面目之一斑。梵澄在世最後十年,社科院宗教所學術祕書孫波先生經常照料他,平淡時光把兩人消磨成了摯友。前不久,孫波兄對筆者說,《老子臆解》出版後,學界一直沒有批評文章,梵澄生前曾經對此表示過遺憾。梵澄的撰述有好几種,偏偏在意學界對《老子臆解》沒有反應,可見他自己很看重這本小書。

果然,在“德經”開篇處,梵澄便說到前面提及的哲人與宗教家的差異。經上有“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梵澄說,把“前識者”理解為“先知”,就搞錯了。先知屬於所謂救世主一類,是真正的宗教家,所謂“前識者”,連宗教家的傳言也算不上,不過“無緣而妄意度也”(韓非子語),屬於用鬼神、時日、卜巫疑眾害民一類,按古“王制”,搞“前識”這號人當屬格殺勿論者之列(頁57)。不過,梵澄接下來說,老子對如此“以其流毒於生民者大”的邪門歪道“猶有寬大之意”。似乎鬼神、時日、卜巫一類雖然在哲人看來要不得,但如此封建迷信也是民眾的食糧,沒有必要趕盡殺絕。重要的是得辨明:哲人不搞這類邪門歪道,精神哲學不是“前識者”一類。正是在這裡,梵澄禮讚了宋明儒(頁58)。陸、王是“一系精神哲學”中人,老子堪稱精神哲學這“一系”的鼻祖之一。

在中國古學經典中,《老子》一書沒有“經”的名位,卻有“經”的實際地位。《老子》的授受起源至少不比儒家經書晚,從漢代到近代,歷代《老子》注釋足以比美儒家經師傳授經傳(張舜徵,《周秦道論發微》,中華書局1982,頁93-94;亦參《中國老學史》,福建人民版2000)。《老子臆解》由校詁文字和“臆解”義理兩部分構成,以後者為主。與其說《老子臆解》是《老子》校釋方面的新成就,不如說是一個值得認真閱讀的哲學事件。這並非是說,梵澄在校詁文字方面功夫不力。用古字義和古人的解釋來校詁《老子》中的字義,梵澄用心其實頗深。比如,《老子》通行本首句“道可道,非恆道”,歷來強說者代不乏人。梵澄注意到,帛書《老子》兩種皆有“也”字,“也”古為疑問詞,同“邪”亦即“耶”;據此,梵澄將這句經文句逗為自問句:“道,可道也【耶】?非恆道也【耶】?名,可名也【耶】?非恆名也【耶】?”古哲文字,一字千斤,果然如此。晚出的古藉學大家的帛書《老子》校釋,雖然列出種種古人詮解,卻未見留意這不起眼的“也”字(參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戴維,《帛書老子校釋》,岳麓書社1998)。

帛書《老子》出後,《老子》研究天翻地覆。從篇次順序、分章到字句的錯脫衍,今本《老子》無不受到質疑(據說,今本《老子》十句中就有一句走樣。參見尹振環,《帛書老子與老子術》,貴州人民版2000,頁66-101)。可沒過多久,郭店楚簡本《老子》出土,學界又紛傳帛書《老子》也要不得──加油添醋、任意刪改處不少(參見郭沂《郭店楚簡與先秦學術思想》中的楚簡《老子》校釋一章,上海教育版2001)。

《老子》真本何在?古人真的像我們今人想像的那樣敢加油添醋、任意刪改?從楚簡本經帛書本到王弼本,會不會經歷了一個複雜、艱難的整理編輯過程(參見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中的穩當辯析,東方版2001,頁40-72)?倘若如此,經漢以後歷代學者校刊整理的王弼本並非全無可取。再說,漢以後在歷史傳衍中產生過思想性影響的,乃出於漢唐的今本。如果要接上《老子》的義理解釋史,看來還得像梵澄那樣主要依據出於漢唐的今本。

即便根據帛書本整理出一個“真正順序”的《老子》文本,《老子》並非就成了邏輯聯貫的哲學論文。梵澄沒有著意要給《老子》“臆解”出一個周全的體系(諸如“人性論”、宇宙論、政治學說之類),而是隨文詮解。這種看似隨意的詮解,並非沒有依循一定的解釋原則。梵澄給自己提出的解釋原則是:“解明書中之義理,恰如其分,適可而止”(參見“序”文)。

既然如此,何以名為“臆解”?與坊間各種《老子》校釋本相較,梵澄沒有著意收羅歷代各家注疏,然後下以己意,更多在於旁通儒家教誨,甚至旁通西洋哲學和宗教(凡十餘見,提到柏拉圖、耶蘇、康德等西方聖人),間或參映印度佛學思想。梵澄一生與中西印經典打交道,對於西學,不僅涉獵西洋哲學,也用心於基督教。據說,梵澄先生晚年曾起心用文言體據希臘文和拉丁文重譯《聖經》──偉哉次念!雖然此功未竟,《老子臆解》中還是留下了用文言體譯福音書中“基督”之言的痕跡(頁101)。不過,《老子臆解》主要並非意在打通中西學,而是打通中學──打通老氏與儒家,不廢莊子和墨家,不僅不理會所謂黃老學與莊學的區分,也不理會“六家要旨”的區分。梵澄相信,“其時諸子百家之分割未嚴,而古之道術原有同者”(頁86)。所謂“恰如其分”,也許首先指“恰如其分”地把握先秦時期六家同有的“古之道術”的要核。

“古之道術”的要核是否就是梵澄後來標舉的“一系精神哲學”的源頭?“古之道術”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學術”,而是救濟天下的政教之術;“先秦諸子,無不欲以其道濟天下”,即便倡言逍遙物外的莊子也不例外(頁43)。河上注“常道”為“經術政教之道也,非自然長生之道也”(參見高明前揭書,頁222),可以証明古人知道《德道經》講的是政教之術(張舜徵前揭書中所謂“南面術”)。梵澄標舉的不是“精神哲學”嗎?未必“精神哲學”就是政教之術?梵澄迻譯尼采、阿羅頻多和述陸王學無異於暗中搞政治哲學?再說,又該如何從政教術來理解《老子》中用得玄乎其玄的“道”、“無”、“象”一類語詞?

《老子》通常被看成中國哲學原典第一個範本,也就是說,是第一個以一個人的名字命名的著作。盡管《老子》實際上仍然很可能由所謂“兩個老子”寫成,“老子”畢竟已是兩千多年不易的個體形象。對於今天的漢語思想來說,這形象就是“哲人”。初看起來,梵澄與這類老子形象的理解相差不多:“老子蓋由洞明歷史而成其超上哲學者”(頁26)。既然如此,《老子》義理又如何一個政教之術法呢?梵澄已經明確說了,所謂“還淳返樸之道”不能理解為宗教的“道”。但“還淳返樸之道”就是政教之“道術”?後世追隨老子想還淳返樸的人,難道都是有心經營政教之術者?道教士肯定不會同意。任法融道長就說,《老子》所謂“道”,“實為陰陽未判之前的混元無極”(任法融,《道德經釋義》,三秦版1988,頁11)。梵澄稱老子為哲人是什麼意思?未必救濟天下的政教之術就是今天所謂中國的哲學?

“哲學”一說中國古代思想中沒有,這個詞據說是近代日人為翻譯西洋的Philosophia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如果把老子稱為“哲人”,是否意味著他就是柏拉圖、亞理士多德一類形而上學家?在“臆解”不可言說的“道”時,梵澄覺得,老子與柏拉圖在推理方面確有相似之處(頁36)。而且,《老子》五千言好像确有不少地方說到形而上的東西。真正堪稱精通西文的梵澄說,漢語和西語各有千秋,漢語勝於西語的地方不少,但就形而上學語言而論,不一定如此。經上有“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順眾父。吾何以知眾父之然也?”梵澄解釋說,這裡所謂“眾父”,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萬有”或“萬事萬物”;至於“眾父”之後的“然”,用今天已經西化的漢語來講,則當為“是”或者“此存在之為此存在”,因此就不如西文“Being或L’etre或das Sein”來得便當(頁30)。當代泰西大哲海德格爾曾指望通過Sein打通與中國古老思想接榫的關節,而且事關救濟天下的政教大事──海德格爾認真研讀過的,恰恰是《老子》五千言(可能還有莊子)。這樣看來,說老子是柏拉圖、海德格爾一類西方形而上學家,似乎錯不到哪裡去。

梵澄“適可而止”。他並未斷言《老子》五千言是西方意義上的形而上學書。相反,梵澄在多個地方指出,對老子思想最大的誤解,莫過於把“無”當成了一個形而上學概念。經上有很像形而上學的“有生於無”句,某權威論者以為,這是“中國哲學史的第一座里程碑”,因為“無”這個詞在老子那里具有“總括萬有的特點”。梵澄卻以為,“無”說的不是“宇宙之如何形成”,而是說萬有生於時空之“虛”地。老子並沒有追究物質“何至而起”一類的形而上學或“宇宙創化論”問題,也不像西方宗教家那樣,要給世界的創造者一個名稱(頁62、頁75)。對於宇宙的本源,老子的意思不是不能說、不可道,因而要說得神秘兮兮,而是根本無從曉得,因此不需要問。今本《德經》中有“以道蒞天下”句,帛書乙本寫為“以道立天下”。在這裡,梵澄對文義的解釋依從了帛書本,理由是義理性的,而非因為帛書本更古:“以道立天下”表明道在天下之內,而“以道蒞天下”似乎道在天下以外(頁88)。在梵澄看來,老子的意思頗近西洋某些哲人,如果非得要對“道”或“一”作直接陳述,老子當然只能說“微、希、夷”,有如康德的“Ding-an-sich,終不可得”,或者如柏拉圖所謂洞穴人在幽暗中借洞穴外的微光看到壁上的影像(頁19,參頁47)。

不過,梵澄拒絕按“宇宙論”式的形而上學詮解《老子》,並非首先依據西洋哲學,而是依據某種中國的“哲學”:將老子玄學化的王弼被當今流行的哲學史書定性為形而上學大家,梵澄則以為,王弼雖然大談“有本於無”,實際上要說的恰是“就哲學言,絕對之無蓋不可有”(頁15)。用西洋哲學觀來詮解中國古典思想文本,幾乎是現代中國思想的世紀性特徵。正如不難看到的那樣,如此對中國經典的西化詮解──無論新實在主義、康德主義、黑格爾主義、新老馬克思主義、弗洛依德主義抑或海德格爾主義的詮解,不少時候讓人覺得實在有點過份。儒學不是“理念”哲學(形而上學)──也不是宗教(神學),而是禮法學。國學家跟著西學講國學不懂分寸已久。梵澄不屬於這類現代化的中國哲人,參証西洋哲學詮解中國古學時,他懂得守分寸,“適可而止”。

《老子》五千言雖然顯得蕪雜甚至不成條貫,畢竟有一個基本題旨或者說寫作(編輯)意圖。梵澄多次提到,《老子》一書為“侯王”而作,“侯王”就是“聖人”(頁23、24、50、59、101)。“道經”章首句中的“道”,在梵澄看來,就是侯王“化天下”之“道”(頁3)。這樣一來,如何與梵澄所謂的老子“哲人”身份相一致?

要搞清《老子》五千言的寫作(編輯)意圖,不僅得弄明白誰在說、說的是什麼,還得搞清楚它預設的言說對象是誰。這些問題對老子的“哲人”身份問題非常重要,也對我們要弄清楚梵澄所謂老氏“精神哲學”的含義非常緊要。

據統計,《老子》中“聖人”一詞凡二十五見,還有“我”、“吾”一類主詞(凡二十四見)──“只有聖人、聖君方敢當其稱”(尹振環前揭書,頁114注釋),加起來共四十九見。是不是可以由此斷定,《老子》作者意識到自己是聖人,而預設的聽者對象則為同“道”──也是聖人?倘若如此,《老子》就是講聖人的書,或者說聖人寫給聖人的書。如果《老子》中的“聖人”就是“侯王”,是否可以說,《老子》五千言講的是如何當侯王,是侯王寫給潛在的侯王的書。

中國古代沒有“哲人”一說。梵澄說《老子》中的“聖人”(“侯王”)就是“哲人”,是否意味著西洋所謂“哲人”就是中國古代所謂“侯王”?這不是筆者也想來參証一番西洋,而是梵澄在參証。幸運的是,這一次梵澄有明確說法:老子理想中的治國之人就是“聖人”,“與古希臘哲學言聖王”相同(頁33)。古希臘哲人中誰在講“聖王”?業內人士都曉得,是柏拉圖在大談所謂Philosopher-king。柏拉圖在說到“善的Idea是最大的知識問題”一類話題時,談話的主題正是哲人是否應該“當城邦的領袖”(《理想國》,468b)。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對這問題的回答起初滿猶豫,因為他覺得,“大多數哲學家變壞是不可避免的”(《理想國》,489v)。盡管如此,蘇格拉底還是認為,如果“極少數未腐敗”的哲人治理城邦的話,“無論城市、國家還是個人才能達到完善”(《理想國》,499c-d)。說到底,在《理想國》中的蘇格拉底看來,“極少數未腐敗”的哲人治理城邦畢竟理想而已。懂西學的梵澄對此顯然知道得很清楚:“倘使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豈不可期郅治?然此理想而已,自古未嘗見於實事,東西方皆然”(頁5)。

如果梵澄先生還在世,我想他一定不會對我在此提出一點兒異議不高興。賢者在位“自古未嘗見於實事”,恐怕不符合先生崇尚的儒家教誨。按我所知道的儒家教誨的一點皮毛,儒家向來稱頌三代為聖王之治──賢者在位至少是儒家相信的歷史事實。

倘若如此,中國古代的“哲人”(聖人)就可能並非柏拉圖的“哲人-王”。因為,“哲人”在中國古代政體一開始就在“王位”,而非柏拉圖的“哲人”想是否應和如何得王位。周公無疑是儒家聖王,不僅是理想中的,也是歷史事實上的。當年周公見舉國上下耽於宴飲,憂心如焚,發了篇禁酒通喻(《尚書、酒誥》)。其中說:“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自成燙咸至於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飲?”在這裡,周公已經開出了歷史上值得稱頌的聖王清單,稱為“先哲王”。所謂“哲王”,就是“畏天明命,下及小民,惟行其德,執其敬”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頁378)。“哲”的原初含義為“畏天明命”、“惟行其德”,這不就是梵澄先生所指的“精神”?

梵澄作《老子臆解》時已經年過七旬,年紀大了下筆可能走神。實際上梵澄當然知道“一系精神哲學”源於先王:“精神哲學溯源當在孔子以前,易經時代或當殷之末世”(《陸王學述》,頁22)。“睿哲”本來是用來描述聖王舜的(《尚書、舜典》:帝舜“睿哲文明,溫恭允塞”),中國的“哲人”原祖不是像巴門尼德那樣寫教誨詩、或像蘇格拉底那樣耍嘴皮子、或像柏拉圖那樣寫戲劇的人,而是像周公發誥示那樣制禮作樂當王的人──文王演八卦,“王者之跡熄而《詩》亡”(《孟子、離婁下》)。春秋之際,“哲人”與王位分離,才有了“哲人”要當王的問題出來(孟子所謂“詩亡然後《春秋》作”,公羊子所謂孔子“以春秋當新王”),那是後話,起碼在老子的時候,聖人(“哲人”)與侯王的身份還沒有德位分離。

梵澄注意到,老子大“王”,稱為與“道”、“天”、“地”齊的“國中四大”(頁37);可見老子重的是“侯王”而非“禮”。這並非意味著禮法對於老子來說不重要,毋寧說,由于聖人與侯王還是一體──德位沒有分離,也就不存在要“復禮”或“隆禮”的問題──聖人失王位後,才有必要竭力主張禮法的首要性──正如柏拉圖筆下要當王的哲人會主張禮法的首要性。聖人在王位,聖人就是禮法的制作者──所謂“王法”。“封建之制,一人為君主而萬事取決焉”;對於梵澄來說,人世間有“王”天經地義,這個人之主應該在“德量、識度、才智、學術”等方面都超過“眾人”;即便在今天,“事大人多,必有一人為之主”,只不過這人之主“必由大眾成之”(頁50)。現代民主政體與古代“侯王”政體的差別,僅僅在於“侯王”“必由大眾成之”,并沒有改變“必有一人為之主”的統治事實和治人者必須有“德”的前提。所謂“南面術”的名稱只是在今天的知識份子耳朵里聽起來才不舒服,其實,它的含義就是“精神哲學”。

梵澄表面上講“精神哲學”,實際上講為人之主的事情,是為了讓今天的知識份子聽起來舒服?未必如此。侯王必是聖人,為人主者必法天(畏天明命)而行(惟行其德,執其敬);為王者得有很高修養,“得一”就是“體此一”(頁59)。所謂體“一”,用今天的話說,當然是所謂“精神哲學”的功夫。

侯王是治者,民是被治者。侯王即聖人、聖人即“治國之侯王而明聖者”(頁88)。既然《老子》是侯王寫給侯王的話,就不會不明講治民的事情。果然,《老子》中涉及聖人的語詞凡四十九見,“民”及其相關語詞為數也不少(“民”34見、“百姓”5見、“眾人”4見,凡43見)。對聖人(侯王)來說,“可欲”的自然是“化天下”。這裡沒有什麼現代自由民主論的所謂“中國資源”,而是明明白白的人主論。梵澄為“邦利器不可以示人”辯解,說這並非要“教人用此機以陷人”,“醫言堇可以殺人,非教人以飲堇也,教人免於其禍也”(頁51-52)。梵澄在這裡將“邦利器”比做醫生的話,是否有特別用意──“國家醫生”,就不便猜側了。對梵澄《老子臆解》的詮解,也得遵循其自身的解釋原則──“適可而止”。

《莊子、天道》篇起首講到虛靜為“帝王之德”,與《老子》書中的說法完全一致,而且明確說,這就是先哲王(堯舜)的“德”。可是,《天道》篇接下來說,虛靜這一原本處於在上之位的“帝王之德”,現在也可以是處於在下之位的人“之德”,甚至可以是“退居而閑游”者或“進為而撫世”者“之德”。差別在於,聖人處於上位時,虛靜便是“帝王之德”;如今,聖人處於下位,虛靜便成了“玄聖素王”之德。老子和孔子在這裡並稱,顯得不那麼恰當。老子仍然在上位,可以說是承先哲王的後哲王,因而是“玄聖”;孔子已經處於下位,不再是哲王,至多是潛在的哲王(素王)。

但古人不大可能隨便把老子和孔子擺在一起,“玄聖素王”的並稱對於《天道》篇的作者來說可能有深意。經歷過晚周的歷史政治事變,聖人的生存位置發生了根本變化──不再有王位。問題是,無論聖人在歷史中的生存位置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聖人必須葆有“致虛靜”的“德”,否則,聖人不復為聖人。

聽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有這麼一件事情。一天,毛主席邀請几位民主派耆老到家中茶敘,有位耆老忽然壯起膽子問:如果今天梵澄的老師還活著,會怎樣?主席笑瞇瞇地回答:要麼他識時務,要麼請他去該去的地方。

這故事八成是編出來的,姑妄聽之。但什麼叫“識時務”?或者問,聖人失去王位之後,“精神哲學”該是什麼樣子?

聖人的智慧是“道”,其貌如水一樣平靜──老子善用比喻,“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居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矣”。《老子》書中類似的話表明,老子很可能已經意識到聖人的生存位置發生了變化。如果聖人仍然是侯王──處於上位,何以會有“居眾人之所惡”的問題出來?梵澄對老子講的聖人在世不可與人爭的事情非常在意,多次提到聖人的虛靜(頁6,參頁10、98)。這也許意味著,“精神哲學”失去王位後已經“居眾人之所惡”,因而,聖人必須善於隱藏自己的才智。聖人“深藏若虛”不僅因為“明哲保身”是聖人的天性──聖人懂得知人知世可能禍及自身(頁75);更重要的是,才智這種東西對於人民來講有害無益;“人未有無明無智而能為惡者,其為惡,乃用其明其智之不當耳”(頁39)。即便到了當今的民主時代,這問題依然還在,甚至更為嚴重,因為“民智已開”──“如今西方的犯罪者,很少是無知無識的人,多是知識份子,而且精明能幹,技術高強”(《陸王學述》,頁49)。梵澄甚至明確表示贊同陸象山的看法,對有的人不能“以學問傳授之”,否則無異於“假寇兵,齍盜糧”。聯想到《老子》書中那些被指為所謂“愚民政策”的話,可以推想,雖然《老子》書是侯王寫給侯王的,但老子已經意識到,能讀書的已經不僅僅是有才器成聖之人了。果然,到老子的學生孔子,聖人的寫作方式明顯變了──孔子作《春秋》、撰《孝敬》──到司馬遷,索性只寫史書,史學從此成為中國“哲學”之大宗。

梵澄先生回到北京後,編文化時報的青年友人陸灝請他“繼續寫點當年為《申報》自由談寫的那類雜文,并建議把當年的文章結集出版”。梵澄回信說:

日月出矣,爝火不息;刻舟求劍,其可得乎?時過一甲子,而足下猶以“自由談”為言,陳年日曆,何所用之?若謂陳言猶不無可采者,此則依乎所言是否尚有真理。斯可見於學術派與新聞派之辯。(引自陸灝前揭文)

聖人的“虛靜”──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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