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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志耘 北京语言大学语言所所长
来源:作者惠赐
[center]一 古丈县[/center]
[center] [/center][center]照片1 古丈县从张红《湖南省地图册》翻拍[/center]
[center]2004年6月7日[/center]
古丈县位于湖南省西部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我先从北京坐飞机到长沙,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陈晖老师会合,然后一起从长沙坐火车去古丈。陈晖事先通过湖南省民政厅的熟人,联系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政局的干部,所以尽管我们的车票是买到古丈的,湘西州民政局的田主任却一定要我们在吉首(湘西州政府所在地,古丈的前一站)下车,然后由他们派汽车送我们去古丈。
早上六点,我们乘坐的由长沙开往张家界的N733次火车到达吉首。走到出站口时,忽闻锣鼓喧天。只见站前广场上十来个大鼓一字排开,身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女性正在起劲地敲鼓。我们出来调查方言,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么隆重的场面。我心想:“该不会是来迎接我们的吧?”仔细一看,旁边的红色条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参加全国药品交易会的各地嘉宾!”
坐上田主任的汽车,我们向古丈前进。吉首离古丈几十公里,路面很好,不过全是山路。因为还是早晨,所以雾很大,公路上能见度很低,我心里有点担心。不过司机毫不为怪,他说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有时比这还厉害。我这才想起,来之前看到的介绍古丈的资料上说古丈毛尖名列全国十大名茶,想必与这山和雾有关。
七点钟到达古丈,县城里一片寂静,这个城市似乎还没醒过来。我们找了一家小店,各吃了一碗米粉。他们三人都放了很多干的、湿的辣椒,我一点都不敢放,怕肚子受不了这刺激。吃完早饭才七点多,县民政局还没开门呢。田主任提议说:“要不我们到王村去转一圈?一个半小时就能回来,不会耽误你们工作的。”王村镇就是刘晓庆拍《芙蓉镇》的地方,如今已成为旅游热点——现在很多人干脆把它叫做“芙蓉镇”了。多年前,全国汉语方言学会年会在附近的大庸(现在改名叫“张家界”了)举行,会后有不少代表去了王村,还到猛洞河漂流,我没去。没想到这次还有机会去王村,似乎是意外的收获,而且陈晖也没去过,我们欣然同意。于是掉转车头,向王村进发。
王村位于永顺县境内,但与古丈县仅一河之隔,王村的对面就是古丈县的河西乡。汽车经古丈县北部的罗依溪镇很快到达王村。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几乎没有游人,不过店铺差不多都已经开门了。一进入那条很有些名气的青石板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大石碑,上书“正宗电影《芙蓉镇》米豆腐店”几个大字,我赶紧拍照。但没走几步,又是一个“电影《芙蓉镇》正宗米豆腐店”的招牌,抬头一看,前面更多。
王村也有一些颇具特色的建筑,不过房屋新旧夹杂,道路弯曲不平,街道两边全是店铺,显得很凌乱,使人感觉不到千年古镇应有的古韵古味。倒是在一家农民自办的“土家族文物陈列馆”里,看到了不少当地居民的传统用具,其中大多数东西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完全失传了,例如钉子鞋、小脚鞋、竹碗、木制的油盐罐之类。有一个破旧的灶台好像很有年头,拍照后走近一看,上面放着一块小小的解说牌,说是刘晓庆曾经在这个灶上做米豆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看来刘晓庆在王村的地位跟皇后差不多了。
在河边的台阶上,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卖草鞋(见照片2)。看到久违的草鞋,立刻勾起我对小时候穿着它上山砍柴割草的回忆。于是,我和卖草鞋的妇女聊了起来,得知她是王村镇里明村人。问她这一带有讲乡话的吗,没想到她说里明村就讲乡话,不过现在只有一部分老年人会讲,她不会讲。除了王村镇里明村以外,还有靠近沅陵县的镇溪、小溪两个乡也有几个村讲乡话。原来我们不知道王村这边也有乡话,今天的王村之行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center] [/center][center]照片2 草鞋[/center]
回到古丈,已是上午十点钟了,赶紧见发音人。古丈县民政局的吴良平局长已事先帮我们找来了三四位老人,一问才知道都是苗族、土家族,会讲少数民族语言,但没一个会讲乡话。可能是湘西州的领导没跟他们交待清楚,以为我们要调查少数民族语言呢。吴局长是高峰乡人,倒是讲乡话的,不过他比较年轻。我们只好向老人们了解一些当地的语言方言状况,等下午重新找人。上午的时间几乎都浪费了,心里有点愧疚。
住金税大酒店。中午吴局长请客,田主任他们饭后回吉首。
下午来了两位发音人,一位是向光训先生,高峰乡人,另一位是李正常老师,岩头寨乡白竹村人,都讲乡话。两人音系基本一致,但泥来母字向一律读[n]声母,而李逢鼻尾韵读[n]声母,逢非鼻尾韵都读[l]声母,其他只有个别的音值差异。因为杨蔚的博士论文里收了高峰的音系,所以我们决定以调查岩头寨为主。
调查了一会儿,向先生对陈晖说:“你们师大还有一个老师也在这里调查方言。”我们听了颇感惊奇,忙问是谁,他说姓伍。原来是在澳大利亚工作的伍云姬老师!真是太巧了!向先生说伍老师今天下乡去了,明天他要陪伍老师调查。他还找出了伍老师的手机号码,我们赶紧给伍老师打电话。伍老师得知我们在古丈调查,也觉得又意外又高兴。晚上,我和陈晖去新华大酒店找伍老师。一见到她,我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一起在大堂的酒吧里喝茶聊天。原来伍老师近几年每年都来古丈调查,已经连续调查了五年了,也发表了一些研究成果,例如《湖南古丈瓦乡话的音韵初探》(载丁邦新、余霭芹编《语言变化与汉语方言》)。她目前正在编一部《乡话名物词典》,打算附上实物的图片,所以要到各地村庄去拍照。她去乡下的办法是从县城雇一辆小面包车,每天150元。有时去一个地方只是为了拍一个旧式厕所,真够下功夫的。让人惊讶的是,她如此长期专注地扎根在古丈调查乡话,学界同行竟很少知道。
“乡话主要分布在沅陵西南以及溆浦、辰溪、泸溪、古丈、永顺、张家界等地与沅陵交界的地区。”(《湖南方言研究丛书》代前言第4页)
“乡话主要分布在沅陵西南部及泸溪的上堡、桑植、辰溪的船溪驿,溆浦与渭溪相连的地方,龙山、永顺等地与沅陵交界的地带,以及城步地区南山牧场的部分区域,面积约6000平方公里,人口约40万人。”(杨蔚《沅陵乡话研究》第3页)
据我们了解,乡话地区总人口约为50万人,其中现在会讲乡话的人口约为20万人。在古丈县,乡话分布在县东部与沅陵县交界的高望界林场、高峰乡、岩头寨乡、草潭乡、山枣乡,以及野竹乡的部分村,河蓬乡的苏家寨、沙平二村,罗依溪镇的坳家湖村,人口大约有三万人。古丈县的乡话大致可分两种口音,一是高峰、岩头寨等北部地区,二是山枣等南部地区。其中高峰、岩头寨一带讲乡话的人是从沅陵县迁移来的,这些地区的乡话与沅陵县乌宿乡、清水坪乡的乡话比较接近。(大面山林场、龙岩林场?)
据当地讲乡话的人说,他们的祖先是三四百年前从江西南昌府的“莲花井”迁徙而来的。但在今天的南昌地区,找不到名叫“莲花井”(有无“井”字?)的地方,在赣西与湖南交界的地方倒是有一个“莲花县”,在赣南上犹县也有一个“莲花井”,但都不是在南昌府的范围内。
古丈县除了东部是乡话地区以外,北部是土家族,南部是苗族,西部是土家族和苗族,少数民族的老人还会说自己的民族语言,但年轻人很多已经不会说了,其中土家族的汉化程度比苗族更高。古丈县的通用语言是西南官话。此外,在山枣乡(或野竹乡?)的湾沟溪、洞坪村,说一种叫做“死客”的方言。从山枣乡往南到泸溪县,有几个村说“六保话”。“死客话”和“六保话”可能都是由“乡”、“客”混杂而成的方言。
在乡话地区,中老年人都会讲乡话,但青少年已经讲不太好了。从乡话地区移居出来的人,年轻一代一般都不会讲乡话了。例如吴局长(约50岁)本人会讲乡话,但他的孩子只会讲西南官话,不会讲乡话。凡是讲乡话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几乎都会讲西南官话,现在很难找到“只会讲乡话”的人,即便在深山僻壤里也是如此。
当地人把说的意思叫做“讲”,话的意思叫做“字”,说话叫做“讲字”[3533]。在语言种类方面,把土家语叫做“土话”,把苗语叫做“苗话”,除此之外,分为“讲乡”[3555]和“讲客”[3553]两类,前者指讲乡话,后者指讲西南官话。
讲乡话的人并没有“乡话”或“瓦乡话”的自称。如果要表示这种话的类属,只能说成“我是讲乡的”之类。在这个结构里,“乡”可以算作是话的名称(与“客”相对),据此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乡话”。现在有些人使用“瓦乡话”、“瓦乡人”的名称,据说其中的“瓦”字本来是“话”字,是“讲”的意思。但我们接触到的乡话,“说”的意思并不用“话”而用“讲”。不过,据杨蔚《沅陵乡话研究》第192-193页的材料,沅陵乡话把说话叫做“话字”[5322],把说乡话叫做“话乡字”[535522],“话”字的确可用作动词。也许“瓦乡”的说法是从沅陵乡话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研究者们应该把“瓦乡”纠正为“话乡”,免得徒增许多困扰。此外,作为话的名称,“瓦乡话”一词怎么说都是没有道理的,唯一的办法还是称为“乡话”。
乡话地区的人普遍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民族,有人干脆称作“瓦乡族”,但更多的是称作“瓦乡人”,吴局长常常用“乡巴佬”作自称。据说当地人多次要求政府承认他们的民族地位,而他们的主要依据就是“乡话”这种与众不同的“语言”。1956年,王辅世先生调查了泸溪县的乡话,并于1982年在《语言研究》上发表论文《湖南泸溪瓦乡话语音》,1985在《中国语文》上发表论文《再论湖南泸溪瓦乡话是汉语方言》,认定乡话是一种汉语方言。结果招致当地人的忌恨,认为研究结论妨碍了他们成立民族的事业。据说,有的县甚至不让外地学者去调查乡话。
我曾经看过一篇题为《箱子岩下看龙腾》(作者向付和)的游记,写的是辰溪县乡话地区的事。文章说:“这里繁衍生息着一个特殊的社会群落,他们自称‘仡熊翁’。传说他们的先人五溪蛮人曾被汉朝伏波将军马援征服。为传递一些军事秘语,他们的先人便常用一种不为汉人所懂的咿唔之声交流,久而久之便衍变成了一种方言,今人称之‘瓦乡话’,也称操此方言的人作‘瓦乡人’。”且不去评论那天方夜谭式的传说,“仡熊翁”三字害我猜疑良久。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是“讲乡人”(辰溪乡话读[534444],不过当地一般要说成“讲乡的人”)的讹写!而这种不负责任的讹写往往就是很多地名、族群名称的由来。把“话乡”写作“瓦乡”已经是够乱的了,但愿这个人兽合一的“仡熊翁”千万别再流传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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