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n类“差点儿没”的固化

霜叶红

作者：邱斌 （复旦大学）
来源：http://www.ghyx.org/

[摘  要] Nn类“差点儿没”是一个固化单位，其固化过程在明清时期已经完成。“差点儿没”固化的方式尚不明确，文章提出两种可能：1、句式杂糅的固化；2、反语语用法的固化。
[关键词] 差点儿没；固化；杂糅；反语

§1引言

周一民（2003：24）指出“北京话里存在着两种重音形式的‘差点儿没VP’句式，它们的表义是相反的”。周先生将这两种“差点儿没VP”句式分别称为Nn类和Na类（如表1所示）。本文认为Nn类中的“差点儿没”是一个固化的语言单位。不同的语言使用者会把“差点儿没”说成“差点没”、“差一点没”、“差一点没有”、“差一点儿没”、“差一点儿没有”等，这些都是“差点儿没”的变体。
表1：Nn类和Na类“差点儿没VP”

	Nn类“差点儿没VP”	Na类“差点儿没VP”
企望	差点儿没买着＝没买着	差点儿没买着＝买着了
不企望	差点儿没打碎＝没打碎	差点儿没打碎＝打碎了
中性	上个月我差点儿没去上海＝没去	上个月我差点儿没去上海＝去了

固化（routinization）是指成语化（idiomatization），固化或成语化的短语能被存储并被当作一个简单单位来使用（参看Hopper，2001：64）。关于Nn类“差点儿没”，朱德熙（1959，1980）将A类否定格式（即Nn类）和B类否定格式（即Na类）中的“差一点”和“没”视为两个独立运用的词；《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版）》没有将“差点儿没”列为独立的词条，只是在“差点儿”这一词条的a项中指出“动词用肯定式或否定式，意思相同”；赵元任（1979：346）将“差一点儿没”归为多音节的“范围和数量副词”。我们倾向于赵元任的观点，认为Nn类“差点儿没”已经固化。但由于“差点儿没”没有双音节化，并且变体较多，故将其视为固定短语，这样应该更符合大多数汉语使用者的习惯。

§2Nn类“差点儿没”已经固化

现代汉语的Nn类“差点儿没”是一个已经固化的语言单位，其固化的内在理据如下：
首先，Nn类“差点儿没”结构紧密，是一个整体性很强的语言单位，不能像自由短语那样进行扩展。对此朱德熙（1959：435）早已指出：“（A类）否定格式一般不加‘就’字”。除此之外，Nn类“差点儿没”中间一般也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并且不能停顿。例如（1）中的“差点没”人们一般是把它当作一个整体单位来对待的。
（1）我从她俩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王朔《永失我爱》）
其次，Nn类“差点儿没”是一个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关于这一点，周一民（2003：28）指出：“在Nn中，‘差点儿没VP’的‘差点儿’并不是直接修饰VP的，而是和‘没’组合后再修饰VP的，组合层次是‘（差点儿+没）+VP’”。周先生将Nn类“差点儿没VP”的组合层次分析为“（差点儿+没）+VP”，这表明他认为“差点儿没VP”的直接成分有两个，一是“差点儿没”，一是“VP”。据此可以认定Nn类“差点儿没”是一个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它是作为一个整体单位去充当句子成分的。例如（2）中的“差一点没”独立充当状语修饰说明“叫我破产”。
（2）赵姑父指着李静说：“念了五六年书，今天买皮鞋，明天买白帽子，书钱花得不多，零七八碎差一点没叫我破产，我的老天爷！”（老舍《老张的哲学》）
另外，将Nn类“差点儿没”视为固定语符合句法规则，便于教学。一般认为，Nn类“差点儿没”中的“没”是赘余的。如果将Nn类“差点儿没”中的“差点儿”和“没”看作是两个独立运用的词的组合，这不符合双重否定规则得出肯定的句法规则；而如果换个角度将“差点儿没”看作是一个固定语，成分赘余的问题就不是句法问题，而是词法问题，这与句法规则不冲突。将Nn类“差点儿没”视为固定语有助于简化句法规则，也有助于进行解释和教学。

§3“差点儿没”固化的时期

我们考察了先秦至明清的文献资料，发现有四部小说（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石玉昆《七侠五义》、石玉昆《小五义》、郭则《红楼真梦》）出现了含有“差点儿没”的句子，并且所有含有“差点儿没”的句子都是Nn类。例（3-6）中的“差一点没”、“差一点儿没”、“差点没”与我们前文所论述的作为固定短语的“差点儿没”的句法语义特点完全相同，因此我们认定这些“差点儿没”已经固化。
（3）看不见狄周么？与他甚么相干？只为他合尤厨子拧成一股，看他洒泼不管他，也就差一点没劈杀了哩！《醒世姻缘传·第五十五回》
（4）今日奉大王之命前来与你老上坟，差一点儿没叫人把我毁了！《七侠五义·第一百四回》
（5）蒋爷一瞧，差点没吓掉了魂儿。《小五义·第七回》
（6）白天夜里磨折我还不算，差点没被他害死。《红楼真梦·第十二回》
这四部小说中写作年代较早的是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该小说一般被认为是明末清初写成的作品，据此我们认定“差点儿没”的固化在明清时期已经完成。至于这些“差点儿没”是不是最早的，有待于今后研究的证实。我们考察的元朝及之前的文献资料没有出现“差点儿没”，甚至连“差一点（儿）”、“差点儿”等都没有。我们搜索到的元朝及以前出现的“差点”都是“差（chāi）点”的意思，不同于“差点儿”。例如（7）。
（7）掌领五校之属，以备宿卫，以从师役，总其戎具、资粮、差点、教习之法令。《唐六典·卷二十五·诸卫府》

§4“差点儿没”固化的可能方式

既然Nn类“差点儿没”是一个已经固化的语言单位，那它是怎么来的？其固化的方式如何？这是必须解决的问题。但遗憾的是目前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能说明其确切来源及固化方式，我们只能提出一些假设性的想法。Nn类“差点儿没”可能由如下两种途径固化而来，当然也不排除有其他途径的可能。
1、Nn类“差点儿没VP”由句式杂糅固化而来。杂糅是将表达相同语义但是格式不同的两种句式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新的句式。Nn类“差点儿没VP”有可能是由“差点儿VP”和“差点儿，没VP”这两种近似句式杂糅而来的。
支持“杂糅说”的理由如下：从语音形式上，这三种结构相似。Nn类“差点儿没VP”和“差点儿VP”相比只多了一个音节“没”；Nn类“差点儿没VP”和“差点儿，没VP”相比差异主要在于一处停顿，Nn类“差点儿没VP”没停顿，“差点儿，没VP”有一处停顿。从语义上看，这三种结构的语义具有相同或相似关系。Nn类“差点儿没VP”的意思等于“差点儿VP”；Nn类“差点儿没VP”和“差点儿，没VP”的真值条件语义相同，都是指“接近VP并且没VP”。另外，Nn类“差点儿没VP”直接由“差点儿，没VP”固化而来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两种结构之间的转换不自由。有些“差点儿，没VP”结构的句子转换成Nn类“差点儿没VP”后语义不通，句子很难被接受，例如（8）不能说成“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有些Nn类“差点儿没VP”结构的句子转换成“差点儿，没VP”后语义也不通，句子很难被接受，例如（9）不能说成“你忘了那一遭为你说舌头差一点儿，没打杀呀？”。
（8）丁小鲁说：“不过笑完是更大的忧郁和期待，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9）你忘了那一遭为你说舌头差一点儿没打杀呀？《醒世姻缘传·第六十六回》
虽然杂糅往往被认为是不合语法的格式，但杂糅的格式被大量反复地使用之后有可能成为通行的用法。并且语言事实证明，不是所有的固定语的格式都必须合于语法，汉语中存在一些不合语法的固定语格式，比如“慢条斯理”、“乱七八糟”等。所以说，Nn类“差点儿没”完全有可能由句式杂糅而来。
2、Nn类“差点儿没VP”由反语语用法固化而来。所谓反语语用法就是说反话，即句子的意思和说话人想表达的意思相反。Nn类“差点儿没”可能经历了如下的固化过程：在Nn类句式的“差点儿没”固化之前，有一种Na类“差点儿没VP”句子用作反语的修辞格用法，后来这种用法的反语语气淡化但格式保留下来，最终形成固定语“差点儿没”。
支持“反语说”的理由如下：从语音形式上看，两种结构相似。Nn类“差点儿没VP”与Na类“差点儿没VP”只在于词语重音上的微小差异（参看周一民，2003）。从意义上看，Nn类“差点儿没VP”与Na类“差点儿没VP”的反语有相通之处。两类用法的意思只是语气上有所不同，前者缺少反语常有的讽刺挖苦含蓄等语气。例（10）中说话者想表达的意思是“差点把你的猫尿闭出来”，但他选择的词语组合是“差点把你的猫尿没闭出来”，多了一个“没”，因而语义与他想表达的正好相反，所以说这是反话。例（10）的“差点把你的猫尿没闭出来”也可以说成“差点没把你的猫尿闭出来”，我们认为，最初的时候这两种表达法都是反语用法，后来人们在习得这种反语用法时导致了反语语气的脱落，“差点儿没”也因而固化，所以人们就不觉得这是反语了，例如（11）。
（10）当初在陷空岛将你囚在通天窟，改名叫闭死猫，差点把你的猫尿没闭出来。《小五义·第十五回》
（11）看看！这是镰刀砍的，差一点没丧了命！《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五回》
为什么Na类“差点儿没VP”句子的反语语气会淡化？首先，从语用礼貌准则来看，有些Na类“差点儿没VP”的反语用法带有讽刺挖苦的语气，这有悖于会话中的礼貌准则，人们在习用这种用法时，受礼貌准则的制约，有可能导致反语语气的淡化。其次，从语言习得的角度来看，反语语气必须在一定的语境中才能体会，脱离了语境之后，反语语气较难记录和转述，这会直接导致其在习得过程中淡化。
淡化了反语语气的句子格式为什么会保留？从语言习得心理来看，人们往往喜欢使用一些特殊用法；另外，我们通过语料的分析和统计得出表2，表2证实Nn类“差点儿没”后接的VP一般是“不企望类”或“中性类”的，而Na类“差点儿没”后接的VP一般是“企望类”的，人们在使用Nn类和Na类句子时语义上一般不会混淆，这说明Nn类格式有其独立的使用空间，从而为这类格式的保留提供了可能。
表2：Nn类和 Na类“差点儿没VP”的语义分布①

	Nn类“差一点没VP”		Na类“差一点没VP”
	明清	当代	明清	当代
企望类VP的分布	－	－	－	100%（14）
不企望类VP的分布	100%（19）	96.6%（141）	－	－
中性VP的分布	－	3.4%（5）	－	－

§5余论：“差点儿没”同相近词语的关系

为了深化对“差点儿没”的认识，我们根据VP事件的性质对“差点儿VP”、Na类“差点儿没VP”、“险些VP”、Nn类“险些没VP”、Na类“险些没VP”等格式句子的语义分布做了考察，数据分析说明：“差点儿VP”、“险些VP”、Nn类“险些没VP”格式句子中的VP事件主要是“不企望类VP事件”，除“差点儿VP”外，其它三种格式句子中的VP事件一般不是“企望类VP事件”；而Na类“差点儿没VP”和Na类“险些没VP”的VP事件一般是“企望类VP事件”。另外，我们按否定词是否赘余对“差点儿没P”格式（包括Nn类“差点儿没VP”、Na类“差点儿没VP”、“差点儿没NP”）和“几乎没P”格式（包括Nn类“几乎没VP”、Na类“几乎没VP”、“几乎没NP”）的句子做了考察，数据分析显示：明清时期使用较多Nn类“几乎没VP”格式在当代语料中较少出现。当代语料显示“几乎没”和Nn类“差点儿没”有比较明显的互补关系。
考察说明“差点儿”、“险些”、“几乎”、“差点儿没”、“险些没”、“几乎没”的用法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至于这些词语之间是否有渊源关系？它们在用法上有怎么样的分工？这些问题作为余论提出，留待今后讨论。另外，“几几”、“几几乎”、“险不”、“争些”等与“差点儿”有关的词语也值得注意（参看香坂顺一，1997：178）。

附注
①统计数据来自《国学宝典》之“白话小说”，“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全文检索系统（1946－2005）”以及部分当代小说散文作品。

参考文献
[1]沈家煊.“差不多”和“差点儿”[J].中国语文, 1987,(6).
[2]沈家煊.“好不”不对称用法的语义和语用解释[J].中国语文, 1994,(4).
[3]沈家煊.语用法的语法化[J].福建外语, 1998,(2).
[4]吴福祥.汉语语法化演变的几个类型学特征[J].中国语文, 2005,(6).
[5]香坂顺一.白话语汇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 1997.
[6]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79.
[7]周一民.北京话里的“差点儿没VP”句式[J].语言教学与研究, 2003,(6).
[8]朱德熙.说“差一点”[J].中国语文, 1959,(9).
[9]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0.
[10]Hopper,P.J.语法化学说[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1.
[11]Leech,G.Principles of Pragmatics[M].London; New York:Longman, 1983.



[ 本帖最后由 霜叶红 于 2006-9-23 10:32 编辑 ]

山岳

(一)他差点把我打死.(他接近把我打死了.)
     (二)他没有把我打死.(已把我打得差不多了.)
     过去我老以为这是个固定格式的病句,以为用了"差点",就不当用"没有"了.因为,"他'差'点没有"把我打死"也可分析为"他接近没有把我打死",而我本要表达的是"他接近把我打死".
     最后,把"差点"和"没有"理解为并列运用的同类意义的词藻才勉强想通了.
其实呢,我心里仍然不踏实.
    同道们也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我学术上并不孤独,心里不由得有点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