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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族詞”的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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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27 11: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黃河清
来源:http://resources.emb.gov.hk/~chinjour/76/7609.htm


       在漢語中,有些外來事物名稱前面常常加有“夷-”、“胡-”、“番-”、“西-”、“洋-”等字,如“夷情”、“胡琴”、“番薯”、“西學”、“洋房”等,其中“夷-”、“胡-”、“番-”多見于古代詞語,“西-”、“洋-”的出現比較晚一些,而“洋-”字又要比“西-”字晚。雖然“洋-”字是以上諸字中最晚出的一個,但在歷史上,由它所構成的詞語?是最多的,如“洋布”、“洋釘”、“洋行”、“洋曆”、“洋龍”、“洋樓”、“洋爐”、“洋奴”、“洋人”,等等,我們稱這類詞語爲“洋-”族詞。“洋-”族詞在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上半期,是它的鼎盛時期,僅作者收錄,這一時期的“洋-”族詞就有400多個。可是,到了後來,“洋-”族詞的數量急劇下降,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第3版)中可以查到的“洋-”族詞只有33個了。本文試圖通過對這類詞的研究,來考察“洋-”族詞的興衰,幷分析其中的原因。

1. “洋-”族詞的産生

  “洋”字可以指盛大、豐富、?多,如“洋溢”、“洋洋大觀”等。“洋”字也可以指“海域”,如“海洋”、“飄洋過海”等。“洋”字的這些用法早在宋以前就有了。後來,歐洲文化從“西洋”那邊傳了過來,“洋”字又在海域意義的基礎上,引申出了“外國的; 外國來的”這一意義。那這一意義是在什時候開始産生的?

  明末清初,是我國歷史上西方文化第一次大規模輸入的時期。在這一時期中,最早的代表人物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爲此,我們考察了利瑪竇的中文著譯。然而,在他的著譯中,不但未見“洋-”族詞的??,也未見用來指外國的、外國來的“洋”字。利瑪竇自稱“大西洋人”,這裏的“洋”仍然是海域的意義。在利瑪竇的著譯中,用來指外國的、外國來的字是“西”字,如“西士”、“西國”、“西琴”、“西字”,等等,在利瑪竇稍後,艾儒略在其著作中,也是沿用利氏的用法。在《職方外紀》(1623年)中,他除了使用利瑪竇用過的“西國”、“西士”外,還使用了“西儒”、“西舶”、“西友”、“西客”、“西樂”等詞語。在《職方外紀》的署名中,他自稱“西海艾儒略”。另外,他還著有《西學凡》一書,創造了“西學”這詞。

  這些例子都已說明,利瑪竇和艾儒略在表示西方事物時,多數使用的是“西-”族詞1,他們走的是使用“西-”族詞的路子,沒有見到他們使用“洋-”族詞的例子。

  那“洋-”族詞是什時候開始出現的?是在利瑪竇之前,還是在利瑪竇之後?提出這些問題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容易的,可是要問答它就有點難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想做一些努力。           

  我們覺得,要回答這個問題,有必要先得從“洋-”族詞在使用上的一些特點說起。“洋-”族詞一般爲中國人使用,這類詞不像是通漢語的外國傳教士創造的,像“洋傘”、“洋油”、“洋槍”、“洋炮”、“洋漆”,等等,使用這些詞語的人往往有著一種外國人所不大會有的心理——崇洋心理(有關這方面的問題將在下面第三節“‘洋-’族詞的形式和內容”中作更詳細的討論)。因此,要查考“洋-”族詞的源頭主要還得從中國人的著述中去尋找。

  查《漢語大詞典》“洋”字條,在相關義項中列有取自《紅樓夢》的例子,即《紅樓夢》第三回:“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洋罽”指的是一種外國制的毛氈)但是,在《紅樓夢》中,“洋-”族詞的使用已不只是這一例了。在該書中還見有“洋船”(指外國船,不是指海上航行的大船)、“洋緞”、“洋貨”、“洋巾”、“洋錦”、“洋漆”、“洋?番絲”(一種用絲?和毛?混合的織物)、“洋鏨”(西洋雕刻)、“洋縐”、“洋呢”,可見,在《紅樓夢》中,“洋-”族詞的使用已經十分普遍,因此,該書中出現的“洋-”族詞不會是這類詞的始見例證。

  可以相信,“洋-”族詞的出現應在《紅樓夢》之前,我們應該把目光放在清以前的文獻上。爲此,我們先是用電腦檢索了《二十四史》光盤。在《二十四史》中固然有帶“洋”字的語段,而且數量十分龐大,但是,經作者逐一仔細查看,結果沒有發現一例“洋-”族詞。後來,我們又擴大了查閱範圍——查閱了《國學寶典》光盤2 中3000多部古籍共5億多字的電子文本數據,結果發現,在這個光盤中,“洋-”族詞的最早例證見于明宋應星的《天工開物》(1637年)。該書在《甘嗜第六》篇中有《造白糖》一節,該節全文如下:

      凡閩、廣南方經冬老蔗,用車同前法。榨汁入缸,看水花爲火色。其花煎至細嫩,如煮羹沸,以手拈試,粘手則信來矣。此時尚黃黑色,將桶盛貯,凝成黑沙。然後以瓦溜(教陶家燒造)置缸上。共溜上寬下尖,底有一小孔,將草塞住,傾桶中黑沙于內。待黑沙結定,然後去孔中塞草,用黃泥水淋下。其中黑滓入缸內,溜內盡成白霜。最上一層厚五寸許,潔白异常,名曰洋糖,(西洋糖絕白美,故名。)

  雖然,《天工開物》中的這一“洋糖”,幷不是指從西洋進來的糖,而是指按書中所介紹的方法製造出來的白糖,由于它很白,像是西洋糖,這才名“洋糖”。但是,從詞語本身來講,這一“洋糖”中的“洋”字已具有了“外國的 ; 外國來的”意思。所以,這裏的“洋糖”一詞屬于“洋-”族詞,那是不容置疑的。

  儘管如此,作者仍然不能確定這《天工開物》中的“洋糖”一詞是漢語文獻中最早的用例,因爲至少有下面這樣一個?索,使之有一種可能:“洋-”族詞的出現當在《天工開物》之前。我們在上面提到過,《紅樓夢》中有過“洋漆”一詞,如該書第三回:“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 右邊幾上汝美人觚。”據周定一等人的考證,這“洋漆”,也稱“洋倭漆”。它是指明宣德年間從日本傳入的彩漆工藝3 。那,可不可以說,在明宣德年間已經有了“洋漆”、“洋倭漆”這些詞呢?如果可以的話,那“洋-”族詞在1426-1435年之間(1426年爲宣德元年,宣德朝共曆十年)就已經有了。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因爲現在各種可能都有:或許“洋-”族詞的出現是在1426-1435年這段時間之前; 或許《天工開物》中的“洋糖”一詞就是“洋-”族詞的首見例證。究竟“洋-”族詞的出現是在什時候,現在還不能下定論。但本文的意義在于,它確定了這樣一個事實:“洋-”族詞在1637年的《天工開物》中已經出現了。

  在《天工開物》之後,雖然漢語文獻中“洋-”族詞的使用還不普遍,但已零零星星地見有人在用了,下麵舉幾例:

  洋物:1720年樊守義《身見錄》:“是年八月初,始抵大西洋波爾多爾國,進海口,多有築防守炮臺,凡洋物至此,則發號炮查明報知有司,方許入。”

  洋行:《清實錄》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十一月戊戌:“粵省地窄人綢,沿海居民,大半藉洋船謀生,不獨洋行之二十六家而已。且虎門、黃埔,在在設有官兵,較之寧波之可以揚帆直直者,形勢亦异,自以仍令赴粵貿易爲正。”

  洋壺茶兒:1780年李海觀《歧路燈》第十二回:“那一日,孝移在床上睡著,臉兒向外。猛然睜開眼時,見端福兒在小爐邊,守著一洋壺茶兒,伺候著父親醒了,好潤咽喉。”

  洋磁:1797年竹溪山人《粉妝樓全傳》第十三回:“正欲起身尋他的包袱,只聽得外面?步響,走進一個小小的梅香,約有十二三歲,手中托一個小小的金漆茶盤,盤中放了一洋磁的蓋碗,碗內泡了一碗香茶。”

  洋玻璃:1796-1820年逍遙子《後紅樓夢》第九回:“良玉再三的央及他上了軟椅,慢慢的進去。進了垂花門,便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中間放著一個紫檀架座子,?起一扇赤金嵌八寶鏤空的海上三山水樂鍾,背後起一扇九尺高一方洋玻璃的屏風。”

  洋?:1820年謝清高口述,楊炳南筆錄《海錄》盎嘰哩國篇:“盎嘰哩國在麻倫呢北少西,水路順風一、二日可到。疆域、風俗與小西洋略同。土産洋?,其頭寸餘,熟食味極清酣。馬瑙、棉花、鴉片。”(這是至今爲止作者所找到的“洋?”這詞最早的書證。)

  洋表:1849年陳森《品花寶鑒》第二十九回:“一個僕婦拿著一包東西出來,付與琴言道:‘這是太太賞你的,你收了再去謝賞。’聘才見是銀鑲小刀一把,大荷包一對,小荷包一對,帕子一方,洋表一個,梅花小錠十個,牙骨真金面扇子一把,琴言收了,與聘才進去謝了賞。”

2. “洋-”族詞的興起

  “洋-”族詞的大批出現是在鴉片戰爭後至20世紀中期這段時期。那時外來事物很多,這些事物都需要有個名稱,而當時人們又不可能爲了給某個外來事物取名而“旬月躊躇”,儘快給外來事物取名在那時顯得十分迫切。而“洋-”族結構簡單,模仿這種結構造詞很方便。所以用“洋-”族詞來命名外來事物正好解?了當時社會上急需要解?的問題。就這樣,“洋-”族詞便成了當時漢語詞彙中的一個大家族:

洋白菜 洋版  洋邦  洋報  洋筆  洋表  洋兵  洋玻璃 洋簿

洋布  洋財  洋菜館 洋餐  洋操  洋産  洋場  洋車  洋秤

洋船  洋瓷  洋?  洋醋  洋刀  洋大人 洋燈  洋點心 洋釘

洋東  洋痘  洋緞  洋法  洋飯  洋販  洋房  洋肥皂 洋風篷船

洋服  洋婦  洋蚨  洋鋼  洋膏  洋狗  洋鼓  洋官  洋鬼子

洋行  洋號  洋紅  洋化  洋畫  洋話  洋花  洋槐  洋花生

洋灰  洋灰鼠 洋禍  洋火  洋貨  洋籍  洋罽  洋笳  洋?

洋匠  洋教  洋教士 洋教習 洋教員 洋街  洋界  洋巾  洋錦

洋鏡  洋酒  洋胰  洋菊  洋  洋客  洋款  洋喇叭 洋藍

洋蠟燭 洋曆  洋簾  洋綾  洋龍  洋樓  洋爐  洋輪  洋碼

洋帽  洋?  洋毛子 洋碼子 洋煤  洋煤頭 洋門  洋米  洋面

洋棉紗 洋名  洋墨水 洋畝  洋木  洋呢  洋糖  洋紐扣 洋奴

洋女  洋帕  洋派  洋炮  洋盆  洋篷  洋棚  洋瓶  洋婆

洋仆  洋葡萄 洋鋪子 洋棋  洋漆  洋氣  洋旗  洋錢  洋槍

洋鍬  洋琴  洋犬  洋圈椅 洋取燈 洋人  洋絨  洋傘  洋紗

洋扇  洋商  洋山芋 洋參  洋紳  洋式  洋市  洋師  洋石灰

洋柿子 洋薯  洋數  洋稅  洋水龍 洋鎖  洋台  洋毯  洋糖

洋桃  洋藤  洋鈿  洋鐵  洋銅  洋瓦  洋襪  洋碗  洋娃娃

洋文  洋務  洋物  洋?  洋信  洋信封 洋學  洋學堂 洋鹽

洋?槍 洋藥  洋衣  洋椅  洋醫  洋胰  洋銀  洋油  洋語

洋芋  洋員  洋圓  洋元  洋樂  洋芋艿 洋皂  洋債  洋棧

洋氈  洋針  洋紙  洋制  洋鍾  洋種  洋縐  洋燭  洋裝

洋桌  洋字  洋呢

以上一共有192個詞,是作者所收集的400多個“洋-”族詞中的一部分。這些詞基本上能見詞明義,至于那些不作解釋現已難以理解的“洋-”族詞,這裏沒有列出。作者雖然收有400多個“洋-”族詞,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在當時的漢語中,實際使用的“洋-”族詞遠不止這一些。

3. “洋-”族詞的形式和內容

  “洋-”族詞的結構有個特點,即以固有詞去構造新詞,也就是說,以已有的事物名稱加上一個“洋”字,去指稱新事物。這是用原有的知識去認識新事物的一種方法,但其條件是,必須從中國原有的事物中找到相類似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能使新事物的命名成爲可能。如“洋針”、“洋紙”、“洋槍”、“洋傘”、“洋房”、“洋漆”、“洋紗”、“洋畫”、“洋鍬”、“洋琴”、“洋肥皂”,等等,便是這樣的例子。

  “洋-”族詞對新事物的命名方法,是通過偏正結構的構詞方式來實現的,由于用這種方法創造詞語十分方便,再加上當時外來事物也確實很多,因此,“洋-”族詞是19-20世紀上半葉漢語詞彙中很具開放性的一類詞。由于“洋-”族詞絕大多數指的人和物,所以這類詞一般是“‘洋’+ 名詞”類結構。至于非“‘洋’+ 名詞”類結構的詞,那在“洋-”族詞中是十分罕見的,作者至今只發現一例:“洋化”。這個詞屬于“‘洋’+ 後綴”類結構。

  從內容上講,“洋-”族詞指物的詞遠遠多于指人的詞,而這些指物詞所指的對象多數與當時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如“洋襪”、“洋?”、“洋針”、“洋釘”、“洋油”、“洋?”、“洋蠟燭”、“洋鐵罐”、“洋芋艿”、“洋肥皂”,等等。雖然這些“洋-”族詞在現在的日常生活或書面語中已經不大使用了,但在一些老年人,尤其是說方言的老年人中間,他們時不時地還在使用,而這些老年人多數文化程度不高,有的甚至目不識丁。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洋-”族詞中有不少詞在當時尋常百姓的生活中是十分常用的,它們有著廣泛的群?基礎。因此,“洋-”族詞具有普遍性和通俗性。由于它們所指的事物多數爲具體物質,所以“洋-”族詞絕大多數爲具體名詞,抽象名詞或者意識形態方面的詞語比較少。

  通過“洋-”族詞我們還可以看到使用這類詞的那些人的心理狀態。一種是崇洋的心理。産生這種心理主要是由于洋貨具有先進性,如新穎、堅固、耐用、便捷,等等,它們往往要比土貨?,如洋傘要比中國的紙傘牢固,洋油燈要比中國的油燈4 明亮,洋布要比中國的土布精細,等等。在許多人的心理中,洋貨就是好。所以通過“洋-”族詞中的“洋”字,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人的那種崇尚、嚮往的心理5 。

  但是,在“洋-”族詞的使用中有時還透射出與上述完全相反的一種心理:這就是排斥、鄙視的心理。例如,李伯元在《官場現形記》第四十六回中所描述的那位欽差大臣童子良,他對“洋-”族詞就有一種排斥、鄙視的心理。李伯元在書中是這樣描述的:

童子良生平?有一個脾氣,最犯惡的是洋人:無論什東西,吃的、用的,凡帶著一個“洋”字,他?計不肯親近。所以他渾身上下,穿的都是鄉下人自織的粗布,洋布、洋呢之類是找不出一點的。但是到了五十多歲上,因爲生病抽上了鴉片?,再戒不脫。一天在朝房裏,有位王爺同他說笑話道:“子良,你不是犯惡洋貨嗎?你爲什抽洋?呢?”一句說話惱了他,回得家來,就把?燈、?槍統通摔掉,對家裏人說:“我從今再不吃這撈什子了!”誰知他老人家?癮很大,兩個時辰不抽,眼鼻涕就一齊來了。……到底大少爺有主意,想了一想,(對家人)道:“說了洋?,無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們只說是雲南土熬的廣膏。雲南、廣東都是中國地方,幷不是外洋來的,自然他老人家沒得說了。”家人遵命,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盤,端到房中,……照著大少爺的話回了,方才一連呼十幾口。這一頓,竟比平時多吃了三錢,方才過癮。

過了幾天,齊巧前頭同他說笑話的那位王爺請他吃飯。見面之後,童子良……說道:“童某現在不吃洋?了。……所謂戒?者,原戒的是洋藥,本不是戒的本土,……如今先從童某起,頭一個不抽洋?,拿本土來抵制他。”

童子良雖然言行不一,但我們還是看出,當時確實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洋貨有著抵觸情緒,因爲洋貨的輸入嚴重影響了中國的民族工業,它激起了不少中國人的憎恨,社會各界也因此不斷有抵制洋貨的運動發生。在這種情?下,“洋-”族詞中的諸如“洋針”、“洋?”、“洋襪”、“洋布”、“洋釘”、“洋油”、“洋肥皂”,等等,也常常是不受歡迎的詞語。而對于洋藥,中國人民更是深惡痛絕,這種情緒也反映在對“洋藥”這個詞的心理感受上。童子良雖然嗜?如命,但由于身爲朝廷命官,自以爲還是堅?抵制洋貨的人,所以他不得不擺出一副抵制洋?的姿態。他不說自己吸的是“洋藥”,只說是“本土”,雖然這兩個詞實際上指的是同一事物,但由于換了一個名稱,童子良就感到面子上過得去了,心裏也好受多了。童子良雖然沒能戒?,抵制洋藥,但他?抵制了“洋藥”這個詞!

4. “洋-”族詞的衰落

  “洋-”族詞的産生以及使用常常與它們所指事物的出現、發展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對于“洋-”族詞源流的考證,應該將它們所指事物的興衰結合起來考慮,這樣對于詞語演變歷史的描述才能更爲完善。現以“洋布”這詞爲例,試作一些溯源:
  “洋布”最早稱“西洋布”6 ,大約在18世紀末,開始見有“洋布”之稱,如1793年英使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送給乾隆皇帝的禮物清單上即有“洋布”這詞 ——《紅毛英吉利國王謹進天朝大皇帝貢件清單》:“第十九件:包裹一切雜貨。紅毛本國物産及各樣手工,如多羅尼、羽紗及別樣毯貨各項,細洋布、鋼鐵器具,共獻于大皇帝前賞收。”7 馬戛爾尼送給乾隆皇帝的洋布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布,現已無從考證,但從“細洋布”這個名稱上考慮,這種布想必要比當時中國手工製作的布更爲精細些。

  18世紀中後期至19世紀初,正是英國紡織業由手工向機器過渡的時代,那時洋布雖然也有輸入中國,但數量不多。後來隨著英國紡織工業的迅猛發展,商人和製造家都渴望到海外開拓英國棉布的新市場。8 19世紀20-30年代,英國的洋布已大批輸入中國,由于數量大,洋布的價格還不斷下跌,有時一兩個月,價格就要下降一次。據《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記載,道光甲午(1834年)正月,在廣州,40碼長的一匹布,洋銀的價格是3.5至6元,可是這種價格只維持了兩個月,到了三月份,價格就降到了3至5元,四、五兩月仍然處在這個價位9 。由于洋布的大量輸入,“洋布”這詞在漢語中就使用了開來。到了鴉片戰爭後,“洋布”這詞的使用已十分廣泛。到19世紀末,中國穿洋布的人已經占了總人口的極大多數。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朱祖榮《勸種洋棉說》雲:“子獨不見天下乎,無論通都大邑,僻壤遐陬,衣大布(土布——引者注)者不過十之二三,衣洋布者已有十之八九。”10 隨著洋布的普及,“洋布”這詞便成了尋常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用詞。

  但也是在19世紀末,中國人開始用進口棉紗仿製洋布。在湖北,張之洞引種美國棉花,推廣這種適于機械紡織的棉花品種。從此,中國人不依賴進口棉紗,自己也能用機器紡織棉布。大約到了20世紀初,“洋布”這詞的意義開始有了擴展,它不僅可以用來指外國進口的棉布,而且還可以指按外國織布方法用機器生産的國産平紋布。如1904年《東方雜志》第六期《實業》:“工藝局所有試辦工藝十種,如洋貨門,則造肥皂,織洋布,卷紙?,織毛巾、絨毯、地席、洋襪、法衫等項,土貨門,則織素花緞、常熟布、顧?等項。 ”這裏的“洋布”一詞指的就是我國生産的棉布。後來,我國的棉布廠越來越多,棉布基本上能自給了,從外國進來的洋布也比以前少多了。這種變化反映到詞語上,便是“洋布”中“洋”字的外國、外來義漸漸脫落,“洋布”只是用來指機器織的平紋布。到了現在,中國生産這種棉布更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因此,“洋布”這個詞在漢語中的存在其實現意義越來越小。《現代漢語詞典》給“洋布”一詞的釋義是“舊指機器織的平紋布”,這說明,就現在來講,“洋布”已是一種舊稱了。

  從“洋布”這一例子可以說明,“洋-”族詞在現代漢語中的逐漸消亡,有不少是因爲“洋-”族詞所指事物的消亡。而這一現象在新中國成立以後更爲普遍。新中國在毛澤東的領導下,對外實行獨立自主的政策,對內提倡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當時有句口號,叫“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于是,本來靠進口的一些東西,通過自己的努力,有的還是“土法上馬”,終于實現了國産的願望,因此,一部分東西就不需要用“洋”字來命名了。如“洋火”、“洋傘”、“洋鐵”、“洋油”、“洋紗”、“洋?”、“洋針”、“洋釘”、“洋蠟燭”、“洋肥皂”,等等,這些詞便慢慢淘汰了。

  但是,在這中間也有一些政治上的因素。例如,反對崇洋媚外是中國共産黨人的一貫主張,本來這種主張是完全正確的,但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這種主張被過分地?化,如果你張口“洋”字閉口“西”字,就會被斥之爲崇洋媚外,甚至有成爲“洋奴”的危險,那時幾乎沒有人敢說“洋-”族詞。因此,這些詞在當時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就這樣,通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語言暴力”,大批“洋-”族詞沒到幾年就銷聲匿?了。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1978年,《現代漢語詞典》出版第一版時,可以收錄的“洋-”族詞就只有37個了。這是通過“語言暴力”,消滅詞語的一個例證。

  “文化大革命”結束時,《現代漢語詞典》中只有37個“洋-”族詞了。其實,即使到了現在,“洋-”族詞仍然在不斷地?少。仍然拿《現代漢語詞典》爲例。雖然,《現代漢語詞典》第二版(1983年)與第一版的“洋-”族詞相比,收錄條數沒有變化,這一版仍然收了37個,但是到了1996年《現代漢語詞典》出版修訂第三版時,情?起了變化:在這一版本中,除了前兩個版本中的7個詞,即洋地黃、洋服、洋槐、洋火、洋姜、洋井、洋?球,同時增加了3個詞:洋房、洋貨、洋文,由于去的多,增加的少,在這一版本中,“洋-”族詞只收了33個(到了2002年的修訂第三版增補本,仍然是這個數字。),比前兩個版本少了4個。所以,從1983年到1996年,《現代漢語詞典》“洋-”族詞的收錄不是增多,而是?少,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人們在“洋-”族詞的取捨上,舍多于取。
  那,我們再來看看1996年《現代漢語詞典》所收的這33個“洋-”族詞,究竟是哪些詞?現將這些詞抄錄如下:

洋白菜 洋布  洋財  洋場  洋車  洋瓷  洋?  洋緞  洋房

洋橄欖 洋鎬  洋鬼子 洋行  洋紅  洋灰  洋貨  洋?  洋碼子

洋奴  洋氣  洋錢  洋琴  洋人  洋嗓子 洋紗  洋鐵  洋娃娃

洋文  洋務  洋油  洋芋  洋裝(西服)

洋裝(西式的的裝訂方法,裝訂的?藏在書皮裏面。)11

  其實,在這33個“洋-”族詞當中,有不少詞在現在的日常生活中,它們的使用頻率正在下降,而有的只是在方言地區使用,可能也是由于這些原因,《現代漢語詞典》將這些詞目作爲副條處理,而與它們同義的那些常用或正式的詞語則列作正條,這類條目共計14個:

副條  正條    副條 正條   副條 正條        副條  正條   

洋白菜 結球甘藍  洋車 人力車  洋瓷 搪瓷        洋橄欖 油橄欖

洋鎬  鶴嘴鎬   洋灰 水泥   洋?* 肥皂        洋碼子* 阿拉伯數字

洋錢  銀元    洋琴 揚琴   洋鐵 鍍錫鐵、鍍鋅鐵

洋油*  煤油    洋芋* 馬鈴薯  洋裝 西服       (以上(*)表示〈方〉。)


在以上這些條目中,正條與副條的關係多數是互爲同義的關係,而在實際使用中大部分副條的使用頻率遠遠低于正條,也就是說,正條正在取代副條。
  除了以上14個條目外,剩下的只有19個詞了。在這19個詞當中,又有不少是舊時代的用詞,如“洋布”、“洋鬼子”、“洋行”、“洋紗”等,這些詞在現實生活中使用的頻率是比較低的,所以詞典在這些詞的釋義前面往往加上一些“舊指……”、“舊時指……”、“舊時稱……”之類的話,表明這些詞是過去的用詞,現在已不大用了。如果在19個詞當中再?掉這些詞,剩下的詞就更少了。

  綜上所述,“洋-”族詞的逐漸?少,有著政治上的原因,也有著其他方面的原因。由于這些原因,使得“洋-”族詞後來出現了四種走向:


1.“洋-”族詞中“洋”字的外國、外來義逐漸虛化,如“洋紅”、“洋台”、“洋琴”、“洋財”、“洋?”等;

2.“洋”字脫落,如“洋襪→襪”、“洋?→?”、“洋釘→釘”、“洋蠟燭→蠟燭”、“洋鐵桶→鐵桶”、“洋鐵板→鐵板”、“洋肥皂→肥皂”等;

3. 被別的詞取代,如“洋山芋、洋薯→馬鈴薯”、“洋取燈、洋煤頭、洋火→火柴”、“洋石灰、洋灰→水泥”、“洋槐→刺槐”等;

4. 詞語消亡,如“洋大人”、“洋仆”、“洋兵”、“洋龍”、“洋槍隊”等,這些詞現在已不大有人使用了。

  從“洋-”族詞的興衰,不僅可以看出漢語詞語發展的一些?絡,而且還可以使我們重新審視中國近現代史中的某些發展趨向,以及當時人們對新生事物的各種態度:一邊是崇尚、嚮往,一邊是排斥、鄙視,人們在這兩者中間通過長時間地猶豫、徘徊,最終還是接受了洋貨洋物。而在這中間“洋-”族詞不僅給外來事物以指稱,而且也幫助人們去認識外來事物,可是,當人們接受了外來事物之後,“洋-”族詞就像是實現了它的價值,完成了它的使命,漸漸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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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清先生,紹興電視臺社教部。

1. 艾儒略在利瑪竇的基礎上又創造了許多“西-”族詞,有了新的發展,後來“西-”族詞在漢語中還發展成了一個“大家族”,如“西餐”、“西點”、“西法”、“西服”、“西畫”、“西化”、“西式”、“西藥”、“西醫”、“西樂”,等等。

2. 該光盤由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尹小林研製。在此作者要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白維國教授和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尹小林先生向我免費提供這一光盤。

3. 見周定一主編《紅樓夢語言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002頁。

4. 過去北方用花生油做燈油,南方用菜油做燈油。

5. 有關這方面的分析,也可見葛兆光“從‘夷’到‘洋’”,香港:《明報》,2000年10月25日第8版。在此要感謝姚德懷先生向作者提供了這篇文章的複印件。

6. “西洋布”這詞最早見于1416年馬歡《瀛涯勝覽·古裏國即西洋大國也》:“西洋布,本國名扯梨布,出于鄰境坎把夷等處。每匹闊四尺五寸,長二丈五尺,賣彼處金錢八個。”1602年,利瑪竇在《坤輿萬國全圖》中也使用過這個詞:“咼闌地、則闌地,西洋布此二島最妙。”但是,這兩個“西洋布”的例證還是有著區別的。馬歡“西洋布”中的“西洋”是指我國南海以西的海洋及沿海各地,主要是指南洋群島、馬來半島、印度、斯里蘭卡、阿拉伯半島、東非等地區。這是當時“西洋”這詞的普遍用法,如鄭和“下西洋”的“西洋”也是這個意思。但是利瑪竇所用的“西洋”這詞是指歐洲,這也是“西洋”這詞指歐洲的開始(到了近現代,“西洋”不但可以指歐洲,也可以指美洲),如上面《坤輿萬國全圖》中的這個例句就是。句中的“咼闌地”、“則闌地”,爲歐洲西北部的兩個島嶼(見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96頁第十三圖)。

7. 見秦國經《從清宮檔案看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歷史事實》,載張芝聯主編《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219頁。

8. 參閱劉善齡《西洋風——西洋發明在中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76頁。

9. 見愛漢者等人編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影印本,第80頁上欄、第93頁下欄、第105頁上欄、第117頁下欄、第128頁下欄。

10. 轉引劉善齡《西洋風——西洋發明在中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77頁。

11. 這裏沒有把“洋盤”一詞列上,因爲對于“洋盤”一詞的命名理據至今說法不一,沒有定論。在這種情?下,我們不能把“洋盤”這詞列入“洋-”族詞的範圍,不能說“洋盤”中的“洋”字具“外國的、外來的”意義。有關“洋盤”這詞的討論,詳見香港中國語文學會《詞庫建設通訊》1995年第7期第4頁、1996年第8期第14頁、1996年第10期第6-7頁以及1997年第12期第6-7頁。
发表于 2006-9-27 13:2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番蒲桃不是“引进”成莲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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