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汉藏语言系属分类经历了从
无到有、范围和层次逐渐清晰的过程。其时,东西方学者的
认识差异不大,代表人物首推李方桂先生。 然而, 本世
纪70 年代,在美国学者白保罗(Benedict)发表《汉藏语概
论》(注:Benedict, Paul K: Sino─Tibetan: a
Cconspectu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2 )之后,原
有观念分崩离析,西方学者较为一致地缩小了汉藏语系的范
围,将壮侗语和苗瑶语归入南岛语系。90年代后,分道扬镳
近20年的中外学者又在系属问题上碰撞乃至汇合。以法国学
者沙加尔挑头, (注:Sagart, Laurent: Chinese and
Austronesian are genetically related Paper presented at 23rd
ICSTLL, Oct Arlington, Texas,1990)中国学者邢
公畹、郑张尚芳、潘悟云等人力证,(注:参见郑张尚芳:
《汉语与亲属语同源根词及附缀成分比较上的择对问题》;
潘悟云:《对华澳语系假说的若干支持材料》。In William
S─YWang edited: The Ancest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1995)提出囊括汉藏(包括壮侗语和苗瑶语)、南岛、南
亚合一的华澳大语系。(注:1998年沙加尔先生来民族所访
问,笔者询问他是否同意郑张尚芳先生将壮侗和苗瑶语与汉
语、南岛语合成华澳大语系的观点,沙氏回答他至今未表示
过壮侗和苗瑶与汉、藏缅、南岛语是否有关系的看法。)下
页图是当代中西方学者关于中国、东南亚地区及南太平洋地
区语言系属分类的论争简图。
在中外历史、考古学者论述的基础上,白保罗认为:考
古学、史前史、人类学和语言学最新研究证明,直到相当晚
近的时候,中国长江以南地方的语言不都是汉族语言。随着
中原华夏族居民向南扩散,新的文化交流不断产生。“在史
前时期,汉人居民中那些扩散的群体必然发现他们自己处在
各种民族群体之中,这些群体在农业、冶金、纺织、战争、
天文、甚至文字方面至少也与他们自己一样发达”。(注:
Matisoff,JA:New Directions in East and Southeast Asian
Linguistics inG Thurgood,1985)根据历史学家的研究
,这种认识大体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因为,距今4000─5000
年之际,也就是历史进入原始社会的最后时期,古越人地区
原始居民与中原原始居民一样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新石器时代
晚期文化,如太湖杭州湾地区着名的良渚文化、闽江下游的
昙石文化、岭南地区的石峡文化等。特别是良渚文化,其原
始农业和手工业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可见当时的东南地
区,并不是人们所想像的‘荒蛮’之地,而是有着十分发达
的原始文化了”。(注:参见陈国强等:《百越民族史》,
第23页。)而传说的尧舜时代,两地人民就有了交往。《史
记五帝本纪》云:“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
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
荒服,南抚交趾。”“交趾”,即属古越地。当然,中原地
区经历了夏商周时期以后(夏代已由原始社会进入奴隶制社
会),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已领先于四邻民族地区,至楚灭
越、秦始皇和汉武帝两次统一南方后,古越人迫于中原民族
的威力,部分外迁到东南亚及南海诸岛,部分远避于南方丛
林山区,剩下的则逐步融于中原民族。而古越人的语言也随
之变迁,或融合为后来的南岛诸语言,或形成现在的壮侗诸
语言,或积淀为汉语南方方言的底层。
在具体的语言和文化论证方面,白保罗也作了有益的尝
试。1967年白氏的论文《澳泰语研究3:澳泰语和汉藏语》
(注:Benedict, PaulK: Austro─Thai: Language and
Culture HRAF Press, 1975, p275)提出汉语十二属
(兽)(地支)的名称来源于澳泰语。虽然白氏的比较并不
成功,但罗杰瑞(Jerry Norman)和梅祖麟在该文的启发下
则提出十二属(兽)的名称来源于南亚语。罗的文章中列出
了中古汉语、越南语、孟语、泰语(多种方言)、缅语和高
棉语(多种方言)的十二个数词,后面又附上越南语和孟语
(多种方言)的实际动物名称。经比较发现,“属”的名称
本身与汉语动物名称无任何相似之处,而十二个词中有六个
与南亚语相似。因此结论是,十二属(兽)的名称至少有一
部分是从普通的南亚语动物名称派生出来的。这当然也就意
味着公元前1000年前,汉族与操南亚语的民族有接触,并向
操南亚语的民族借入了某些文化概念。而这些操南亚语的民
族很可能就是古代的吴和越。(注:Norman, Jerry: A
Note on the Origin of the ChineseDuodenary Cycle, in
G Thurgood, 1985)实际上,罗杰瑞在《汉语概说》里
说得更清楚:“公元前2000年中叶之前,中国的文化优势可
以肯定不如后来那么 突出,所以我们不能排斥在史前时期,
还可能在一个相当大的范围内,汉语吸收了外来成分。”罗
杰瑞举了一个非汉藏语的词例“虎”,中古拟音是
另外一项研究也值得一述。WL巴拉德(William L
Ballard)的《中国南方语言史:苗瑶语和汉语南方方言》
用了大量篇幅(约为全文的1/2)叙述了中外考古学家和历
史学家对中国南方民族历史的论述,然后在此基础上对汉语
南方方言及该地区非汉语语言之间的音系相似性范围进行了
识别。根据巴拉德的观点,吴、粤、楚(老湘语)和闽语不
能仅仅看作只是从高本汉所谓中上古汉语分岔变异来的,而
应看作代表了已然混合许多汉语要素的独立语言传承体系。
尽管这些地区汉语化的时期久远,但巴拉德还是感觉到了这
些方言最深层之处仍然反映出泰(台)语、南亚语和/或苗
瑶语的底层。粤和部分闽方言显示出类似泰这类语言的影响
,某些闽方言表现出与瑶有强烈的发生学关系,而吴和楚则
显示出与苗有着甚至更明显的相似性。像苗语一样,吴和楚
方言的声母繁茂,但辅音韵尾系统则退化了;像瑶语那样,
闽方言的声母更简单,但保留了全套4个塞音韵尾; 吴方言
和苗语都有复杂的(在语法和语音条件上)、功能相似的声
调连续变调系统。对巴拉德来说,很容易假定吴方言是苗类
语言的后裔,它即使在广泛的汉语化条件下仍然保留了原始
的声调连读变调形态;反之,假定吴方言在过去1000年左右
借入或创造了自己的连读变音调系统则难以想像。巴拉德给
出的结论是:楚、吴和闽方言地区构成了一个考古学上的文
化连续系统。这些地区的现代方言显示出相互之间以及和苗
瑶语之间有着类型相似性。也许这些方言中有苗瑶语的底层
。尽管资料尚不充分,从所有表层面貌上看,楚的汉语化程
度最高,也许恰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它自身已取得“国家
”的地位。另一方面,吴和闽方言与苗瑶语变异有着明显的
平行性。(注:William L Ballard: The Linguistic History
of South China:Miao─yao and southern Dialects, in G
Thurgood, 1985, pp58─84)
白保罗提出的“东南亚文化流”概念受到一些中国语言
学家的批评,认为有杜撰之嫌或没有充分证据。(注:参见
瞿霭堂:《汉藏语言的系属研究和问题》,《薪火篇》,山
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年版;游汝杰:《中国语言系属研究
述评》,《云梦学刊》(岳阳)1996年第3 期。 )然而,西
方学者却对此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如马提索夫(J A
Matisoff)说“白保罗对东亚和东南亚语言学最最不朽的贡
献之一是他把汉语放在了一个语言共同区域中更为均衡的语
言地位上。……(史前)澳泰语与汉藏语有着相等的身份和
同样的古老”。(注:Matisoff,JA: New Directions in
East and Southeast Asian Linguistics, in GThurgood,
1985)中西方学者观念上的差距如此之大,应该是有原因
的。西方学者有人类学的传统和根基,因此在语言系属分类
操作上往往采用人类语言学(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 )或
者说人类文化语言学(ethnolinguistics)的方法工作。相反,
我们自己确实很少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考察语言。
原始语的构拟和语言系属分类是一个铜币的两面,凡讨
论系属分类则不能绕过语言构拟。传统的构拟方法是从低的
语言层次甚至方言开始,逐步上推,最后达到最大的语言年
代学距离层次,即构拟目标确定的原始共同语。“事实上,
对某些语言学家来说,从下层往上层逐层构拟的工作信念非
常强烈,以致于认为这不仅仅是构拟的优选方法,更是构拟
的唯一方法”。(注:Thurgood, Graham: Linguistics
of theSino─Tibetan Area: The State of the Art, Pacific
Linguistics, 1985)
语言远缘关系涉及到人类自身及其语言的发生、发展等
重大里论问题,也引发人们开始重视20世纪初印欧语系成功
实践以来历史语言学中出现的一系列新的理论和方法问题。
因此,当另一位持语言远缘关系思想的学者格林伯格(J
Greenberg)对西半球语言分类后,一时间学界上下争论不休
。有鉴于此,美国语言学会会刊《语言》(Language)特约
马提索夫教授撰文予以评论。(注:J 格林伯格是当代着
名语言学家,1987年他发表《美洲的语言》( Language in
the Americas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提出西半球的民
族语言系属(爱斯基摩─阿留申等除外)都有发生学关系。
文章论点受到许多学者的批评。美国语言学会会刊《语言》
特约马提索夫写了评论文章《论巨观比较法》。)由此看来
,白保罗的语言远缘关系思想既是历史的继承,也与同时代
共鸣。
白保罗提出“远程构拟法”后,不同视角的语言学家有
不同反响。白氏自己则谨慎地留下一条后路,认为“不加鉴
别地使用远程构拟可能导致语言学的灾难”。(注:
Benedict, Paul K: Tibeto─Burmantones, with a note on
teleoreconstruction Acta Orientalia1973,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