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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研究吴语的学者往往对吴语的西部边界认识不清,尽管有的学者认识到吴语还有深入到安徽南部的一支,并将它命名为吴语宣州话,但是好像没能引起方言学界广泛的注意,有的人在研究西部吴语时只把自己的研究范围局限于江苏溧水、高淳一带,殊不知越过江苏省界往西,与溧水、高淳毗邻的当涂其实才是吴语真正的西限。本文拟就当涂方言的历时演变展开讨论,为研究吴语的学者提供一些材料,希望能引起方言学界对当涂方言的重视。
一、当涂方言形成的外在条件
为了便于弄清当涂方言形成的原因,有必要先简要介绍一下当涂县的基本情况。当涂县位于安徽省与江苏省的交界处,即长江流出安徽省界处的东岸,介于东经118°21´38"~118°52´44"与北纬31°17´26"~31°36´05"之间。南连吴语宣州话区的芜湖市、芜湖县、宣州市,北接江淮官话区的马鞍山市,由东北至东南分别与江苏省南京市的江宁县(江淮官话区)、溧水县、高淳县(这两个县都属吴语区)毗邻,西面是长江,隔江与本省的和县(江淮官话区)相望。全县面积1400平方公里,人口59万(20世纪80年代中期)。辖31个乡镇(现合并为14个乡镇),县政府驻城关镇(现更名为姑孰镇)。由于长江在当涂境内作南北流向,当涂也就处于长江下游的东岸,即古代所谓“江左”、“江东”,楚汉相争时项羽兵败自刎的乌江就在与当涂隔江相对的和县。当涂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晚年栖居的地方,他的《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吟咏的就是当涂境内的东梁山(与隔江的西梁山合称为天门山,现已划归芜湖市)、采石矶(古称牛渚矶,现已划归马鞍山市)。当涂县境东北部和中部为丘陵地带,其余大部分为河渠纵横、地势低平的圩区,山青水秀,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
当涂县历史悠久。古属扬州地,是典型的“吴头楚尾”, 春秋战国先后为吴越和楚国的属地。秦灭楚之后在此置丹阳县(治所在今县城东北50里的小丹阳镇),先后隶属于会稽郡、鄣郡。西汉时丹阳县先后隶属于荆国、吴国、江都国、丹阳国,国除后隶属于丹阳郡(黄梅戏《天仙配》董永“家住丹阳”即指此),直至隋时。东晋时在丹阳县分置于湖县,隋又在此侨置当涂县(治姑孰镇),并废除原丹阳县,当涂县从此取代丹阳县,一直相沿至今(现江苏丹阳县前身为曲阿县,唐时改名相沿至今。原丹阳县治所改丹阳镇,分属安徽当涂县和江苏江宁县)。当涂县隋代属蒋州,唐代先后属宣州、升州,五代属江宁府,宋属太平州,元属太平路,明清属太平府,民国初属芜湖道。建国后当涂县曾先后属芜湖地区和宣城地区。20世纪50年代析当涂所属的几个乡镇建立马鞍山市,80年代析当涂的大桥乡归芜湖市,同时将当涂县划归马鞍山市(该市为全国著名的钢铁城市)管辖。
由于当涂县处于南京市上游,古代又曾是长江下游的重要渡口,控长江之要津,扼金陵之咽喉,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史上在此曾发生过多次重要的战役。春秋时吴楚之战多次在当涂境内发生战事,东晋以及南朝数次战乱也都以当涂为争夺要地。以后隋伐陈,宋伐南唐,南宋虞允文败金主完颜亮,明将花云战陈友谅(京剧《战太平》即讲述此事),诸战事均发生在当涂境内,近现代战争一些重要的战役也多次在当涂境内发生激战。可以说,当涂的地理位置使之注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同时也成为自古以来人口迁徙的重要津渡和留居地。
二、当涂方言的共时分布
当涂县境内的方言可分为沿江、官圩、滨湖3个区。沿江区包括城关在内的濒临长江的6个乡镇(西河乡是无为县移民的方言岛),官圩区的范围最大,包括大官圩的全部以及周边地区总共22个乡镇,滨湖区濒临石臼湖,包括3乡镇。(见附录当涂方言地图一)
由于长期处于同一区域,彼此相互渗透和影响,当涂方言基本上形成了一些共同的特点:
1、声调至少有5个,有入声,入声韵收ʔ尾。例如“滴”tiəʔ,“黑”xəʔ。
2、元音韵尾大多脱落,复元音韵母单元音化。例如“高”kɔ,“来”lε,“流”liɯ。
3、鼻音韵尾大多演变为鼻化韵,有的地方甚至变为纯口音韵母。例如“班”,城关读paⁿ,湖阳读pie;“帮”,城关读paⁿ,丹阳读pɑⁿ。
4、古山摄一等桓韵和二等山删韵唇音字今音有别。例如城关“搬”poⁿ ≠“班”paⁿ,湖阳“搬”pu ≠“班”pie。
5、当涂方言没有类似北京话韵母en、in和eng、ing的对立,韵尾或是n,或是ŋ。例如“根”=“庚”,城关都读kən,湖阳都读kʌŋ;“心”=“新”=“星”,城关三个字都读ɕin,湖阳三个字都读ɕiʌŋ。
6、古见系二等开口字有文白读,文读是tɕ组声母,白读是k组声母。如“家”tɕia文,ka白,“下”ɕia文,xa / ha白。
7、“今天”、“明天”说成“今朝”、“明朝”,“今”读作kən / kʌŋ,“明”读作mən / mʌŋ。
8、“这”说成kɪ212 / kə212
,“那”说成kɪ53 / kə53。近指“这”都是上声,远指“那”都是去声。
9、大部分地区有量词的三叠式,例如“家家家”、“年年年”。三叠式和二叠式都表示“每一”的意思,但三叠式还含有“无一例外”的意思,而二叠式却无此含义。
10、“回家”一般说成“家去/来”,“去”读作kʻɪ/ tɕʻi。
11、“是不是”“去不去”一般说成“格是”“格去”。“格”读作kəʔ,也可以读作kʻəʔ;还可以说成“阿是”、“阿去”,或“还是”、“还去”。“阿”读作aʔ,“还”读作xaʔ。
沿江区是江淮官话,属江淮官话洪巢片。(据贺巍先生的划分,见《方言》1985年3期163-170页)其中江心乡和西河乡人口分别是来自长江以北和县和无为县的移民,口音基本上还是原籍话。黄山乡和银塘镇与马鞍山市毗连,口音接近马鞍山市郊区话。沿江区的主要特点是古全浊声母今读清音,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例如“道”=“到”,音tɔ,“同”和“洞”声母不同,“同”音tʻoŋ,声母送气,“洞”音toŋ,声母不送气。此外,沿江区其他特点有:
1、n、l不分,一律读作l。例如“难”=“兰”,都读作laⁿ。
2、除西河乡外,没有平翘舌音的对立。例如“知”=“资”,都读作tsï。
3、除城关镇、江心乡、西河乡外,古流摄韵母字一律读成细音。例如“楼”=“流”,都读作liɯ.;“走”=“酒”,都读作tɕiɯ 。
4、除江心乡和西河乡外,“光”=“关”,都读作kuaⁿ。
5、“主”tsu ≠“举”tɕy,“鸡”tɕi ≠“资”tsï,“过”ko ≠“故”ku,“夜”i ≠“亚”ia。
6、“虹”白读一律是kaⁿ / kɑⁿ。
7、“蚯蚓”一般说成“曲蟮”tɕʻyəʔ
soⁿ。
8、银塘镇以及黄山、江心两个乡的部分地区“风=分”,都读作fen。
沿江区以外的2个区都是吴语区,其中官圩区属吴语宣州话铜泾小片,滨湖区属吴语宣州话太高小片。(据郑张尚芳先生的划分,见《方言》1986年1期16-17页)其共同特点是:古全浊声母今自成一类,一般读作清喉擦成分的擦音,如“道”≠“到”。(见附录当涂方言地图二)这一类音发音时口腔内的摩擦很弱,类似无擦通音,这是吴语宣州话的共同特征。古并奉母今读hv,定母今读hr(快读时变成滚音r),从邪澄崇船禅母依今音洪细分别读作hz / hʐ和hʑ,群匣母依今音洪细分别读作h和hʑ。例如:
盘并 冯奉 同定
曹从 直澄 除澄
船船
群群 合匣
查湾 hvoⁿ
hvoŋ
hroŋ
hzɔ
hzəʔ
hzu
hzoⁿ
hʑyn
həʔ
马桥 hvoⁿ
hvoŋ
hroŋ
hzɔ
hʐəʔ
hʑy
hʐoⁿ
hʑyn
həʔ
薛津 boⁿ
hoŋ
doŋ
hzɔ
dʐəʔ
hʑy
dʐoⁿ
hʑyn
həʔ
大陇 boⁿ
hvoŋ
doŋ
hzɔ
hʐəʔ
hʑy
hʐoⁿ
hʑyn
həʔ
博望 hvoⁿ
hvoŋ
hroŋ
hzɔ
hʐəʔ
hʑy
hʐoⁿ
hʑyəŋ
həʔ
湖阳
bo
bʌŋ
dʌŋ
hzɔ
hʐəʔ
hʑy
hʐo
hʑyʌŋ
həʔ
官圩区地处沿江区和滨湖区之间,区域范围较大,方言受官话和吴语的双重影响,情况比较复杂。官圩区的共同特点主要有:
1、除藏汉乡和龙山桥镇以外,n、l不混。例如“难”naⁿ、“兰”laⁿ,声母不同。
2、西部“光”=“关”kuaⁿ,没有类似北京话an、ang的对立;东部“光”kuɑⁿ
≠“关”kuaⁿ。
3、除北部少数几个乡外,有平翘舌音的对立。例如 “知”tʂï
≠“资”tsï。
4、除黄池镇、亭头乡、查湾乡、年陡乡、新市乡外,“楼”=“流”liɯ.。
5、除年陡乡、查湾乡、龙山桥镇、太白乡、藏汉乡、围屏乡外,“主”=“举”tɕy。
6、西南部“鸡”tɕi
≠“知”tʂï ;东北部“鸡”=“知”tsï/
tʂï。
7、除黄池镇、年陡乡、查湾乡、龙山桥镇、太白乡外,“过”=“故”ku。
8、除乌溪镇、兴永乡、塘南乡、亭头乡、围屏乡、关马乡外,“夜”i ≠“亚”ia。
9、大官圩内大部分乡镇“茂”音“妹”mei,“梯”音“推”tʻei,“蛆”音“欺”tɕʻi,“虹”白读音“呛”tɕʻaⁿ。
滨湖区包括石臼湖北岸的博望、新博两个乡镇以及隔湖相望的湖阳乡。博望(含新博)东邻江苏省溧水县,是著名的“刃具之乡”,从事铁工和锡工的工匠比较多,过去在当地工匠中通行一种“黑话”,现已不多见。从语音上看,博望和湖阳有一共同点,即入声分阴阳。博望话的主要特点有:
1、上声和去声都分阴阳,阴上和阴去调值相同,都是334;阳上和阳去调值相同,都是21。
2、古日母字有文白读,白读声母是n。例如“揉”,文读音zəɯ,白读音niø。
3、“雷”读音同“楼”ləɯ,“推”读音同“偷”tʻəɯ。
4、“官”koⁿ / ko、“关”kueⁿ / kue的韵母鼻化音不明显,有时变成纯口音韵母。
5、“我”、“你”训读音都是入声niəʔ,“我”是阴入ʔ55调,“你”是阳入ʔ21调。
6、“外祖父”说成“家公”,“外祖母”说成“家婆”,而不像其他地方说成“家爷爷”、“家奶奶”。“昨天”说成“上家”。
湖阳在石臼湖西南角,形同一个半岛伸向石臼湖中,三面环水,仅有南面与江苏省高淳县相连,方言的吴语特征较显著。湖阳话的主要特点有:
1、古日母字今读n声母。例如“揉”niø,“人”niʌŋ。
2、古微母字今白读声母是m。例如“晚”mie,“望”mɑŋ。
3、“鱼”、“女”、“米”、“二”都读n,“五”读ŋ。
4、“班”pie、“关”tɕye、“权”hʑø韵母为纯口音,鼻尾完全脱落。
5、“男的”、“红的”的“的”音“佬”lɔ。
6、“外祖父”、“外祖母”说成“家公”、“家婆”,“昨天”说成“上日”。
当涂方言除了这5个区外,还有一些方言岛。青山乡的万山村和园艺村以及青山西麓有皖北移民,还有少数山东人。姑溪河和丹阳湖上有下江(江苏扬州地区)籍渔民和本省安庆地区籍的船民,这些移民人数不多,本文暂不论及。
三、当涂方言的历时演变
从周边方言分布来看,当涂县西面和北面与江淮官话区接壤,东面和南面是吴语区(宣州话)毗邻,当涂县就处在官话和吴语的交会点上。从县内方言分布上看,县境以东北-西南划线,可分为三个方言带,西北沿江一带是江淮官话,东南濒石臼湖一带是吴语宣州话,中间则是一条宽阔的官话吴语夹杂的过渡带。由西北往东南,吴语特征越来越显著。本县的土著方言是应当是吴语宣州话,江淮官话是由北方移植过来的。
当涂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自古以来人口迁徙的重要津渡和留居地,可以说,历史上只要有移民渡江,当涂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到冲击,当涂方言的复杂性与历史上民族的融合和人口的迁徙不无关系。据文献记载,当涂境内较大的人口迁徙不下六次,每次人口迁徙的结果都可以从方言上寻找到当时所遗留下来的一些痕迹。
古代最初居住在当涂县境内的应是古越人。从古今当涂的一些地名来看,有不少属于古代吴越民族的语言残留,如现在的县城“姑孰”,大官圩南部的“乌溪”,还有与当涂紧邻的现今的“芜湖”,历史上的“鸠兹”、“于湖”,这些地名都具有冠首字,应当是古越语的发语词(参见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据《史记》记载,周夷王时楚国熊绎之玄孙熊渠曾兴兵伐扬粤,并将此地封给自己的少子执疵,为越章王,后来因害怕周厉王的讨伐,又去王号而称麋侯。据今人蒙文通考证,越章王的国都丹阳就在今当涂境内,疑即现在的丹阳镇。执疵后来做了楚王,即熊延。不过越人后来又夺回了这块土地,《越绝书》载越有麋王,当即故楚麋侯所居之地后入于越,越以封其子弟,沿其旧名称麋王。楚怀王时,楚国又乘越国内讧灭掉了麋王之国,楚考烈王时将它封给了春申君黄歇。秦灭楚后,楚人大多流亡到江东(史载楚将项燕之后居于吴地,项羽兵败欲逃归江东,说明不少楚人已经将江东视为故乡了)。秦始皇一开始在江东建立了会稽郡,在当涂境内置丹阳县(由县名可知是安置楚人的)。同时为了控制越人,又徙越人于皖南一带,置鄣郡(鄣者,章也,是鄣郡为古越章王地无疑也),丹阳县也就改属鄣郡了。汉武帝将鄣郡更名为丹阳郡,是仍其旧名也。据上可知,当涂境内先后反复为越人楚人之地,吴越同族,古越语是一种为楚人所不通的语言,有《越人歌》为证(见《说苑.善说》)。因此在先秦,处于“吴头楚尾”的当涂显然为越楚两个民族的杂居之地,越人是土著,楚人是外来的,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是肯定是存在着的。当涂境内的越人一直到三国孙权时还存在,当时被称为“山越”。可以说,在汉末以前,当涂方言虽然经历了楚语的冲击,但基本上还是以古越语为主,楚语在当涂遗留下来的现今只有一个地名“丹阳”。
汉末离乱及三国纷争中,北方人口有相当规模的南向流动。据《三国志.吴志.吴主传》记载:“民转相惊,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十余万皆东渡江,江西遂虚。”当涂现今的县城姑孰镇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始建的。这次人口迁徙给江东这一古越人居住地带来了北方的汉语,而且由于东吴政权在江东统治时间较长,江东开发也较快(最早围垦当涂境内的丹阳湖即在此时),使得江东人口汉化的程度也较大,江淮之间的汉语与当地的古越语相融汇,这大概就是现今吴语的雏形了。丹阳县(即当涂)紧邻东吴都城建业南面,其语言无疑也是早期吴语了。历史上的地名“牛渚”(今采石。无锡有“鼋头渚”)应当是早期吴语的见证。
北方人口大规模南迁应当始于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这一战乱导致西晋沦亡。由于当时荆、豫二州淮河以北的南阳郡、汝南郡等地相继沦入胡人之手,这些地方的流民是最早踏入当涂境内的外籍人口。东晋初建,在晋元帝、晋成帝时(公元四世纪初叶),北方沦陷区的豪族携其妻子邑人,纷纷避乱南渡,于江东傍江物产丰美处侨居,仍以原籍郡县称呼其新居之地,后遂形成一大批侨置郡县。当涂为津渡要地,西临大江,东届茅山,北毗秣陵,南至中江(今芜湖县境),地域辽阔,水土尤宜,又离东晋都城建业不远,因此一时间当涂境内涌入了北方各地大量侨民,其中以湖北、淮北之民为多。当时沿江地区和南部尚为水泽之地,只有西北横山一带地势较高以及濒临丹阳湖一带有围垦的圩田,因此在当涂境内侨置的郡县多集中于此,计有豫州之当涂县、荆州江夏郡之新市县、南阳郡之博望县和湖阳县等。东晋建国之初侨置的郡县,大都在后来的几次“土断”中裁撤。博望、新市、湖阳等侨置县也在其列。作为县制是撤销了,但作为邑名则保留了下来。现在当涂东南沿丹阳湖、石臼湖一带尚有博望镇、新市乡、湖阳乡,这些乡镇名称应当就是当年的那些侨置郡县的孑遗。今当涂境内的博望镇有一历史悠久的铁作副业,其技术当系由南阳士民携来,按《汉书.地理志》:南阳郡“宛……有工官、铁官”,《寰宇通志》也谓“南阳、内乡、汝州,并出铁,俱有冶。” 这也是当时人口迁徙的一个间接的佐证。这些迁徙而来的北方士民同时也带来了中原地区的方言,当地的早期吴语受到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当时的士人以讲“洛下音”为荣,现今的吴语大概在这一时期经过早期吴语与中原音融合而最终定型了。
到了唐代,尤其是从安史之乱开始,中间经历黄巢起义,一直到五代十国,北方中原地区战乱不已,许多北方士民纷纷到江南避祸。史载“两京蹂于胡骑,士君子多以家渡江东”、“时荐绅先生,多游寓于江南”,真是“避地衣冠尽向南”(郎士元《盖少府新除江南尉问风俗》)。唐代大诗人李白晚年就一直定居在当涂,最后死于当涂,当涂青山脚下至今有李白墓。
然而最大的移民浪潮还是北宋覆亡宋室南渡之时,这次人口南迁始于靖康元年(1126年),一直持续到南宋灭亡(1279年)。由于宋室南渡最初定都于建康(今南京),当涂为京畿要地,流民大多流入此地。当时的官员为了安置这些流民,曾大规模围垦开荒,当涂境内的大官圩就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由于当涂境内围垦造田的土地较多,当涂再一次成为这些流民留居的首选之地。据笔者了解到的当涂大官圩内一些大姓的家谱记载,他们来当涂定居大多始于这一时期。有学者认为,当涂一带至此已经变为官话区了(参见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这一论断值得商榷,因为直至现今,当涂境内大部分地区仍然说吴语,可见当时的移民并未将自己的方言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而是经过语言的融合,使之改造成为一种官话特点较多的特殊的吴语——宣州话了。
最近的一次移民在晚清时期的太平天国战争(本地人俗称之“长毛之乱”)之后。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今南京),当涂作为外辅乃重要战场。当时战事持续11年之久,经过太平军与湘军拉锯式的争夺战,兵燹、灾荒与疾疫继作,当涂境内人口锐减。战乱平定之后,当涂并未像皖南宣城、广德、郎溪一样成为大规模的成批的河南、皖西移民的移居地,而是仅有一些零散的、与军队有关联的外籍人(以湖南湖北人为多)定居当涂(笔者的外祖父即随湘军入驻的湖南人)。光绪年间,外籍人口迁入垦荒,江北和县、无为县的农民流入较多,现今江心乡、西河乡的人口即为此次移民的后裔(当地人一律称之为“江北佬”),方言仍保留原籍的特点,与县内的官话明显有区别。此外,当涂水域面积较多,渔民多来自下江扬州地区,搞运输的船民多来自本省桐城地区(当地人一律称之为“船上佬”)。此次移民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其移民留居地多为沿江一带新围垦的圩区,这就导致了现今当涂境内出现了一个官话区——沿江区,这是外来方言对当涂话的最后的一次侵蚀,而这种官话也明显具有一些当地吴语的残留,这主要表现在个别词汇上。
当涂境内移民较多除了历史的因素而外,主要还是由于这里安置移民的外部条件较好,即滩涂较多便于垦殖,移民很容易找到寄居之地。据《当涂县志》记载,先秦时,当涂境内大部分地区还被长江和丹阳湖淹没,且古中江由此沟通吴楚,《汉书.地理志》载:“中江出西南,东至阳羡入海”。只有西北地区(即今薛丹博地区)有陆地,这就是西周时楚国越章王定都丹阳之地。两汉至三国时期滩涂淤积加剧,长江浅滩淤积成陆地,丹阳湖由于中江淤塞泥沙沉积,围垦造田。史载三国吴黄武元年(222)筑姑孰城,可见当时沿江一带已有移民长期居住。三国吴永安三年(260)丹阳都尉筑丹阳湖田作浦里塘,这是关于大官圩围垦的最早的记载,这些垦区无疑给后来的永嘉移民提供了绝好的移居地。不过永嘉后侨置的郡县仍集中于薛丹博一带高地,说明当初围垦的规模还不是很大。丹阳湖围垦的鼎盛期为唐宋时期,史载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当涂知县率众筑长堤将54个小圩联并为大官圩,这与外来移民加剧不无关系。现今的江心乡至少在清初就已从长江中浮出水面,史载清同治四年(1865)始筑江心洲大圩。现今的西河乡一带是在民国十二年至十四年(1923~1925)由路西湖、青山湖围垦而成。对丹阳湖的围垦是从民国十八年(1929)直至20世纪60年代末逐步完成的,1971年在丹阳湖围筑南、北圩标志着这个大湖最终从地图上永远消失了。所有的这些围垦,一直给外来移民提供着理想的留居之所,这也是造成现在当涂境内方言复杂的根本原因。
四、当涂境内吴语的特点
当涂境内的吴语是当涂的土著方言,官话是外来的,而且形成时间不会太长,这是基本事实。然而当涂境内的吴语尽管具有吴语的基本特征,但由于地缘上毗邻官话区,历史上有多次受到北方话的侵袭,也就使得吴语的味道大打折扣。如果纯粹从听感上看,除东部滨湖区外,当涂的大部分说吴语的人(官圩区)与官话区的人交流没有多少障碍,反之与地道的吴语区的人交往却会感到语言上的不通。从方言的地理分布上看,当涂方言自西向东呈现出官话方言向吴语逐渐侵蚀的历史演变的轨迹。当涂方言最西边是沿江区,属于典型的江淮官话,最东边是滨湖区,属于味道最足的吴语,处于中间地带的官圩区从心理上来说比较认同于西部的沿江区,而对滨湖区则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排异现象。
官圩区在全县31个乡镇中占了22个,无疑是当涂的代表性方言,因此讨论当涂境内的方言应当以官圩区的方言为基础。官圩区的东部滨湖区只有3个乡镇,而且这些乡镇自身封闭型较强,及地方观念重,历来与县内其他地方交流不多,外地人进入往往会遭到排斥,加上这一地区比较闭塞,官圩区的人只会觉得他们比自己更“土”,从来不会在语言文化上受它们影响。而西部的沿江区,虽然也只有6个乡镇,但城关是县城的所在地,是全县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官圩区的人在心理上有往沿江区趋同的意向,因此官圩区在语言上有被沿江区同化的迹象。先从语音上来看。官圩区与沿江区除了声母方面的古全浊声母今音不同而外,韵母和声调方面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异;而与滨湖区除了声母方面古全浊声母今音基本相同而外,其他方面差异较大,如滨湖区韵母方面鼻辅音韵尾的弱化或脱落,主要元音高位化,声调方面上去入三声分阴阳等等。不过,由于官话和吴语的双重影响,与北京语音相比,在诸如平翘舌、鼻边音、j组与z/zh组等声母的分混,an-ang韵母的分混等方面较为复杂。(见附录当涂方言地图三~六)再从词汇上看。官圩区与沿江区一致性较强,而与滨湖区不同点较多。如“外祖父”“外祖母”,官圩区都说成“家爷爷”“家奶奶”,“丈夫”都说成“老板”,与沿江区一致;而不像滨湖区那样说成“家公”“家婆”“老公”;“昨天”说成“昨家”、“昨朝”而不像滨湖区那样说成“上家”、“上日”(见附录当涂方言地图十五、十六)。此外,从文化上看,如听民间小戏,官圩区与沿江区一样都喜欢听江北的庐剧,当地人称之为“倒倒子戏”,而不像滨湖区以前一般听的都是江苏的锡剧。赶集时,官圩区的人一般都去县城或临近官话区的口岸(如丹阳),而不是像滨湖区大多前往吴语区(博望一般去江苏溧水,湖阳一般去江苏高淳)。滨湖区的博望是著名的“刃具之乡”,从事铁工和锡工的工匠比较多,过去在当地工匠中通行一种“黑话”。湖阳民风较朴野,以前盛传当地女子赤膊乘凉,上个世纪70年代为抗旱曾征调湖阳民工来县城修筑堤坝,那些男性民工在公共场合就脱光衣服跳下河洗浴,以致县城的人像遇到怪物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当涂县境内的吴语内部的一致性还是有的。官圩区除西南少数几个乡镇外,区内大部分乡镇果摄字与遇摄字合流(“过”=“故”ku),假摄三等字韵母今音a(“夜”=“亚”ia),与滨湖区一致(见附录当涂方言地图七、八)。但是就这两个区的特点来看,官圩区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有个别字音发音比较特殊,如“茂”音“妹”mei,“梯”音“推”tʻei,“蛆”音“欺”tɕʻi,“虹”白读音“呛”tɕʻaⁿ(见附录当涂方言地图九~十二)。二是濒临丹阳湖的大陇、新丰两地“女”口语音读成“米”mi,与其他地方不同。滨湖区也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博望将别处的ei 韵混同于古流摄韵母,如“雷”读音同“楼”ləɯ,“推”读音同“偷”tʻəɯ。二是本区古微母字今白读音声母有读成m的,例如湖阳“晚”mie,“望”mɑŋ;博望“蚊”mən。三是湖阳将“鱼”、“女”、“米”、“二”都读n,“五”读ŋ,将“男的”、“红的”的“的”说成“佬”lɔ。四是博望“我”、“你”都说成入声niəʔ,“我”是阴入ʔ55调,“你”是阳入ʔ21调。这些显然都是有异于别处的吴语的地方特征。
当涂县境内的吴语对本县的官话也有影响,这种影响与其说是后加的,还不如说是先前留存的。这主要表现在个别词汇的读音上和语法上。从词汇上看,沿江区把时间词“今天”、“明天”说成“今朝”、“明朝”,“今”读作kən,“明”读作mən,这与其他两个吴语区是一致的;指示代词“这”“那”,沿江区说成kɪ212、kɪ53,声韵相同而声调有别,近指“这”都是上声,远指“那”都是去声,这也与其他两个吴语区一致。在语法上,沿江区与其他两个吴语区一样,量词有三叠式(“家家家”、“年年年”);“回家”一般说成“家去
/ 来”,“去”读作kʻɪ;“是不是”“去不去”一般说成“格是”“格去”(“格”读作kəʔ),“格”也可以说成“克”kʻəʔ、“阿”aʔ、“还”xaʔ。
随着建国以后推广普通话运动的展开以及学校对运用普通话进行教学的重视,官话对吴语的侵蚀明显加快。笔者在调查邻近沿江区的藏汉、太白、龙山桥几个吴语乡镇的方言时,发现古全浊声母字在年轻一代口中已经与其祖辈父辈口音不一致了,如年轻人一般把它们读成清音,而老年人还仍然保留着不混。还有就是同一个乡镇,城镇上的口音与农村人的口音也有差别,如官圩区的丹阳、黄池,这两处地处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城镇人的口音已经听不出有浊音了,而农村人却十分明显。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电视等传播媒介的普及,再加上乡镇人口的自由流动,吴语的纯粹性再一次受到威胁。一是个别字(大多为入声字)的北京话读音被直接地移植过来,以致造成个别字音出现不合规律的例外,如“肉”,古通摄入声屋韵字,日母,当涂吴语读ʐuəʔ,而城关话读əɯ,非入声,不符合演变规律。再如
“谷”,古通摄入声屋韵字,当涂方言通读kuəʔ,但是当地人在说起著名歌唱家李谷一的时候,这个“谷”字却读成ku,上声,音同“古”,成为例外字。还有像近年来很新潮的说法“酷”,本地人都读成kʻu,音同“库”,其实“酷”字是古通摄入声沃韵字,当涂话按规律应当读作kʻuəʔ。二是在引用北方话语汇时将不合本地话说法的词也移用过来,如当涂人从来不用“说”这个词,“说”的意思当涂人用“讲”,但是当涂人口中有“说走就走”这个说法,说这话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这个“说”就是“讲”。再如当涂有俗谚云:“学个羊儿风,省得过渡钱”,“羊儿风”即“癫痫”,俗称“羊角风”,但是“羊儿”当涂从来不说,当涂话没有儿尾词,按照当涂话,“羊儿”应当叫“羊子”,子尾。三是直接用北方话词汇替换本地话词汇,如用“厕所”代替了“茅缸”、“茅厕(音斯)”,用“垃圾”取代了“落索子”。可以预见,当涂境内吴语的西限将会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向东退缩,不过,如果没有大规模的移民活动,官话在县境之内完全取代吴语应当是不可能的。当涂境内方言的复杂性主要是移民造成的,方言之间的影响毕竟是有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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