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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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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3 11: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吴晓东
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 www.cul-studi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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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再度翻阅的是赵园先生为她的母校北京大学90周年校庆写的纪念文字:

我也曾到过一些地方。一位现代作家说过,人们在其中生活过的城市可分两类,一类犹如乡土,一类如同旅馆。北大或多或少地类似于乡土,它不是那种你可以无所牵系地从中走出的世界。你未必爱他到无所保留,你却会在听到别人提起它时怦然心动,如在异乡聆听乡音。我也分明知道,我对于北大的这份感情多少也因我离开了北大。即使故乡,对于久居其间的人们也是无所谓魅力的。还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它,倾听着它,想着它,于我更好些。我已变得小心翼翼,惟恐损失了心灵中仅剩下的这一些柔情了。

至今仍记得当初第一次读这段文字时的冲动,想象自己也会在某一天远离北大,在世界的某个偏僻角落“远远地看着它,倾听着它,想着它”,心中流涌的是一种对昔日恋人般的柔情。然而,十几年又过去了,“曾经北大”的我,至今仍没有转出这个校园。“曾经北大”所包含的“过去时”在我这里也许将永远成为一种“正在进行时”。

“曾经北大”这种表述的魅力在于把北大变成一种曾经有过的记忆。你曾在那里生活过、学习过、挣扎过、爱恋过。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离你远去,北大生涯已定格为记忆中的存在,你与它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双重距离都使它显得更加幻美。然而它却并没有真正离你而去,依旧会在你苍凉的人生中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唤起你久违的伤感与柔情。这就是“曾经北大”的人们所具有的得天独厚的体验与记忆。

而我或许由于一直没有离开北大的缘故,对于北大总有种久居其间而不知珍惜的感觉。北大的生活,对于我是一种家居。就像人们常常产生“围城”的体验一样,我一度曾试图逃离北大,以借此体验一下“曾经北大”的那种心境。哪个浪子在回头之前没有到外面的世界闯荡过一番呢?

然而,“身在北大”已是我的宿命。我需要的是在家居中找到一种新鲜感,重新激发对北大的热情;我需要的是一种距离,凭借这种距离使我重获一种对母校的审美感受。

既然身在北大,又到何处去找这种距离呢?也许,我所能找到的范畴只有一个,那就是“记忆”。

有了记忆的维度,北大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成为一种双重性的生活,一部分的我自然生活在北大的现实中,而另一部分的我则生活在对北大的怀想中。我不知借助这种记忆与怀想是否能把北大推远,推成巴赫金所谓的“远景”,由此获得那些“曾经北大”的人所具有的对母校的幻美体验。

然而,对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的阅读使我意识到“记忆”的幻象性以及欺瞒性。普鲁斯特告诉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的囚徒,是自己的过去以及记忆的囚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什么东西能够囚禁我们。过去就是一个无形的囚笼,但它与有形的囚笼的区别在于,它使人自愿地沉湎其中,却又似乎无所伤害,因此人们很少对它警惕。而在所有的美学中,记忆的美学无疑是最具蛊惑性的。

罗兰·巴特曾说,简单过去时是一种给人以安慰和安定感的时态,因为它表明所叙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并完好如初地保留在过去,没有什么可以使它们改变。“时间已无法抢夺它们了”。然而正像一位友人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现在和将来依然对过去虎视眈眈。”过去的记忆其实从没有完好无损,时间总是在无情地剥蚀着它,现在和未来的维度也在重构着它。即使没有时间的剥蚀与重构,过去也依然是一个最大的幻象,而且我们沉浸其中还不知道已然受了欺瞒,我们其实是自觉地屈从于过去的,同时根本意识不到我们已经被过去所伤。记忆其实是我们都倾向于不自觉地加以认同的神话。

与记忆的美学常常纠缠在一起的是漂泊的美学。这两者都是我始终如一地投入热情的诗学范畴。对于漂泊生涯——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意义上——而言,没有记忆的支撑是很难生活的。漂泊者的逻辑有二:一是他喜欢任何一种奇异的旅途,但对每次新的旅程都保持一种距离感,他不可能与任何一种新的旅程完全融入,否则他就不是漂泊者了。他所真正投入的,其实是漂泊的激情本身;二是对于漂泊者来说,已经获得的东西都是他必将超越的,在他的生活中,必然是一次告别紧接着另一次告别,因为只有告别了的生涯对他来说才有审美意味,才是可留恋的,也才是弥足珍惜的。他之所以去经历它,仿佛就是为了去告别它。漂泊者其实总是与他正在经历的生活擦肩而过,他其实是把漂泊本身视为一种目的性。而这种生涯,只能以回忆作为真正的美学支撑。

漂泊者其实是一直生活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正像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句诗那样:我的晚会是告别,/我的宴席是寄语。他还有一首诗谈的也是往事以及过去的爱与当下的关联:

我也曾爱过,她还活着。

毕竟,当走向那个当初的拂晓时,

季节站立着,消失在瞬间的边缘。

是界限毕竟是单薄的。

久远的事依然好似近在眼前。

往事依然发狂,还装成不知内情,

从目击者的脸上消逝。

她根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居民。

这能想象吗?这就是说,

爱和瞬间所赐予的惊奇

在一生中是越离越远呢

还是在持续?

既持续又远离,这就是记忆的美学的核心机制。

我所见过的真正的漂泊者,或许是毛姆小说《刀锋》中的莱雷。那是一个出离尘世的圣徒。他并不执意表现漂泊者的姿态,却恰恰说明一种骨子里的漂泊感。小说的叙事者不了解他,他的恋人伊莎贝尔也不了解他。他也不是为我们所熟悉的那种人。正像帕斯捷尔纳克所说,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居民”。他永远对当下的生活存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飘忽,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究竟放在哪里。神秘带给他一种持久的魅力。但在今天,这种漂泊者恐怕只存在于文本和想象之中了。

此刻,我深深地感到“身在北大”的我已经远离了那种漂泊者的生命形式,连漂泊的想象也多少显得有些矫情,更不用说去确认一种漂泊的心态,或者去强化它。但无论“曾经北大”,还是“身在北大”,我们都拥有对北大的难以磨灭的记忆。在记忆和怀想里生存,也是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吧?

(此文为《记忆的神话》后记,收入陈平原先生主编“曾经北大”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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