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与资本主义——读《知识分子为什么反对市场》及《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

梦的轻波

文 / 珍珠奶茶
来源：左岸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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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本书都是秋风编译的。秋风是谁我还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非常拥护奥地利学派，拥护古典经济学自由市场理论，而且在他看来，汪丁丁，杨小凯，周其仁，冯兴元这些中国现在炙手可热的新兴经济学家都受奥地利学派的影响。他在此时编辑翻译出版这样两本文选，非常具有症候性的意义。秋风在译者后记中坦言，“我的选择标准不是中立的，而是有倾向性的，我本人是相信自由市场可以为最大多数人提供最大福利的，因此我的目的很明确，我希望看看，拥护自由市场的人士是如何分析知识分子反市场的理论、心理和态度的。……很多知识分子之所以批评市场，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市场经济区别与形形色色的以权力为中心的经济的优势所在：只有只有市场才能为他们所关心的底层，弱者带来最大的幸福，最公平的分配，假如他们真心关心底层弱者的话”。如果放在几个月前，我会立刻对他这种表述嗤之以鼻，觉得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讨论的。但是现在，我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得去寻找他在学理上的问题，而不是意气用事地一脚踢开。用布罗代尔的话说，资本主义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既不是道德的，也不是弄虚作假者。资本主义就是资本主义，对我们来说，问题不在于对它进行判断，而是弄懂它是怎么回事。

　　秋风鼓吹这套自由市场理论，其实将他自己陷入了十分尴尬的两难局面，一方面自由市场是旗帜鲜明的反社会主义的，所以为了出版方便他不得不把社会主义翻译成社会至上主义；另一方面他颇合适宜的拥护市场经济，正与目前的主流/官方意识形态步调一致；有意思的是他是这样吹捧改革开放的，“值得一提的，邓小平开创的中国经济改革正是这一席卷全球的市场化潮流的先声，起码不比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总统的改革更晚”，并表示编辑此书是向这些伟大的经济学家致敬。他这么一说，倒恰恰点出了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之路是什么路，是新自由主义之路。从另一方面他也无意道破了“社会主义在中国已经成为修饰性语词”，这也使得他本是“反社会主义”的这本书出版同样只做一些修饰语词修改就没有问题了。

　　这两本文集主要讨论的问题就是知识分子为什么反对资本主义。他们列举的理由如下：资本主义必然走向垄断，导致污染、造成过度不平等、或者剥削工人、破坏环境、或者导致帝国主义、诱发战争，或者阻挠人们从事有意义的工作，迎合人们的欲望，或者鼓励市场中的不诚实行为，或者是为了利润而不是为了增加而使传统生活方式断裂，或者导致生产过剩，或者导致生产不足，使用童工，导致种族主义、压迫妇女，城市贫民窟……几乎每一个自由市场经济学家都以极端嘲笑的口吻重述了反资本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理由，似乎在他们眼里，这些是多么不称其为理由的理由，是多么幼稚可笑，多么外行，多么不符合真理与事实。
　　而自由市场经济学家分析知识分子之所以反对市场不是知识分子的集团利益所致，就是源于不成功者的怨恨。他们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知识分子作为不能为市场制造现实利润的集团，失去了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们想重新夺回话语权，想重新控制政府、群众，所以只能恶毒地诽谤资本主义制度。
　　对于知识分子的指责，自由市场经济学家们也做了反驳：他们从统计数字研究1790-1930年期间英国工人的生活水平，研究19世纪初期的工厂制度，研究1800-1850年间英国的生活水平，研究工业革命对妇女、儿童的影响，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工厂是工人们唯一的庇护所，工厂拯救了他们，把他们从快要饿死的边缘上救了出来”。（米塞斯，《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176）工厂制度的目标是生产满足多数人需求的廉价商品工人阶级不再是仅仅为了他人的幸福而辛苦劳动的人，他们自己就是工厂生产的产品的主要消费者（178）；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工人的生活水平不断趋于提高的过程（179）；由于劳动阶层中的妇女获得了经济上的机会，才出现了妇女解放（202）；工业革命引导我们走向了一个没有饥荒、瘟疫等灾祸的时代，而在此之前，这些一直是人类的梦魇（224）；在人类历史上，只有资本主义对“人是否自由”这一根本性问题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自愿的。资本主义的伦理正当性在于它是唯一符合人的理性本质的体制，它保证人之作为人的存在，它的根本原则是“正义”。（《知识分子为什么反对市场》208-210）他们论证了自由市场的种种好处，不断列举数字事例，企图翻案，向世人证明这些才是历史的真实，而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人们一直被知识分子描述的种种假象所蒙蔽，资本主义这一优秀制度，为全人类带来福祉的制度一直蒙受着不白之冤，多亏有了这些正义的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才使它洗清冤屈。
　　我想提出几个问题：
　　　1. 在这里的所谓“知识分子”基本上是“人文知识分子”，比如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媒体知识分子……为什么人文知识分子反对资本主义，而经济学家当中持左翼立场的非常少？因为在经济学家看来，反市场就是反经济学的。对于现在的经济学家来讲，市场、金融、统计、数学、营销、管理……这些是他们的知识背景，他们越来越专注于一个具体的经济问题的研究与解决，越来越相信数字，而不看社会的整体图景，不具备普遍的人文关怀。经济学是实用科学，只关心现实利益，对于经济学家来讲，人文知识分子的写作与知识生产对现实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反掉人文知识分子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有益无害的。他们选择的第一个敌人只能是人文知识分子。
　　　2. 从经济学内部来讲，目前自由市场经济学家的最大敌人是凯恩斯主义。在哈耶克在世的时候，他几乎面临全球性的凯恩斯主义没有发言的机会，只是在80年代后，他才重新被人抬出，但是其实他的古典自由主义理论与新自由主义出入很大，所以他的流行也是一种误读中的流行，对他本人来讲也是悲剧。哈耶克反对的是宏观经济学，反对政府中央计划，认为宏观控制经济必然会通往奴役之路。与现实的中国语境相联系的话，哈耶克有些过于超前了，中国现在不可能实行完全自由放任的经济改革；但是后者却正是一些经济学家所大力鼓吹的。很多经济学家对腐败深恶痛绝，对时下中国现实大力批判，但是他们认为这恰恰是市场化程度不够的表现，如果完全市场化，政府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权力，也就不会有官商勾结的腐败发生。他们的诉求是建立一个完全自由市场的中国，并朝这个方向努力，与我们不同。
　　　3. 这里有一个文字游戏：知识分子反对的是资本主义，不是市场。按照沃伦斯坦的话说，近50年的经济史研究都表明，市场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有没有市场完全不构成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的区别。所以布罗代尔的观点是资本主义体系的关键因素不在于市场而是垄断。这种观点的革命性意义在于，原来把资本主义的本质视为市场的观点，把资本主义仅仅视为经济的，而将它政治层面的的一系列制度标准价值观统统藏在了背后；而布罗代尔的观点将政治拉到了前台，“一切垄断皆具有政治性。如果没有一种政治保证你就永远不能支配经济，永远不能扼杀或限制住市场的力量，……认为在没有国家的支持甚至在反对国家的情况下，也能成为一个资本家，那简直是一个荒谬的想法”。
　　　4. 知识分子不反对市场，但是市场也绝没有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所描述的那般人间天堂的迷人模样。因为从来不会以后也不可能存在一个完美的、原初的、不经任何人为破坏的自由市场存在。只要是在人类社会运行的市场，不可能是完全放任自流的、纯粹客观价值规律起作用的自由市场。对于利润的无止境追求，使得资本家必然要想方设法设立非经济性的壁垒，将非分的价格强加于人，保证优先采购，不让别人涉足交易，而这些都是非经济、非市场的力量，可以说市场经济发展中本身蕴含着反市场的力量。难道自由市场经济学家们对早期资本主义的失败历史视而不见吗？
　　　5. 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有明显的政治诉求，反马克思主义，反对革命，反对社会主义。他们将社会主义的实践看做是非自由市场制度的失败最典型的例证，也正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看好现在的中国改革。他们明确得感觉到人文知识分子反市场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认真讨论经济问题，而是企图说服读者知识分子的别有用心，给读者展现出跟着知识分子走将会造成的悲惨图景，所以在很多问题上，他们的讨论都是非常不经济学，非常反知识的。比如说到工人生活的不断改善，首先，我们能够仅仅看工资的增长而不考虑物价水平，不考虑货币贬值，不考虑通货膨胀就说工人阶级生活改善了吗？我们能够仅仅相信那些统计数字吗？比如今天，有谁能说中国的工人阶级生活水平提高了？如果我们看统计数字，那显然是提高了；但是现在的工人阶级指什么人？包括农民工吗？包括城市失业人口吗？现在在工厂工作的年轻工人一个月可以赚到1000多，可以说是历史最高水平；但是这是以多少下岗职工贫困线附近的挣扎换来的。统计数字能够反映这些吗？
　　　6. 自由市场经济学家嘲笑知识分子是傻冒的堂吉诃德，嘲笑他们不识时务，一相情愿，并没有哪个大众，哪个工人愿意跟他们革命。经济学家提出的社会建构的“市场社会”，法学家提出的是“法制社会”，技术知识分子提出的是“科技社会”，而与他们相比，人文知识分子能够提出的社会理想过于缥缈和乌托邦，很难让普通老百姓理解一个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人们觉得前三种的许诺更切近，更实惠一些。这也是中国现实语境中，虽然左派不断发言，但是我们真的没有他们那么诱人和实际的改造现实的方案，也许如果有一天人文知识分子提出自己的现实方案的时候，我们也就不再是我们自己了……

　　由于自由市场经济学家要对话和反对的对象太多了，所以他们经常有自相矛盾的时候，在反对不同的对象时表述的不同，很难把所有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放在一起讨论，他们其实很不同，只有在反对共同的敌人时，才会表现出共性。而且在这两本书中收入的文章，有些是赞同新自由主义的，有些则更加古典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