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词大会冠军彭敏：对贾浅浅的羞辱，污名化了正常水平的诗人

霜叶红

来源：https://m.sohu.com/a/448446547_100191010/?pvid=000115_3w_a
最近，诗人贾浅浅的走红，让文学以别样的方式“出圈”，有人批判她的诗污秽不堪，也因其中国作协副主席贾平凹之女的身份引来更多的质疑与批判。这场争议究竟是关乎诗歌本身还是聚焦诗歌之外？对此，中国诗词大会冠军、《诗刊》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彭敏认为：对贾浅浅的批判和羞辱，其实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管中窥豹”、“以偏概全”的“魔法”。它似乎并没有歪曲任何东西，也未提供虚假的论据，却真真切切地诓骗了大众，污名化了正常水平的诗人。

一

著名作家贾平凹的女儿贾浅浅，被骂上了热搜。

骂她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在贾平凹的“保驾护航”下，某高校文学院副教授、诗坛新人贾浅浅一夜“爆红”，她的诗频频登上顶级文学名刊，斩获各种“大奖”，还有各路文坛和诗坛大咖给她溜须拍马无脑猛夸。

而，贾浅浅的诗究竟长啥样呢？有图有真相——

这就是一个文学院副教授的诗歌水准？这就是贾平凹所称赞的“奇思妙想”？网友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这种智障脑残、堆满屎尿屁和性、狂按回车键的白开水也叫诗？

拼爹的人真是无所不能，诗坛真黑暗。

好了，自媒体收割了流量，不明真相的网友发泄了愤怒并且提升了优越感，诗歌又被泼了一身脏水，完美。

二

对贾浅浅的批判和羞辱，其实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管中窥豹”、“以偏概全”的“魔法”。它似乎并没有歪曲任何东西，也未提供虚假的论据，却真真切切地诓骗了大众，污名化了正常水平的诗人。

我们举个例子来演示一下这种以偏概全的“魔法”是如何骗人的。

有一位作家，据说拒绝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作品大量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在文学史上享有无比崇高的地位。下面我们就来欣赏他的一首诗——

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

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教授杂咏》）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这位作家的古典文学功底也十分之深厚，下面我们再来欣赏一首他向唐人致敬的诗——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

除了内容忧愤深广，这位作家对文学形式的开拓创新也一向为人所称道，下面我们再来欣赏一首他的诗——

兵

成城

大将军

威风凛凛

处处有精神

挺胸肚并步行

说什么自由平等

哨官营官是我本分（《兵》）

好了这位作家叫鲁迅。

有人会说，你没读懂鲁迅，我来给你解释解释这几首诗。

别，这种伤人“魔法”的精髓不正在于只提供一堆表象的狂欢而不给解释吗？我们继续往下走。

提名诺奖的人写成这样，那真获了诺奖的人又写得怎么样呢？我们再来欣赏一首诗——

想想莎士比亚是怎么秃的？

想想列宁是怎么秃的？

我们不是不允许他秃，

关键是他要秃得好看！

我们不是不让丫儿出来混，

出来混他要照顾我们的观感。

起码去割了那两个眼袋！

讲究点嘛就去把头发栽栽！

好的假发还真看不出来。

最起码丫儿要去把满嘴的黑牙洗白。

这首《饺子歌》（节选）的作者，叫莫言。

莫言智障吗？诺奖黑暗吗？

假如你不知道鲁迅，也不知道他还写过《狂人日记》《阿Q正传》，你也不知道莫言写过《檀香刑》《丰乳肥臀》《红高粱家族》，你是不是就被带偏了？

三

现在我们回到贾浅浅。长期创作的人，谁一辈子只出精品，不写几首庸诗、烂诗或者游戏之作（莫言：就是就是）？

撇开人家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正常水准的作品不提，揪住几首烂诗打高光用重炮猛攻，就把一个创作者钉在耻辱柱上，管窥蠡测，一叶泰山，取我所需，以偏概全，操纵公众的情绪，收割正义的流量，把正常水平的诗人污名化，把大醇小疵（整体数量上）的苦心创作叫做“肮脏恶心的垃圾文字”，所过之处一地鸡毛谩骂如潮——这不是文学评论，这是不讲武德欺负人。

很明显，贾浅浅最大的错，就是她是贾平凹的女儿。流量所在，如蚁附膻。否则谁会大费周章地往她脸上扣屎盆子？扣再多，who care？

贾浅浅正常的诗歌水平到底如何呢？随便看一首吧。

《木槿花》

六点零三分，地铁以推理演绎的

方式，找到世界的意义

现实是语言的倒影

车厢里，我们用动词

浇灌了一株生长缓慢的

木槿花

当使用日常词汇时，你我已经忘记

木槿花由秋到冬，在它的体内

产生一次次回潮和逆流

到站，下车，转身走进相反的路线

车厢忽明忽暗，语义无法生成

其他任何事实。肢体

在阴影中生锈

那么重新开始，我擦亮自己的咽喉

借助词语聚合形成的短接回路

让车厢明亮起来，有人

开始上车，紧抓手柄

木槿花卷曲的茎干告诉我们

你、我都是它

遥远的旁枝

我不想刻意去拔高贾浅浅，但，你随便品品这首诗，它算得上“回车键分行写作”、“脏脏恶心的垃圾文字”，“配得上”自媒体的“义愤填膺”和网友的嘲笑羞辱吗？

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贾浅浅诗歌的整体风格，恰恰是华丽而晦涩的，与白开水无关，也与肮脏恶心、智障脑残无关。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智障脑残，自媒体认为你喜欢看，这才苦心孤诣、罗雀掘鼠地造了许多出来。

篇幅所限，我无法引用更多贾浅浅的诗，如果你担心我会不会也是在以偏概全，可以百度“贾浅浅自选诗十五首·我常常独自黯然神伤”，大致也都是这个水准。读完之后你如果还是不死心，可以再去当当下单一本贾浅浅的诗集。

读到这里你可能就笑了，谁有那工夫？我们只想狂欢吃瓜，只想尽快下结论，尽快把道德的污水和智障的名号泼在别人身上。著名作家的女儿满纸脏话，明明只有小学生的水平，却靠着拼爹在诗坛吃香喝辣，各种名刊名家争相跪舔，我们想看的就是这种故事。让侮辱观众智商的丑闻和黑幕来得更猛烈些吧！

而这，正是那些以攻击别人为生存之道的自媒体所熟知且需要的。

四

最后我们再聊聊一个问题：诗歌可不可以写屎尿屁和性？

对于现代诗歌的写作者来说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无论一般读者是否认同，诗歌早就已经向复杂、混沌、不洁、藏污纳垢的日常生活敞开了。

《庄子》里头说：道在屎溺（即尿），廉颇一饭三遗矢（即屎）的典故在诗词里用得很多，这里不一一列举，毛主席诗词里也有“千村薜荔人遗矢”。

很多现代诗不追求古诗文那种优美，写屎尿屁和性的就更是家常便饭（没有别的意思），去年获诺奖的美国诗人路易斯·格丽克也经常写到“做爱”。在这方面，贾浅浅被当成靶子狂批的那几首诗确实不算高明（她的才华在别的诗上），但进行相关题材的探索这件事本身，是无可厚非的。

我们的生活本身充满了不洁之物（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所以我们要允许不洁的诗歌存在，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生活的某个侧面。

五

一百多年前，法国艺术家杜尚（后来入了美国籍）用一个从商店买来的普通日用品去参加一场艺术展览（然后被拒绝了），并给这件作品取了个优美的名字：《泉》。

你可能在某些公共卫生间的墙上见过这种形式的《泉》——



这是法国画家安格尔的经典画作。但杜尚的《泉》却大异其趣，它长这样——



是的，它就是公共卫生间里随处可见的男式小便器本身。

对这件“艺术品”的争论一百年来从未止息过，它的诞生被视为现代艺术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而在一些评选当中，它甚至被评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艺术作品。

要我说，这个小便器本身确实有点对观众不够“友善”，但它所代表的艺术观念，对于百年来的文艺界却十分重要，那就是：对传统美学的颠覆，对既定观念的冒犯，对种种权威与禁忌的嘲讽和say no。

艺术创作应该自始至终都是自由的，哪怕这种自由有可能被挥霍、被辜负。

【作者简介】

彭敏，1983年生于湖南衡阳，先后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诗刊》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新人奖、中央电视台第二届中国成语大会冠军、第五季中国诗词大会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