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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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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9 09: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岳珍 撰(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来源:《文学遗产》,2002/05,41~51页
青藤書屋 ©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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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本文广泛钩稽有关“艳词”的史料,在对“艳词”的名、实
进行考辨的基础上指出:隋唐时期,“艳词”以及与之同义
的“侧艳之词”是一个文体概念,指配合艳曲的歌词。大约
自五代北宋之交,“艳词”、“侧艳之词”的含义开始渐变
为艳情词。长期以来,学术界用“艳情”这样的内涵去认知
出现在早期词学文献中的“艳词”这个概念,造成历史的错
位,成为词学研究中的误区。

  “艳词”以及与之同义的“侧艳之词”来自隋唐五代词
体起源时期与词学有关的文献,作为词学研究领域中长期而
普遍使用的术语,它们本来是文体概念。后代把出现在这部
分文献中的“艳词”、“侧艳之词”认知为题材艳冶、辞藻
艳丽的词作,成为词的内容、风格的分类概念。如对温庭筠
“为侧艳之词”、和凝“长于短歌艳曲”所述说的历史事实
的还原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在这种认知的基础上,学术界进
一步提出“词为艳科”的词体本质论命题,成为词学研究中
的误区。

  本文的撰述目的是全面钩稽相关史料,考察作为词学研
究基本概念的“艳词”在词体起源时期的指称对象、内涵和
性质,揭示这个概念的本来含义以及在后来的演变。

一 “艳词”原不专指艳情词

  从现有资料看,“艳词”这个概念在隋唐五代时期开始
相对频繁地出现在文献中。如韩愈《辞唱歌》“抑逼教唱歌
,不解着艳词”;白居易《采诗官》“郊庙登歌赞君美,乐
府艳词悦君意”;许浑《听歌鹧鸪词》“南国多情多艳词”
;罗虯《比红儿诗》“行唱菱歌着艳词”;《旧唐书》温庭
筠本传称其“为侧艳之词”等。后世词学研究中用来概括艳
情词的术语“艳词”即出于这个历史时期的文献记载。但是
,隋唐时期所谓的“艳词”是不是一个用来指艳情词的专用
术语,则必须对那些被称为“艳词”的作品的题材内容进行
具体考察,才能得出结论。下面引用的材料,都涉及到当时
的“艳词”的题材内容。

  韩愈《辞唱歌》:

  抑逼教唱歌,不解着艳词。坐中把酒人,岂有欢乐姿?
幸有伶者妇,腰身如柳枝。但令送君酒,如醉如憨痴。声自
肉中出,使人能委随。复遣悭吝者,赠金不皱眉。岂有长直
夫,喉中声雌雌。君心岂无耻,君岂是女儿?君教发直言,
大声无休时。君教哭古恨,不肯复吞悲。乍可阻君意,艳歌
难可为。

  韩愈诗中所说的“艳词”包含三方面的内容:“欢乐
姿”,欢娱的艳词;“发直言”,针砭现实的艳词;“哭古
恨”,吊古伤今的艳词。在这三类“艳词”中,只有欢娱这
一类可以包括艳情词。

  白居易《采诗官》: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
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随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
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
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
高悬作虚器,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夕郎所贺
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
閟。……

  这是一首“为事而作”的新乐府。诗歌指责采诗官奏进
的“艳词”、“登歌”全是“德音”、“祥瑞”,没有“兴
谕规刺言”。对于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诗人指出:“不是
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章句”指歌词,白诗明
确指出并不是“艳词”、“登歌”中没有“规刺”之言,只
不过采诗官为了迎合君王,报喜不报忧,不肯奏呈“兴谕规
刺”的“艳词”罢了。所以,白居易说的“艳词”,既有以
“美”为内容的“德音”、“祥瑞”,也有以“刺”为内容
的“兴谕规刺言”。“德音”,赞美君主的圣明;“祥瑞”
,象征天下大治的吉祥征兆;“兴谕规刺”,反映民生疾苦
、针砭社会时弊。这几类“艳词”都不可能包括艳情内容。

  许浑《听歌鹧鸪词》:

  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甘棠城上客先醉,
苦竹岭头人未归。响转碧霄云驻影,曲终清漏月沉晖。山行
水宿不知远,犹梦玉钗金缕衣。

  诗中说的“艳词”具体指诗人所听的《鹧鸪》词。关于
《鹧鸪》曲的始辞本意,徐凝《山鹧鸪词》云:“南越岭头
山鹧鸪,传是当时守贞女。化为飞鸟怨何人,犹有啼声带蛮
语。”顾况《湖中》诗:“青草湖边日色低,黄茅嶂里鹧鸪
啼。丈夫飘荡今如此,一曲长歌楚水西。”是以知《鹧鸪》
本为思妇之辞。许浑《听吹鹧鸪》云“万里月明湘水秋”,
郑谷《鹧鸪》云“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苦
竹岭,在湖南平江县境,可见《鹧鸪》来源于湖南苦竹岭一
带民歌,其始辞本意为思归怀人。唐人所作《鹧鸪》词大部
分述始辞本意,如白居易《山鹧鸪》:“苦竹岭下寒月低
……梦乡迁客展转卧,抱儿寡妇彷徨立。”许浑所听的《鹧
鸪》歌云“苦竹岭头人未归”,亦述该调的始辞本意,为思
归之词。因此,许浑所听的《鹧鸪》词不是表现艳情的作品
,《鹧鸪》词的始辞本意以及大部分唐代传词也不表现艳情
(注:关于《鹧鸪》的唐代传词的总体面貌,请参看任二北
《唐声诗》下编中的《山鹧鸪》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版。以下凡引《唐声诗》,不再注版本。)。

  罗虯《比红儿诗》六十一:

  暖塘争赴荡舟期,行唱菱歌着艳词。为问东山谢丞相,
可能诸妓胜红儿。

  罗虯所说的“艳词”指《采菱》词。《采菱》属于劳者
歌其事一类的歌曲,为采菱时所唱的歌。今存该调歌词或咏
采菱女,或咏采菱,或兼咏男女恋情。

  另外,在白居易的《与元九书》中留下了被称为艳词的
一组作品的线索,使我们可以据以考察艳词的题材内容。《
与元九书》云:

  今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颂新艳小律,不
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


  白居易记载了与元稹“今春游城南”时,“迭吟递唱”
“新艳小律”一事。《与元九书》作于元和十年十二月,
《书》中所说的“今春游城南”,指当年正月元稹从唐州(
今河南泌阳)召还长安,白居易与之同游城南一事。“小律
”即绝句,白居易《江上吟元八绝句》云“一夜吟君小律
诗”。“迭吟递唱”即唱(注:高适《听张立本女吟》“自
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寒山“独吟歌曲绝无忧
”(《全唐诗》本,193首),李白《秋浦清溪雪夜对酒客
有唱山鹧鸪者》“能吟《山鹧鸪》”,这些“吟”皆指唱。
请参看任二北《唐声诗》上编第一章。)。用以歌唱的“新
艳小律”即歌词,白居易《闻歌妓唱前郡守严郎中诗》云“
又付新词与艳歌”,同一对象,题目称“诗”,诗中称
“词”,可见“诗”用来歌唱就叫“词”。“新艳小律”于
“小律”前加“新艳”,说明是新作的艳词。

  元、白游城南“递唱”的艳词具体指哪些作品,陈寅恪
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有所考察:“(元和体)其二为
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此类实亦包括微之所谓艳体诗中之
短篇在内。如元氏长庆集二二为乐天自勘诗集七绝题略云:
‘因思顷年城南醉归,马上递唱艳曲,十余里不绝。’亦指
此类诗言。”(注:附论丁“元和体诗”,上海古籍出版
社1982年版,第337页。)按,元稹所说的“递唱艳曲”也就
是白居易所说的“递吟递唱”“新艳小律”。陈寅恪先生认
为元稹所谓的“艳曲”即元稹所谓的“艳体诗”,因为这里
的“艳曲”同于白居易的“新艳小律”,那么,按照陈寅恪
先生的看法往下推论,白居易所谓的“新艳小律”当指“艳
体诗”。元稹所说的“艳体诗”,包括描写妇女的奇装异服
和男女艳情的诗(注:关于艳体诗的内容,可参看《元白诗
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

  从白居易《与元九书》的叙述看,元、白游城南所唱的
艳词有以下特点:首先,这些艳词是即兴之作;其次,这些
艳词都是绝句;其三,“迭吟递唱”表明这些艳词之间存在
唱和关系。按照这些条件去检查元、白现存的诗歌,只有白
居易《重到城七绝句》以及元稹的和作才有可能是他们此次
游城南递唱的艳词。《重到城七绝句》共七首,分别为:

  容貌一日减一日,心情十分无九分。每逢陌路犹嗟叹,
何况今朝是见君。(《见元九》)
  青苔故里怀恩地,白发新生抱病身。涕泪虽多无哭处,
永宁门馆属他人!(《高相宅》)
  谏垣几见迁遗补,宪府频闻转殿监。独有咏诗张太祝,
十年不改旧官衔。(《张十八》)
  刘家墙上花还发,李十门前草又春。处处伤心心始悟,
多情不及少情人。(《刘家花》)
  莫怪相逢无笑语,感今思旧戟门前。张家伯仲偏相似,
每见清扬一惘然。(《裴五》)
  年年老去欢情少,处处春来感事深。时到仇家非爱酒,
醉时心胜醒时心。(《仇家酒》)
  旧游分散人零落,如此伤心事几条。会逐禅师坐禅去,
一时灭尽定中消。(《恒寂师》)

  《重到城七绝句》的主旨为感时伤事:《见元九》总述
因故友重逢而唤起久积在心底的感慨悲伤;《高相宅》、《
裴五》哀感故友凋零;《张十八》、《刘家花》、《仇家酒
》感伤年华易逝、人生多难;《恒寂师》归结诸作,希望借
助禅悦,解脱人生痛苦。

  元稹集今存和作四首:

  莫愁已去无穷事,漫苦如今有限身。二百年来城里宅,
一家知换几多人。(《和乐天高相宅》)
  闲坊静曲同消日,泪草伤花不为春。遍问旧交零落尽,
十人才有两三人。(《和乐天刘家花》)
  病嗟酒户年年减,老觉尘机渐渐深。饮罢醒余更惆怅,
不如闲事不经心。(《和乐天仇家酒》)
  欲离烦恼三千界,不在禅门八万条。心火自生还自灭,
云师无路与君销。(《和乐天赠云寂僧》)(注:该首诗与
白居易原作的文字有异同:元稹诗题称“云寂”,白居易诗
题称“恒寂”,而元稹诗中又有“云师”句,白集版刻可能
有误。)

  元稹的四首和作可以分成两类:《和乐天刘家花》倾诉
自己对旧交零落的同感,倡和白诗原意;其余三首则反原作
之意,对朋友进行排解和劝慰。

  《重到城七绝句》,今人系于元和十年(注:朱金城《
白居易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白诗多次提
到春,表明这组诗作于元和十年春天,白诗又提到与元稹的
重逢,可见,《重到城七绝句》创作的时间、地点、人物、
事件诸因素与《与元九书》的记载一一吻合,这组作品应该
就是元、白游城南时递唱的“新艳小律”。这些作品,题材
既不艳冶,辞藻也不艳丽,陈寅恪先生将它们等同于描写妇
女的奇装异服和男女艳情的“艳体诗”的看法恐怕有误。总
之,白居易所说的“新艳小律”既无涉于男女艳情,也无涉
于辞藻艳丽。

  通过上文的考察可以发现,“艳词”的题材内容十分宽
广而丰富。“艳词”既可以表现男欢女爱、男女相思、狭邪
艳情,也可以反映民生疾苦、针砭社会时弊、歌颂天下大治
、颂扬君主圣明、吊古伤今、思归怀乡、伤时感事等等。因
而可以说在作品的题材内容方面,“艳词”与诗没有太明显
的区别。“艳词”当然也包括艳情词,或者辞藻艳丽的词。
但是,这两类作品与艳词这个概念的外延所存在的关系是部
分与总体的关系。换言之,“艳词”原不是用来专门概括艳
情词或辞藻艳丽的词的术语。“艳词”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
念,它泛指在酒宴、聚会等场合用于演唱的歌词。

二 “艳词”本指配合艳曲的歌词

  “艳词”泛指在酒宴、聚会等场合用于演唱的歌词。其
中的“艳”指“艳曲”,是从歌词所配合的音乐的性质出发
对这一类歌词的指称。这也就是说,从概念的内涵看,“艳
词”本来是指配合艳曲的歌词。

  在上面一部分中,对白居易所说的“新艳小律”进行了
考察,并且说到元稹对这件事也有记载。元稹的记载见于他
的《为乐天自勘诗集即事成篇》诗。其题云:

  为乐天自勘诗集,因思顷年城南醉归,马上递唱艳曲,
十余里不绝……

  其诗云:

  春野醉吟十里程……

  元稹《为乐天自勘诗集即事成篇》叙述的“城南醉归”
、“马上递唱艳曲”即白居易《与元九书》所说的“今春游
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颂新艳小律,……迭吟递唱
,不绝声者二十里余”。不同的是,白居易提到这件事情时
称“今春”,而元稹则称“顷年”。顷,表示过去时间的副
词,唐顺宗皇帝《遗诰》:“顷在弱龄,即敦清静;逮于近
岁,又婴沉痼。”(注:《全唐文》卷五五,中华书局影印
本。)顺宗四十六岁去世,“弱龄”为二十岁,“顷”指二
十多年以前。白居易《与元九书》作于元和十年(815),
元、白游城南递唱新艳小律即在此年。元稹《为乐天自勘诗
集即事成篇》,《唐五代文学编年史》系于穆宗长庆四年
(824)(注:中唐卷,傅璇琮主编,辽海出版社1998年
版。),其距元和十年约九年,宜称“顷年”。可见元、白
所记是同一件事情。因此,元稹诗中所说的“艳曲”也就是
白居易所说的“新艳小律”,具体说来,就是指元、白二人
唱和的《重到城七绝句》那一组作品。根据上文对《重到城
七绝句》的考察,可以排除“新艳小律”之“艳”指作品的
题材艳冶或词采艳丽。根据元稹称这组作品为“艳曲”,则
可以知道白居易“新艳小律”中的“艳”就是“艳曲”的
“艳”。由此可以进一步判定:白居易称这组作品为“新艳
小律”,不是因为这组作品表现了艳情或词采艳丽,而是因
为这组作品所配合的音乐是艳曲。所以,从概念的内涵来看
,“艳词”这个术语是指配合艳曲的歌词。

  “艳曲”本来是不同于“艳词”的术语,前者是音乐概
念,后者是文学概念。但是在元、白的作品中却作为相同的
概念来使用,其根本原因即在于“艳词”中的“艳”字表示
歌词所配合的音乐是艳曲。所以,既可以从文学的角度称这
类歌词为“艳词”,也可以从音乐的角度称这类歌词为“艳
曲”。相同的例子如杜甫《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
为艳曲二首赠李》(着重号为引用者所加),如《宋诗话辑
佚》载李煜《咏红罗亭曲》“李煜作红罗亭,四面栽红梅花
,作艳曲歌之”(注:郭绍虞,中华书局1980年版,上册,
第223页。)(着重号为引用者所加)等,在用法上都是用
音乐概念的“艳曲”来代替文学概念的“艳词”。这种用法
,和隋唐五代时期同时用“曲子”(专指配词的音乐)和“
曲子词”(专指配乐的歌词)来称词的用法完全相同。

  艳曲这种音乐,杨荫浏先生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
介绍说:“(大曲)有时又另外加进了华丽而婉转的抒情部
分,叫做‘艳’。”(注: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版,上册
,第五章,第115页。)杨荫浏先生所说的这种“艳”,学
术界大多熟悉。但是,学术界却很少注意到隋唐燕乐中的
“艳”。其实在隋唐文献中,有关艳曲的记载不但多于前代
而且多于后代。如《太平御览》卷五六八引隋苏夔《乐志》
云:

  隋炀帝不解音律,大制艳曲,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纳
刑乐》、《万岁乐》、《藏钩乐》、《七夕相逢乐》、《投
壶乐》、《玉女行觞》、《神仙客》、《斗百草》、《泛龙
舟》、《还旧宫》、《长乐花》等曲。皆掩抑摧藏,哀音断
绝。

  如唐许敬宗《上恩光曲歌词启》云:

  近代有《三台》、《倾杯乐》等艳曲之例,始用六言。
(注:《全唐文》卷一五二。)
  如《羯鼓录》“李琬”条云:

  曲有不尽者,须以他曲解之,方可尽其声也。夫《耶婆
色鸡》当用《柘枝》急遍解之。

  《四库提要》指出,“声尽意不尽,以他曲解之,即汉
魏乐府未有艳之遗法”。

  在唐人的诗歌中保存有大量的艳曲曲名,如:

  万楚《五日观妓》:“西施谩道浣春纱,碧玉今时斗丽
华。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新歌一曲令人艳,
醉舞双眸敛鬓斜。”嵌艳曲名《浣纱女》、《碧玉歌》。

  顾况《瑶草春》:“瑶草春,杳容与。江南艳歌京西舞
。执心轻子都,信节冠秋胡。议以腰支嫁,时论自有夫。”
嵌艳曲名《采桑子》。“秋胡”指《秋胡行》,《通志》卷
四九“相和歌三十曲”条云:“《陌上桑》亦曰《艳歌罗敷
行》。”注云:“别有《秋胡行》……亦名《陌上桑》。”
可见《秋胡行》、《艳歌罗敷行》、《陌上桑》为同一支乐
曲的不同名称。《采桑子》为该曲之摘遍(注:请参看任二
北《唐声诗》下编《采桑子》条。),《尊前集》收录冯延
巳《采桑子》词,调名作《罗敷艳歌》,汲古阁本《尊前集
》注云“一名《采桑子》”即其证。

  白居易《长安道》:“艳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劝我急行
乐。”嵌艳曲名《急乐世》。
  白居易《郡楼夜宴留客》:“艳听竹枝曲,香传莲子杯
。”嵌艳曲名《竹枝》、《荷叶杯》。

  施肩吾《代征妇怨》:“长短艳歌君自解,浅深更漏妾
偏知。”嵌艳曲名《更漏子》。“君自解”指对方善于听歌
;“妾偏知”指自己善于唱歌。“浅深”言唱歌运气的技巧
;“长短”,傅玄《艳歌行》“咄来长歌续短歌”,是“艳
歌”体有短长。

  司空图《歌者十二首》:“玉树花飘凤失栖,一声初压
管弦低。清回烦暑成潇洒,艳逐寒云变惨凄。”嵌艳曲名《
玉树后庭花》、《凤归云》。

  乔知之《倡女行》:“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
怨且艳,哀音断人肠。”嵌艳曲名《子夜歌》、《楚明光》


  僧鸾《苦热行》“歌艳绕梁催莫愁”,嵌艳曲名《莫
愁》。此外还有上面一部分中提到的《鹧鸪》、《采菱》等
艳曲。

  如所周知,隋唐燕乐是词体起源时期的词乐,从以上史
料不难看出,艳曲正是隋唐燕乐的组成部分。隋唐燕乐是一
个丰富、复杂而庞大的音乐系统,艳曲处于其中而具有自己
的特点:艳曲乐体短小。唐人云“艳曲不须长”(乔知之《
铜雀妓》),又云“短歌能驻日,艳舞欲娇风”(宋之问《
宴安乐公主宅得空字》)。现存艳曲歌词,大多体制短小。
如元、白游城南递唱之艳曲、《浣纱女》、《玉树后庭花》
、《鹧鸪》等唐代传词,歌词只四句;《倾杯》、《三台》
或四句或八句(注:请参看任二北《唐声诗》下编有关部
分。)。艳曲是专门的歌乐。梁元帝《纂要》云:“楚歌曰
艳。”(注:《乐府诗集》卷八三“杂歌谣辞一”解题引,
中华书局排印本,1989年版。)左思《吴都赋》“荆艳楚
舞”,李善注云:“艳,楚歌也。”(注:《文选》卷五,
中华书局影印本,1977年版。)唐人诗云,“江南艳歌京西
舞”(顾况《瑶草春》)、“艳曲呈皓齿”(韦应物《拟古
诗》)、“几度艳歌清欲转”(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陪崔谏
议樱桃园宴》)、“艳歌声压郢中姝”(陈陶《闲居杂兴》
)等等。唐人在描写艳曲表演时,常常有“歌艳”、“歌声
艳”、“艳唱”、“艳声”等说法。如“歌艳露华”(张说
《为伎人祭元十郎文》)、“莺声暗逐歌声艳”(陆弘休《
和訾家洲宴游》)、“浓醪艳唱愁难破”(顾甄远《惆怅
诗》)、“似妒歌童作艳声”(韩愈《和武相公早春闻莺》
)等等。艳曲短小的特点使它易记易唱,自然流行于各种饮
宴聚会,成为当时的流行音乐。由于短小,文人们也便于即
席填词,如元、白之递唱艳曲,韩愈之“抑逼叫唱歌,不解
着艳词”、罗虯之“行唱菱歌着艳词”、白居易之“又付新
词与艳歌”,均描写即席为艳曲填词的情景。凡是填入艳曲
的歌词就叫“艳词”,所以说“艳词”本是指配合艳曲的歌
词。

三 “侧艳之词”

  在词学研究中,概念“侧艳之词”或者“侧艳”使用得
和“艳词”同样普遍,并且具有和艳词完全相同的内涵和外
延。现代学术界把“侧艳”也认知为艳情词。如叶嘉莹先生
这样解释“侧艳”:“侧者,就是不严肃,不正当的。艳,
就是那些香艳美丽的写爱情跟美女的歌词。”(注:《唐宋
词十七讲温庭筠下》,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4
页。)这种看法甚为普遍。而在隋唐五代时期,“侧艳之词
”与“艳词”一样,本是指配合艳曲的歌词。

  稽诸典籍,“侧艳”一语滥觞于《旧唐书》温庭筠传:

  (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

  在这段话的前面,有“士行尘杂,不修边幅”之语,在
这段话的后面,又有“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极言庭筠
狭邪丑迹”等语。可能是注意到“为侧艳之词”所处的这种
特殊的语境,可能是因为温庭筠词具有言情和语言华美的总
体特点,也可能接受了宋人以侧艳为狭邪艳情的训释,“侧
艳”被赋予了狭邪艳情的内涵。

  其实“侧艳”之“侧”与“艳”都是音乐术语。“艳”
就是指艳曲。而“侧”则是指“侧调”。清商三调为清调、
平调、瑟调,在唐代,三调中的“瑟调”被称作“侧调”。
谢灵运《会吟行》“三调伫繁音”,李善注云:“今三调盖
清、平、侧也。”(注:《文选》卷二八。)是唐人称“瑟
调”为“侧调”。侧调、艳曲来自楚音,《唐书乐志》云
:“侧调者,生于楚调。”(注:《乐府诗集》卷二六“相
和歌”解题引。)梁元帝《纂要》云:“楚歌曰艳。”左思
《吴都赋》“荆艳楚舞”,李善注云:“艳,楚歌也。”
(注:《文选》卷五。)因为“艳”为“楚歌”,“侧”是
“楚调”,所以“艳”也叫“侧艳”。这正如“艳”来自楚
就被称为“荆艳”、“楚艳”一样。如颜延年《车驾幸京口
》“江南进荆艳,河激献赵讴”,谢灵运《彭城宫中》“楚
艳起行戚,吴趋绝归欢”,白居易《筝》“楚艳为门阀,秦
声是女工”等等,其“楚艳”、“荆艳”、“侧艳”意义相
同,就是“艳”。

  “侧艳”是表示音乐的术语,到北宋后期还存在这种用
法的实证。大晟词人万俟咏有词集《胜萱丽藻》,集内词分
为两类:“雅词”、“侧艳”。后来削去“侧艳”一类,将
原来的“雅词”再编成集,并且重新分为五类:“应制”、
“风月脂粉”、“雪月风花”、“脂粉才情”、“杂类”。
周邦彦为再编的词集重新命名,名之为《大声集》(注:《
碧鸡漫志》卷二“各家词短长”条。)。从《大声集》的类
目名称看,五类作品大致是按照词的题材内容的分类。这五
类作品均为原来的“雅词”,但它们似乎并不符合宋人对词
作所持有的“雅”的标准,如《复雅歌词序》指宋词“其蕴
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注:《词集序跋萃编》,施
蛰存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着重号为引用者
所加。)学术界对《大声集》的分类亦颇存疑虑。按,“大
声”一语出自《庄子天地》:“大声不入于里耳,《折
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成玄英云:“大声,谓《咸
池》、《大韶》之乐也。”据此知“大声”指雅乐,与《折
杨》、《皇华》等俗乐相对而言。“雅词”的题材内容既然
难以言“雅”,“大声”的出典又本指雅乐,因此,万俟咏
原词集《胜萱丽藻》中的“雅词”之“雅”当是着眼于这部
分词调所从属的音乐类别。周邦彦本人亦精通音乐,他将这
部分“雅词”名为《大声集》,十分切合其“雅”字的音乐
指归。与此相对应,《胜萱丽藻》中的“侧艳”也当是该部
分词调所从属的音乐类别。“侧艳”属于与雅乐相对立的俗
乐,宋陈暘《乐书》即于“俗部”论艳曲。以“雅”、“艳
”两大音乐类别为标准对歌词进行分类的例子如唐许敬宗《
上恩光曲歌词启》,其云:“窃寻乐府雅歌,多皆不用六言
,近代有《三台》、《倾杯乐》等艳曲之例,始用六言。”
(着重号为引用者所加)《胜萱丽藻》把歌词分为“雅词”
和“侧艳”,与许敬宗把歌词分为“雅歌”和“艳曲”的分
类标准相同。

  通过以上考察,“侧艳”一词本不含有狭邪艳情一义明
甚。兹请再论温庭筠词的题材内容,以进一步证实这一点。
今存于《花间集》中的温庭筠的作品,总共十八支曲、六十
六首词。对于其总体面貌,胡国瑞先生指出:“温词的绝大
多数是以女子为描写对象,她们大致是妓女、宫女、战士妻
子、商人妇、采莲女或女冠之类。其所着重描写的,不外是
容色服饰之美和离合悲欢之情。”(注:《论温庭筠词的艺
术风格》,载《词学研究论文集(1949─1979)》,上海古
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25页。)这一认识符合温词的实际情
况。温庭筠词中的女性的社会身份,以及词所表达的情感的
性质,绝大多数都能够通过该词抒情背景的暗示来进行判断
,如“关山”、“故国”、“塞雁”、“谢娘”、“舞衣”
、“玉关”、“羌笛”、“上阳”等。通过对抒情背景的考
察,六十六首词中可以明确判断为表现歌妓舞女的作品大概
六七首。这就表明,如果把“侧艳”的含义解为狭邪艳情,
“侧艳”将不能概括温庭筠词的总体特点。《旧唐书》称温
庭筠“为侧艳之词”是对温庭筠词作的一个总体评价,既然
狭邪艳词不是温词的总体特点,“侧艳”当然不能解作艳情


  理清了“侧艳”的来历和本义,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
,为侧艳之词”的真相也就昭然若揭:“逐音”,倚声;“
为词”,填词;“弦吹”,演奏艳曲时所用的丝竹类乐器
(注:如“艳唱召燕姬,清弦待卢女”(皇甫冉《见诸姬学
玉台体》),“桐花风软管弦清……碧云犹恋艳歌声”(曹
唐《长安客舍叙邵陵旧宴》),“调丝竹,此时难辍,欢极
,一片艳歌声揭”(尹鹗《秋夜月》)。);“侧艳”,弦
吹所演奏的艳曲,“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就是倚声填
词,这与韩愈、罗虯所说的“着艳词”,白居易所说的“又
付新词与艳歌”的含义相同。

  歌词与乐曲的配合关系,或“选词以配乐”,或“由乐
以定词”(注:元稹《乐府古题序》。)。《旧唐书》温庭
筠传称其“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正是强调他善于倚
声填词、具有“由乐以定词”的特殊才能,而完全不涉及温
词的内容、题材、风格诸问题。

  一言以蔽之,“侧艳之词”的本来含义同“艳词”一样
,是指配合艳曲的歌词。

四 “艳词”词义的历史演变与学术研究中的历史错位

  “艳词”这个术语,就笔者所涉及到的文献范围而言,
最早见于《宋书乐志》,《艳歌罗敷行》篇末有注云“前
有艳词,曲后有趋”,“艳词”指填入艳曲的歌词;次见于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篇云“甘意摇骨体,艳词洞魂
识”,“艳词”指艳丽的辞藻;中唐戴孚《广异记》记裴徽
路遇美妇人,“以艳词相调”(注:《太平广记》卷三三三
“裴徽”条:“(裴徽)天宝中,曾独步行庄侧,途中见一
妇人,容色殊丽……徽有才思,以艳词相调,妇人初不易
色。”),“艳词”指男女调谐的话语。

  作为词学基本概念,“艳词”的含义则经过了从艳曲歌
词向艳情词演变的历史过程。在词体起源时期的唐代,人们
说艳词,绝大部分情况是指艳曲歌词。这种歌词就是我们现
在所说的词,因此,在词史的早期,艳词是一个文体概念。
五代至两宋,艳词一方面保持本来的艳曲歌词之义,另一方
面又逐渐衍生出艳情词的含义。《旧五代史》和凝传云“(
和凝)长于短歌艳曲”,这一表述同于《旧唐书》称温庭筠
“为侧艳之词”,是说和凝擅长填词。北宋词人万俟咏把自
己的词作分为“雅词”、“侧艳”二体,周邦彦从这两类词
所配合的不同音乐出发,把“雅词”这一部分名为“大声”
。这些都是在艳词本来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术语。大约在五代
北宋之交,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卷六记和凝云:“晋相和
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入相,专托人收拾焚毁
不暇。然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艳词玷之。契丹入夷门,号为
‘曲子相公’。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士君子得不
戒之乎。”其中的“艳词”一语即指狭邪艳情。南宋人王灼
的《碧鸡漫志》把温庭筠的“侧辞艳曲”解释“淫言媟语”
,并用“侧艳体”来概括以柳永为首的专写北里狭邪生活的
词作(注:请参看《碧鸡漫志》卷二“各家词短长”条、“
易安居士词”条。)。这些都是在艳情词这一意义上使用艳
词、侧艳之词的例子。自宋代以后,“艳词”、“侧艳之词
”的含义便无一例外地指艳情词,尤其侧重狭邪艳游这一特
定的含义,人们凡谈及艳逸淫秽之词则必称“艳词”、“侧
艳之词”。“艳词”、“侧艳之词”遂由文体概念演变为词
的题材内容和风格的一种类型。

  “艳”本来含有美女一义,《诗小雅十月》“小序
”正义云:“美色曰艳。”“艳”也本来有辞藻华美之义,
《谷梁传注疏序》“左氏富而艳”疏云:“艳者,文辞可美
之称也。”从“艳词”自身内涵演变的历史轨迹看,自五代
以后,艳情词逐渐代替艳曲歌词成为“艳词”这个术语的惟
一含义。无庸置疑,词作中确实包含有美色之词、华美之词
与艳情之词,这样的内容、风格并且一度在词坛创作中形成
风气。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曾指出以柳永为首的“侧艳体
”在当时甚为流行的情况:“(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学柳耆
卿,则学曹元宠。”(注:分别见卷二“各家词短长”条、
“东坡指出向上一路”条。)因此,用“艳词”、“侧艳之
词”来概括这一类词作并阐释词史上曾经出现过的这样一种
创作风气,并无不可,因为语言毕竟只是一种约定。但是,
在学术研究中常常存在这样的情况:用“艳词”这个概念的
后起义来认知出现在早期词学文献中的同名术语。如目前学
术界对温庭筠“为侧艳之词”与和凝“长于短歌艳曲”的认
知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再如对于唐中宗朝作于文学之臣的
“《回波》艳辞”,任二北先生认为:“今所传本调之辞,
或为谗佞,或为箴规,或为俳谑,尚无作艳辞者,佚辞之多
,于此可想。”(注:《唐声诗》下编,第297页。着重号
为原书所有。)唐中宗朝作于文学之臣的“《回波》艳辞”
的记载见于《唐诗纪事》卷四“长孙无忌”条。“《回波》
艳辞”,本指填入《回波乐》这支艳曲的歌词,并不是说歌
词内容是艳情。这一批词作至今尚存,其中没有一首是表现
艳情的作品,文献记载和现存作品之间并无矛盾。在这种情
况下,任先生提出“佚辞”的看法的原因当是用“艳情”来
理解“艳辞”中的“艳”这个字。在词学史研究的领域中,
“词为艳科”是一个有关词体体性的命题。用“词为艳科”
来概括词体体性是否合适不论(注:其实学术界很久以来就
意识到这种说法不够全面。),这个命题的推论过程却有值
得反思的地方。如,胡云翼先生认为,晏殊、欧阳修的词与
温庭筠等人的“轻浮”、“侧艳”虽有区别,但他们同样没
有突破词为艳科的藩籬(注:见《宋词选前言》,上海古
籍出版社1978年版。)。很明显,“词为艳科”直接演绎自
《旧唐书》温庭筠传的“侧艳之词”。反过来说,能够从“
侧艳之词”演绎出“词为艳科”的命题,原因就在于把温庭
筠这个百代词曲之祖的“为侧艳之词”认知为“为艳情词”
。这样的认知甚至被扩大到“艳曲”这个与“艳词”关系密
切的术语上。如上文所举陈寅恪先生曾把元稹说的“艳典”
理解为“艳体诗”。任二北先生是对唐代艳曲注意得最多,
态度最为谨慎的学者,但他有时也会把出现在当时文献中的
“艳曲”弄错。如许敬宗《上恩光曲歌词启》云“近代有《
三台》、《倾杯乐》等艳曲之例”,“艳曲”显然指音乐,
任二北先生把“艳曲”认知为“内容艳曲”,表意十分游移
。这类发生在学术研究中的历史错位,原因都在于没有注意
到“艳词”这个概念曾经经历过内涵变化的历史过程,而一
律用后起的含义去认知早期的文献典籍。

  章太炎先生曾经提出治学的六条原则,首列“审名实”
,三列“戒妄牵”,意在强调名、实一致对于治学的重要性
。对于出现在早期词学史料中的概念“艳词”、“侧艳之词
”的长期的错误认知限制了词学研究的视野,影响了词学研
究的进一步深入。有感于此,特撰文以澄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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