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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骆仁
来源:http://www.shyywz.com/newbbs/viewtopic.php?t=356&view=next
《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自1960年试印本、1973年试用本到1978年12月修订本和2002年增补本,销售总额达4000万册,可谓独领风骚于辞书舞台40年。尽管其间曾见于大小报刊的批评和学术探讨文章百余篇,但是,该词典在我国现代汉语应用和研究,以及推广普通话上的功绩,始终是一种骄傲。
我们也必须指出,《现汉》几度再版,修订和增补,对语文界和语言学界影响很大,《现汉》无形中成为汉语词汇研究的重要资料。上百篇的学术文章,对辞书编纂和词汇研究提出了令人深思的许多问题。1978年甘于恩指出《现汉》中注释宽严失误和失当的地方[1],如【通票】不应该只指“联运票”,【接见】不应该说成是“跟来的人见面”。他还就一些具体词语作了分析,如【北国】怎能只“指我国的北部”,那么日本歌曲《北国之春》如何理解?【再】义项○2“再继续;再出现”,怎么能在规范性词典里犯同语注释这样的大忌呢?十多年后甘于恩又指出《现汉》在收词和释义上的保守主义[2],如把【帮会】仅局限于“旧社会”,【兑换券】是“旧时地方政府……”发行的“周转券或流通券”。帮会现在还是公安部门打击的对象,外汇兑换券曾在新中国相当一段时期内使用过,可见注释存在着无视社会现实的毛病。张谊生在《现汉·补编》出来后立即指出其中不少释义欠妥和不确之处[3],如指出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里“不僵”说成虫在蠕动,把【翻番】说成“数量加倍”等错误。李义琳以【书法】条为例指出释义和引例之间的矛盾[4],齐冲天指出释义上的粗细不匀和文字处理上的错位,【佊】释“邪”(无法辨认6个义项中哪一个),把属于异体字的“掆”跟“扛”分列,把不是异体字的“岡瓦”括注在“缸”后。这些出于对《现汉》爱护而做出的善意批评,虽然未被2002年增补本所采纳,但是涉及到的关于词典释文与被释词之间意义蕴涵的内在关系问题,释文所用字、所用词、所用语的修辞精确到位问题,一部词典如何及时反映社会语文生活和汉语词汇发展问题等,都具有积极意义和学术价值。
最近,我们看到一本书,凡是关心《现汉》和对汉语词汇修辞学有兴趣的人值得一读,这本书叫《聚焦〈现汉〉》[5](以下简称《聚焦》)。作者是山西大学讲授辞书学的陈霞村教授。70高龄的他花了六七年时间潜心研究,通读《现汉》7遍,以学者的严谨,不求功利地把自己的看法陆续写了下来。书中从《现汉》收词、立条、释义、引例等方面,系统地做了调查,这种针对具体词典进行的具体实践,对现代汉语词汇的教学和研究将有一定的启发。词典的灵魂是释义,验证一部词典能否反映语言事实,鉴别一部词典是否具有应用价值,关键就是看它的释义。《聚焦》一书正是在这方面以《现汉》为实例进行了详细分析。
一、词典释义方式方法的探索
该书归纳了《现汉》释义的主要方法:1)定义式;2)描述式;3)譬况式;4)溯源式;5)同义注释式;6)否定表达式;7)指示比喻借代式。辅助方法有:1)括注式;2)标注式;3)举例式;4)图表式;5)符号式。
上述这些都是我国传统词典注释词义的常用方式,虽无创新,但是要运用得法却并不容易。定义式就存在定义当与不当问题,如【马前卒】定义为“旧指在车前头供奔走役使的人”(843)[1],就有失当之嫌,既是“马前”卒,则何来“车前头”之说。描述式则存在所描写情状的真实性问题,如【擦洗】描述为“用湿布儿或酒精等擦拭使干净”(113),“酒精”是液体,只能洗不能擦,这就不符合“擦洗”动作的应用事实。譬况式涉及事物之间是否具有客观的相似性或相类性,如把【嫩红】譬况为“像初开杏花那样的浅红色”(921)就具有极大的主观性,“初开杏花”究竟是什么样的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我们知道颜色词存在很大的民族观念,不同民族对颜色的感知度和命名方式是很不相同的,硬把“嫩红”加在“初开杏花”上不是准确的描写。溯源式关系到词源学,没有足够的功力是很难做到的,如【替罪羊】本是一个宗教典故,《现汉》说:“古代犹太教在赎罪日用做祭品的羊,表示由他替人受罪,比喻代人受过的人。”(1242)基督教《圣经·旧约》中说,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叫他杀了他的独生子以撒来作燔祭,献给上帝。正当亚伯拉罕要拿刀杀他儿子时,天使加以阻止,说:“现在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前面林子里有一只羊,你可用来‘祭献’上帝。”于是,亚伯拉罕便把小树林中的那只山羊抓来杀了,代替他的儿子作燔祭献给上帝。《新约》中又说,耶稣为救赎世人的罪恶,宁愿钉死在十字架上,作为“牺牲”(祭品)奉献天主,并嘱咐他的十二门徒,在他死后也要仿效古犹太人在向主求恩免罪时,杀一只羔羊替代自己供作“牺牲”。这就是“替罪羊”的来历。“替罪”本是代替赎罪,不是替人受罪。《现汉》没有把这事情说清楚,也没有把这个词语的宗教含义和日常语文生活的含义区别开来。
同义注释是最常见的词典释义方式,但是最犯忌的就是“同义反复”,如《现汉》【握】“○1用手拿或攥”(1324),【攥】“握”(1681),这样读者无法分辨这两词语有什么不同。否定表达式对通俗词语也许比较适合,但是对有些词语就会使人不知所云,如【奇怪】“跟平常的不一样”(994),跟平常不一样就“奇怪”吗?才子、神童他们跟平常人不一样,奇花异卉跟平常不一样,但毕竟没有到“怪”的地步!至于指示比喻借代式,运用比喻或借代可以形象地帮助读者掌握词义,是词典释义的一种有效方法。但是存在如何把握的问题,什么是比喻,什么是借代,这不仅有一个修辞理论问题,也是一个修辞实践问题。如词语【熬】的“○3忍受”(13)义是一种比喻用法,它是由加热、久煮引出的“比喻强力忍受着支撑过来”[2]的意思,但是《现汉》不说比喻。相反,【关门】却解释为“○1比喻停业”(462),“关门”表示停止营业或停业,“都是以具体代替抽象,不应注作比喻”[3]。相类似的还有【晷】“○1日影,比喻时光”(476)、【寒窗】“比喻艰苦的读书生活”(495)等,都是比喻引用不当的例子。
《聚焦》也充分注意到《现汉》在运用辅助手段上的精到,特别是《现汉》成功地使用了30幅图表和4个附表,使词典关涉的一些语言事实具体直观,一目了然。图表有天文(北斗星和北极星,太阳系,日食等)、人体学(肺,眼,心,骨骼,骨头,喉等)、数学(三角函数,梯形,椭圆等)、生物学(动物细胞,植物细胞等)、物理学(抛物线,卡钳,波等),另有地质年代表,海况表,拉丁字母表,希腊字母表等。这些使语文词典兼顾了生活百科知识的备查性。
二、词典释义逻辑含义的探索
《聚焦》专门设“条目的关联与释义的照应”一章,作者虽然没有从语言逻辑角度总结词典编写的基本特点,但是深刻提出了词典的系统性原则:“一部词典收入几千个几万个条目,这些条目之间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内部系统,每个条目就像大网上面的一个结,跟它的上下左右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1]
系统性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条目外部的涵盖性和内部的层级性,二是释义文字与被释词之间内涵的一致性和外延的周延性。涵盖性不足,表现为条目的不周全,如相对的一组词语理应在词典里同现:天亮/天黑,拆台/补台,长袍/短褂,没门儿/有门儿等,但是《现汉》却只收前者,而不收后者[2];又如一组词语构成一个整体的情况,《现汉》收有
【华北】指我国北部河北、山西、北京市、天津市一带地区。(541)
【东北】指我国东北地区,包括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以及内蒙古的东部。(299)
【西北】指我国西北地区,包括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省区。(1341)
【华东】指我国东部地区,包括山东、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福建、台湾七省和上海市。(541)
【华中】指我国长江中游湖北、湖南一带。(542)
【华南】指我国南部地区,包括广东、广西和海南。(541)
【西南】指我国西南地区,包括四川、云南、贵州、西藏等省区。(1342)
稍为注意就会发现“华北”条少了一大片领土——“内蒙古自治区的中西部”[3]!层级性主要表现为词语纵向系统不能出现缺项,这一点《现汉》做得比较好,如【婴儿】【幼儿】【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相连续的条目特别有时间上前后接续的,从层次上进行了统辖。但是也有疏漏的,例如军衔等级,列出【元帅】(1546)【将官】(628)【校官】(1389)【尉官】(1316)没有错,但《现汉》忽视了我国在1988年实行军衔新体制——3等11级,已经取消“元帅”军衔,这一点没有及时在2002年增补本的释义中得到反映。
内涵的一致性和外延的周延性是词典释义的要点,过宽过窄或者义项缺漏等都是不合格的。如【巧立名目】“定出许多名目,以达到某种不正当的目的”(1021),释文中的“许多”便是不确当的[4],因为即使是不正当目的驱动下编造的一个名目(理由),也可叫巧立名目。这叫意义量过剩。又如【引水】只提“引航”,不提水利建设中把水引到需要的地方去这一义项[5],这叫释义不周。由于我国在词典编纂上还处于人工阶段,缺乏词典释语词的元语言研究,缺乏词义要素的量化分析,这种情况较多词典常有发生,《现汉》也表现得比较严重,《聚焦》作者在“《现代汉语词典》释义补遗”一章中就列举出了【放血】(359)【断奶】(316)【高帽子】(417)等124条之多。
逻辑含义一致性和周延性还必须体现在释义词语、文字形式和引用例句的对应上,《聚焦》指出《现汉》存在如下不足:1)相关词语释义抵牾,如【鼓】“凸起;涨大”(453),【涨】“固体吸收液体后体积增大”(1588),显见【鼓】释义中的“涨大”用错,应作“胀大”。2)近义词语释义混淆,如【负心】条注为“背弃情谊(多指转移爱情)”(393),把人际爱情关系说成了“情谊”,“情谊” 和“情义”“情意”虽是近义词,但不能相互替换使用,三者同中有别。3)引例与释义内涵矛盾,如【天】“○5季节:春~|冷~|三伏~|黄梅~。”(1242)其中“冷天”的“天”就不是季节的概念。4)释义文字有歧义,例如【做爱】“指人性交”(1688),“性交”是个中性词,但是“做爱”却是一个带有很浓情感色彩的词,中性释义的“性交”必然会造成人们对“做爱”的误解,因为强迫性性交是绝对不能称为做爱的,“强奸、诱奸、嫖娼、卖淫等虽然也是性交,不能称为‘做爱’”[6]。
三、词典释义修辞效果的探索
词典不是写文章,要讲究释义的准确,但是语文词典又毕竟不是科技词典,所以在措辞造句和行文设意上不得不有修辞性推敲。准确、形象、简洁,这三条十分要紧。前面所引【做爱】条就不准确,用中性词掩盖了词义的褒贬。又如【人仰马翻】说成“形容混乱或忙乱得不可收拾的样子”(1065),该成语本形容交战中的败状,它表述的不是“样子”,而是一种“局面”,释义虽然做到了形象,但是不准确。【形形色色】用“各种各样”(1410)来注释,抹杀了二者之间语用的差异,“‘形形色色’大多用于消极的事物,例如:~的凶杀案件,~的诈骗手段,~的黑道人物等。‘各种各样’则不受这种限制”[2]。这条词语的注释似乎简洁,但是不准确。所以词典释义第一是准确,在准确的前提下,必须充分运用语言表达的修辞功能以体现形象、简洁的修辞效果。
在词典释义中做到形象、简洁,揭示词义蕴涵的修辞手法,认真从事炼字、炼词、炼句很重要。《聚焦》特意立一章“词的比喻义与借代义”,里面分析了《现汉》在形象表述上出现的纰漏。例如:
【低头】“○1垂下头;○2比喻屈服。”(267)【屈膝】“下跪,比喻屈服。”(1044)
【灰色】“○2比喻颓废或失望。”(559)
【掌印】“○2比喻主持事务或掌握政权。”(1587)
垂头下跪是描写表示屈服时的体态,用灰色象征某种意义,用印信借代权力,怎么能都说成比喻?又【墨】“○4比喻学问或读书识字的能力”(898)。“‘墨’是学习、看书的工具,用‘墨’代替学问或读书识字的能力,是用跟事物有关的工具代替事物,应是借代。”[3]他如【印把子】“比喻政权”(1506)、【鱼雁】“比喻书信”(1535)等,都是把借代混淆为比喻的例子。
此外,《聚焦》也指出了《现汉》某些条目因文字不够凝练,缺少应有的修饰成分而造成了语焉不祥的情况。例如:
【除夕】“一年最后一天的夜晚。”(188)
【发落】“处理;处置。”(339)
“除夕”未标“农历”,“发落”未标“施加于有罪过的人”,便是有失凝练的“简洁”而损伤准确的例子。与凝练相反,另一失误是修辞语过于简约或冗余。例如:
【一天】“○3泛指过去某一天。”(1478)
【半天】“指相当长一段时间;好久。”(36)
这两个表时间概念的名词,前者多余了“过去”这个参照时间坐标,后者多余了“相当长”这个模糊的时间段,如果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这“一天”则指将来;如果某人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能说“他活了半天”吗?其实这里的“一天”是泛指过去或未来的某一天,“半天”是指好长一会儿。这就是释文缺乏凝练的结果。
此外,释义准确还涉及语源分析的清晰度问题。汉语的大量词语有着我国民族历史文化积淀的烙印,必须从语源上分析才能准确把握词义。语源分析通常也叫典故分析。这方面《聚焦》立“成语注释考辨”章,对《现汉》的失误有比较详细的剖析。比如【步人后尘】说“踩着别人脚印走”(112),【后尘】又说“走路时后面扬起的尘土”(526),那么“后尘”究竟是后面的脚印还是尘土呢?【说长道短】注释为“评论别人的好坏是非”(1189),汉代崔瑗《座右铭》:“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哪来评论别人的“好”和“是”?
总之,词典编纂十分艰苦,是一项涉及多方面知识的语言工程,它跟修辞与逻辑的关系尤为密切。《聚焦》一书可以说是作者以《现汉》为范本语料进行词典学论述的专著,由于该书是用笔记体形式阐述,所以整体有点凌乱,阅读起来比较费劲。尽管如此,它对现代汉语词典学、词汇学和修辞学研究不无裨益,是值得向大家推荐的一本好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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