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

天蝎蝴蝶

　　自从十八岁离家外出求学后，我在家的日子是一年一年地减少了，而父亲亦一年一年地老去了。几年前那一次回家，见到父亲曾引以为傲的黑亮的头发竟已花白了大半，仿若一夜春风吹开了满树梨花，白得令人怵目惊心。登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无奈和悲哀。
　　在我心目中，父亲是永远不会老的呀！他永远是那么威严、高高在上的家长，他是家庭的主心骨。我真怕见到日渐老去的父亲。
　　在离家前的那段成长的日子里，我和父亲一直生活在柔软的玻璃空气里，分明是日日得见，却始终碰触不到对方，像隔着一层看不到的柔软玻璃。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和父亲始终无法像别的父女一样无拘束地亲密地共处，为什么我无法像别的女儿一样娇嗔地在父亲面前撒娇。是彼此性格使然，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对于父亲，我只是敬而远之，如同供奉在内心深处的一尊神像。
　　一直以来，我固执地认为，父亲的心里还是希望有个男孩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五岁那年生病死了，后来才有了我和小妹。父亲只好把他全部的希望寄托于我，把他全部的惦记忧虑都用来检视我的成绩，诸如读书、工作、婚姻种种。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责任和压力。我总是不断地在暗中使劲，希望凡事都能做到最好，凡事都能达到父亲的要求，希望他终将展露难得的笑颜。在我面前，父亲从不轻易表露他的赞赏和满意。
　　记忆中的父亲是严厉的。我三岁时便能认一千多个汉字，每晚临睡前，父亲要求我背诵一首唐诗宋词。在他的耳濡目染的教诲和影响下，我最终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些年来，每当举笔为文，父亲的面容就出现在我眼前，专注地看着我。他把一生的希望，把他一生的幸福和痛苦，全都交付予我。每一次我都能从那深情的注视和殷殷的期盼中获得信心和力量，支撑我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不管面对怎样的挫折和艰辛，绝不轻言放弃。
　　而成长的岁月中，我却总看不清父亲的一片苦心，只是一味地在私底下埋怨他的冷漠与不近人情。那时的我总是将父亲谆谆的教诲视为迂腐与啰嗦。读小学的时候，父亲教导我字写得好不好，表现出一个人有没有文化和修养。所以每个寒暑假他都逼我每天写一页大字，一页小字，写字时坐姿要正，握笔的手势要准确，以免形成不良的习惯。对此，我很不以为然，稍不留神便走了样。每一次父亲总是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来，不容你再开小差。在父亲的巴掌监督下，我的字终于不致太难看，也算对自己有个交待。我从小便爱看书，亦爱买书，只要一有钱便往书店里钻。在当时经济那样窘迫的境况里，父亲却从未阻拦过。但他时常教育我书买来一定要爱惜，要做到有条不紊。他还经常亲自为我包书，并且一本一本地编上书号，以便于日后查用。这个爱书的习惯我一直沿袭至今，且受益菲浅。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却成为我和父亲关系史上的转折点。豆寇年华的十六岁，我对某个男生开始了一段纯美的柏拉图式的单相思。父亲无意中看到了我的日记，大发雷霆，兴师问罪地来质问我，那时的我反叛精神和人权意识空前绝后，反过来强烈谴责父亲的这种侵权行为，两个人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自然以父亲的巴掌政权取胜而告终。
　　再后来我努力学习的动力逐渐升华为“远离父亲的强权政治”，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真的一步一步地实现了这个隐密的愿望，直到有一天蓦然惊觉我已经离故乡离父亲越来越远了，父亲的影响力对我的约束自然是淡而又淡了。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父亲希望我留在双亲身边的愿望，执意南下，在陌生的城市里追寻自己的梦想。然后我又任性地与父母曾激烈反对的男友登记结婚，事后许久才告知他们，我真害怕父亲会因此而不能原谅，但他见我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便也无话可说，渐而默许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父亲竭尽一生建立起来的强大的精神王国在我的面前日渐坍塌，我也逐渐感觉到内在世界有一种不能抑遏的震荡，柔软而痛楚，温存却不能碰触。我真怀念，旧时，父亲那威武严厉的样子。总觉得，他就站在时光的岸边，坚定不移地威严着，永远不老。这样，我才能再胡闹几年，再任性下去。我多想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都是我最最想要靠上去的一个角落。
　　于是时常想起一首熟悉的歌――
　　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小女孩吗？
　　这就是那玩游戏的小男孩吗？
　　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呀――他们……
　　不知在父亲的心里，会否也萌生歌中为人父母者所体验到的那种无法消除的迷惘与失落。远远地看着儿女们渐渐成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独自向着未知的世界摇摇晃晃地飞去，看着他们栽跟头，碰得头破血流，却已无能为力，不能上前扶助一把，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痛惜？
　　如今我与父亲之间变得越发紧张了。每次打电话给他，他总会问，“什么时候回来一次？”而每次一踏进回家的门，他又会焦急地问，“什么时候走？”很多次，有许多感觉，许多迷惑，或是许多痛楚和感悟，想跟父亲长谈一次，竟是无从说起。那是一些不能说出的痛，一场华美的质疑，一种缠绵而不得不然的磨折，只能经由文字去表达，而父亲亦能明白和了解，便好。
　　这么多年来，从来我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顺着他的意，他只好退而求次，在我那不太令人满意的写作里，寻找一点能够让他稍觉安慰的东西。慢慢地，无论是关爱、支持，甚或不满，我们开始能用一种温和、轻松的方式，简单准确地沟通、调整，这不正是我们一直所期望的吗？
　　可是在流光的河道中，我却清楚地看到父亲一天天地衰老，白发一天天地萌生，那些旧日的伤口一天天结成美丽的痂，然后脱落，而我一天天地坚强。父亲，我多渴望，终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羸弱的双肩为你撑起一个更为牢固的世界。

柴禾妞

蝴蝶MM是个写家是无疑的了，
业余的吧？

蝴蝶MM情感丰富细腻，
把母亲父亲轮流着用绵延的文字再爱一遍，
然后想“用自己羸弱的双肩为父亲撑起一个更为牢固的世界“，
挺豪言的哈。

xychy

用“暮雪”而不用“黄昏”很有创意。
很希望你成为写家，乃至作家。
天下父母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儿女，儿女不一定能体会父母的关爱完全出于无私的爱。等到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已是暮雪皑皑，也许连反哺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