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杰: 关于词义的层次性问题的思索

霜叶红

作者：王希杰 来源：http://tieba.baidu.com/f?kz=320093599       　　　
    　　　　　　　　　　　一

    词是由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所组成的。它的形式就是语音，它的内容就是语义。作为词的内容的词义是广义的    词义。这内容是一个宽泛无边的东西。即便是我们日常说话中的那些个“这个”“那个”之类，你也不能就说它是 一点儿内容也没有的。这些个衬词可以调配节奏，引起思考，帮助理顺思路，这就是它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任 何一个词都是有词义的。但是我们平常所理解的词义可要狭窄得多了。我们一般情况下所说的词义主要是指的一个词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而把一个词在上下文和交际情景之中所表达的信息思想感情称之为内容。而且更多的情 况下我们一说到词义就只是指的一个词的词汇意义，连它的语法意义也是不包括在内的，这个只指词汇意义的词义便是最狭义的词义了。我们常说，词是语音和词义的统一体，从这个狭义的定义出发，就只有实词才是具有词义的， 至于虚词则是没有词义的词了。在语法学中，说到词义不能作为划分词类的一个标准的时侯，语法学家们是不把语    法意义当做为词义的，他的词义只是词汇意义。我们在这里，讨论广义的词义，但是重点放在词的词汇意义上。这 个广义的词义把它所表达的信息思想感情通通地包括在内。我们平常说“你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指的就是这个词所表达的信息思想感情之类。这时侯这个“意义”一词就是我们的语言中最叫人头痛的一个玩艺儿，很是难处理    把握。于是，意义是什么？什么是意义？就成了现代语言学和哲学中的一个麻烦的事情了，是一个花了很大气力还 解决不好的一个问题，但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英国的李奇在他的《语义学》中把“意义”分为好多种。分析细腻，应当肯定。但是我们打算分层次地来区分词的意义。首先分为语言的意义和言语的意义两种。所谓语言的意义，它是属于语言系统的，不受时间空间场景和    说写者与听读者的主观意识影响的东西，它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稳定性，抽象性和不变性。它对于一个语言社会的    全体成员都是共同的。而言语的意义则是个别的具体的个人的，它同时间空间场景和说写者听读者的主观意识是密    切相联系着的，它具有偶然性可变性不稳定性，它是黑格尔先生所说的“这一个”，几乎是不可重复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在言语交际活动中事实上是决没有两个词的言语的意义是完全相同一模一样的，决无此事的。简单地说， 语言的词义是社会的集体的共同的一个财富，而言语的词义只是个人的临时的创造，个人的“家私”罢了。在这一 个层次上我们主张一刀分出这两种意义。在语言的内部的微观结构的研究的时侯，作为语义学的对象的只能是语言中的词义，而不应当把言语的词义当做为自己的对象，不可以把言语的意义当做一个词的词义。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本《歇后语例释》中解释“三月的风筝－－越放越高”说：“比喻官运亨通，地位不断上升。”（商务印书馆１９８５年月３５８页）其实这官运亨通只是说话人在具体场景中所表达的意义，不能算是这个歇后语的语言的意    义的。否则，不同的人把它用于不同的时间空间场景和对象，意义是没完，没了的，词典就没法儿编了。在研究语言系统内部的结构关系的时侯，我们所面对着的意义只能是词的语言的意义，而不应当让词的言语的意义来干扰我 们的视线。

    　　　　　　　二

    在语言这个层次上，我们首先把词义分为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两种。现在先讨论词汇意义。在词汇意义中，我们再一次地两分，分为理性意义和现象意义。所谓理性意义指的是一个词的概念意义，它是人类的抽象思维的一个产物，是客观世界在人的意识中的一个反应物，经过了思维的加工通过概念这个中介物而用语音形式巩固下来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说，所谓词义就是概念。这时侯，“人”这个词的词义也就是它所表达的概念，即会说话能思维会制造工具的一种高等动物。既然概念是全人类所共同具有的，没有民族性的，那么这种理性的意义也就是没有民族性的，而具有全人类的共同性的。它　既然是人类所共同的，就是可以在各种不同的语言之间进行互译的，这 就是语言翻译的可能性的一个客观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翻译就是对于相同的理性意义在表层进行语码变换的一种活动方式。在这层意义上，翻译是世界上的一个十分简单的事情。事实上，翻译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翻译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再好的翻译同原文本依然是两码子事儿。这种现象的存在原因就在于词义并不等于概念，它的内容要比概念大得多丰富的多。概念其实只是词义内容的一个部分， 一个很小的部分罢了。词义还有一个十分丰富的部分就是它的现象意义。如果说概念意义是事物的本质特征在人们的意识中的一种反映，那么这种现象意义就是事物的现象形态和某些区别性特征在人们的意识中的一种反映。这种现象意义同概念意义一同构成了词的词汇意义。  

   在词的现象意义中，我们可以再一次地区分出两种不同的意义。一个是文化意义－－本来这词义就是一种文化    现象，所有的词义都可以叫做“文化意义”，但是在这里我们把文化意义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特定的    民族特定的文化传统对于语言中的词产生了特定的影响，于是形成了词的文化的含义。它的内容是很丰富很复杂的多彩多姿的。另一个是色彩意义－－其实这色彩也是文化，色彩意义也可以归结为文化意义之中去的。但是这种色    彩意义人们研究　得比较的多些清楚些，为了突出文化意义，引起草的重视，也为了研究的方便，简化一些，我们 把这种色彩意义从文化意义之中独立出来。－－这色彩意义有形象色彩、感情色彩、语体色彩、风格色彩、地域色彩、时代色彩、性别色彩、职业色彩、年龄色彩等等。过去在某些词典中对于这些个色彩意义是加以一一地注释的， 并且认为这是词典编者的任务。

   但是对于文化意义过去不但教科书和课堂上是不讲的，词典上也不加以注释的。似乎这样一种意义不是属于语 言学的范围的。语言学不必研究它。语文教学不必去讲解它。于是本国的青少年人，只能够在生活中自个儿去体会。 外国的学习汉语的人发现学会了教科书上的汉语不那么的顶用，常会出洋相闹笑话。一个日本留学生送中国老师一 个工艺品－－一只小乌龟。这叫中国人苦笑不得。毛病就出在这个文化意义的使用不当上面。应当说，在学习别一    种语言的时侯，尤其是一个成年人，对于一个词的概念　意义是比较地容易把握的，只要同自己的母语政的相应的 词挂号挂钩挂得对就行了。这并不难的。但是对于文化意义就不同了。这文化意义，词典语法书上没有，老师在课    堂上又不讲，而且面广量大哪一个老师也是一个讲也讲不完的。于是学了多年的汉语在同中国人交际的时侯总还是    有那么样的一种隔阂，难以进入中国人的圆圆儿之中去。这就是说对外汉语教学要求我们加强对于词的文化意义的    研究和教学。其实，就是在本国青少年中间，这个问题也是十分地值得重视的。一方面，目前由于忽视了这个方面，就不利于提高青少年人的文化教养，不利于全民族文化素质的提高。另一方面忽视了这个方面，就不利于弘扬民族文化。我们的民族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这个传统相当重要的一个保存方式传播方式就是通过词的文化意义。我们大    多数人，对于我们的民族文化的感受接受正是通过了词的文化意义而做到的。所以研究词的文化意义，不尽尽是语言学研究，也是一种文化学的研究。不尽有益于语文教学，也有利于弘扬和普及民族文化。过去的词汇研究忽视了这个部分，现在我们应当加强对这个部分的研究。

    　　　　　　　　　　三

    对于语言的意义，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观察。如果我们把意义区分为两种，一种是显现的经验的事实的意义，另一种是不曾出现过的没有被使用过的但是合理的可能的潜在的意义。那么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就都可以从这两个方面来观察的。在词汇意义中，无论是概念意义还是现象意义，无论是文化意义还是色彩意义都可以有显    性和潜性的区别。在概念意义方面，已经形成了的概念意义是在此之前人们对于客观世界的事物的本质特点的一种    认识而又反映和巩固在我们的语言中的部分，但是我们知道，人们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是永无止境的，那些个现在    还没有被我们认识到的实物的本质属性，就是这个词的潜在着的概念意义，一旦它们被人们认识到了，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概念意义而被巩固在这个词的词义之中去。从古到今，一大批实词的概念意义概念了，伴随着人们对于客观事物认识的深化和发展。这是我们的语言词汇语义发展中的一个基本的事实。这可以叫做潜概念意义的显概念 意义化。在一个社会大变动的时期，在样科学技术大发展的时期，在现代所谓的信息暴炸知识暴炸的时代里，潜概念意义的显性化运动过程是尤其明显的常见的。这正是人类的抽象思维的发展的结果和标志。例如对于“原子”一词，从很古的时侯就有了，但是那个时侯的概念意义同现在的概念意义是有着重大的区别的。

    在现象意义方面，随着人们和社会对于事物的各种属性的认识的改变，随着社会本身的发展和演变，许多的过去只是潜在着的现象意义被开发被利用了。在文化意义方面，在汉代，鸳鸯是兄弟的一个文化符号，而到了现代，    它已经成了爱情和夫妻的一个符号了，这是因为人们愈来愈重视它的成双成对的特征的一个结果。狐狸在中国，除    了同其他国家民族相同的文化意义－－狡猾－－之外，还有一个意义是：风骚的坏女人人文化符号，这正是在我国    民间大量流传着的狐狸精变女人勾引男人的故事的文化背景中所行程的。没有这些个故事，中国的狐狸就不可能风骚女人的文化含义的。在西方由于他们那里没有这样一些个故事， 们的狐狸就没有这样的文化意义， 在英语中fox会可以作为漂亮的年青女人的一个喻体呢。在这个方面， 民族之间的交往也往往会加速潜在的文化意义的开发和利用，即显性化的过程。五四以后，一大批词语的文化意义改变了，发展了，这其中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

   在色彩意义方面，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风流”是褒义词，“勾当”是中性词，“爪牙”是中性偏向于有点儿褒义的词语。而到了现在可全都是贬义词语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有一大批词语改变了它们的色彩意义，这是当前的社会生活的重大变革所导致的。从８０年代“风流”一词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了，江苏的杂志《江苏青年》 改名为《风流一代》就是一个证据。“小姐、女士、太太、夫人、老板、发财”等等词语的色彩是大大的明显的改变了。我们说，这些个词语它们本身是潜藏着褒和贬两种色彩意义的，至于是哪一种色彩意义被某一个时期的语言使用者所承认所开发所利用，这主要的是一个非语言的社会文化问题。在汉语发展的历史上我们看到了许多的词语经历了色彩意义的潜在化和显性化的过程。在８０年代政，有一些词语的潜在的色彩意义的显性化是受到外来文化    的影响而产生的。例如老鼠一词吧，在中国文化中当然是贬义的，有关它的成语谚语歇后语几乎没有一个是褒义的。但是在《我的父亲－－邓小平》一书中，邓小平竟然用老鼠来比喻红军，反倒把国民党军队比喻为锚猫，这同中国传统的文化是不一致的。这是因为他常常同孙女儿一同观看美国动画片的一个结果，是受了外国文化西方文化的原故。当然这只是局部的，还不是我们语言中的普遍的现象。想使我们的语言中老鼠的色彩意义由贬义而改变为褒义这恐怕是不怎么可能的，要让中国人把可爱的女孩子叫做小老鼠而她又乐意接受它，这的确不是一间容易的事情。但是中国人的确是知道小老鼠是有可爱的一面的，“小老鼠上灯台……”的儿歌，老鼠召亲的图画，就是例子，就是说从潜在的这个方面　而言，中国的老鼠也有褒义色彩，不过是潜在着的罢了。　　　　

    　　　　　　　　　四

   对于词语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我们都可以区分出原子意义和组合意义两种来。所谓原子意义指的是这个词语    它本身所固有的，在它同其他词语组合之前，人们就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虽然说这样的一种意义本身也是从语    言流之中抽象概括出来的。所谓组合意义，指的是当某个词语同其他词语组合之后，所获得的一种全新的意义。例如说，有水平＝＝高水平。有文化＝＝文化水平高。有模有样＝＝模样儿好，漂亮。有气味＝＝气味不好，难闻，    臭。就是说，在一个名词同“有”相组合的时侯，其整体的含义等于是：＋Ｎ，或，－Ｎ。这个＋Ｎ或－Ｎ的意义，并单纯是属于名词的，也不能说是仅仅属于动词“有”字的。它是属于这整个儿组合的。再如，数词“三”，在“    三思而行、事不过三、三心二义、再三再四、一问三不知”等组合之中，都有一个多的含义。而在“三言两语、三    步两桥、三步两谎”等等组合中，都有一个少的含义。这是由参考框假所赋予的一种含义。

   对于一个形容词来说，它的原子的语法意义是表示事物的性质、状态、属性等等的。但是在这样的组合之中——  
     　　白嫩肌肤　　纯洁组织　　
         鱼肉人民　　粪土当年万户候

    就有了一个“使得Ｎ达到Ａ的程度”的含义。这个意义既不是名词的原子意义，也并不是形容词的原子意义，而是属于这个特定的组合的意义。

   在　８０年代的中国语法学中人们已经注意到了这样一种意义了，也开始了对于它的研究了。如：数量名重迭 （一片叶子一片叶子。一个人一个人。）的语法意义，“数量名＋数量名”（三个人一个小组。四块钱一斤。两个人一辆自行车。）的语法意义，这是很有意思很有价值的探索。拿名词来说，在现代汉语中就它的原子意义而言是    不能充当动词谓语的状语的。但是假如组合为“一＋Ｎ”，如：一屁股、一巴掌、一口气、一门（个）心思等，这    个时侯整个的结构就可以充当动词的谓语了。这种格式很容易词汇化。“一门心思、一个心思、一个心眼”等不太    好说是一个词，只是一个短语。但是“高＋Ｎ”和“大＋Ｎ”，如：高质量、高速度、高节奏、大幅度、大面积、 大容量、大批量等等，则应当当做为一个独立的词来看待了。     

    　　　　　　　　　五   

    现在我们来看言语中的词义。如果说在语言中，词同事物之间具有某种对应的关系，从事物到概念再到词义。 在语言中只有一般概括抽象，词所指称的事物是一个抽象的类的事物，即使是个体名词，指称的也是抽象的概括的一般的对象，而不再是它的具体个个别的存在。那么在言语中，词所相代的对象则是个别的具体的事物，是黑格尔    所说的“这一个”。语言中的词具有“指称”功能，它所指称的对象是作为一个类的抽象的事物。言语中的词所具有的是“相代”功能，它所代替的是个别的事物。我的事物同个别的事物之间既有相同的一面，又有不同的相互区别的一面，两者之间呈现出一种交叉的关系。在交际活动中人们是在把语言中的词－－词义是它的一个组成不分－－当做　言语的意义的表达形式来使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语言的意义和言语的意义之间也是一种形式和内容的关系，语言的意义是内容，而言语的意义则是形式。换一个角度来说，语言的意义是表达思想的工具，而言语的意义则是思想的形式和外衣。

    在这里我们要区别开言语的意义和言语的内容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言语的意义是“语言的意义＋语言环境” 的总和，是两者相互碰撞后的一个产物。说话人是用言语的意义来表达他的内心世界的，他所要表达的他的内心世界里的那个东西才是言语的内容。语言的意义是整个儿语言社会所共同的，语言环境是说写双方所共同的，因此说言语的意义是交际双方所共有的，只有这个交际活动才能够正常地进行下去。在常规的交际活动中，解码活动的困难不在言语的意义上，而在言语的内容上。言语的意义同言语的内容并不是时时处处都完全一致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从古到今，从言语的意义进入言语内容一直是一个的大难题，困惑着一代又一代哲人思想家，这也就是阐释学发展繁荣的一个根本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言语的意义同言语的内容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言语的意义是言语的内容的一个表达形式，而言语的内容则言语的意义的一个所要表达的内容。言语的内容不是语言学所要研究的一个对象，虽然它是很重要的。语言学所要研究的对象是言语的意义。不过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还是没有一个或一套比较完整的方法来研究言语的意义，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头。对于言语的意义我们还    是知之甚少，还是无法对它作出精密地形式化的系统地操作。这里的问题是：从语言的意义是怎样转化而成为言语的意义的？这时侯语言的环境起到了怎样的作用？言语的意义同言语的内容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些问题的解决可能单靠语言学家还不行，还必须有心理学家、哲学家等的合作和支持。这个问题是应当尽快地解决的，因为它对于人类的进步是很有关系的。语言学家应当在这方面对而类的文明作出自己的贡献。
　　　　　　　　　    　　
（１９９５年３月３０日）(刊《汉语学习》）HHHB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