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俭明: 汉语语法研究的必由之路

孙兰荃

作者:陆俭明 （北京大学汉语言学研究中心/中文系）
来源www.china-language.gov.cn
2005-12-9

    语法分析和研究的目的我想主要有三个：
    ⒈ 对种种语法现象作出尽可能合理的解释，其中包括通过一定的分析手段来证实、分化、解释语言里的种种歧义现象。
    ⒉ 探索人类语言的共性，包括人类语言句法运算系统上句法操作的共性和人类语言不同类型的蕴涵共性（implicational university），以及某语言不同于他语言的差异之参数。
    ⒊ 服务于应用。科学研究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应用，语言研究也不例外。语法分析与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有助于人们对语言的运用，而且无论对于正面的或反面的语言运用情况给以合乎情理的说明，使人们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当前汉语语法分析与研究主要服务于四个方面：一是汉语规范化工作，特别是实施标准化的问题；二是中小学的语文教学；三是对外汉语教学；四是中文信息处理。
    对于汉语语法，过去已有不少研究成果，这为今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但是，由于我们对汉语的了解与认识还是很少很少，正如有学者所说，现在我们所了解的汉语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所以已有的研究成果无论对推进语言理论的建设或是服务于应用都远远不能满足需要，更值得注意的是，到目前为止，在国际语言学论坛上很少有我们的声音。我们还没有真正融入国际语言学主流，并真正对语言学理论产生大的影响。要使中国的语言学真正走向世界，我们的汉语研究必须不断突破与发展，我们的汉语语法分析与研究也必须不断突破与发展。
    汉语研究，或者说汉语语法分析与研究要突破，要发展，需要靠多方面的支撑。重要的有以下几点：
    ⒈ 要不断挖掘新的语言事实
科学研究的突破与发展有赖于两个方面，一是新的事实的寻找、挖掘和发现，二是有赖于研究分析的观念、理论和方法的不断更新。语言研究也不例外。汉语语法分析与研究要突破，要发展，必须重视对汉语语言事实的挖掘。语言事实是语言研究的根基。需要指出的是，对语言事实的描写是我们语言研究的永恒的课题。而且可以这样说，描写还是第一位的。我和郭锐在1998年发表的《汉语语法研究所面临的挑战》一文（载《世界汉语教学》1998年第4期）里就十分强调这一点。最近乔姆斯基（N. Chomsky 2004：The generative enterprise revisited. Berlin and New York: Mouton de Gruyter）在展望21世纪语言学发展动态时指出：语言学的发展会呈现“描写性的特点”，而在理论解释方面“可能不会有长足的进步”；而要做到超越解释的充分性（Beyond explanatory adequacy），最好先做好描述的工作。
    强调描写是第一位的，一点也不过分。语言事实不描写清楚，你解释什么？
    ⒉ 理论方法要不断更新
现代汉语语法研究自上个世纪50年代以来，特别是70年代末以后，所运用的研究分析理论与方法不断涌现。汉语语法研究的历史表明，由于语言现象的极端复杂，一种理论方法只能解决某一个或某些问题，解释某一个或某些方面的现象，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解释所有的现象。已有的分析理论与方法的局限（局限不等于缺点，局限是说某种理论方法只能解决一定范围里的问题），促使新的分析理论方法的诞生和运用。语言事实告诉我们，汉语语法研究要突破与发展，必须不断探索和更新分析研究的理论方法。
    ⒊ 要注重假设
    老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归纳法。归纳法的科学性当然毋庸置疑，因为它是靠事实说话。但光靠归纳法也有问题：第一，很容易形成一种貌似权威、不容更改的所谓结论。第二，所依据的材料再多，毕竟也是极为有限的，所以所得结论的可信度不是不可怀疑的。近30年来，综观整个科学研究，研究方法的基本走向是：“根据有限的材料 g 进行假设 g获得新的结论 g 进行新的假设 g再用新的材料验证 g ……”，如此循环往复，从而不断推进科学研究，以获得越来越接近普遍原则的研究成果。各学科领域的发展事实告诉我们，研究要有所突破，科学要有所发展，求实固然需要，假设也必不可少，特别在当前假设的观念普遍薄弱的情况下，可能是更需要强调的。科学研究的事实告诉我们，且不说理工科领域，就是在我们语言研究领域内，无论过去和现在，许多重要的突破也都离不开科学的假设。汉语音韵学里的“零声母”假设，语音学里“音位”的假设，近来拉森（Richard Larson）等人关于“VP空壳理论”（verb shells）和“轻动词理论”（light verb）的假设，在推动语言研究上都起了非常积极的作用。而特别是乔姆斯基的三项假设：第一，人的头脑里天生有一个语言机制；第二，人类语言具有一致的普遍性的语言规则（也称“普遍原则”）；第三，这种人类语言的普遍性规则是高度概括、非常简明的，这在全球范围内极大地推动了语言的研究。因此，正如爱因斯坦所说：“科学的创造性工作的重要特色是，先有理论预言某些论据，然后由实验来确认它。”被誉为当代爱因斯坦的斯蒂芬·霍金也说过，“科学最基本态度之一就是疑问，科学的最基本精神之一，就是批判”。我国研究四维力学的著名科学家刘岳松教授也指出，“奇迹往往从幻境中诞生，世界上哪一项伟大的发明，一开始不都是一幅奇景”。（L．岳松《四维力学》，学林出版社，2001）现在我们缺的就是科学的幻想，科学的假设。目前，在国际理论语言学论坛上，很少有中国学者的声音。中国是个有着语言富矿的大国，我们有责任对世界语言学作出我们的贡献；在国际理论语言学论坛上，应该有中国学者的声音。既要有我们先辈求实的学风，更要有勇于创新的精神；既要进行形而下的研究，也需进行形而上的思索。
    从某个意义上说，科学研究就是“盲人摸象，自圆其说”。这8个字可能有人会不同意，但我认为这是科学研究的真实写照，或者说真实描绘。事实上，就汉语语法研究来说，已有的结论或看法，都只能说是一种假设性的结论或看法；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入，其中有的将会被证明可以确认为定论，而大多数结论或看法，将会被修正，甚至被完全放弃。因此，我们在研究上必须坚持“继承，借鉴，怀疑，假设，探索，求证”这12个字，这可以说是科学研究能有所突破的必由之路，也是汉语语法研究能有所突破的必由之路。
    中国语言学有辉煌的过去，只要我们沿着“继承，借鉴，怀疑，假设，探索，求证”这条路走，就会在“建立理论模型，发展分析技术和运用逻辑工具方面做出重大贡献”（见袁毓林《汉语语法研究的认知视野》，商务印书馆，2004），就会迎来更加辉煌的未来，中国语言学就会融入国际语言学主流，在国际理论语言学论坛上就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原载《语言文字应用》2005年第3期

胡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