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耘：黔东南：疲惫的家园

霜叶红

来源：http://www.chinadialect.com/info_view.asp?id=387

黔东南地区自然山水秀丽，民族风情浓厚，颇具原生态风貌。近些年来，黔东南的旅游开发和宣传做得很好。它身上已经有了很多头衔、荣誉乃至世界之最，例如：

世界乡土文化保护基金会授予的全球18个生态文化保护圈之一，在亚洲，只有西藏和它榜上有名；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荐的世界十大“返朴归真，回归自然”旅游目的地首选地之一；
世界旅游组织秘书长弗朗西斯科·弗朗加利先生称为“歌舞之州、森林之州、神奇之州，将成为世界上最具吸引力的旅游胜地”；

世界上最大的原生态民族博物馆；
人类疲惫心灵栖息的家园；
人类保存的最古老的歌谣；
全国最大的苗寨——雷山西江；
全国最大的侗寨——黎平肇兴；
世界上最古老的情人节——台江苗族姊妹节；
世界上独木龙舟的发祥地——台江施洞；
“行云流水”苗族飞歌；
“天籁之音”侗族大歌；
……
潘年英先生在黔东南跑了几十年，写了十几本关于黔东南的书，他常常打出“人类疲惫心灵栖息的家园”这个口号。他大概知道人类都很疲惫了，所以这个口号很有吸引力。

我也很疲惫，但我去黔东南是想去考察那里的生态博物馆。先去堂安，再去地扪。我使用最省力的交通工具——飞机。2009年8月1日，我从贵阳坐飞机去黎平，不到40分钟就到达黎平，而如果坐汽车的话要10个小时，所以觉得很划算。从机场（整个机场只有我所坐的那一架飞机，它看上去很孤独）到县城有班车，大概要四五十分钟，路上风景优美，心情愉快。到县城后直奔汽车站，打听去堂安的车，最后在停车场找到一辆下午2点发车的车，车上的售票员说这是最后一班了，不过只到肇兴（乡政府所在地，以“肇兴侗寨”闻名的旅游点），从肇兴到堂安要换车。从县城到肇兴将近80公里，据说要3个小时，我还没吃午饭，而此时已是1点50分了。我把行李放在车上，先跑向厕所，再跑向一家小餐馆，请老板炒个豆腐，我说只有5分钟时间了，赶紧炒吧别放辣椒少放油不太熟也没关系，我先盛了一碗米饭开吃，吃了一半菜端上来，三下五除二扒拉完毕，跑回车上，正好开车。这顿饭吃得心慌胃也疼。

烈日当空，很闷热。走到半路，车胎坏了，司机把乘客放下，去修轮胎，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此时有辆黎平开往肇兴的车赶到我们前头去了，这说明我所坐的并非最后一班车。想起刚才那阵紧张忙活，而现在却要在这半路上边流汗边等修车，我心里有点埋怨那个售票员骗了我。到达肇兴时已是下午5点半了。立即雇了一辆面包车去堂安。从肇兴到堂安5公里，30元。我问司机堂安有没有旅馆，他很肯定地说有。

到了堂安寨口，没看到什么指示牌。就一路问进去，但多数人要么听不懂我的话，要么不知道生态博物馆在哪里。最后终于在寨子中间找到了。我满怀希望地想赶紧住下，洗澡，喝水。但资料信息中心里只有两三个修路的民工，一个管理人员都没有，所以没法安排住宿，而寨子里也没有其他任何可住的地方。我一下子傻眼了。其中有个好心的民工帮我打电话联系管理人员，但也没联系上。他说即使管理人员在也没法住，因为接待站里只有床板，没有被褥。

我只好放下行李，去寨子里转。在鼓楼上方看到一股清澈的山泉，我问坐在旁边乘凉的男子这水能喝吗？他说能喝，并趴上去喝了几口，示范给我看。我带的矿泉水早喝光了，这时嗓子干得冒烟，只好也趴上去喝了几大口。

晚上只好去肇兴住了，但怎么下山呢？还是那个好心的民工帮我去找村支书，得知村支书晚上正好要去肇兴，他有一辆车，我可以搭他的车去。谢天谢地。到了8点来钟，我终于坐村支书吴鲲龙的车回到了肇兴。住在银河旅馆，旅馆很不错，但老板娘很不友善，总让人感觉好像是欠了她钱似的。第二天想换家旅馆，到当地最好的肇兴宾馆一问，要200多元一天，房间也只是普通的双人间。一个村里办的旅馆竟然要价200多元，让我这个从北京来的人也吓了一跳。我只好打消换地方的念头。

肇兴已经彻底商业化了，我一点也不喜欢。

8月3日从肇兴回县城，接着坐车去茅贡，地扪就在茅贡乡。从茅贡到地扪5公里，只有一条碎石路，非常难走。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地扪竟然还不通公路。雇了一辆面包车，要50元，太贵了，不过我也没法跟他计较。

司机把我拉到生态博物馆前面，我同样满怀希望地进去想赶紧住下，洗澡，喝水。但偌大的一个博物馆没见着一个人，喊了几声，从楼上走下来一个妇女。我说想住宿，她说不能住。我问为什么，她说要老板批准才能住。我问老板呢，她说不在。我请她把老板的电话给我，她就退回去不再理我了。

欸，这把我搞蒙了。我四顾茫然，只好又大声喊叫。这时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官腔十足，说这个博物馆是香港公司办的，香港老板规定只接待“有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其他人一律不接待。我说我是北京语言大学的教授，来这里调查侗语。他说这也得老板（这个“老板”是指内地的二老板）同意才行。他倒是把老板的电话给我了，但我没打通。

博物馆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公众性。而这个博物馆宣传时说的是“同时兼作研究侗族人文生态、学习侗族语言，了解侗戏、侗族音乐，以及侗族传统工艺的工作基地，可定期举办各种讲座和文化交流活动，邀请研究人员到博物馆做研究工作。”我千里迢迢地来了，竟然把我拒之门外。这哪是什么生态博物馆呢！充其量是一座私人别墅，而且还是香港人的私人别墅。后来我碰到几个摄影的学生，是从香港城市大学来的，她们告诉我住在生态博物馆，这是有“关系”的。

好在寨子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住，否则就得回茅贡或县城了。不过这个旅馆（如果能叫做旅馆的话）除了床和被褥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厕所，没有开水，连自来水也没有，吃饭就只能上老板娘家里去吃。我说洗澡怎么办，老板娘说到河里去洗。我小时候倒是在河里洗澡的，但几十年了也没在河里洗过了。今天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地扪，被美国作家、摄影家搬上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被香港有钱人圈了一大片地建“博物馆”，被台湾胡因梦相中要在这里建“工作坊”。地扪似乎有点不堪重负，它本身也许要感到“疲惫”了。

说黔东南是“人类疲惫心灵栖息的家园”，这里的“人类”显然不是普通老百姓（包括像我这样的大学教授），也不是当地人。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这里是一个“疲惫的家园”，随着不可阻挡的大肆开发，这个家园会越来越“疲惫”。

（我忽然想起今年3月份去黔东南的西江苗寨，在一家农家乐吃饭，菜谱上写着土鸡每斤30元，结账时老板硬是按每斤45元算。问何故，答曰30元一斤的是“假”土鸡，“真”土鸡要45元一斤。我说那你应该在菜谱上写上那是“假”土鸡啊，再说，你说给我们吃的是“真”土鸡，但我们也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