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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5 19: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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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看张——名人关于张爱玲的散评
她的文风有一个只属于她的命名:张爱玲体。
人性的主题、女人的命运、“犯冲”的色彩、苍凉的基调、参差的结构、繁复的意象——这,就是“张爱玲体”?
在她走红文坛的时候,傅雷称她的《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谭正璧称她“在技巧上始终下着极深的功夫”。班公预言:“她的散文,她的文体,在中国的文学演进史上,是有她一定的地位的”。胡兰成赞道:“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
50年代末,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笫一次把张爱玲请进了文学史,并予以高度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曼殊菲尔、安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之流相比,某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秧歌》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夏志清还称《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70年代初,夏志清又谈到:“以‘质’而论,实在可同西洋现代极少数第一流作家相比而毫无愧色。隔百年读《秧歌》、《赤地之恋》,更使我深信张爱玲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作家。别的作家,……在文字上,在意象的运用上,在人生观察的透彻和深刻方面,实在都不能同张爱玲相比。”“至少在美国,张爱玲即将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曹雪芹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
由于张爱玲作品本身的魅力,也由于夏志清等评论家的推崇,张爱玲在台港海外一直有着很高的声誉。80年代以后,大陆读者和学者也纷纷迷上了张爱玲,研究论文和文学史著作中频频出现了她的名字。其中既有对她的作品的分析解剖,又有对其文学史地位的尝试性评价。
吴福辉充分肯定张爱玲对旧家族在大都会的际遇命运的精细表现,认为她的都市最接近上海的真面目,把中国都市文学深入到“现代都市哲理”的层面。
杨义认为张爱玲具有鲜明的“才子+浪子”的真正艺术家品格,是“海派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
严家炎认为她达到了新感觉派的作家想达到而没有达到的高度。
几乎所有的评论者都盛赞张爱玲的艺术技巧,凡是读过她的作品的人都会被她的奇异风格迷住。据粗略统计,自80年代以来,大陆已发表研究张爱玲的论文200余篇、专著2部、传记性质的著作7部。
作为千万个“张迷”之一的本文作者,坚持认为张爱玲是40年代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中国文学史上最出色的女作家之一。笔者深信,在已逐步“经典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为数不多的经得起时间考验、并走向“经典”的作家之一。她提供了中国文学走向现代化的“标本”(当然不是唯一的标本)
英国小说家班乃特(Arnold Bennett)在《经典如何产生》一文中指出,一部作品所以会成为经典,全是因为最初由叁俩智勇之士发现了一部杰作,不但看的准确,而且说得坚决,一口咬定就是此书。一般读者将信将疑,无可无不可,但经不起时光从旁助阵,终于也就人云亦云,渐成“共识”。
傅雷是这样的“智勇之士”,夏志清也是这样的“智勇之士”。
张爱玲研究还需要更多的“智勇之士”。
○张迷群像
她的读者有一个只属于她的称喟:张迷。
像歌星、舞星、影星和球星,她拥有无数的痴迷的崇拜者。但她不是“星”,它是“家”——作家、艺术家、人性探索家。
当她成名的时候,每逢与朋友炎樱上街,就有一群小孩跟在后面大喊:张爱玲、张——爱——玲——
一个少年这样看张:“我初次读到张爱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1943年的上海,在几本杂志间,15岁的读者快心的反应是:鲁迅之后感觉敏锐表呈精备的是她了。”
那时候她领一代风骚,好多位青年男女作者,倾心于“张爱玲体”,专门模仿她的风格,形成过一个“张爱玲派”。这些作者大多是中产阶级出身大学生,又称“少爷小姐派”。
50年代中期,张爱玲飘流海外,她的名字在大陆绝了迹,在台湾也没有“热”起来,台湾还一度把她的作品当作禁书。但是,那时就有一群“地下张迷”。
一位读者在台北一家中兴图书馆“偷藏”的“禁书”中,无意中发现了《流言》,十分欣喜,那年月没有复印机,他就动手一篇篇抄写。
一位中学生“被张爱玲的文字所诱惑”,从学校图书馆里偷出了“昏黄残破”的《赤地之恋》,窃喜不已。
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作家迷张。
台湾作家水晶在报上搜寻每一篇关于张爱玲的文字,他可以大段背诵张爱玲作品,并写有《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的专著。
夏志清的兄长夏济安先生,1960年前后就在他任教的台大外文系详尽的介绍过张爱玲,他的学生、《现代文学》社的青年作家陈若曦、白先勇、和台湾乡土文学的后起之秀王祯和等,莫不是张爱玲的崇拜者。陈若曦认为她是极有才华的女作家,是对台湾女作家影响最大的作家;白先勇受她的影响早得公认;王祯和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更晚一辈的作家施淑、施叔青、李昂三姊妹也是张迷。施叔青说《张爱玲小说集》是她的圣经。因为太喜欢她了,又怕受影响太深,故意把她的书藏起来,看到不敢看。直到觉得自己瘫痪了,才敢再看,愈看愈觉得喜欢,愈看愈觉得伟大。“我认为中国作家不管死了或活着,有三个人可以得诺贝尔文学奖,沈从文、张爱玲、老舍,现在三个人都死了。”李昂既喜欢张的作品,又对她的传奇人生着迷,觉得这个女人替她和许多女人都活过一遍。施淑喜爱张爱玲的诗《中国的日夜》,认为它是中国几千年的生活,是中国的历史。
“全世界有花园华文的地方,就有人谈论张爱玲”。作家迷张,记者编辑也迷张。
桑品载在军中服役时的最大精神享受便是读《传奇》,当了《中国时报》编辑之后,从报界“首席张迷”朱西宁处得知张爱玲的地址,不顾当时张爱玲作品在台湾是禁书的环境,不顾上方的警告,执意要拉到张爱玲的稿子。
朱伟贞担任《联合报》副刊编辑之后的第一个誓言便是:“哪一天邀到张爱玲的稿,哪一天走人!”
戴小姐自台北飞到洛杉矶,好不容易得到张爱玲的地址,不顾巨额花费,指定入住张的隔壁,成天研究张爱玲的行踪,仅见她出来倒垃圾,也不敢惊动。待张爱玲走后,翻拣其垃圾研究其日常起居,造成轰动一时的垃圾事件。
大学教授也是张迷。
夏济安在台大外文系宣讲张爱玲,造就了白先勇等张爱玲传人。
李昂说,她曾把《倾城之恋》当成圣经一样讲给学生,费尽心机的解释为什么范柳原和白流苏要谈这样一场辛苦的恋爱。
著名学者李欧梵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专门开设过研究张爱玲小说的课。
台湾大学教授张建,带着6个研究生各写了一篇研究张爱玲小说的论文,结集为《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出版。
在台湾和美国的大学教材中,张爱玲的作品纷纷入选。
演艺界也有很多张迷:
40年代的歌星兼影星李香兰欲与张爱玲合作,请她专门为自己写剧本,被婉拒。
50年代香港影星李丽毕盛装打扮来访张爱玲,也请她专门为自己写剧本,那时张爱玲的心已飞向了美国,无暇应及。
香港已拍摄了好几部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关锦鹏执导,陈冲、叶玉卿主演;许鞍华导演过《倾城之恋》、《半生缘》。
国际舞蹈大师林怀民一到上海就激动地宣称:“我来寻找张爱玲的上海!”;林青霞说是张爱玲使他她了解并喜爱了上海。
1994年11月的一天,台北《中国作家身影》摄制组在上海爱丁堡公寓拍摄年轻的张爱玲身影,一位来自上影厂的女演员,穿着40年代的“张爱玲式”式的服装,孤傲中带着忧郁。
80年代,三毛以张爱玲爱情故事为原型写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公映后历久不衰,其主题歌至今流行。
“迷张爱玲的,大都是贴身的迷,贴心的迷”。有多少读者“遥遥地崇拜张爱玲”,恐怕数也数不清。
“很少有这样的一本书,在我的家,我年近70岁的妈妈读,我常年经商的姊姊读,我读,还有我那个小学刚毕业的侄女也读,我们都读,都读‘张爱玲’”。
迷张的人,往往迷到能信口套用张爱玲语句的地步。一人由港返台,朋友从港来信,内中只有一张影印的两行铅字:“我已经不爱你了、而你是早已不爱我了,……即便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竟然用的是张爱玲诀别胡兰成的句子。
不仅在港台,而且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美国,“凡是有华人华文的地方,都有‘张迷’”。
1995年上半年,余秋雨在马来西亚的一座座城市中漫游,每到一处,便有报社请他与读者座谈。读者提问时频频问及张爱玲。
新加坡作家尤今、蔡深江,马来西亚作家小黑、朵拉,都谈到过张爱玲的作品和她的死,表示读张爱玲“常常会心而折服”。
广州《南方周末》特约驻美记者简妮,曾计划守候在加州大学张爱玲上班的路上,瞥见她一眼,满足一下自己的仰慕之际,但怕惊动了她而放弃。
80年代以来,大陆对外开放,文化交流加强,张爱玲的作品风靡大陆各地,张迷如雨后春笋,漫山遍野生长。如春日的丝雨,飘满神州。夏志清小说史中译本的传入,激发了学界出版界对张爱玲的兴趣,柯灵《遥寄张爱民》一文,“摇”出了千万个张迷。
柯灵自称“张爱玲的忠实读者”,珍藏着所能搜罗落到的张的作品和有关资料,并说:“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有一位读者——哪怕只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在生活中,在作品中,在文学史中,我们注定还会时时遇到她——张爱玲”,女学者艾晓明谈到,80年代初,最早读研究生的同学就有不少人读过张爱玲。以后更有人以《张爱玲的传人》为题作博士论文。王晓明也是在夏志清的影响下读到张爱玲的,惊讶于她“对人性有那样细致的体会”。在他执教的华东师大,在全国的大学文科,选张爱玲为学士、硕士、博士学位论文的,非常非常多,绝对列现代作家的前茅。
叶兆言是在旧报刊中读到张爱玲的。“在那些发黄的纸张里,我翻到张爱玲的文章,真是幸运。在印刷品中,劣质文字永远是在多数。张爱玲的文章属于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我忘不了当时无论是我,还是那位老同学,只要一看到张爱玲的东西,必定提醒对方不要错过……”
“张爱玲带给我们文学阅读上的喜悦,她的作品让我们在寝室的夜晚,不再感到孤独,她的作品让我们会想,小说原来还会这么写。正是因为张爱玲的作品,我们才会变得贪得无厌,感到她的作品太少了些,不应该这么少。”
苏童也是一位张迷。1994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谈话时说,他甚至怕读张爱玲,——一读就中了魔,找不到自己。他和叶兆言的旧家族题材小说,受过张爱玲影响,已得公认。
贾平凹把张爱玲称作“会说是非的女狐子”,看了她的散文,叫好不迭,又去找她的小说,在香港访问期间单挑张爱玲的书买。“当看到《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那一系列,中她的毒已深。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要读。”
大陆众多的女作家如铁凝、王安忆等,都汲取过张爱玲的营养。
1994年,北京的一群博士评选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张爱玲名列其中。1999年的多项类似评选中,张爱玲的位置都很靠前,由此可见大陆港台学人研究张爱玲,已基本承认了她的文学价值。
本文作者迷张已12载,每到一处的讲台上宣讲张爱玲,邻近书店的张爱玲作品就会卖空。对此,我自视为比我写的那些研究张爱玲的文字更有意义。张爱玲把花10年功夫研究《红楼梦》视为“豪举”,我的青年时代有张爱玲相伴,则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看张锦句
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及极度的孤寂。
就是最豪华的人在张爱玲面前也会感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
——皇冠版《张爱玲全集》衬页
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诺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
——柯灵
张爱玲是民国时代的临水照花人。
——胡兰成
这个女人好像替我及我们许多女人都活过一遍似的。
——李昂
她以强劲的意志力,做了她自己身体的主人。哀矜也好,掩面也好,都是别人的事,真是干卿底事?……张爱玲毕竟是张爱玲,她处处都是一个“异数”,不是常数。
——水晶
时间过去,运动过去,再看张爱玲,必须认可她的优越性。
——李渝
“张爱玲”三个字,当中粉红骇绿,影响大半世纪。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再怎么淘,都超越不了。但各个淘古井的人,又都互相看不起,窃笑人家没自己“真正”领略她的好处,不够了解。
——李碧华
在这个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
1政治。
2爱情。
——李碧华
世界上有华人华文的地方,就有人谈论张爱玲。
——陈克华
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是她告诉历史,20世纪的中国文学还存在着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正是在这一角中,一个远年的上海风韵犹存。
——余秋雨
生长在一个仿佛空洞文化腐蚀的没落贵族的家庭,张爱玲以诅咒的方式让一个世代随她一起死去。
像一个大上海的幽魂,活在许多爱她的人的心中,她是那死去的蝴蝶,仍然一来再来,在每朵花中寻找它自己。
仿佛因为她的死,月光都像魂魄了。
——蒋勋
凡是中国人都应该读张爱玲。
——夏志清
谁说张爱玲是避世的呢?她难道不是一直藉作品对读者推心置腹吗?那么,我们又怎么能说斯人已逝?在生活中、在作品中、在文学史中,我们注定还会时时遇到她,谈到她——张爱玲。
——艾晓明
她称得上“活过”“写过”“爱过”。
——木心
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可她没有勇敢承受这种能力所获得的结果,这结果太沉重,她是很知道这分量的。于是她便觉攫住自己,束缚在一些生活的可爱的细节,拼命去吸吮它的实在之处,以免自己再滑到虚无的边缘。
——王安忆
如果我们对她多一点了解,将她由“神主牌位”还原成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她其实并没有过着我们想象中的“张爱玲式的生活”。她绝对是一个在生活里彻底打滚过的作家。
——李昂
她的大多数读者恐怕都和我们一样,或是觉得张应该一心一意写小说。天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痴心人在白白地等待她的下一部小说。
——叶兆言
1943年后,要走进张爱玲的小说世界,不是很困难;1972年以后,要走进张爱玲的生活世界,难如登天。
——季季
迷张爱玲的人,大多是贴身的迷、贴心的迷。
——蔡康永
女人大都不珍惜自己的才华,以男人的喜好为喜好,以男人的价值为价值,张爱玲是一个难得的例外,她顽强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处处有她的“此在”。
——刘川鄂
张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张的书是可以收藏了长读的。
——贾平凹
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
——贾平凹
这个世上女人大都不珍惜自己的才华,为情所累,只有张爱玲是一个难得的例外,她顽强地矜持地活在虚构的想像的世界里,探寻着“人性和人性的弱点”。
——刘川鄂
(注:本文为拙作《张爱玲传》之“引言”部分,相关材料在书中皆注明出处。该书由北京十月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
2006-12-5 12:46 #39
水般亮麗自然——張愛玲海葬始末
作者:张错
其實愛玲女士的遺囑很簡單,只有兩點。第一、一旦棄世,所有財產將贈予宋淇先生夫婦。第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殯殮儀式,如在陸地,則將骨灰撒向任何廣漠無人之處……
前言
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和林式同等人出聖必渚(San Pedro)外海安葬張愛玲女士。葬禮完畢。開始解散治喪小組,一直想交代經過,一直有所顧忌。本來心中坦蕩蕩,無得亦無失。時光流轉,轉眼八年,式同兄更於前年(二○○一年)去世,雖然他在《華麗與蒼涼》(台北,皇冠,一九九六)一書內,撰有〈有緣得識張愛玲〉一文,述說和愛玲女士交往經過。但處理其身後事畢竟只是一部分,皆於大處著墨,蛛絲馬跡,處處仍有心中不平的辯護痕跡,令我更深切感到,有一種道義責任,向世人公佈經過。
記得當時謹慎處理,不敢掉以輕心,每天更寫有誌事日記(log)一份,以作備忘。怎知陰錯陽差,竟成日後珍貴追憶資料。所敘各事,均為個人經歷見解,掛一漏萬,種種主觀判斷認定,更是在所難免。
秞經過
(一九九五年,美國洛杉磯太平洋西岸時間)
九月八日下午
...美洲《世界日報》趙慧珍早晨來電留話謂有急事相詢。我適不在,及至回電,遂得悉張愛玲女士逝世消息。告知趙謂我不認識張女士,惟可找我的朋友林式同。十分詫異趙已知悉林式同,更進一步追問宋淇是誰?我回答謂即林以亮,亦即宋春舫之子。當時以為他們要找宋先生,是因為張宋多年私人交情及張曾在香港電影公司寫有劇本。遂叫他們找《聯合文學》參考,趙回答謂現在正十萬火急,準備發稿,哪有時間去做research?
...因明日(九月九日)將有一場「以詩迎月:今夜星光燦爛」的中秋節現代詩朗誦晚會,正是密鑼緊鼓,如火如荼,紀弦已來,楊牧剛到,愁予即將飛抵洛杉磯,因為接待人手有限,十分緊張。
...晚上自文化組晚宴回家,即被告知林式同找我。我和林是多年拳友舊交,更兼老同學朱謎是林在新竹女中任教時的學生,所以三家均有來往,林之太太Kimiko是日本人,為人親切誠懇。但我搬遷東區後,林住西區,後亦搬家,一東一西,相隔數十里,所以甚少來往,即有,也是以朱謎家中為主。他手上的舊電話號碼找我不到,找朱謎才要到我電話。
酖酖焦桐自台來電叫我寫張愛玲,我亦告知不認識,不來往,無從寫起。雖有閱讀張全部作品及用作教材,亦曾指導研究生的碩、博士論文(甚至有一篇胡蘭成的碩士論文),但皆是學術研究。林式同的確曾給我提起他是張愛玲房東之事,但因林不是文壇中人,對張愛玲所知不多,和他談王宗岳的「太極拳經」比談張愛玲還多。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因為我從未見過張愛玲,他給我描述張走路飄逸姿態,「了無聲息地飄過來,水一般的亮麗自然。」倒是我倆的共同朋友是莊信正,莊原在南加大任教,我來南加大,算得上是莊信正及郭大夏的「繼承人」。
還告訴焦桐我極端尊重張的隱私權,多年來即使可以自林式同處找到她地址,或藉林去接觸她,我也不想這樣做,亦不會這樣做。我的觀念是,人家說leave me alone,我一定尊重,leave him or her alone。記得當年高信疆來洛杉磯,興沖沖地拿著地址與禮物去找張愛玲,我們一行四人,我、信疆、還有金恆煒和但漢章,在西木區聚合。但我拒絕和他們同行,獨自留在「船艘」(Ships)咖啡廳等他們回來。結果當然是乘興而去,敗興而返。從此更加深不欲打擾張女士的觀念。
..凌晨電話不斷,無法入睡。除了洛杉磯佳視要張女士地址外,其他媒體均要求我提供遺囑。我皆回答沒有。的確沒有,但心中納悶為何他們有此要求。
九月九日(星期六)
...晨回林式同,交換意見,他說找不到莊信正,只找到莊在洛杉磯的學生高太太。我們分別交換新地址及傳真號碼。我開始婉拒林,認為既不認識張,自不宜過分涉入,但有詢及林處理遺體問題,林說仍在驗屍官處(coroner's office),因週六、日不辦公,最快要到週一才能辦事。我因晚上有上述的大型以詩迎月的朗誦活動,分身乏術,與林相約明日再通電話。
...中午星雲大師在西來寺宴請詩會貴賓。席間見到卜大中,告知他媒體如此追索,我甚困擾,而的確無張地址,若真有,亦不會洩漏,因為張生前極端努力保護其個人隱私,我們亦應適可而止,有所保留。但大中隨即告知電視台已找到張地址,並拍攝現場報導。我聽後甚為氣餒,一方面覺得媒體神通廣大,另一方面激起我保護張個人隱私之心。
酖酖晚上以詩迎月,星光燦爛,力倦筋疲。
九月十日(星期日)
...晨七時半赴教堂。回來慰理謂林式同八點鐘有電話來找。我稍後覆電林。
...電話談話內容如後:林十分後悔把遺囑電傳給他人,現今遍佈天下,有誤信他人之意。我安慰他不必如此想,事情發生了就不要後悔。但亦有詢及為何如此做,他說當初得悉遺囑委託他處理,感到責任重大,孤立無援,別人叫他馬上把遺囑傳真,他就馬上做了。如今看到報紙,十分後悔。另外,他已找到律師,進行清理銀行戶口及遺物,而所有將來交宋淇先生之物件,在整理時最好有人在場見證。別人告知他以張之身世,一定有不少骨董,更令他有戒心。
他約我星期二在蒙市Marie Callender's開會,即我、他及張信生(高太太)。林並告知本月三十日將有一葬禮(funeral ser-vice),我不置可否,亦無意見,只把日期記下來。
九月十一日(星期一)
...戴文采來電要張信生電話,我不給。她說有一絡張愛玲頭髮,可作為紀念品,並告知夏志清先生謂要土葬。我亦不置可否,其實當時心中空無成見,各事可有可無,可做亦可不做。
...香港《明報月刊》邱立本找我寫張愛玲,交談中,立本告知我,鄭樹森謂宋淇先生已病重,靠氧氣筒呼吸,要把張女士遺物寄交宋先生不太實際。
九月十二日(星期二)
...晨電林式同請他把張遺囑今晚開會時帶來,讓我閱讀參考,俾能研究及執行張之遺願。林謂不必等到今晚,立即便可傳真給我。收閱遺囑後,覺得張的意願是不欲別人打擾。
...告知林有關宋淇先生病重消息,林謂不必擔心,他已與在香港的宋太太聯絡,一切寄宋太太收便可。我覺得如此也好,了卻一件心事。也討論到月底葬禮之事,我、宋太太及林式同均覺得,既然遺囑寫得那麼清楚,實在不宜舉行。
酖酖戴文采來電云願將頭髮捐出,並云有人建議永久安放,如在玫瑰崗墓地則需四五○○美元。我覺得第一,此事與張之安葬無關,我無從協助;二是別人對張憐香惜玉,其實是變相糟蹋。
...午後趙慧珍來電云於梨華可能不會來洛,因聞道葬禮可能會取消。
...《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之Bob Thomas經南加州大學新聞處(USC News Bureau)管道找到我,做了一個訪問。我儘量強調張二十世紀文學地位,授課採用張愛玲小說作為教材的情形,以及但漢章早年拍攝的電影《怨女》。並向Mr. Thomas澄清〈金鎖記〉與《怨女》的關係,一些混淆的英文譯名,如The Golden Cangue, The Embittered Woman, Rouge of the North……等。
...晚上七時在Marie Callen-der's與林、張開會,初步接觸發覺彼此意見不統一,於是以開會逐條討論形式,儘量把分歧意見歸納成下面的執行原則:
1.正式成立工作執行小組,即林式同、我、張信生及莊信正(in absentia,人在紐約)四人。儘快遵照張之遺囑及意願去處理她身後事。
2.把紀念張之活動或研究,與處理身後事分開。張愛玲專家們可以繼續討論作品或生平,但目前不想太多人參與執行張遺囑的工作。一旦工作處理完畢,將會有一報告說明處理過程。屆時專家們亦可藉此報告再作評判或研討。
3.由林式同決定遺物之丟棄及保留,由張錯負責對外發言。儘快火化及遵照遺囑處理靈灰。因遺囑有一句「不要殯殮儀式」(No funeral parlor),有人作不同解讀,有異議,但最後三人均同意取消月底之葬禮儀式。
4.工作希望兩星期內完成。
...其實愛玲女士的遺囑很簡單,只有兩點。第一、一旦棄世,所有財產(possessions)將贈予宋淇先生夫婦。第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殯殮儀式,如在陸地,則將骨灰撒向任何廣漠無人之處(the ashes scattered in any desolate spot over [a fairly] wide area if on land)。總的來說,處理原則應該是(1)隱私,(2)迅速,(3)簡單。
九月十三日(星期三)
...趙慧珍來電,我告知工作小組開會決定,並要求先看趙之稿子才可發表。晚六時半,趙傳來稿子,我再轉傳林式同請他過目。林指出有兩段火藥味「太重」請求修改,其他並無異議,我傳真給林一份九月十二日《中央日報》馮志清、黃富美綜合報導,內有「儘管剛過世的作家張愛玲是一個不喜世面俗禮,美國西岸華人作家十日還是決定於九月三十日在洛杉磯玫瑰公園為張愛玲辦個追思會,以表達對這位文壇老友的敬意。」之語。指出治喪委員會必須作出澄清,不舉行追悼會。林同意,並順便告我,平鑫濤先生來電,謂如有追悼會,他兩位女兒會前來洛杉磯。林已回覆謂已取消。(上)
【2003/08/25 聯合報】
和林式同討論撒放靈灰之事,兩人十分傷感。其實媒體已知海葬之事,只是不知時間地點而已。請母親開始在後園採集玫瑰花瓣,只需紅、白二色,以備海葬之用……
九月十四日(星期四)
──北美《世界日報》(台北《聯合晚報》同時刊載)早上報導一出,媒體大譁。紛紛指責我為何只交《世界日報》,我不欲多作分辯,本來就沒有做什麼記者招待會的打算,更不打算日日召開記者會。因此空惹得一個厚此薄彼罪名,媒體更要我作「補贖」,提供火葬日期,張停靈玫瑰崗墓園(Rose Hills Cemetery)已是人所共知。我回答實不知道,一切均由林式同一人進行,事實如此。
...林晚間來電向我報告,洛郡(County)已批准火葬一切手續,火化應在此一、二日間,屆時他會一人處理,並請保密,我甚稱善。林亦提到靈灰問題,覺得如要撒在陸地荒漠無人之所,勢需租一小飛機在沙漠進行,費時失事。他選擇海葬,但如要由玫瑰崗安排,則需火葬後兩星期,為時頗久。當時我心中隱隱覺得,難道真的會在月底三十日張的誕辰?如此亦屬巧合。
...各方對工作小組的處理方式,包括台北藝文界,均甚肯定。陳義芝來電謂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或可替遺物做一管理,亦是照顧文學遺產。我告之一切皆需先寄交宋淇先生夫婦後,再作打算。
...開始發覺有一股黑暗的反動力量,竭力推動公開悼念張愛玲女士的活動,四面八方,有如陰風冷箭。
九月十五日(星期五)
...一早回校開會,已有心力交瘁之感,不聽電話,亦不耐媒體相迫,當然他們也有苦衷,職業上的採訪追尋,不得不如此。但我一直警戒自己不要曝光太多,免讓人覺得妄出風頭,其實是自喫苦頭才對,真是自尋煩惱。
...林式同晚上來電告知將於下星期二火化,事後再通知我如何發佈消息。並商量及海葬之事,他想錄影及以鮮花致祭,我均同意,並建議用紅、白玫瑰花瓣撒在海中以陪葬。
...是夜接姚宜瑛大姐台北傳真,得獲台北友情與正義支持,心中稍微寬慰,覺得值得,有如魯迅詩句酖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僑報》吳琦幸來電採訪張愛玲生平作品,有學人風範,甚安全,與他暢談。
九月十八日(星期一)
...星期六、日無事,天下太平。星期一晚電話又開始湧來,我均回覆謂林先生處理火葬後,會有說明。後與Stone(式同英文名字)通電話,兩人均同意媒體會向玫瑰崗辦事處查詢火葬,我等無能為力阻止,但亦相信玫瑰崗對個人隱私保護的安排,也開始擔心海葬如何能隱密進行。覺得好像和媒體在角力,好累,沒有必要。本來就沒有什麼好隱瞞,只因彼此立場不同,一方是尊重逝者意願,另一方必須有所報導。
...白先勇來電,順便問他有關基金會及處理遺物之事,他提議找皇冠平先生。稍後,去電卜大中,向他請教如何分別向媒體發佈消息之事,他答應幫忙。
九月十九日(星期二)
...一大早被「華視」王美吵醒,查詢之餘,要作訪問。我婉拒,一切皆應工作完成後再算。《世界日報》劉永毅亦謂要採訪林式同,我答應代為轉達。晚上和林通電話,告知從劉永毅談話中,覺得他們已有辦法(gained access)進入殯儀館。林直說不可能,我遂和他打賭。
九月二十日(星期三)
...林早上打電話來說我贏了。他已看到今日《世界日報》劉永毅報導火葬現場及照片,並且覺得報導中有些句子令林「不太好受」,好像張之火化下場如此「淒涼」,都是我們做成的。我回答林說求仁得仁,我們將盡所能,讓愛玲女士瀟灑地來,瀟灑地去。
並和林討論撒放靈灰之事,兩人十分傷感。其實媒體已知海葬之事,只是不知時間地點而已。
請母親開始在後園採集玫瑰花瓣,只需紅、白二色,以備海葬之用。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無媒體來電,十分輕鬆。開始構思一篇祭文〈如水一般華麗自然〉。李黎傳真附報導,十分贊成我等作為,甚為鼓舞。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五)
...祭文用一上午完成,傳真給式同過目,他同意。並談及海葬當日鮮花、拍照、錄影之事,林建議我找兩名朋友,負責拍照錄影,我提出高全之(負責錄影)、許媛翔(負責拍照)。林屆時亦會帶他好友張紹遷先生(亦負責錄影)來。
九月二十三至二十九日(共七日)
...因無暇回傳真,和李黎通電,她仍肯定我等取消追悼會的做法,並云王渝在紐約諸人亦覺得做得對,惟我覺得從此江湖結怨,開罪仇家。一直想向林正式提出,海葬之後立即解散工作小組。星期日身體稍感不適,想是辛勞過度。晚上新大陸詩社友人來我處,處理中秋詩夜之事,凌晨一時許始散,更感不適。
...到花店分訂紅、白玫瑰花各一束。學校開會,協調東亞圖書館及文學院,探討成立「張愛玲特藏」之可能,但端視乎宋淇先生夫婦之決定。學校Development Office之Susan Chao女士趁將赴港之便,拜訪宋家。身體極不適,已轉入支氣管細菌感染,必須赴醫生處取抗生素服食。只有兩天休息,仍需與林商量當日出海細節及祭拜過程。二十九日晚母親交我兩大袋紅白玫瑰花瓣,功德無量。
...林已安排好明日一切,由Neptune Society負責駛出外海安葬。為保密,一切時間地點只有林一人知道。林前一天會告知我和張信生聚合地點,再由他帶大家去碼頭上船。我遂分別通知高全之、許媛翔兩人。
九月三十日(星期六)
...晨七時半我的學生許媛翔開車來接我,九時到達聖必渚,與林式同、張紹遷差不多同時到達。林抱著張愛玲女士的骨灰盒,神色恭敬嚴謹,慢慢走過來和我們聚合。海葬詳細情形可參閱向媒體公佈的「報告書」及林式同撰寫的〈有緣得識張愛玲〉一文。
秞後語
林式同在上文中有一段沉痛的話,是這樣寫的:
在執行遺書的任務時,對喪事的處理方式,大家意見特別多。怎麼回事?張愛玲的遺書上不是很清楚地列出她的交代嗎?她生前不是一直在避免那些鬧哄哄的場面嗎?她找我辦事,我不能用我自己的意見來改變她的願望,更何況她所交代的那幾點,充分顯示了她對人生看法的一貫性。她畢生所作所為所想的精華,就是遺書裡列出來的這些,我得按照她的意思執行,不然我會對她不住!
她要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自她去世至火化,除了房東、警察、我和殯儀館的執行人員外,沒有任何人看過她的遺容,也沒有照過相,這點要求我認為已達到了。
從去世至火葬,除按規定手續需要時間外,沒有任何耽誤。
她不要葬禮。我們就依她的意思,不管是在火化時或海葬時,都沒有舉行公開的儀式。
她又要把她的骨灰,撒向空曠無人之處。這遺願我們也都為她做到了。
上面是林式同對張愛玲遺書的文本演繹。但是,卻有人作不同解讀。我想原因出自兩種。第一種是純學術訴求,認為張愛玲選擇陸地的潛意識多於大海。其實解讀遺書文本,if on land(如在陸地)這句條件句法(conditional clause)的虛擬語氣十分重要,它強調的其實是「撒向任何廣漠無人之處」酖酖假如在陸地的話。所謂desolate spot,並不一定就是荒野之地,應是指無人之所。當然耽迷於張愛玲華麗與蒼涼的人,會特別喜歡蒼涼荒野的聯想。事實上,陸地撒灰安葬是不可能之事。高全之曾經上網查詢加州法例,在州政府的「健康及安全條例」(Health and Safety Code)內的七○五四條說得最清楚,墳場(cemetery)除外,骨灰只能放在家裡一個堅固容器內(7054.6 \"in a durable container\")或撒於海中(7117 \"cremated remains shall be removed from their container before the remains are buried at sea\"),除此以外,所有其他處理骨灰方法都觸犯法例(mis-demeanor)。
第二種解讀卻是來自那些認為應該替張愛玲舉行葬禮的人,更由於治喪小組對媒體的抗拒,造成媒體對這另類解讀某種程度的渲染。張愛玲女士過世後不久,我讀到的悼念文章不下數十篇。其中最得箇中三昧,領會張氏精神的,有黃寶蓮一篇〈把最後的寂寞還給天地〉短文(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逡,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其中有下面幾段:
其實,她離開我們的世界非常遙遠,祇是,如此隱祕也還不可避免的公眾,被眾人談論,同樣被眾多人喜愛。……
不捨是活著的關愛她的人。
然而,這人世,她也許早已無心眷戀。
……然而,她避世而不棄世,執著而不自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對生活負責,所以她還認真做她應該做的事,拒絕她不願意不喜歡的事。
她沒有拒絕人生。她祇是拒絕苟同這個和她心性不合的時代吧了。……
蒼涼是她生命的基調。她一定沒有淚,她不會有淚,淚是後人為她流的。
上面這番話,其實,和當初治喪小組的了解是精神一致的。然而,世人多不了解,並且多強作解人。(下)
【2003/08/26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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