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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大编畅谈"文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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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6:05: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老周 小王 来源: http://www.eduww.com/thinker/por ... 179&page=12011-6-24 09:19

  一  从文坛是个屁开始

  1.《十月》《收获》《当代》三大码头,谁销量多?
  2、《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谁办得好?
  3.《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是司局级码头

  二  当年毁路遥  

    1,路遥和平凹,当年陕西之分坛主
  2、王蒙老对秦老,至今耿耿于怀
  3、那时横行四大美编,攻无不克
  4、作家越大,越脆弱,越经不起退稿
  5、《平凡的世界》,读着就感觉罗嗦
  6、路遥三大条件,预留三大台阶
  7、《花城》编辑,命中注定费力不讨好
  8、传说中,茅盾文学奖奖金,远不够活动经费零头
  5、不废江河万古流

  三 《白鹿原》复生和《废都》速死 

   1,西安三日,见人不见稿
  2,高贤均一句话,陈忠实发财,贾平凹叹气
  3,《废都》一马当先,替《白鹿原》杀开一条血路
  4、张抗抗一招无影脚,正中平凹后心
  5,有人一声招呼,老何一纸抗辩
  6.老贾说梦话:《废都》重印
  7, 群众有举报,你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四  邓贤《落日》之日落

  1、邓贤是“国军”的孝子贤孙
  2、邓贤写作,总是衣带渐宽
  3、强奸给人快感,也还是强奸
  4、编辑都是职业刀斧手?
  5、老蒋当时,是中国之委员长
  6、一纸通知,收回《当代》立即销毁

  五 《尘埃落定》误会

  1、没看稿,先判《尘埃落定》死刑
  2、阿来腆着肚子缓缓走来,我以为是州委书记
  3、诗人写小说,有灵气有感觉,还有神经
  4、王蒙来稿,《当代》抗命
  5、领导文章,有损《当代》声誉
  6、退稿的同行,谁不知道《尘埃落定》好?

  六   王跃文寂寞  

    1、《国画》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2、走眼了,《当代》给退稿费不?
  3、就怕王跃文的机关味道,撑不起长篇
  4、当年周洪卖身,遭遇万言书
  5、老何慧眼,看出导向问题
  6、像《沧浪之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7、看《羊的门》大张旗鼓,心说坏了
  8、王跃文迫害领导,也太嚣张
  9、当代文学史,少得了《国画》这一章不?
  10、有没有剥夺王跃文政治权利终身?
  11、《梅次故事》是写的主旋律
  12、老周一念之差,害了王跃文

  七    我是党代表

  八   党代表之二:《警察和流氓》
  

    1、那人见人爱的人民警察,一个个都像老流氓
  2、你要抓流氓,要比流氓还要流氓
  3、抓流氓难,抓好人还不小菜一碟
  4、刑警队长一个电话,浑身汗毛就竖立起来

  九  党代表之三:《蓝衣社特务》  

    1、即便当年汪精卫蒋介石,也是热血青年?
  2、为法西斯掉眼泪还能掉出个主旋律来?
  3、只要义正词严,就有人夸周老师黑色幽默
  4、毛泽东更是当年最热血青年

  十  党代表之四:《中国农民调查》

  1、先说阎真《沧浪之水》
  2、再说董立勃《白豆》
  3、陈桂棣和春桃夫妻俩,涉嫌控诉政府
  4、农民再苦,也要表扬政府
  5、换一个角度,可以皆大欢喜
  6、球员犯规,裁判处罚,都是比赛的组成部分

  十一 刀尖上舔血

  1、这些年真正逆市上涨的,也就《小说月报》一家
  2、靠歌舞升平,《当代》能活到今天?
  3、最严厉的处罚,也就是下令将那期《当代》收回
  4、张炜的《九月寓言》高过了《当代》水平
  5、《收获》扎堆先锋,把自己饿瘦了
  6、最著名的启蒙发现,都不超过好莱坞常识
  7、组织作家,给好莱坞编故事去
  8、等着郭敬明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十二 老和尚,生生死死见多了

  十三 李杭育之“死”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06: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从文坛是个屁开始

  小王:非常感谢周老师答应和小王聊文坛。
  老周:不是聊文坛,是聊我自己,聊我在《当代》。
  小王:一个大编辑,一家大刊物,就是文坛,对小王这样的文学晚生,都一样。
  老周:都高高在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其实不咋的,其实是个屁?
  小王:文坛是个屁,是韩寒说的,不是小王说的。
  老周:但是,代表了你们的心声。
  小王:一点点而已。
  老周:要是《人民文学》刊发了你的处女作,李敬泽老师宣称一颗文学新星在诞生。《中华文学选刊》隆重选登,王干老师惊呼文坛又见美眉,韩寒还能代表你一点点心声不?
  小王:周老师的意思,韩寒当年要不被退稿,被评论家们隆重推荐,文坛就不是屁了?
  老周:你倒会移花接木。其实,文坛是什么,跟谁说什么没关系。比较起来,韩寒还算客气的,不客气的说法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小王:周老师说话,真是不客气。其实,小王对文坛,还是心怀尊敬的。
  老周:不要装,你是对文学心怀尊敬,不是对文坛。文学跟文坛不是一码事,文坛可能是个屁,也可能不是屁,是别的什么。文学不是,起码它是我们大家的碗饭,饭碗里装的是饭菜,不是屁。
  小王:小王的意思,去年发生了韩寒和白烨的韩白之争,不单韩寒说文坛是个屁,还有德国人也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一时间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小王对文坛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可惜搜遍网络,却不见你们这些文坛中人出面说话,业内都保持沉默。尤其是周老师这样的文学前辈,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让小王这样在文坛门槛外徘徊的文学小年轻很困惑,无所适从啊。
  老周:你爱你的文学,搞你的创作,文坛那些屁事儿与你何干?打个比方,你信佛,佛在你心中,寺庙里的和尚那些屁事儿与你何干?
  小王:别说男盗女娼了,就像嵩山少林寺的和尚那样满世界表演花拳绣腿,那佛在小王心中也搁不住哇。小王本来一门心思献身文学,可文坛那些男盗女娼,破坏写作热情和创作灵感嘛。小王需要澄清一些东西,坚定自己的文学的信念。所以,小王是真的好感谢周老师和小王聊文坛。
  老周:再次纠正,是聊周老师自己,聊周老师在《当代》。


  1.《十月》《收获》《当代》三大码头,谁销量多?


  小王:那好,小王不聊文坛,就聊《当代》,聊文坛这一大码头。
  老周:好,称《当代》为码头,这才是80后的口吻。
  小王:《当代》发行量是多少?
  老周:怎么回答你?说少了,说我虚伪。说多了,说我浮夸。中国的报刊印数,没有一个权威监控机制,都是自言自语。为了蒙广告客户,蒙读者,都要稍微夸张一下。一般报纸和非文学期刊,三两万,稍微夸张,就到三二十万了。比较起来,文学刊物最为诚实。
  小王:我问《××××》发行量,他们对我说,对外号称十万,实际只有五万。
  老周:你到汽配市场买配件,老板都会问你,要真货还是假货。还会给你看假货,告诉你假在什么地方。最后才卖给你真货。
  小王:其实那真货也是假货?周老师是说,那个“实际只有五万”其实也是号称的?
  老周:再减半,应该差不多了。
  小王:我到南方,《××××》自称实际只有八千,那真实数字,大约四千?
  老周:可能只有一千。
  小王:不减半了?
  老周:标准不能统一。发行量只有三五百的,夸张十倍二十倍也不上万,不妨尽情地夸张。本身拥有一两万的,夸张就得有节制,再乘以十,就没人信了。像《小说月报》本来就有三四十万,别说乘十,乘以二就太夸张了。要夸张,顶多一成两成。
  小王:真到了三四十万,天下第一,根本就用不着夸张了。
  老周:三十万也不敢说天下第一。
  小王:文学期刊第一。
  老周:还有《小小说》《小小说选刊》,也是好几十万。
  小王:小小说?
  老周:没觉得那也是文学?
  小王:习惯上不觉得。
  老周:所以他们特委屈,拼命上北京花钱以正视听。好了,先不说岔了。刚才说什么?对了,说文学期刊通常夸张程度和实际多少成反比。
  小王:《当代》通常夸张几倍?
  老周:《当代》这个层次,通常夸张一倍。也就是说,把自称数字减半。
  小王:《当代》自称多少?
  老周:我这人,就不愿意说假话,所以我不愿意自称。
  小王:那就说真话。
  老周:我说了真话,你再减半?
  小王:也是,假做真来真亦假。算了,周老师不用吞吞吐吐了,小王也不是真有隐私僻,只是好奇,想看看《当代》这个码头到底有多大的吨位。现在小王换个话题,《当代》《收获》《十月》三大码头,谁卖得最好?发行量最高?
  老周:换汤不换药嘛。再说了,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冷暖自知。
  小王:那也不一定,自己感觉挺惨的,忽然听说别人更惨,说不定就高兴起来了。
  老周:我们是恰好相反,本来觉得挺好的,突然发现别人更好。
  小王:谁比你们更好?
  老周:2000年以前,《当代》都自以为发行量居大型文学期刊之首,而且,文坛上下也都认可这个结论。突然有一天,鲁迅文学院的学员来《当代》串门,说占军(十月主编王占军)在鲁院做报告,称《十月》销量第一。那学员说,也真敢吹。
  小王:那学员也是作家吧?先扎你们一针,再抹碘酒。
  老周:我们去印刷厂一打听,还真比我们多,而且是一年前就多了。想想,真替占军委屈,憋了一两年才亮出第一的名头。人家还说是敢吹。
  小王:周老师是说,以前的确《当代》多,2000年前后,《十月》赶超了《当代》?
  老周:占军主管《十月》以后,大概是想有所作为,可睁眼一看,比精细,比不过《收获》,比胆大,比不过《当代》,扭头就去了地摊。
  小王:怎么,跟地摊刊物比暴力色情?
  老周:说是地摊,其实是报摊,报刊零售摊点,大部分属于邮局报刊零售公司。
  小王:哦,跑发行去。
  老周:以前所有的纯文学刊物,都走邮局征订渠道,零售市场几乎为零。以前文学期刊的编辑和主编,也都是正统的文人,组稿发稿以外的事不愿干也不屑于干也不会干。占军上台以后,跑邮局的报刊零售市场,把《十月》先铺上了报摊。那以后,几家重要纯文学刊物才陆续上摊。我记得有书商来《当代》要货的时候,我们还觉得奇怪,说《当代》也能上地摊?书商说,本来他们也不知道纯文学刊物还有人买,《十月》拿来一试,走的挺好。书商又说了,《十月》能走好,《当代》有什么不能?
  小王:你们也够外行的。
  老周:那以前,为什么把书报摊叫地摊?都以为只有暴力色情一类庸俗刊物才能上地摊。不知道行情已经变了。误会澄清以后,赶紧趁占军他们踌躇满志享受第一名头的时候,办拉力赛,搞年度奖,上上下下卧薪尝胆。
  小王:成效怎么样,又反超了?
  老周:到现在,《当代》不说第一了,《十月》也不说第一了。因为还有一个《收获》屹立在上海。《十月》和《当代》都在北京,而且曾经同一个印刷厂,大家知根知底。那《收获》发行量,又有谁知道?上海人家里面有多少存款,你问得出来?人家真告诉你,你会相信?
  小王:我听说《收获》没你们多。
  老周:我听说的是比我们多。我信哪种说法?
  小王:比你们少的那种。
  老周:错了,以为自己是老大的时候,这人就危险了。
  小王:周老师是在说江湖吧?
  老周:其实,这三家刊物,谁多卖点,谁少卖点,都无所谓,都无关大局。
  小王:什么大局?文坛三大码头,鼎足而立?
  老周:是那意思吧。你若实在要说具体的,我也姑且圈个数,三家刊物的发行量,肯定都在五万以上,十万以下。
  小王:不对吧,收获去年宣布13万,今年宣布12万5千。周老师笑啥?
  老周:替他们高兴。
  小王:还有媒体称“稳定在数十万。”
  老周:那就更替他们高兴。
  小王:不过记者没写清楚是月销量还是年销量?
  老周:可能人家写了你没看。通常说销量,是说单期销量。
  小王:假如人家单期销量真比你们多,周老师不难过?
  老周:真不难过,等着补涨。
  小王:本想打击打击周老师,没得逞。
  老周:得逞了,得逞了。
  小王:所有的大型文学期刊中,敢说自己在五万以上的是不是就你们三家了?
  老周:以前是,前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小说家》改名《小说月报原创版》,起死回生,敢说自己在十万以上了。
  小王:比三大码头还多,真敢吹。
  老周:凭什么说人是吹?就不允许人家翻越“三座大山”?《小说月报》卖三十多万,生下个子刊是爹妈的三分之一,不一定离谱。
  小王:除此以外,像《花城》《钟山》《芙蓉》《小说界》一类,能卖到多少?
  老周:三五千以上,三两万以下。
  小王:这圈划得也太大了。
  老周:圈大点儿,才不会有错。
  小王:周老师,再次声明,不是小王有隐私癖,研究文坛,当然要了解文坛码头的生存状况。
  老周:不用了解,都活得挺好。
  小王:不对吧?我听说,能够卖到三五千以上的文学期刊,已经数不出十家来了。全国四十多家文学期刊中,绝大多数都在千儿八百以下。可以说是万户萧疏鬼唱歌。
  老周:没那么悲惨。就是一本也卖不出去,人家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小王:那是因为有奶娘喂奶。对了,关于财政拨款,这两年不是吵吵要断奶,把文学期刊推向文化市场吗?怎么没见着动静?2004年的时候,江苏就说要给《钟山》断奶,现在断了吗?
  老周:比“断奶”以前,拨款更多了。
  小王:拿世人开涮?
  老周:我估计,起初是真想断奶,只是听说一句话,才打消了断奶的年头。那一句话,一般的宣传部长和省长都不愿意承受。
  小王:什么话?那么噎人?
  老周:我们这么大个省,还养不活一家文学期刊?
  小王:也是,养期刊比养二奶省钱多了。
  老周:说话别撇嘴。
  小王:也就我们中国,拿纳税人的钱养没人看的刊物。
  老周:说没人看,是不对的。我们就看,《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的编辑就看。我们想看出潜力作家,《小说月报》它们想看出好作品。说实话,我们从来不敢小瞧那些赔钱的兄弟刊物,那些编辑同行,能在赔钱刊物里面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比我们更需要精神。再说了,那都是文学的基础工程,要没有它们赔钱,在基层的文学青年就更没有出路了。
  小王:也是,直接拜《当代》这样的大码头,多难啦,总得给些台阶。


  2.、《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谁办得好?


  小王:刚才说到《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这也是文坛两大码头,小王斗胆问一句,《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谁办得好?
  老周:谁办得都好。
  小王:我不该问,你是同行,也只能这么说。
  老周:我还能告诉你,一家是作协办的,一家是出版社办的。
  小王:这我早知道,《小说选刊》是中国作协主办,《小说月报》是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主办。这同办得好坏有关系吗?
  老周:名义上,作协和出版社,都是事业单位。但出版社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作协是事业单位机关管理。所谓企业管理,就是靠赚钱发工资;所谓机关管理,就是靠要钱发工资。
  小王:地球人都知道,作协就是衙门。
  老周:不是衙门,是机关。
  小王:周老师像一只老狐狸。
  老周:周老师年轻的时候,看老同志,也是一个比一个虚伪。
  小王:衙门也罢,机关也好,总之一个德行,看领导脸色。企业就不一样了,企业要看消费者脸色。明白了,周老师的意思,作协刊物既然是机关刊物,就不用考虑读者了?
  老周:周老师没这意思,财政局长,宣传部长,作协主席,也是读者嘛。
  小王:周老师说话也撇嘴了。
  老周:周老师心里一慈祥,脸上就走样。开个玩笑。其实,中国作协作为文坛最大的码头,等于文坛的总坛。上下左右都是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放出屁来都是纯文学氛围。作协刊物身陷其中,受益不浅。他们作为最核心的读者,决定了作协刊物的趣味,通常都比出版社刊物要雅。
  小王:《当代》是人文社主办,《收获》是上海市作协主办,《收获》就比《当代》更雅?
  老周:跟老同志说话,少来脑筋急转弯。
  小王:那就换句话说,是《当代》比《收获》俗?
  老周:对了。这算是文坛共识。我告诉你,俗到什么程度。七八年前,很多评论家讨论文学刊物,都不提《当代》。在他们眼里,《当代》都不算纯文学了。
  小王:有这事儿?
  老周:我没事儿给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
  小王:周老师谦虚嘛。
  老周:别撇嘴,还说《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吧。你问谁好。要问我,我就说是《小说选刊》更雅。
  小王:小王也觉得《小说选刊》更好。
  老周:我没说《小说选刊》更好,我说的是《小说选刊》更雅。
  小王:周老师咬文嚼字。
  老周:“雅”和“好”不能划等号。
  小王:怎么不能?
  老周:好了,不咬文嚼字了。我是想提醒你注意,影响《小说选刊》趣味的雅读者,都雅到了什么程度。都不用自己掏钱买刊物,等着编辑部赠阅就是。比较起来,出版社是编书卖钱的地方,哪有作协纯粹?放出屁来也带铜臭,所以注定了《小说月报》不如《小说选刊》雅。
  小王:小王也觉得《小说月报》更俗。
  老周:可小王你得记住,那些所谓更俗的读者,都是自己掏钱卖刊物的读者。
  小王:周老师的意思,是说刊物的读者分两类:掏钱买刊的和不掏钱等赠阅的?《小说选刊》是奔不掏钱的去,《小说月报》是奔掏钱的去?
  老周:人各有志,刊各有志,他们都在实现自己的理想。
  小王:周老师说话有点损嘛。
  老周:谢谢你提醒。的确不能说《小说选刊》就奔不掏钱的去,谁不想从读者口袋里多掏几个子儿?现在新主编杜卫东上任,就想了很多掏读者口袋的办法,可说是费尽心机。问题是你身边都是不掏钱的读者,而且都夸你好,夸得你心花怒放,你又上哪儿找掏钱的读者去?天长日久,你盯人钱包的能力也就退化了。
  小王:周老师是说《小说选刊》的发行量不如《小说月报》?
  老周:远远不如。
  小王:“远远”的什么程度?
  老周:相差不到十倍,也有七八倍。
  小王:周老师太夸张了嘛。不怕《小说选刊》的同行撇嘴?
  老周:多谢你提醒,我也就瞎猜,《小说选刊》比《小说月报》多也说不定。有人喜欢浮夸,有人喜欢瞒產,人各有志,外人还真只能瞎猜。再说,就算暂时不如《小说月报》,那也是中国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文学期刊之一。更何况,那也不是《小说选刊》的同行们的责任,所有出版社刊物都比作协刊物卖得好。
  小王:那就是说,《当代》比《收获》卖得好?
  老周:又来急转弯了。就不允许有例外?比方说,《收获》主编,在巴金逝世以前,几十年不变,这就是例外。有巴老在,直接看巴老的脸色就是了。巴老什么脸色?慈祥,多年如一日的慈祥。这有什么好处?保证了《收获》的稳定。这种稳定,在作协刊物里边,绝无仅有。
  小王:这话题有意思,留着一会儿单说,先说回到选刊来。总之说来,《小说选刊》这座码头,远不如《小说月报》大了?
  老周:片面了。看码头大小,发行量只是一个方面。发行量不等于份量。
  小王:怎么不等于?
  老周:看来我说话要小心了。你提醒了我,份量也分两种。圈里和圈外。《小说选刊》在圈里的份量重,《小说月报》在圈外的份量重。当然了,作为码头,多半是指在文坛的份量,也就是圈里的份量,这么说来,还是《小说选刊》这座码头大,天子脚下,地处咽喉,足以弥补吞吐量的不足。
  小王:周老师这么夸《小说选刊》,不怕《小说月报》的同行撇嘴?
  老周:我了解他们,他们也就一笑。这么多年来,就因为他们看淡圈里脸色,才能够静心揣摸圈外的趣味,才有今天的市场成就。我们俩说这些,在他们眼里,可能都不值得撇嘴。
  小王:太牛了吧?
  老周:刚才我说,两家刊物都办得很好。你以为我是敷衍。其实是真心话。《小说选刊》,对了,还包括前几年新办的《北京文学 中短篇小说月报》,向雅,主里,《小说月报》和《中篇小说选刊》向俗,主外,才构成了中短篇小说选刊的层次,才满足了读者和作家的不同需求。比方小王你,写有一部大作,想要更多的人看,就奔《小说月报》去,想要评论家看,就奔《小说选刊》去。
  小王:我想要他们都看。
  老周:这叫贪得无厌。
  小王:两家刊物都选,不可以?
  老周:那就恭喜你了。


  3.《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是司局级码头


  小王:周老师刚才说到《收获》例外,说《收获》因为有了巴老而超稳定。难道别的作协刊物,比方中国作协这几家刊物:《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他们就不稳定?
  老周:不敢说不稳定,只能说主编常更替。
  小王:说到主编更替,好像《当代》比谁都频繁嘛。
  老周:也是,《当代》创刊以来,已经有了七位主编。但基本上都是出版社和《当代》土生土长的。土生土长有什么好?对刊物有感情,对编辑有信任,对读者有了解。不需要大改组,大调整,大清洗,大换血,按既定方针办就是了。
  小王:编辑看主编,也不用看脸色了?
  老周:土生土长,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脸色。
  小王:要是领导脸色突然变了,那不就走眼了?
  老周:谢谢你提醒,老和尚倚老卖老,还真容易忽略老方丈的脸色变化。
  小王:中国作协那几家刊物主编,就不是土生土长?
  老周:经常空降。
  小王:空降未必就不好吧?
  老周:空降主编容易带来新气象:或者和风细雨,或者飞沙走石。
  小王:不知是祸是福?
  老周:新到一家刊物,了解刊物传统,熟悉编辑性格,掌握读者胃口,都是很费劲的事情,还要外加看作协领导脸色,那就更费劲了。再说了,过几年就该退休了……
  小王:快退休了,就犯不上费这劲了?
  老周:不是,我是说,想费劲也只怕力不从心了。
  小王:还有土生土长的副主编嘛。
  老周:你老是空降主编,土生土长的副主编积极性受影响啊。
  小王:也是,让人没了盼头,犯得上帮你费劲?不过,就不会空降年富力强的主编?
  老周:基本上不可能。前边说过,作协是机关,在机关,主编就不是主编,是级别。作协领导安排谁来当主编,第一要考虑的不是谁能够把刊物办好,而是该给谁这个级别。
  小王:周老师这么看重级别?
  老周:给我挖坑?周老师是庆幸《当代》级别低,不值得空降。
  小王:《当代》什么级别?
  老周:人文社是司局级,《当代》是人文社的一个部门,《当代》主编等同县团级。
  小王:不低呀,跟我们老家的县长一样级别了。当县长多牛哇,一年光收礼就能挣好几百万。
  老周:比较起《小说月报》是要高一点。
  小王:《小说月报》是科级?
  老周:好像是。你知道《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什么级别?司局级,相当于你们老家的市长。
  小王:喔塞,一群司局长办刊物,太牛了。周老师这么一说,司局级主编,是值得空降,而且年富力强还够不上。
  老周:刚才说《小说选刊》份量重,就还有这个因素:司局级码头。
  小王:周老师说话真是不露声色。
  老周:又误会了。我是替那些码头工操心。作协刊物那些编辑,我们都熟悉,都是兢兢业业的职业编辑。比起《当代》编辑,他们更不容易。被圈里赠阅级的读者包围着,很难看见圈外读者的脸色和钱包,还要适应空降的新主编,学会看新主编的脸色。说实话,我真的很钦佩他们,能保持编辑热情,让刊物活下来,真是难能可贵。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当年毁路遥

  小王:这回没见周老师撇嘴。
  老周:刚才一通题外话,算是开场白,现在言归正传。
  小王:好。周老师答应接见以后,小王做过一些功课。周老师85年进《当代》,如今已经22年,是《当代》现役编辑中编龄最长资格最老威信最……
  老周:打住,别让周老师起鸡皮疙瘩。先约法三章,你还是用你们这一代人最擅长的口气说话。玩世不恭,不屑一顾,都行。就别学着世故,别装。因为你内心没那份敬仰,装不像。说到我,说优雅点,是资深编辑;说通俗点,也就是编辑老油子。
  小王:总之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大腕,要捧一个作家容易,要毁一个作家,也容易。
  老周:那不是老编辑,那是老妖怪。其实,更多人的眼中,文坛是一个江湖,有几大门派。《当代》叫做“现实门”,我算是“现实门”长老。其实在我的眼中,文学更像是佛,文坛就是佛门,《当代》就是一大佛教名山名寺。
  小王:太神圣了吧?
  老周:说到佛,不一定就神圣。要说神圣,是作家,他们才是像寺庙里的菩萨。
  小王:周老师呢?是寺庙里的住持,方丈?
  老周:主编才是方丈。我也就一个小和尚。
  小王:应该是老和尚。不对,应该是佛门高僧。
  老周: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菩萨供起来,有了尘埃,及时打扫,有了残缺,及时修补。
  小王:我说是码头,周老师要说是寺庙。寺庙比码头更江湖。你们这些小的小老的老的和尚,其实掌握着菩萨的命运。想把谁供起来,谁的香火就旺。想把谁请下去,谁就喝西北风去,读者想烧香拜佛,都找不到庙门。
  老周:有这种权利的,不是小和尚,也不是老和尚。是方丈,是主编大人。
  小王:周老师谦虚,小王的确听说周老师捧红了不少作家。周老师的长篇小说《江湖往事》的腰封上就写着,神奇编辑什么的,还写着六大小说名家联袂力挺什么的。阿来、王跃文、阎真、董立勃、王刚、杨志军,都赫赫有名,他们啥时候力挺过谁呀?还联袂力挺,不就是因为周老师力挺过他们吗?
  老周:出版社炒作伎俩,你还真信?
  小王:当然信。
  老周:看你一副鬼魅的笑样,我得小心了。咱们别绕圈子,直奔主题行不行?
  小王:好,就请周老师说说,怎么把无名鼠辈力挺成著名作家的。
  老周:三句话不离名家。其实,我是想借聊天的机会检讨自己的编辑生涯。二十年前,我写过一部长篇《作家忏悔录》,今天我想聊的是编辑忏悔录。
  小王:换句话说,就是从小和尚成佛的修行历程,或者说从小兄弟到老大的历练生涯,再换句话说,就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老周:经你这么一说,我要坚持从自己那些屁事儿说起,就成自恋了。好吧,就从名家开始,小王你只听说周老师力挺谁,没听说周老师毁了谁?
  小王:没听说。周老师毁过谁呀?
  老周:知道李杭育吗?
  小王:有点耳熟,让小王想想。当代文学史上有,短篇小说《最后一个鱼佬儿》的作者。上世纪八十年代挺红的,和张炜齐名,不知为啥,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老周:因为被毁了。
  小王:被周老师毁的?
  老周:先不说李杭育,先说路遥。


  1,路遥和平凹,当年陕西之分坛主


  小王:周老师毁过路遥?
  老周:毁过,但没毁得了。
  小王:是听说周老师和路遥有一段恩怨。
  老周:说来话长,是上世纪86年春天的事了。
  小王:那是周老师刚去《当代》的第二年。
  老周:也就是说,刚当编辑一年,说好听些,是个编坛新人,其实是个毛头小伙,愣头青。路遥当时,已经发表了中篇小说《人生》,连续两届获全国中篇小说奖。一个回乡知青高加林,家喻户晓。地道的著名作家,又是陕西作协任主席――记忆模糊,有可能是副主席,还有可能是《延河》主编。反正我们俩放一起,不成比例,照说,力挺轮不到我,毁也轮不到我。
  小王:周老师又谦虚。
  老周:那年春天,我去西安组稿。
  小王:路遥是周老师的组稿目标。
  老周:不是。
  小王:那就是贾平凹。
  老周:也不是。
  小王:那就是陈忠实。
  老周:都不是。
  小王:有点奇怪。
  老周:在《当代》,我分管西北片,看西北五省稿件。不过,只是西北的自然来稿,不包括成名作家。成名作家都按习惯,由老编辑联系。我去西安,是奔着几个见过来稿,没见过真人的青年作者去的。所以,在西安,我先结识的是陈泽顺、孙见喜、赵伯涛他们几位。
  小王:没听说过。
  老周:我当编辑,就喜欢人家没听说过的作者。
  小王:周老师老谋深算,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力挺空间。
  周老师:别打岔。陈泽顺是北京知青,在陕西出版社,后来编辑了《路遥文集》,写过《路遥生平》,很动感情。多年後回北京做了华夏出版社领导,有了一番作为。孙见喜是最熟悉贾平凹的作家,专写贾平凹,成了平凹专业户。赵伯涛的中篇写得真是好,后来在南下大潮中去了海南,从此销声匿迹,很是可惜。
  小王:没有一个在小说上成大气,周老师当编辑的眼光不怎么样啊?
  老周:的确不怎么样。本来,如果文坛是江湖,中国作协是一个总坛,各地区作协就是一个分坛。编辑去组稿,通常都应该先去拜访分坛主,以示尊敬,也求支持。如果分坛主本身就是作家,更求赐稿。在陕西,要论分坛主,贾平凹算一个,路遥也算一个。
  小王:陈忠实不算?
  老周:那时候不算。那时候只有贾平凹和路遥。
  小王:周老师拜访了吗?
  老周:没有。那些天,陕西省文联正开什么代表大会,陈泽顺孙见喜赵伯涛他们几位都是代表,就安排我在会上混吃混住。正好,贾平凹也在会上,自然就认识了。
  小王:自然认识,就不用拜访了。小王插问一句,都说陕西文坛关系复杂,几大山头鼎立,真有其事?
  老周:你是想说我先认识了平凹,所以要毁路遥?
  小王:小王没说,是周老师自己在说。
  老周:我告诉你,很多文学刊物,尤其是作协系统的刊物,都可能在派系恩怨之中。但《当代》没有。《当代》有个传统,老编辑总是会告诫新编辑,编辑和作家,是作品的关系。作家之间的恩怨,跟我们无关。所有作家,都是应该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有亲疏,也仅仅因为作品,和恩怨无关。拿陕西来说,陈忠实、贾平凹、路遥,三大巨头,在《当代》眼里,绝对同样尊重。
  你笑什么?我是不是脖子变粗了?
  小王:周老师突然就道貌岸然起来了。
  老周:关系到《当代》声誉,必须要道貌岸然。
  小王:据我了解,陈忠实的《白鹿原》是《当代》首发。贾平凹在《当代》上发表过一些中短篇,但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噢,听说最近有一部长篇要发《当代》?
  老周:过几天,就不是听说,是已经了。
  小王:路遥在《当代》有没有发表过作品?
  老周:路遥的成名作就发在《当代》。
  小王:是《人生》吗?小王记得是发在《收获》上。
  老周:《人生》之前,路遥还有《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都发在《当代》上。《当代》留有路遥写给老主编秦兆阳的一封信。信上说,自己这部中篇,已经被多家刊物退稿,寄给秦主编,是想请文学圣堂《当代》坐最后裁决,如果《当代》也退稿,就说明它的确毫无价值,他就将付之一炬。
  小王:打悲情牌?
  老周:悲情也好,悲壮也好,都是真诚的,不像现在选秀,是出牌。
  小王:没说退出文坛?
  老周:还没有进入文坛。
  小王: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周:是的。稿子先是刘茵看,再送秦老终审。秦老说,这个作者很有潜力嘛,立即请他来北京修改!路遥这部中篇,就是在《当代》编辑部改成的,吃住都在朝内大街166号的后二楼。改完之后,路遥感叹说,比初写还要费神。
  小王:起死回生,费神也值了。
  老周:在《当代》发表后,获得第一届全国中篇小说奖。
  小王:这样说来,路遥算是《当代》培养出来的。
  老周:不对,《当代》从来就不说培养作家。不是客气,不是装。你发表了人的作品,发表过程中有些商榷往来,发稿时候,改过些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那就是培养人家?作家把稿件赐给了你,还养活了你,你是不是该叫人爹妈?脖子又粗了?
  小王:粗得不多。


  2、王蒙老对秦老,至今耿耿于怀


  老周:这是原则问题。作家就烦人说自己是被谁培养的。自己说可以,那是客气;别人就不能说,尤其编辑不能说。嘴巴不能说,心里也不能想。你当编辑,给人修改几段,删去几段,加上几段,你以为是润色,甚至是化腐朽为神奇。可在作家看来,说不定是化神奇为腐朽。你指望人感恩戴德,人家心里边说不定在咬牙切齿。
  小王:这回脖子粗大了。
  老周:知道王蒙吗?
  小王:文学大师,文坛舵主。小王再孤陋寡闻,也不会不知道老王嘛。
  老周:王蒙的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当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秦老当时是《人民文学》执行副主编,他亲自动手做了些修改,就让王蒙很不高兴。在秦老的批判会上,王蒙还因此发言。不仅王蒙不高兴,毛泽东主席还不高兴,动了上怒。先是有人批判《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毛泽东替王蒙出头。后来,大势所趋,毛泽东自己也兜不住了,就迁怒于秦兆阳,认为是秦兆阳把小说改坏了,改成了反党小说。
  小王:那还得了,那不成反党分子了?
  老周:那时候的学名叫右派。秦老当时,还有著名的《现实主义广阔道路》,奠定二十多年以后的《当代》基调,一直到今天。那篇文章和《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的恩怨,把秦老推向了右派行列。多年以后,秦老已经去世,往事已经如烟,王蒙回忆当年,对秦老修改一事,还耿耿于怀。
  小王:在王蒙老眼里,往事并不如烟。小王读过王蒙老的自传《半生多事》,他对《人民文学》编辑修改《青春万岁》的确耿耿于怀。他的原文是“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编辑修改成“天上落下了似雨似雪的东西”。说实话,我喜欢王蒙老原文。
  老周:的确,编辑修改规范了,灵气没了。
  小王:那也是你们秦老的大手笔?
  老周:不好意思,的确是。不过,我没想到值得王蒙在近五十年后还记恨。
  小王:老王也成王老了,就这么小心眼?
  老周:也不是小心眼。敝帚自珍嘛。自己的破扫帚都当宝贝,何况是自己的心血?何况是自己的成名作?
  小王:我还是觉得老王小心眼。他的自传的第二部又挖苦刘宾雁,刘宾雁早就死了,跟他的破扫帚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老周:有这事?我看王蒙文章,谈论活着的人,都很善良的嘛。
  小王:都憋着,等都过世了,就原形毕露了。
  老周:不会的,我敢担保。
  小王:也是,别人都过世了,他也差不多了。
  老周:80后,对王蒙老师都这么不敬?
  小王:我代表我自己,不代表80后。


  3、那时横行四大美编,攻无不克


  老周:扯远了。
  小王:还说路遥吧。
  老周:《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当代》还发表了路遥另外一部中篇《在困难的日子里》,是《当代》后任主编何启治责编的。旧事重提,只是想说,路遥和《当代》的渊源其实深过平凹和《当代》,我真是没有任何理由不去拜访他。没去拜访,没别的原因,就只是我的个人性格。二十多年的编辑生涯中,从路遥开始,我从来就没去拜访任何已经著名的作家,从来没有。
  小王:周老师很狂啊!
  老周:周老师是说,我从来不会为了约稿去拜访著名作家。
  小王:还是很狂啊!
  老周:不是狂,是心理有缺陷。拜访甚至纠缠著名作家,争取他们赐稿,是编辑的基本功课。当时有四大美编之说,就是四个著名的美女编辑,在更加著名的作家面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还有一些不是美女,但坚韧执着超越美女。当时威震天下的天津作家蒋子龙,就曾经遭遇两女编辑抢稿,犹豫不决之时,去了一趟卫生间,桌面上的手稿就被人抢走了。
  小王:像是传说。
  老周:二十多年过去了,传说也成了历史,历史也成了传说。
  小王:这么当编辑,总有点难受哇。
  老周:作家把稿子给了你,怎么向你的竞争对手交待?出台卫生间一类传说,是编辑主动背黑锅,给作家留面子。
  小王:真是忍辱负重啊。
  老周:在我去西安之前,就有文联出版公司一位女编辑等在西安。她先去西安,是奔贾平凹的《浮躁》。不幸失手,没争过作家出版社。回到北京后,听说路遥有新作,再奔西安。我到西安的时候,她已经苦等了一个多月。据孙见喜他们介绍,手不离香烟,一张脸笼罩在烟雾之中。
  小王:用得着这么辛苦吗?手提密码箱,当面开箱,哇噻,成捆的现钞!
  老周:那时候国家还不富强,创业阶段,编辑没现在好当,要抢稿,只能靠人情,甚至靠低三下四,死皮赖脸。想提密码箱,现钞成捆,不可能。
  小王:小王也是说笑。传说中的密码箱抢稿,也太夸张了,而且是照江湖电影来夸张。这边指头蘸着白粉舌头上一舔,然后点头。那边咔嚓开箱,满眼钞票。好,买卖成交。其实,都有银行卡,犯不着老土嘛。
  老周:这你就幼稚了。你递给人一张银行卡,有什么视觉冲击力?还要给人拨通电话银行查询。就算里边有金额,也一定不是作家的。因为没用作家身份证开户,那户头只能是出版社的,编辑的。要想成为作家的,还要一起去银行过户。还要先拿号排队,一看号,您前边还有50位。那心情早没了。这时候,有人打开密码箱,嚯,满眼成捆的现钞,那是什么劲头?这才叫震慑力。
  小王:著名作家就被震慑了?没见过钱?
  老周:严格说,这种场面很少。有这种魄力和权力的编辑不多,即使是在传说中,整个文坛,也就三两位。遭遇过此等场面的作家,我能够落实的,也就阿来。
  小王:阿来被震慑住了?
  老周:阿来没见过钱?《尘埃落定》卖北美版权,全是美金。
  小王:美金贬值了。
  老周:那时候还没有。话说回来,无论是趁蒋子龙上厕所抢走手稿,还是把现金拍在阿来面前,从工作上说,都是很职业的编辑。竞争激烈,编辑难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算有失个人尊严,那也是好编辑。所以,我说我从来不拜访著名作家,更不会参与抢稿,不是自夸,更不是鄙视同行。恰恰相反,我对他们心怀敬佩。人家能够忍辱负重,我做不到,做人我就没人家坚韧。以工作论工作,我更是不合格的编辑,因为这使得我从业二十多年,都成资深老油子了,还从来没拿到过著名作家的作品。
  小王:阿来、王跃文他们不是著名作家?
  老周:我拜访他们的时候,还不著名。著名以后,早已是朋友,不用拜访了。
  小王:明白了,你忌讳的是“拜访”。
  老周:可能我因为出身贫寒,心理自卑。
  小王:周老师言重了。不过,这倒有点《当代》风格。很多《当代》的读者的感觉到,《当代》发年轻的不成名作者稿件多,发著名作家稿件,也不能说不多。但如果那作家是在别地方出名的,《当代》就很少发他的作品了。这跟“拜访”有关系吗?
  老周:关注无名作者,是《当代》的一贯传统。对著名作家关心不够,是我们这一届编辑的缺点。说白了,我们这一届编辑,没有抢稿件的能力,作家一旦著名,有三两个编辑簇拥,我们就知难而退了。


  4、作家越大,越脆弱,越经不起退稿


  小王:越说越远。还说毁路遥。你没拜访路遥,那就是路遥拜访你?
  老周:当然不会。如果是主编副主编去了,他们会相互拜访。以我当时的身份,不够名家拜访的资格。当时,陕西省作协有位副主席,外国文学方面修养很高,温文尔雅的。我在西安的食宿,就是他安排的。是他告诉我,路遥新写成了一部长篇,问我有没有兴趣看。
  小王:总算说道《平凡的世界》了。
  老周:我说,当然有兴趣拜读。记不起我当时激动没有,现在想来,应该很激动。我去西安,原本只希望和陈泽顺孙见喜赵伯涛他们聊出一两篇中短篇,突然得到路遥的长篇小说,那不是天上掉馅儿饼?
  小王:应该欣喜若狂才对。
  老周:人家女编辑苦等了一个月,都没给看,我刚下火车,就问有没有兴趣。我是应该欣喜若狂。
  小王:不过,小王觉得疑惑,路遥问周老师有没有兴趣,实际上是问《当代》有没有兴趣。要问《当代》,那不如直接给你们主编秦老寄去。
  老周:稍微有点名气的作家,都忌讳把稿子寄给编辑部,哪怕是寄给主编。通常他们会写信或者电话(那会儿电话不普及,长途电话算奢侈品)告诉编辑部,问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能不能派编辑前来?
  小王:装什么装?怕付邮费?
  老周:那时候兴“邮资总付”,作者寄稿,编辑部付钱。
  小王:连邮费都不用,更不用装了,干嘛非要让编辑部派人上门来拜读?浪费编辑时间和差旅费嘛!
  老周:踢球还讲主客场,投稿也不例外。寄给编辑部,虽然编辑说是赐稿,但寄的过程是投稿,总有点投靠的意思,感觉总有些屈尊。要是编辑上门,那是出版社和刊物来抢稿,至少是讨稿。感觉大不一样。
  小王:也太装孙子了吧?
  老周:不是装孙子,这是在试探掂量。如果编辑不愿意上门,那说明出版社和刊物根本就不重视。既然你不看重我,我也就不需要投稿,自讨没趣了。谁都希望自己的心血交给看重它的人。
  小王:这就划了一个圈:你要看重我,我就寄给你,但你不上门来,就不能说明你看重我。你既然已经上门来了,我也就不用寄给你了。还是装孙子。
  老周:真不是装孙子,是自我保护。你也写作,应该知道,作品完稿的时候,是作家最脆弱的时候。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写完,说是心力交瘁,一点不夸张。看着手稿,却不知优劣,不知生死,不知成败。茫然四顾,孑然一身。
  小王:那是我们小作者。
  老周:是作家都一样。越著名越困难,越脆弱。小作者完稿之后,信封一装,送邮局就是。有认识的编辑,写上编辑大名;没认识的编辑,写上主编的大名;最普及的,写上编辑部的大名。在信封右上角写上邮资总付,一分钱邮费不花。你看得上,我高兴。看不上,退稿给我,给我份手写体的退稿信,我就当宝贝珍藏。总之,小作家投稿,没有心理障碍。
  小王:无名鼠辈嘛,输得起。
  老周:著名大作家就不一样,他经不起退稿。
  小王:著名作家脸大,丢不起这个人。
  老周:比脸面更重要。就像当妈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身体极度虚弱。一点风寒,就可能留下终生毛病。所以,我还得重申,这与作家人品无关,与装腔作势无关。每一个职业,每一个人群,都有自己的软肋甚至死穴。作家的职业软肋之一,就在完稿之时。
  小王:您真是呵护他们。
  老周:是《当代》的传统。《当代》的老编辑像刘茵、章仲鄂、何启治、朱胜昌等,都是著名编辑,他们给我们的教导,都是要体谅作家,维护作家,帮助作家。《当代》这么多年,一没美女编辑,二不趁人上厕所抢走手稿,三不提密码箱拍现钞,能够发表那么多好作品,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王:比方路遥,他要是给秦老写封信,《当代》会怎么做?
  老周:会派一个老编辑,有可能是个副主编,领着我这个小编辑直陕西,直奔路遥家门。陈忠实的《白鹿原》写好之后,就给《当代》去了信。以陈忠实当时的名气,远不如路遥。我记得大家在朝内大街166号掂量,都不敢抱期待,不认为陈忠实一定能够写出一部好的长篇来。但还是决定,派人奔赴西安。
  小王:既然不看好,还去什么去?浪费钱财嘛。
  老周:《当代》眼里,体谅作家,比钱财重要。
  小王:又道貌岸然了。还不是为了拿到好稿,赚更多的钱。
  老周:是为了拿到好稿,但不是为了赚钱。那时候《当代》发行量五六十万册,不考虑经营问题,内部管理也还是大锅饭,没有奖金差别。那些老编辑不管以什么方式组稿,都为的是编辑的荣誉感,比我们现在真的更崇高。
  小王:很少听崇高这个词,真不太习惯了。
  老周:其实,老陈虽然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但《白鹿原》还是有别的选择,还是有别的出版社问他要稿。之所以坚持给《当代》和人文社,还是因为信任。他相信你会尊重他,会善待稿件,因为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一群职业好编辑。
  小王:路遥对《当代》,就没这份信任?路遥怎么不给秦老写信呢?他也没给《收获》写信。他的《人生》是收获发的,也应该联系的。
  老周:所以不能用他和秦老有不愉快来解释,如同他没给《收获》写信不能说是因为和收获不高兴一样。哪儿发他作品就跟哪儿不高兴,路遥像那样的人吗?
  小王:这就奇怪了,当初为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给秦老写信的勇气怎么就没了呢?就因为自己已经成名,胆子就变小了?
  老周:,也许去信问人有没有兴趣,也需要勇气。
  小王:就这么给你这么一位小编辑,不更需要勇气?
  老周:也是啊,你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
  小王:周老师在文坛当长老时间长了,考虑问题染上了江湖意识吧?周老师会不会把一个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成江湖了?也许人家路遥什么想法也没有,刚好完稿,还没来得及给秦老写信,恰好周老师就到了,随手也就给了您。就这么简单。
  老周:你说得对,还真有可能是我赶得巧。
  小王:当然,说随手给了周老师,也是我随口一说。路遥没给文联出版公司的女编辑看,先给周老师看,说到底,还是希望《当代》能够看中。
  老周:那些年,作家的作品都是通过刊物产生影响,读者还不习惯直接阅读图书,所以作家都寻求刊物发表。还有,作协那位副主席 ,是个好同志,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时,对路遥有极其充分的保护。他说,路遥新作没给《十月》、《收获》,也没给《当代》的领导,是为了寻找知音。之所以问及我,是认为我会是路遥作品的知音。


  5、《平凡的世界》,读着就感觉罗嗦


  小王:周老师和路遥,以前不是不认识吗?
  老周:副主席说,路遥新作,是写底层生活的,很多人不一定理解。但路遥相信我能够理解,因为我也出身底层。尤其重要的是,路遥新作写有煤矿生活,而我,恰好就是矿工子弟。
  小王:人家没说错吧?
  老周:绝对正确。路遥一生都在贫困中生活,陈泽顺的《路遥生平》一文中讲述了一件事,说路遥的穷,不是一般的穷,是穷得来没内裤穿。他到了《延河》编辑部工作以后,有朋友去看他,他起床,不敢直接从被窝里爬起来。因为他光屁股,必须要在被窝里穿上长裤才能起床。
  小王:前不久周老师的长篇《江湖往事》出版的时候,有记者采访周老师,周老师就说自己十几岁就当民工,抡大锤,打炮眼,拉板车,抬石头,什么苦都吃过。跟路遥也有的一比。都是苦孩子。还有,路遥一生的创作,都写黄土地上的苦难。周老师也一样啊,周老师的《江湖往事》是苦难,《作家忏悔录》也是苦难,《穷人穷,富人富》还是苦难。还有,我听说周老师当编辑,也总是引诱作家往苦难里扎。这么一说,路遥把《平凡的世界》给周老师看,真是托对人了嘛。你怎么会毁人家呢?
  老周:副主席还有一席话,说路遥还有一些希望。如果《当代》要用,希望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全文一期发表;第二,头条;第三,大号字体。
  小王:苛刻吗?
  老周:不苛刻。有的作家还会有“一字不改”。
  小王:听过传说,这样牛×的作家还真有?
  老周:当然有,人家神笔,字字珠玑。
  小王:是不是字字珠玑另说,人家还真有这权力。你要不习惯,你也有权力不发。
  老周:暂时还无关权利,但凡提一字不改要求的,都不是真牛。真牛的都大度。往往是曾经牛过,走上了下坡路,心理脆弱的那种,才可能做出更牛的样子。
  小王:那咋办?改还是不改?
  老周:没错不改,有错就得改。编辑不改,校对也不答应。人文社的校对,天下第一牛。校对出一堆错来,好几十处,编辑给作家寄去。除了个别方言,作家通统认可。
  小王:那是谁呀,丢脸丢大了。
  老周:我不说出这个著名的名字,不是怕丢了他那张脸,而是我并不觉得丢脸。还是太过珍惜自己的心血。
  小王:也太自卑了嘛,改你一个字,几十万字就给废了?
  老周:那是追求完美,再美的美女,头上也经不起一泡鸟屎。
  小王:怎么说也太自恋了。
  老周:你没著名,你要著名了,也会这样。
  小王:看周老师这态度,路遥那三个条件并没有伤害你。
  老周:不会。我哪有那么脆弱。
  小王:我还是觉得别扭。稿件还没看,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就先要求怎么用,荒唐。
  老周:一会儿我告诉你,这真不荒唐。和副主席谈过之后,当天下午,在陕西作协的办公室里,和路遥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拿着路遥的手稿回到招待所,趴在床上,兴致勃勃拜读。读着读着,兴致没了。
  小王:难道不是著名的《平凡的世界》?
  老周:没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三十多万字。
  小王:难道就没感动周老师?
  老周: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
  小王:这就奇怪了。
  老周: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罗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
  小王:你要知道它多年后会得茅盾文学奖,你就会读下去了。
  老周:不会,再经典的名著,我读不下去,就坚决不读。就跟吃东西一样,你说鲍鱼名贵,我吃着难吃,就坚决不吃。你笑什么?
  小王:我听人说周老师不是坚决不吃,是吃得坚决。
  老周:噢,那不算谣言。那是一家垄断企业请客,是鲍鱼火锅,巴掌大的鲍鱼一盘子一盘子地上。我也没把它当鲍鱼,就当猪舌片猪心片一样涮着吃了。回家就上火,扁桃腺在几分钟之内肿胀,差点堵死了气管把我憋死。那一回,是我来北京二十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住医院。
  小王:难怪说起鲍鱼就咬牙切齿。
  老周:不说鲍鱼了。我是说,读书跟吃饭一样,是为自己享受,不是给别人看的。无独有偶,后来陈忠实的《白鹿原》,我也没读下去。得了茅盾文学奖,我也没再读。
  小王:我真怀疑,就这眼力,你怎么就成了著名编辑。
  老周:年头混长了,资格老了,头发胡子白了,就会有人把著名贴你脸上。


  6、路遥三大条件,预留三大台阶


  小王:上大学的时候,我也读过《平凡的世界》,没周老师说的那么难读啊?那些平凡的少年的平凡的生活和平凡的追求,就应该那么质朴,这本来就是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价值所在呀!
  老周: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可惜那是1986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嗨,通俗点说吧……
  小王:为啥要通俗点说,周老师怕我听不懂。
  老周:我这人,通俗说话顺口,不用装。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时候的文学,肩负着思想启蒙,文化复兴的任务,不满足读者标新立异的渴求,就一无是处。
  小王:对了,上大学的时候,我读王蒙老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像《风筝飘带》、《蝴蝶》,我也奇怪。那是小说吗?那就是贫嘴嘛!就上下两块嘴皮上下翻飞,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
  老周:可我们那时候读着就很来劲,那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喘口气都觉得浪费时间。
  小王:我听着像是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老周:不是开脱,是检讨。检讨自己怎么会铸成大错。
  小王:你怎么对路遥说?就说我看不下去?
  老周:我不用对路遥说,我对副主席说。当然不能说实话。
  小王:那就说假话,说你挺喜欢的。
  老周:说挺喜欢,那还怎么退稿?
  小王:说领导不喜欢,没通过终审嘛。
  老周:这是编辑的职业伎俩,你也门清?
  小王:我经常遭遇退稿嘛。不认识的编辑都打印退稿单,认识的编辑都说是可惜没通过终审,把我当傻子哄。
  老周:那是好意,怕你经不起打击。
  小王:那是害我,要早说实话,早打击我,我早就放弃文学美梦,下海经商,早发达了,何至于现在还受穷。都这些所谓好意,骗我在一条死路上走到黑。
  老周:没办法,很多作者为了文学,呕心沥血,倾家荡产,甚至妻离子散。突然听到编辑一句实话:同志,您根本就不是搞文学的这块料!出门就去跳楼,编辑怎么办?遗恨一辈子!
  小王:行了,还说你当年,怎么退稿《平凡的世界》。
  老周: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路遥住到煤矿,每天写作通宵达旦,然后睡觉到下午。路遥有回忆文章的标题就叫做《早晨从下午开始》。写完之后,就像大病了一场。妻离子散没有,呕心沥血的确。所以,我不可能对他说我根本就看不下去。我只能对副主席说,《当代》积稿太多,很难满足路遥的三点要求。
  小王:是实话还是假话?
  老周:实话。出差前,我就知道,正发稿和待发的长篇不少。我例举给你听:张炜的《古船》、柯云路的《夜与昼》、陆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阳》,还有李杭育那部后来被封杀的长篇。以当时的眼光看,都比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更值得期待。就算《平凡的世界》被看好,也不可能保证头条和几号大字,更不能保证全文一次刊登。
  小王:等等,我记得李杭育的长篇没在《当代》刊登,是被封杀的?
  老周:以后再说,先把路遥这事儿说完。
  小王:以后可别忘了啊。路遥三大要求倒是退稿的好理由,这就不用说你看不下去了,还给路遥留了面子。
  老周:严格说,不是我给路遥留面子,是路遥给我备好了台阶。
  小王:你说的是三大要求?
  老周:很多著名作家提出过份的要求,并不一定非要实现,而是特意给编辑退稿准备台阶。避免编辑难办,大家难堪。要不然,只好说看不上,说不够发表水平,那就太残酷了。
  小王:我说嘛,创作《平凡的世界》的作家,就不该是提过份要求的人。
  老周:所以,很多时候,表面过份,其实厚道。
  小王:退稿的时候,没和路遥再见面?
  老周:如果是无名作家,我们肯定就再见面了,我一定会把我的感受如实地告诉他,希望对他有所帮助。路遥是著名作家,轮不到我帮助,他要不主动听我的感受,我不会找上门去,自作多情。
  小王:那位副主席老师怎么说?
  老周:他希望我千万要保密,对文坛保密,对陕西作家,尤其要保密。
  小王:那是应该的,稿子被你一个小编辑随手就退了,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
  老周:我在西安期间,还真有人不时问我一句:看路遥的稿子吧?那神情,有时会感觉古怪。路遥创作这部长篇,费时多年,应当是陕西文坛的一件大事,受大家关注很应该。可我的感觉是问及这事的作家都不看好这部稿子,似乎都不相信路遥在《人生》之后,还能写出更好的东西。
  小王:你要泄密出去,会有人幸灾乐祸吗?
  老周:不会有这么严重。尽管到哪儿都会有文人相轻,到哪儿也都会有兔死狐悲,同病相怜。当时陕西有贾平凹和路遥两杆旗帜。贾平凹鬼才横溢,无人能学。路遥才气平平,但有生活,能吃苦,肯用功。他和大多数陕西作家有相同的创作路数。他的成功和失败都会对陕西作家有巨大的影响。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大家也不会盼着他失败。
  小王:还有陈忠实,也是这个路数吧?要是《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一起失败,陕西文学,还真就贾平凹一个人独立寒秋,看八百里秦川,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了。
  老周:陕西地处西北,远离经济文化中心,远离改革开放前沿,不能得风气之先。想要创新,不行;想要装现代,不行;想要给读者思想启蒙,更不行。所以,那些年,陕西文坛面对新知识爆炸,新信息爆炸,新思想爆炸的整个文坛,都感到自卑。
  小王:对了,当代文学史的课文我还没全还给老师。八十年代中期,是现代主义横行,现实主义自卑的时代。陕西恰好是现实主义最重要的阵地,也该承担起现实主义的自卑重担。
  老周:一是在陕西文学最自卑的年代,二是在路遥最自卑脆弱的刚完稿时候,我那一退稿,的确很残忍。
  小王:就是嘛,路遥一定很受伤。
  老周:可惜我一个毛头小伙,愣头青,哪儿有你这么心细。我出门逛街,看上一辆有铁丝网还有轱辘的婴儿床,向孙见喜他们借了钱,高高兴兴买到手,扛上火车,就去了成都。
  小王:跑题了。
  老周:当时我闺女她妈身怀六甲,我正准备给我闺女当爹。
  小王:扛了婴儿床不回北京,上成都干嘛?
  老周:参加《小说选刊》的编辑联谊会,然后再从成都扛回北京。
  小王:太费劲了。不会直接从西安托运到北京。
  老周:所以我才傻嘛,这么傻的家伙退稿《平凡的世界》也就不奇怪了嘛。


  7、《花城》编辑,命中注定费力不讨好


  小王:回到《当代》,怎么跟领导汇报?
  老周:实话实说。好像还有些得意,因为自己替领导化解了一道难题。
  小王:领导怎么表扬你?
  老周:那时候主持工作的副主编是朱盛昌,我们叫他老朱。老朱只是轻描淡写说:你应该把稿子带回来,让我们退稿。那样,对作家也好些。
  小王:这哪是轻描淡写?话里有话呀。
  老周:老朱是个厚道人,不像你这么多心眼。不过,我还是扪心自问:我怎么忘了带回北京,让领导处理呢?这么著名的作家,我怎么就这么擅自处理了呢?退稿之前,我怎么不打长途电话回编辑部请示领导呢?路遥说是给我看,其实是给《当代》看,我怎么就擅自代表《当代》了呢?
  小王:这问题很严重喔!有僭越篡权的嫌疑哟!
  老周:别的老同志,像刘茵、老何、老章他们,知道这事儿以后,也都提醒我,应该把稿件带回来,让领导退稿。在《当代》,提醒几乎就是最高级别的批评了。我在《当代》错误不少,有些还是政治错误,连提醒都很少遭遇。《当代》的老同志,都习惯言传身教。
  小王:不是背后下脚?
  老周:你别拿机关的知识分子来看《当代》。我们这儿,没这么多心眼儿。不是大家傻,不会动心眼儿。是大家都不舍得在《当代》动心眼儿。大家的白天都在《当代》度过,要不建设一个和谐的《当代》,白天的幸福就毁了,回家要跟配偶不和谐,一辈子就毁了。
  小王:难怪总听说你们把《当代》建成了独立王国。
  老周:大家一心办刊,不吵不闹,外人看不见热闹,领导听不见告状,看上去可不就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又跑题了。《平凡的世界》的倒霉,还没完。
  小王:还没得茅盾文学奖。
  老周:还早。听老同志的批评,我还感到点欣慰。老同志们批评的仅仅是退稿程序,没有人说不该退,只是说不该由我退?
  小王:你的意思是说,真带回编辑部,领导肯定也会退稿?
  老周:历史没法假设,我不能瞎猜。现在我也不擅自代表领导说话了。我只能告诉你《平凡的世界》以后的遭遇。知道《花城》吗?
  小王:这话不该问,我好歹也是个文学青年,大学中文系的当代文学也没逃课,为了周老师这次访谈,我又做了一个多月的功课,怎么会不知道《花城》?当年文学期刊中,《收获》《十月》《当代》《花城》被称为四大名旦。《花城》是花旦。
  老周:86年的文学期刊,包括四大名旦,都已经开始长达二十年的漫长衰退期。《花城》因为地处边远,危机感比《当代》《十月》《收获》都强。他们的编辑的组稿愿望非常强烈,为作家提供的服务也特别周到。打个比方,他们常常把作家请到广州,住当时最豪华的白天鹅宾馆。不是住三天两天,而是三月两月,住里面写小说。
  小王:那么烧钱,可四大名旦里边,还就他们衰退得最惨。
  老周:非战之罪。《花城》不拥天时,不占地利,只好努力寻求人和。当《花城》编辑,注定了一个命运:比《十月》《收获》《当代》付出多,收获少。无论他们为作家付出多少,作家给他们的稿子,还多是作家本人的二流稿子。有好稿子,作家还是要留在京沪,住白天鹅也不管用。
  小王:那是作家装孙子,糊弄人。
  老周:作家不论个人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在作品问题上,通常都是“势利”的,就跟家长总恨不得把孩子的脑袋削尖了去钻名牌学校一样,作家也希望给自己的作品寻求更有影响力更有话语权的刊物。整个中国文学包括期刊,都开始了边缘化进程,而地处边缘地区的文学和期刊理所当然是在边缘化的前站。正在经济中心化的广东也不例外。《花城》同行的努力,其实是在同边缘化的命运抗争。那些“势利”的作家,应该是先于我们感觉到了《花城》的边缘化命运。
  小王:这跟《平凡的世界》有什么关系?
  老周:《花城》从《当代》得知路遥有长篇新作,他们的新任(副?)主编谢望新,立刻从北京飞往西安,把《平凡的世界》带回广东,很快就刊登。而且,很快就在北京举办作品研讨会,雷厉风行,而且轰轰烈烈。
  小王:真是冰火两重天。
  老周:那时候,《花城》和《当代》的关系很亲近,花城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关系也亲近。《平凡的世界》的研讨会,就在我们社会议室开的。很多《当代》编辑都去了。
  小王:你没去?
  老周:没去。
  小王:没好意思?
  老周:好像没经受这份尴尬,多半是因为没受到邀请。如果邀请到我们小编辑层次,会议室需要扩大两倍。
  小王:会议评价怎么样?
  老周:作品研讨会的评价永远是高的,就如同那些科研成果鉴定会,永远都是世界领先。
  小王:拿人钱财,替人说话,应该。
  老周:那会儿还不流行出场费,所以还谈不上拿人钱财。
  小王:受人邀请,也得替人说话。
  老周:关于研讨会的规则和潜规则,以后找机会说。我记得散会之后,老何率先回到《当代》,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说,大家私下的评价不怎么高哇。
  小王:听了这话,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老周:还不止松一口气。《花城》发表了这一部曲之后,居然就没发表以后部分。
  小王:是因为“私底下评价不高”?
  老周:不知道。后面部分居然就没了音信,几年以后,才在《黄河》上登出。
  小王:《黄河》是哪儿的刊物?
  老周:好像是山西文联或者作协的,你得查查。
  小王:比《花城》还要边缘啊。对路遥,对《平凡的世界》,算不算落难?
  老周:有传说,在《黄河》上发表也不容易,也费了不少周折。
  小王:周老师,您这么说,好像不太厚道。


  8、传说中,茅盾文学奖奖金,远不够活动经费零头


  老周:我知道你脑袋里转悠啥。
  小王:我说出来,也不怕周老师您不高兴,不管怎样,《平凡的世界》终归得了茅盾文学奖。这您没法否认。
  老周:我没打算否认。我打算提醒你,那是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是90年评的,91年3月9号颁发的。那是评价最低的一届茅盾文学奖。刚刚经历1989年的政治风波,有关方面都很小心谨慎,很多优秀作品都被关在门外,有的获奖作品根本就不够发表水平。
  小王:周老师您说的不是《平凡的世界》吧?
  老周:不是,比较起来,《平凡的世界》还是获奖作品中最好的。
  小王:周老师是不是还想说,即使在那一届评价最低的茅盾文学奖评选中获奖,也还是靠了很多额外工夫?我知道有一种传说,说路遥得到的奖金远不够到北京的活动支出。
  老周:注意这个传说背后,其实是路遥的悲凉。要知道,路遥在生时候,所得稿费可以忽略不计,他是生活在贫困之中,根本不可能拿出什么活动经费。就算他真的拖着病体在北京活动过,也不是他的耻辱。要知道,别的作家活动茅盾文学奖,都不用自己掏钱,都由地方政府买单,一次活动经费要花好几十万。
  小王:是传说吧?
  老周:难道我能够说出那地方政府和那作家那作品的名字?难道我能拿出他们活动的确凿证据?所以,不仅是传说,还是谣传。我要说的是,即使在谣传中,路遥的所谓活动,也是微不足道,只能衬托出路遥的悲凉。
  小王:周老师让我听不懂了。
  老周:我跟你说这些,你以为我是在证明《平凡的世界》没有价值,证明我当年的退稿英明正确?
  小王:周老师难道是想证明别的什么?
  老周:实话说,当我听见那些传说的时候,我也是欣慰的。路遥就在那些传说中突然去世了。路遥是死于肝病,陕西的朋友说起路遥,都叹息他的心事重,他的病跟他压抑的性格有关系,跟他的心情有关系,他的心情当然跟《平凡的世界》的遭遇有关系。
  小王:路遥就这一部长篇,如同《白鹿原》耗尽了陈忠实毕生功力一样,《平凡的世界》也耗尽了路遥毕生功力。《平凡的世界》一生坎坷,路遥没法高兴。真要追究起来,周老师您有责任,甚至是元凶。
  老周:也是,假如我当初把稿子带回《当代》,假如《当代》分两期刊登,人民文学出版社自然会出书,自然会送选茅盾文学奖,同样会得奖,而且不会有活动的传说。就算要活动,也该是人文社出面。
  小王:人文社得了那么多茅盾文学奖,都是活动的结果?
  老周:我不知道外界怎么传说的,据我所知,人文社都不活动。这么说很难让人相信,甚至会让作家失望。但我敢保证,我们“周洪”成员――包括洪清波、脚印――参与责编的那些获奖长篇,比如《尘埃落定》,比如《历史的天空》,都没有所谓活动。
  小王:周老师没说比如《白鹿原》。
  老周:你倒挺敏锐。《白鹿原》的确有过活动,不是责编出面,是出版社出面。详情后面再说。我的意思,假如我当初把《平凡的世界》带回北京,真有可能一帆风顺,而且堂堂正正,路遥的创作心境和生活心境都会好得多。
  小王:假如重新来过,你会带回北京吗?
  老周:不可能重新来过。这种假定没意义。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命运是天定的。我老周也是受天意指使。说来很残酷,上天给了《平凡的世界》转机,但这个转机却是路遥的英年早逝。
  小王:不对吧?在路遥逝世之前,《平凡的世界》就已经火了吧?我大学老师说他听的是广播连播,我上网查过,88年先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然后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广播过,已经很火了。
  老周:那是耳朵的感受,不能代表眼睛的感受。小说是写给眼睛看的,火不火,要看作品在图书市场的反应。我估计,你们老师听完广播以后也不一定买书,他买书多半是在路遥英年早逝以后。
  小王:这我得问问我老师。周老师凭什么这么猜测?
  老周:因为路遥的去世,才带动《平凡的世界》的销售。
  小王:周老师的意思,这也不能说明作品好,人死了嘛,出版社借机炒作,火一把也应该,不足为奇。
  老周:周老师不仅不厚道,简直可以说是阴损了?
  小王:有一点。
  老周:当时,我还真有这样的想法:人都死了,还不让书火一把?
  小王:现在就没了?
  老周:问题是《平凡的世界》不止火一把,它成了长销书。去年,我们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版权买到手,现在还时不时重印。
  小王:市场一好,周老师就改变看法了?
  老周:这得看因为什么火的。我感觉路遥的性格,是不善于和人交往那类,决定了他不会有很多朋友。《平凡的世界》的长销,就不可能是文坛什么人两肋插刀的结果,而只能是它本身的力量决定的。
  小王:周老师承认它本身有力量了?
  老周:一部作品,颠沛流离,二十年以后还在走好,没有力量能行吗?我承认不承认,事实也摆在哪儿。而且,二十年前,我这个刚进北京不久的外省青年被路遥引为知己,那是路遥的误会。但在今天,无数和我当年一样的外省青年,真成了《平凡的世界》读者,成了路遥的知己。坦白地说,《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省和外地青年的经典读本。
  小王:周老师这么说,路遥九泉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老周:前不久,出差去外地,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下决心带了《平凡的世界》读,突然发现,跟当年的感觉不一样啊,不难看啊!
  小王:要蹲监狱里看,更好看。
  老周:这可是你阴阳怪气了。
  小王:跟周老师开个玩笑。
  老周:当年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文学的价值在于启蒙。二十年过去了,文学启蒙的任务也过去了,价值标准也不同了。现在的文学,注重体验;现在的作家,有机会平等地讲故事了;现在的读者,有心情心平气和地感受人物的命运了。时代不同了嘛!
  小王:周老师还在为自己开脱。
  老周:作为编辑,退掉了茅盾文学奖,退掉了传世经典,怎么说,也是错误,怎么开脱也没用。当然,我也不后悔,后悔也没用。我个人不可能超越时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得犯同样的错误,不可能更改。
  小王:周老师有点顽固。
  老周:当然,除了星移斗转,时过境迁,我个人的阅读习惯也顺应了潮流。当年毛头小伙,心浮气燥,如饥似渴。现在老了,知道细嚼慢咽了。


  5、不废江河万古流


  小王: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平凡的世界》最早的版本是1986年文联出版公司的,责编是一个姓李的编辑,是那位在西安苦等了一月的女编辑吗?
  老周:就是她。
  小王: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啦。
  老周:她后来写有文章,说拿回到出版社以后,也还遭遇了不小的麻烦。领导也缺乏信心。领导知道《当代》和人文社曾经退稿,就更缺乏信心。
  小王:周老师的英勇还是传出去了?
  老周:江湖上都会有百晓生,文坛也不例外。
  小王:她在文章中点周老师大名了没有?
  老周:没有,连《当代》和人文社的的名都没点,就只说“一家很有影响的大刊物和大出版社”。
  小王:真给留情面啊!
  老周:还要补充一点,路遥是92年11月27号凌晨因肝病逝世,终年差16天43岁。
  小王:周老师别说了,我听着难受!
  老周:这一点补充完毕,《平凡的世界》的故事就差不离了。我想应该做一个总结,不管前面所讲给你什么印象,不管你认为周老师是不是阴损,我希望以我这段总结为准。
  小王:周老师又道貌岸然了。
  老周:我讲自己退稿《平凡的世界》的故事,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检讨。严格说,跟我个人得失无关,跟我自己的好恶也无关。有句古诗说:“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周老师就是那“尔曹”,《平凡的世界》就是那“江河”。
  小王:周老师言重了,年轻人犯错误,也不至于“身与名俱裂”。
  老周:我的意思,我只是作为一个见证人,讲述一部经典名著在文坛的命运。
  小王:小王有点跟不上了。
  老周:我们再重复一次故事的要点:一部经典名著,作家呕心沥血成稿之后,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没看完,就草率退稿,然后开始在文坛边缘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获得茅盾文学奖,还被传说是活动的结果。好不容易畅销,又被认为是死亡效应。等到它终于被文学史认可,作家本人早在黄泉路上了。
  小王:周老师别说了,我要掉眼泪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07: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白鹿原》复生和《废都》速死

  小王:聊路遥《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周老师几次提到陈忠实的《白鹿原》,一次是说没看下去;一次是说《白鹿原》参评茅盾文学奖,人文社出面活动过。周老师打算从哪儿开始?
  老周:先把《白鹿原》放一放,先说贾平凹的《废都》行吗?
  小王:不行。《废都》我读着恶心。
  老周:可是在陕西三巨头的三巨作里边,我一口气看完的,还就是《废都》。
  小王:小王理解,唯一带色加框的,也就是《废都》。
  老周:《白鹿原》最开始那一句话你还记得不:“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个女人。”然后就是白嘉轩和他七个女人的简要故事,什么故事?房事。而且是近似于《肉蒲团》那样豪壮的房事。
  小王:同样写性,也有高下美丑之分。
  老周:我先不说高下美丑,我只是说驱使《白鹿原》开篇即行七种房事和《废都》加框的内心,其实一样。
  小王:对不起周老师,我没法克服内心的厌恶,也就不能冷静地和周老师对话。求求周老师,先说《白鹿原》吧,说完了《白鹿原》,您说啥都成。


  1,西安三日,见人不见稿


  老周:说起来,我跟路遥只见过一面,顶多半个小时。我跟老陈(陈忠实),要更熟悉一些。我刚去《当代》的第一年,《当代》文学奖发奖。王朔的《空中小姐》(还是《浮出海面》?)和老陈的《初夏》都获奖,大家在张自忠路的中纪委招待所同住过几天。
  小王:印象深刻吗?
  老周:最深刻的印象不是老陈本人,是获奖中篇《初夏》。我是在会议期间拜读的,读完以后感受强烈,没敢同老陈交流。
  小王:怕吹捧起来太肉麻,不敢启齿?
  老周:恰恰相反。我的印象是:不怎么样啊?这样平常的作品,怎么就能获奖呢?
  小王:你是不是怀疑评奖有猫腻?
  老周:怎么会,看老陈那副老农的模样,哪是会猫腻的人!
  小王:你要是《收获》编辑,说老陈的作品平常,还情有可原。老陈作品的风格,就是《当代》的风格,你作为《当代》编辑这么说,可不靠谱。
  老周:可能刚去,还没改造成地道的《当代》人。
  小王:也是,连《平凡的世界》都敢退嘛。
  老周:退《平凡的世界》是在半年以后。就在《平凡的世界》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路遥重病住院期间,老陈给《当代》来信了。
  小王:说他呕心沥血的长篇新作完稿了,问编辑部有没有兴趣?
  老周:信好像是写给老何(何启治)的。老何有文章专谈他和《白鹿原》,与我所说如有出入,以老何为准。我没读过那信,只见到常务副主编老朱(朱盛昌)拿在手上。老朱很随意地说起老陈的信,然后问我,要不要派人去西安看看。
  小王:等等,老朱是常务副主编,他向您请示?
  老周:我分管西北片,陈忠实在我的辖区内。
  小王:周老师很牛嘛!
  老周:说笑。我想,老朱是在犹豫。老陈85年《初夏》之后,作品很少,也都很平常,比《初夏》还要平常。七八年之后,突然冒出一部大部头,是让人犹豫。
  小王:周老师怎么说?
  老周:我说,老陈中篇都写得很平常,长篇更难想象。老朱说,陕西作家,才气是少点,但生活底子厚,写作刻苦,舍得下功夫,也不可小看。
  小王:听出点意思来了。
  老周:那是92年春天,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已经在前一年获得茅盾文学奖。
  小王:可您还没吸取教训。
  老周:老朱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作家呕心沥血完稿,信任我们,我们怎么也得派人去鼓励鼓励。老朱还有一层意思,我分管陕西,鼓励老陈,我责无旁贷。
  小王:你就去把《白鹿原》拿回来了?
  老周:我没去。沾茅盾文学奖,我就会失之交臂。
  小王:也幸亏周老师没去,要不然,又被您擅自退了。
  老周:很有可能,《白鹿原》刊登之后,我捧着《当代》拜读,还真没读下去。
  小王:也不至于,吃一堑长一智,周老师哪能老不长记性。
  老周:退稿《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我不是在西安买了一架儿童床,扛到成都开会又再扛回北京吗?我家闺女就在那床上长大了,当时六岁,正是较劲的时候。只要我不积极争取,领导都不太好意思派我出差。我呢,反正不看好陈忠实,借着闺女的理由,就逃了。
  小王:逃得好,逃掉了茅盾文学奖。
  老周:所以我当编辑是很失败的。
  小王:这两件事,还真不是周老师谦虚。
  老周:幸亏是清波(洪清波)去的,还有我们出版社长篇编辑室的主任高贤均。他俩也不看好陈忠实。此行的目的地其实是成都,是为和邓贤谈《中国知青梦》的修改意见。到西安,只当顺路。
  小王:到了西安一看稿件,就喜出望外?
  老周:在西安等了三天,没看见一个字。
  小王:为什么?没见到老陈?
  老周:见人不见稿。离开西安时,上火车前,稿件来了。是复印件。
  小王:老陈聪明啊,上火车前给稿子,就不会遭遇《平凡的世界》的厄运了。
  老周:你说老陈是怕清波小高他俩当面退稿?
  小王:路遥有前车之鉴嘛。我们老师讲过,老陈写《白鹿原》是回乡下白鹿原北坡祖屋写的。在那个黄土坡上,老陈窝了十年。《白鹿原》完稿的时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倒没有,说家徒四壁,说倾家荡产还真不过份。据说,老陈完稿之后,对家人说,如果不成,我就回家办养鸡场,养鸡餬口。
  老周:这种传说你也信?
  小王:本质是真实的。
  老周:将心比心,一个并不被人普遍看好的农民作家,呕心沥血之后,是该有破釜沉舟的悲怆。
  小王:把稿子带走,就算必须养鸡,也算缓刑。
  老周:后来当编辑久了,才知道要心怀善心。用稿的好消息,该趁早告诉人家。退稿的坏消息,得放一放。让人多盼望些日子,活在盼望之中,那也是一种幸福。早退稿,早绝望,那真是很残忍的事。
  小王:幸好老陈没有遭遇你的残忍。
  老周:其实,《白鹿原》手稿复印件递到清波和小高手上的时候,好运就开始了。他们在火车上就开始翻,到了成都,在和邓贤谈《中国知青梦》的间隙,就把稿子看完了。还没回北京,感受就传回来了。
  小王:怎么说的?
  老周:开天辟地!


  2,高贤均一句话,陈忠实发财,贾平凹叹气


  老周:先说说小高。小高四川人,78年高考是四川文科状元,在北大中文系也是才子。毕业后分到人文社,先还写小说,后来心血全都花在编辑工作上了。除了发烧编辑,还发烧音响。所以,逝世后,阿来送的挽联是:在人间编好书,去仙界听妙音。
  小王:什么?逝世了?
  老周:肺癌。刚过50。
  小王:又一个英年早逝!
  老周:编《白鹿原》的时候,小高是人文社当代一编室主任(副主任?)。和老陈签订合同的时候,小高问老陈,稿酬怎么签?要字数稿酬还是版税?
  小王:不用问,版税嘛。
  老周:恐怕老陈根本就不知道版税为何物。文革以后,中国多年不兴版税了,《毛泽东选集》是唯一的例外。那时候,绝大部分新作家都不知道版税。编辑当然知道,但很少提及。因为比较起字数稿酬和印数稿酬,版税对作家有利,对出版社不利。比方《白鹿原》近50万字,用老办法,千字顶多30块,50万字也就15000块。卖一万册是它,卖十万百万还是它,顶多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印数稿酬。但如果给版税,定价的10%,卖上百万,老陈就成百万富翁了。
  小王:既然这样,那就版税!
  老周:老陈哪会用你这口气说话?老陈老实,只会憨憨地笑笑说,你看着办。
  小王:不对,憨憨的老陈会说,你说咋弄就咋弄。
  老周:小高就说,还是给你版税吧。那时候,老陈哪里会想到,就因为这一句话,他成了靠小说发财的第一个作家。而同时在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废都》的贾平凹,就因为没听到这么一句话,愤愤了多年。
  小王:周老师怎么又扯到《废都》上去了?
  老周:不扯到《废都》,显不出《白鹿原》的好运。《白鹿原》是93年6月出版,《废都》是93年7月出版,几乎同时。《废都》有两个炒作点,一个是方块,一个是百万稿酬。贾平凹到底拿了多少稿酬不得而知,只有两点能够肯定:1,没有百万,那只是号称。咱中国人喜欢号称,出版社尤其喜欢。2,没按版税付酬。所以,当平凹看见老陈不停地按版税数钱的时候,他的心情该如何?最初,《废都》比《白鹿原》卖得多,钱却比老陈挣得少,平凹心中的怨气可想而知。10年后,平凹对记者谈《废都》解禁复出(未遂)。记者问,会在哪家出版社出版。平凹只说了一句话:反正不会在原版出版社。
  小王:《废都》还想挣稿费发财?不罚款就不错了。
  老周:一本书一旦被禁,经济问题就说不清了。出版社印了多少?卖了多少,退了多少?库里又压了多少?就算平凹和出版社签的是版税合同,卖出去的禁书算不算非法收入?作家的稿费该不该停发?如果停发,是上缴了国库还是自己留用?麻烦得很。法律都是空白。
  小王:那就凭出版社良心嘛。
  老周:出版社操作的空间大了,作家的猜忌空间也就大了。
  小王:周老师是说贾平凹和出版社因为稿费有了过节?
  老周:你别陷害周老师。周老师只是说,有了老陈在一边数钱,出版社要和平凹保持信任和友情不容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嘛。
  小王:《废都》被禁以后,贾平凹拼命写长篇,而且喊高价,是不是想要夺回《废都》的损失。
  老周:小王你不要总把人往低俗方面想好不好?
  小王:当然,还为了繁荣中国的文学事业。


  3,《废都》一马当先,替《白鹿原》杀开一条血路


  老周:《白鹿原》第二个好运来自《废都》。
  小王:不会吧?周老师故作惊人之语?
  老周:《白鹿原》在新华书店第一次征订的数量,你知道是多少吗?
  小王:我那时候正忙着高考。
  老周:八百册。
  小王:天哪,那能开机吗?
  老周:以八百册开机,出版社赔钱不说,老陈也赔。定价十块出头,拿版税也就一千块。要拿字数稿酬,好歹也有一万多,十倍呀。而且,小高那一句话,就就不是馅儿饼,而是陷阱了。
  小王:周老师没搞错吧?《白鹿原》应该先在《当代》上发表吧?发表之后反响很好吧?那怎么会只征订了八百册呢?不可能吧?
  老周:周老师得先给你补补课了。那是93年,出版社的图书发行渠道很单一,就是新华书店。新华书店怎么发行?填一张社科新书目,由新华总店汇总发给底下的基层店。基层书店把它放在柜台上,谁要买谁就登记。总店把征订数汇总上来再反馈到出版社,最快也要半年。那不像是买书的书店,更像是衙门。说实话,八百册就算好的了。征订数为0的纯文学有的是。
  小王:不对吧,那时候我也偷着读琼瑶,我感觉图书市场很繁荣啊。
  老周:仔细回忆回忆,繁荣的是新华书店还是地摊?
  小王:还真是,那时候很少进书店,满大街都是书摊嘛。
  老周:那时候,所谓图书销售二渠道已经很火,但理论上处于非法状态。二渠道卖书通常只卖两种:一是色情凶杀的低俗类;二是盗版通俗文学,比如琼瑶,比如歇尔顿,比如四川作家雁宁他们化名的香港女作家雪米莉。那时候,纯文学小说家想要出书,几乎没有赚钱的可能,出版社不让你自己掏钱买书号,也要扣下你的稿费,还要让你自己掏钱把书买回家,混一个著作等身。
  小王:人文社也这样?
  老周:当然不这样。那时候,人文社要么不出你的书,要出就一定给你稿费。
  小王:周老师说的是那时候,现在不一样了?
  老周:现在的人文社以后再说。还说93年。93年的小说家,可以有很大的影响,但不会有畅销可能。因为那种影响是通过刊物和盗版实现的。放眼文坛,还就一个例外。
  小王:谁呀?
  老周:贾平凹。
  小王:周老师总要往贾平凹身上扯。
  老周:平凹的散文辑当时就能卖个三万五万,我说的是新华书店渠道。
  小王:那跟《白鹿原》有何相干?征订八百册,人文社还开机印刷不?
  老周:当然开机印刷。
  小王:起印多少?八百?
  老周:14851。这是93年6月第一次印刷的印数,到了7月就加印了五万。
  小王:这说明读着的眼睛是雪亮的,好作品就一定会有市场。
  老周:我给你看《废都》的版权页,出版日期也是93年6月,第一次印刷是93年7月。第一次印数是多少?17万。
  小王:周老师要说明什么?
  老周:就是《白鹿原》从八百到14581再到加印五万期间,正好是《废都》出笼前夕。你要知道,《废都》出笼前,经历了一番爆炒。前边说过,一炒方块,二炒二百万稿酬。废都起印以前,市场的口味就吊得很高很高。提着现款要货的书店和书商堵了出版社大门,所以才敢起印17万。
  小王:等等,我印象中是起印50万。
  老周:报纸上说的是50万,版权页上是17万。
  小王:到底哪个数字真实?
  老周:不好说。要搁现在,有的出版社有隐瞒印数的可能。要搁当时,可能性不大。当时的出版人,思想还没这么“解放”。
  小王:《废都》都敢出,还敢带着框出,周老师还说思想不“解放”。
  老周:两码事。其实,不管是17万还是50万,都是天文数字了,都是市场奇迹。
  小王:那不值得炫耀,那都是方框的色情效果。
  老周:小王你能不能心平气和?我说过,《废都》的方块和《白鹿原》开篇的几种“豪壮”的房事,都受同样的压力驱使,我说的就是市场压力。我揣摸十月文艺出版社就是想利用《废都》冲锋,杀出一条通向二渠道的血路,打破出版社的销售瓶颈。
  小王:把《废都》当色情先锋了。
  老周:不用方框做先锋,还真杀不出血路来。
  小王:慢着,周老师一贯都道貌岸然的嘛,怎么说这样的话?好像不是色情凶杀读者就不会喜欢似的。我记得周老师在公开场合,不止一次说过,《当代》的办刊原则,就是迎合读者。但读者不等于低俗,读者的境界趣味实际上比编辑高,至少不比编辑差。而且,即便是同一个读者,尽管心中兼有低俗和高雅的情怀,当他翻阅文学刊物的那一瞬间,期待的一定是高雅的享受。文学的陶冶力量,就在于此。周老师,小王记得没错吧?
  老周:没错。
  小王:可是,周老师刚才却说读者低俗,必须要用方框开路。牵涉到《废都》,周老师的方寸就乱了。
  老周:我要提醒你时间的差别,那是93年,14年前。现在读者买书,大都进书店。主要城市的大街上,已经没有了地摊,没有了以凶杀色情为销售基调的地摊。但在93年前,书店萎顿,满大街都是地摊。那时候的读者的学历远比现在低,那时候的读者刚刚从“文革”的精神监牢中出来。俗话说,坐牢三年,老母猪当貂蝉。那种如饥似渴的馋样儿,你们这些改革开放后成长的80后不会理解。所以,我不是看低那时候的读者,那时候的“低俗”读者也就是今天的高雅读者。比方说,现在道貌岸然的周老师,当时也是如饥似渴的。
  小王:习惯了看周老师道貌岸然,还真想象不出如饥似渴的周老师是什么模样。
  老周:我的意思,伟大的中国人民正在高雅的路上前进,但必须要迈过低俗那道门槛。93年,《废都》出笼的时候,就是迈门槛的关键时候。
  小王:周老师总是要抬高《废都》。
  老周:当时的图书市场,的确需要人冲关。用纯粹的纯文学不行,纯粹的方框更不行。用有人气的纯文学作家加方框,才有冲关的能力。所以,出版社选择《废都》,不如说是历史选择的《废都》
  小王:周老师越抬越高,不怕它摔下来?
  老周:事实上,在《白鹿原》开机前,《废都》的炒作就如火如荼了,所以,征订数只有八百的《白鹿原》才敢起印14581。等到《废都》起印17(50?)万,《白鹿原》才可能一次加印5万。不仅《白鹿原》,市场随便揪出个陕西作家长篇,立即就成了畅销书。风靡一时的陕军东征,的确是《废都》领衔。
  小王:周老师说的跟真的一样。就算周老师说的是真的,历史用流氓组成敢死队去冲关,那流氓也依旧是流氓,不能说他就不是流氓了。
  老周:小王你这话很让周老师失望啊,流氓冲关,的确改变不了他流氓的名号。但人家替我们浴血冲关,而且死在关前,我们胜利的时候,能脚踢人家的尸体说,臭流氓,死有余辜么?莫言的《红高梁》写土匪抗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时候,土匪就不是土匪,是抗日英雄了。
  小王:周老师脖子别粗,道理小王都懂。《羊脂球》妓女爱国,小王读着也感动。可《废都》冲关,小王还是觉得有点那个――肉麻。


  4、张抗抗一招无影脚,正中平凹后心


  老周:我还要强调一下93年意义。陕军东征以前,中国的图书市场是地摊市场,陕军东征的火爆显示出纯文学的市场潜力,图书市场由此开始地摊向书店迁移的战略转移。
  小王:真正显示出纯文学市场潜力的也就是《白鹿原》,别的都昙花一现了。
  老周:还有《废都》。
  小王:周老师还是念念不忘啊。我听周老师说过,《废都》完全有资格跻身中国当代文学的十部经典之列。
  老周:你别咧嘴,也别用经典这个词。一部小说,如果真实地再现了一个历史时期的部分人群的特定心态,是不是就有了认识价值?
  小王:我承认,但反面教材也有认识价值。
  老周:你对《废都》看法,除了带方框,还因为它颓废。《废都》出版是93年,写作是在91年92年。那几年,恰好就是中国知识分子颓废的时候,尤其是中小城市的小知识分子。那时候,刚刚经历了89年政治风波,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还会不会继续,大家都迷惘。
  小王:邓小平南巡以后,改革开放很快就继续了。知识分子的迷惘也就烟消云散,该下海的下海挣钱,想留学的出国留学,该堕落的就腐化堕落。所以,那段时间的颓废是暂时的,非本质的。周老师笑什么?
  周老师:你也会这一套了,什么“暂时的,非本质的”。
  小王:好了,我承认,真实地反映当时那暂时的非本质的历史氛围的作品,《废都》是独一无二的。也就在这一点上,有认识价值。但是,我反感的是,贾平凹你这么一个优秀的作家,为什么要写那么脏呢?对不起周老师,脏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们大学同学的女生都这感觉。都觉得他亵渎了女性。
  老周:这就是平凹的伤心之处。其实,在平凹心中,在庄之蝶心中,女性都是美好的。
  小王:贾平凹以前的短篇和散文里边是,《废都》不是。
  老周: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女孩儿是水做的。中国的男作家中,有沈从文、孙犁、汪增琪、贾平凹、张炜等,都把女孩儿看做水,他们笔下的女孩儿,都一个模样,至清至纯。尽管在颓废的《废都》中,女性也浑浊起来,但在庄之蝶心中,还是唯一的美好。
  小王:女性都跟他上床,那就叫美好?
  老周:在庄之蝶颓废的心中,上床也就是当时唯一值得做的事了!
  小王:这种男人也叫男人。都这样,中国哪有今天。
  老周:说得很铿锵嘛。平凹最伤心之处,不在于领导说《废都》脏,而在于他深爱的女性说他脏。当时认为《废都》脏的,还有很多女作家。张抗抗就是一个。几年后,张抗抗写了长篇《情爱画廊》,回答记者时,她还说自己的创作初衷,就是针对《金瓶梅》和《废都》,表现性的美好。
  小王:《情爱画廊》我喜欢,里面的性描写的确很美。
  老周:比较性篇幅,《情爱画廊》不一定比《废都》少,为什么一个美一个脏?
  小王:境界不一样。
  老周:其实,《情爱画廊》里面的性,就是在享受快感。《废都》的性,包含了绝望,份量大不一样。《情爱画廊》的性,停留在通俗层面。严格说,《情爱画廊》就是一部通俗的言情小说。别咧嘴,我说“通俗的言情小说”,没有贬义。张抗抗其实是先于池莉先于余华走上通俗道路的纯文学作家,所以,《情爱画廊》率先畅销。
  小王:周老师说通俗没有贬义,我听着还是别扭。
  周老师:不说远了,《情爱画廊》的通俗的性描写为什么跟你美的感觉?一是有爱情做幌子,二是有美丽的形容词做包装。
  小王:周老师说话太损了嘛。
  老周:我们中国人谈性,总要故作羞涩。小说写性,总要用幌子有包装。只要作家用白描,没有感觉不脏的。《金瓶梅》不用说了,就是《红楼梦》里面的片断,比如薛蟠描绘“女儿乐”,也难逃脏的感觉。但偏偏中国传统的小说喜欢白描,偏偏平凹就像私塾老师教出来的弟子,承继了那么多传统的灵气,这一个脏字,没法逃掉。
  小王:他不是自诩为《金瓶梅》吗?当然难逃《金瓶梅》的厄运。
  老周:说起来,《废都》的命运,比《金瓶梅》还要悲惨。大家公认《金瓶梅》色情的同时,还公认它是经典名著,还允许出版社印刷并允许副教授以上(含副教授)和副司局级以上(含副司局级)凭单位证明购买。《废都》呢?只“允许”盗版发行了。
  小王:这不怪别人,怪贾平凹自己,弄出那么多方框来,比《金瓶梅》还要脏。其实,你真要色,你就色吧,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像我这样的80后,怎么会看你不顺眼?比方欧洲的海滩上的裸体,谁会觉得脏?问题在于你穿上厚厚的棉大衣,把全身都包裹了,偏偏又在胸前和裆下剪三个洞。最恶劣的是,还要在旁边批注:此处并非色情。
  老周:你这个比喻很确切。平凹的《废都》遭人嫌,尤其遭女人嫌,可能真不在于他写了性,就在于他加框。
  小王:周老师您那么夸《废都》,贾平凹自己都不一定同意。他如果真认为《废都》有经典价值,他还会加上框,提醒大家关注性动作?他不傻吗?
  老周:唉,也许,你是对的。
  小王:周老师别叹气,也许您是对的。


  5,有人一声招呼,老何一纸抗辩


  老周:我今天说《废都》,不是要为平凹出头。出头也没用。我们谈论《废都》,不是要讨论有没有价值,该不该禁。这都不是我一个编辑关心的问题。一部作品有它自己的命,作家把他扔向社会,就得认命。我只是想用《废都》的命运,衬托《白鹿原》的命运。
  小王:周老师深谋远虑啊,绕那么大的圈子!
  老周:《废都》倒霉的时候,《白鹿原》也在倒霉。当时,也有人向人文社打招呼,说有若干强烈的不良反映,请人文社考虑考虑。
  小王:有人,有人是谁?
  老周:有人就是有人,有时候是这人,有时候是那人,总之是有人。
  小王:好一个“有人”,很隽永嘛。出版社咋办?
  老周:还能咋办?雷厉风行,停机。
  小王:要不停呢?
  老周:人家打过了招呼,尽到了职责,没人追究,你好我好,有人追究,是你的责任。
  小王:那就停机吧,乌纱帽也不是检来的,都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才修成正果,犯不上拿它冒险。
  老周:那也有风险。万一多少年以后出版《重放的鲜花》,要有人秋后算帐,那就是你的责任,因为人家只提醒你考虑,没要你停机。
  小王:高,实在是高哇。
  老周:嘴都撇歪了。
  小王:我不喜欢这样含混其词,我喜欢干脆利落。
  老周:谁喜欢含混其词?谁不喜欢干脆利落?可真要干脆利落,就成1957年了。所以,比较起来,真是天大的进步了。
  小王:周老师真想得开。)
  老周:不说“有人”了,没劲。
  小王:好,据我所知,《白鹿原》没停机。
  老周:人文社当时的社长叫陈早春,是鲁迅研究专家,估计染上了鲁迅的毛病。
  小王:《白鹿原》的麻烦就这么过去了?
  老周:还早。《白鹿原》的责编之一老何(何启治)约了两篇评论文章,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都上版了,接到了招呼,被撤了下来。对此,人文社置若罔闻,继续召开了《白鹿原》研讨会。没过多久,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开评,人文社不管不顾,居然还要把《白鹿原》送上去。立刻有人向出版社招呼,希望慎重考虑。
  小王:步步为营啊。
  老周:出版社经过慎重考虑,坚持送评。终于引起更高程度的重视,要求人文社就《白鹿原》的组稿出版和研讨会和送评写一份汇报,交待清楚。
  小王:说是汇报,其实就是检讨吧?
  老周:汇报就是汇报,你要说成检讨,那是你的理解。
  小王:人文社检讨了吗?
  老周:汇报了,老何起草的,连同责编复审终审的审稿意见,连同研讨会纪要摘录,总之,通篇都是《白鹿原》的艺术成就和经典价值和社会意义。
  小王:这哪是检讨,明明是抗辩嘛!
  老周:汇报就是汇报,既不是检讨,也不是抗辩。
  小王:人文社这么牛哇?
  老周:难得一牛。光牛还不行,还要牛得艺术。出版社还上报说,在听取各界群众(包括领导)的批评意见后,作家本人也认识到作品的不足,决心要重新修改,以不辜负群众和领导的期待。同时,也就说明,送评的《白鹿原》不是群众反映强烈的原版,而是充分听取各界意见以后的修改版。
  小王:这不睁开眼睛说瞎话吗?
  老周:老陈是答应了修改。
  小王:我承认修改是事实,是主动请缨还是被迫答应,区别大了。就算是被迫答应,我都不能理解。那时候我大二,老师说起这事,我们都很义愤,还认为陈忠实骨头软,为了一个茅盾文学奖就卑躬屈膝,与《白鹿原》里面体现的经典气质不符。
  老周:年轻人义愤,可以理解。说老陈为了获得茅盾文学奖而忍辱修改,老陈自己就觉得冤枉。2004年,老陈在艺术人生节目里边回答朱军的类似问题时说,出版社编辑给去电话,他答应修改前,明确问过责编,是不是只有修改以后,才有参评资格。责编明确回答说,主办方已经明确,修改不修改都获奖。建议修改,只是为了作品本身更完美而已。
  小王:周老师您说,真不修改也会获奖?
  老周:还是那句话,历史没法假设。已经发生的历史是老陈修改,《白鹿原》获奖。所以会让你们这类年轻的老陈粉丝失望。
  小王:我是对你们人文社失望,陈忠实明明还没有答应修改,你们就说他主动请缨,拿陈忠实去献殷勤。把人给装进去了。
  老周:你们对谁都不应该失望。有人打招呼,上面有了压力,《白鹿原》其实是面临生死问题。出版社说作者认识有了提高,主动修改,其实是争取到了活下来的机会。所以,出版社只能这么说。同样,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也为了消除作者的心理障碍,茅盾文学奖主办方也只能说改不改都一样获奖。同样为了自己的尊严,老陈也必须要问修改与获奖的关系,必须要明确得到不改也一样获奖的答复。最后的结果是,因为老陈做了修改,打招呼的有了台阶下,茅盾文学奖没有遗漏这部经典,《白鹿原》能够堂堂正正地存活。你看,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小王:周老师的意思,人文社功不可没?
  老周:你要是站在贾平凹的角度看,羡慕都来不及。
  小王:也是啊,老贾和老陈,都是陕西巨头,《白鹿原》和《废都》,都是呕心沥血之作,还都同时率领陕军东征,又同时遭遇压力。结果,人文社上下活动,专家学者挺身而出,终于化险为夷。《废都》那边呢?也有人挺身而出,可惜是落井下石。对比太强烈了,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老周: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
  小王:老贾也是自作自受哇。
  老周:平凹最伤心的其实不是《废都》被禁,而是没人替他说话。
  小王:谁让他“涉黄”?人家想站出来也不好意思啊。声援《白鹿原》,那是声援文学,声援经典,理直气壮。声援《废都》,那是声援色情,声援方框。
  老周:不声援也就罢了,犯不上落井下石嘛。在我的记忆中,一个作家在遭遇上面压力的脆弱时候,从来没有同行站出来批评这个作家的作品。除了个别就时代遗老,没有作家愿意承担“配合”的名声。平凹的《废都》是唯一例外。
  小王:张抗抗她们也真不地道。
  老周:也可能张抗抗也觉得冤枉,也许人家是在私下场合说那么两句,被透露给媒体,一放大,成声讨了。
  小王:到底怎么回事儿?
  老周: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平凹的受伤都成历史了。
  小王:老贾受伤,还真是够重的。《废都》以后,接二连三出长篇,虽然不再加框,也没人说脏,但心里话,评价还远不如《废都》。经历了《废都》一劫,心态坏了。
  老周:要还能有好心态,他就是神了。


  6.老贾说梦话:《废都》重印


  老周:《白鹿原》的好运还没完。
  小王:周老师是说人艺的话剧《白鹿原》问世?
  老周:《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很多影视公司希望改编影视。广电部就有人说话了,说你获茅盾文学奖我管不着,但你要想拍电影电视,我就不能同意。所以,获奖十年了,《白鹿原》还没上荧屏。
  小王:这算什么好运?
  老周:文化部没人说这话,所以人艺能把它改成话剧,上演前后,炒得轰轰烈烈。
  小王:也是,话剧上演了,影视还会远吗?
  老周:最近有消息说,电影有眉目了。前些天(六月初),保利剧场又演出了《白鹿原》舞剧。这样反复改编成别的艺术样式,《白鹿原》的经典地位,就从文坛扩散到社会,久而久之,就由阶段性经典升格为传世经典了。
  小王:老陈同志就由作家升格为大作家乃至文学大家甚至文学大师了。
  老周:话剧排练期间,刚好是《白鹿原》问世十周年。也是《废都》落难十周年。眼看老陈和濮存昕频频上镜,平凹也忍不住站到了记者跟前,说《废都》要重印了。
  小王:那是93年底94年初吧?报上炒得热火朝天,老贾说到《废都》重印,信誓旦旦。过一阵,没动静了,到现在,两年又过去了,新版《废都》还杳无音信。这事儿有点邪乎,到底咋回事儿?
  老周:重印《废都》,是出版商的意思。
  小王:出版商就是书商吧?
  老周:是以前二渠道活下来并且正规化规模化了的书商。以前说书商,忍不住要撇嘴。改说出版商,有尊重的意思。平凹信誓旦旦,表达的只是出版商的意思,还不是出版社的意思。
  小王:这我明白。出版商没书号,出版社有书号。等等,我又不明白了,既然还没书号,老贾对记者信誓旦旦干嘛?现在没重印,怎么下台?
  老周:那就算病急乱投医吧。万一有出版社知难而进了呢。
  小王:有吗?
  老周:我们《当代》就打过一个报告,申请重印《废都》。
  小王:是周老师起草的吗?
  老周:是的。申请重印的理由是十年过去了,日新月异的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王:周老师糊涂吧?中国天翻地覆跟《废都》开禁有什麽关系?
  老周:我当然不是说因为时过境迁,所以要朝令夕改。我是说,经历了十年,眼看中国欣欣向荣,平凹的生活的认识和对《废都》的认识都有了提高,有可能重新修改《废都》。出版社就可能鼓励和引导作家修改。
  小王:又玩儿十几年前《白鹿原》那一招。
  老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就是想告诉平凹,《当代》是尽力的。
  小王:有什么目的吧?
  老周:有目的,但不是不可告人的。当时《秦腔》即将问世,我们希望参与竞争。
  小王:还是没得逞。
  老周: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小王:打报告的时候,周老师怎么就知其不可为呢?
  老周:已经停印的书,还从来没有重印的先例。
  小王:不对吧?以前那些红色经典,像“三红一创”,不都重印了?还被叫做“重放的鲜花”。
  老周:那得有毛泽东逝世、四人帮倒台、“文革”终止那样的重大的政治背景变化。现在欣欣向荣歌舞升平,不可能也不需要“天翻地覆”了。同样的政治背景,同样的指导思想,同样的基本原则,只要停印,就没有可能重印了。因为不可能有此一时彼一时。
  小王:怎么不可能?大环境不变,小环境变不变?比方说,您在位,打过招呼,那书停印了。你是不可能否定自己了。但你下台了,或者调离了,别人在位了。那不就此一时彼一时了?
  老周:别人上台,就把前任的招呼推翻,显得自己多开明多解放?
  小王:不用推翻,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嘛。
  老周:干革命工作睁只眼闭只眼,什么态度!
  小王:周老师为这事儿也粗脖子?
  老周:就算有人睁只眼闭只眼,照样明察秋毫,出版社敢擅自重印?
  小王:比方我就是出版社长,我马上退休了,干脆我癌症了,不久于人世了。我就把这事儿办了,再遇上睁只眼闭只眼。作品的命运不就改变了?
  老周:我也希望遇上你说的社长。说实话,很多停印的作品都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都不是低级下流。仅仅是在某些方面有分歧和问题,值得探讨和改进。有的就是时候不对,过了那时候,就没问题了。
  小王:王跃文的《国画》就是时候不对吧?后来很多跟风的所谓官场小说,比《国画》严重多了,文学成就还不在一个档次。打开网站读书频道,看排行在前的书名,十之八九牵扯官场。但现在都没事儿了。
  老周:大概没有一部赶得上《国画》,所以也就不值得停印。
  小王:《废都》可比《国画》严重多了。《国画》没加框嘛。老贾想要死灰复燃,也不该大张旗鼓呀。
  老周:在平凹大张旗鼓之前,也有一部被停印的长篇,走的是不声不响的路数。
  小王:小王听说过,它就混过去了。
  老周:不能说就混过去了,也许板子已经举了起来,暂时还没落下去而已。《废都》就因为没人敢用不声不响法,才迫使平凹自己站出来试探。虽然是无奈之举,到底也是一个败笔,你已经公开挑明了,成了社会焦点,想睁只眼闭只眼也不可能了!
  小王:也是,当初不声不响,说不定就蒙混过去了。
  老周:我跟你打个比方。我小时候没钱看电影,老在电影院门口徘徊,总希望不声不响蒙混过去。只有我一个人想蒙混的时候,看门剪票的都能够睁只眼闭只眼。想蒙混的人只要多上个三几个,看门剪票的绝不会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我已经混进去了,被后面没混进去的一检举,又被拽了出来。所以,如果没有《废都》试探,前边那部长篇说不定真就不声不响过去了。
  小王:还是没过去?
  老周:当然不可能过去。《废都》不试探,也会有别人攀比,停印了那么些书,没有谁不想死灰复燃。互相都盯着,一有蛛丝马迹,就会奔走相告。所以我说,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决不可能发生。
  小王:那就奉劝老贾同志,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老周:我参与的长篇,像王跃文的《国画》、《梅次纪事》、邓贤的《落日》,属于停印的;像阎真的《沧浪之水》,被茅盾文学奖关在门外,属于停奖的。像《白鹿原》这样被招呼后没成禁书,反而得奖,反而成了经典的,放眼当今文坛,绝无仅有。我说《白鹿原》好运,的确是有感而发。
  小王:那也是老陈不加框,得道多助。
  老周:你还耿耿于怀。
  小王:小王说笑。仔细想想,老贾真是郁闷。论个人才气和名气,老贾都超过老陈。但老贾等身的著作中,却没一部赶得上《白鹿原》的成就。《白鹿原》之后,老陈偃旗息鼓。《废都》之后,老贾加班加点,但都不能跨越1993年那道坎,似乎是气数已尽了。
  老周:《白鹿原》写尽了老陈的元气,《废都》伤透了平凹的元气。


  7, 群众有举报,你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小王:说到这儿了,干脆就再说说。周老师要觉得忌讳,可以免谈。
  老周:我这儿没什么忌讳的,编辑要觉得忌讳,他会删的。
  小王:领导成天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多累呀。
  老周:职责所在,不得不累。
  小王:把眼睛闭上不就完了?
  老周:小王你这是说气话。中国大,人多,生存条件千差万别,比任何别的国家的千差万别都要大。比方城乡差别,比方地区差别,比方穷富悬殊,比方左右距离,比方文盲程度,都超出你的想象。想要找到一条适合所有人群的文化标准,难;一部文学作品想要适合所有人群,也难。很多时候,某人对一部作品打招呼,还不是不喜欢,说不定还很喜欢。但有别人不喜欢,很愤怒,表达上来了,职责所在,就得招呼。《当代》曾经发过重庆作家莫怀戚的长篇《经典关系》反响很好,得了那年《当代》拉力赛总冠军。因为领导招呼,吹了。领导为什么招呼?就因为有重庆作家写信举报《经典关系》是新《废都》。
  小王:风马牛不相及嘛,那举报者有病。
  老周:不管是不是有病,有群众举报,负责任的领导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
  小王:那也不能随便打招呼,随便改变一部作品和一个作家的命运。一部文学作品,不可能适合所有人群,而且,为什么要适合所有人群?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
  老周:那还是理想和愿望。
  小王:就像共产主义一样遥远?
  老周:小王你还带情绪。我是说,要实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个理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寻找一条最稳妥最安全的道路。
  小王:周老师说话像领导了。
  老周:我给你打个比方,有一堵墙把人山人海拦在外边。管墙的人开了一道门,想把人放进来。先打开一条缝,放进来一个。要外边安静,就接着再放;要外边嘈杂,就赶紧关门,等外边安静。
  小王:那不异想天开?外边憋了半辈子了,怎么可能安静?而且,谁知道这门会开多久?就算你用高音喇叭广播说,永不关闭,又有谁敢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老周:所以,没有人会在外边排队。一看见有门,就堵在门口。一看见有了门缝,就拼命挤压。看见门又被关上了,就撞门,还要撞墙。于是,本来是要把人都放进来再把墙拆掉,结果却要把墙垒得更结实,还要给门加顶门杠。
  小王:就让人把墙推倒了又能怎么样?
  老周:踩踏事故,群死群伤。
  小王:周老师的意思是怪门外边的人不排队,不守秩序?
  老周:我能怪谁?我谁也不怪。我也没有怪谁的权利。我只是猜测一种可能:矛盾的各方有同样的目标。
  小王:小王还是感觉周老师的立场不在作家这边。
  老周:最好不用立场这个词。要说立场,也不能在作家这边。当编辑的,立场只能在编辑这边。
  小王:小王感觉,也不在编辑这边。
  老周:一般人都以为,编辑的立场应该作家读者一边,和领导天然对立。错了,编辑的立场,不在任何一边。当编辑的,夹在读者、作家、领导三方中间。受多大的夹板气也不能当愤青。我这把年纪,当愤青也没有了资格。编辑的任务,就是要在读者作家和监管者中间找到共同点,编辑出三方兼容的作品。这就要求我们把三方都当正常的人看待。三方之间都有可能情绪化甚至妖魔化,编辑不能。编辑必须要理解三方所处位置,体会三方各自需求,理解三方各自难处,才能够当好编辑。
  小王:周老师说得这么慷慨,可还是踩地雷。
  老周:你别坏笑。我自己写作,理解作家容易。我当然是读者,理解读者也不难。我就没当过领导,理解领导有难度。
  小王:知难而进,周老师锲而不舍呀。
  老周:我当编辑总踩地雷,当作家也踩地雷。我们周洪名下的书时常都让人忍无可忍。可我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还能和你这样东拉西扯。要搁四五十年前,我早被炸飞了。小王你学当代文学史,当然知道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儿。
  小王:那时候也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老周:可只要你放出一朵鲜花,你就一定是毒草,不仅一棍子打死,还要批倒批臭。我们出版社很多老同志,像冯雪峰、韦君宜、秦兆阳、严文井等等,都曾经惨遭棍打,被批倒批臭过,不堪回首。
  小王:所以我才奇怪,周老师还能宽容打棍子遗风。
  老周:从一花独放到百花齐放,是天翻地覆,是沧海桑田,中间经历多少曲折反复都不奇怪。作为领导,也有个学习过程和习惯过程。我们做群众的,既要给他们压力和动力,也要给他们时间,还要给他们鼓励。
  小王:鼓励打棍子?
  老周:注意,打招呼和打棍子还是有区别的。我也不喜欢人打招呼。《国画》要不打招呼,印数起码二百万,出版社效益大增不说,我和刘稚(《国画》另一责编)起码能拿到数十万的奖金,早就买大房子了。更不用说王跃文的惨重损失。我想说的是,我和王跃文都没被打成右派,都没下放劳动,都没被批倒批臭,也没被剥夺写作出版的权利。我不是想感谢谁,我是在体会打招呼时候,那种小心翼翼:尽量减少动静,减少影响;严格限制在出版机构内部的行政范畴;严格禁止对作家的法律和行政处理。这种努力,是需要鼓励的。
  小王:周老师真会表扬领导。
  老周:我再用邓贤的《落日》举例。刊登《落日》那期《当代》都被命令收回并销毁了,邓贤所在的四川教育学院也没有接到任何相关部门的通知,连招呼也没有。邓贤照样当他的中文教授,照样给学生讲课。能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的。
  小王:周老师心胸够宽广的。
  老周:做编辑的,心胸不宽广不行啊,老当愤青,早就抑郁成疾,英年早逝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邓贤《落日》之日落

  老周:下面谈谈邓贤。
  小王:不谈邓贤行不行?我不喜欢邓贤。
  老周:你喜欢过别的报告文学作家吗?
  小王:没有喜欢过。
  老周:那你不是不喜欢邓贤,是不喜欢报告文学。
  小王:周老师说对了,报告文学就不算文学。
  老周:你学的当代文学史里边就不包括报告文学?
  小王:也包括,可我和我的同学都不感兴趣。知道周老师要谈报告文学,我还特地找了一本报告文学杂志,周老师您看,都是给钱的马屁文字,不是地方政府给,就是资本家给。
  老周:邓贤的作品可没人给钱,除了出版社给稿费。
  小王:我承认,邓贤是难得的不写有偿马屁文字的报告文学家。可他的文字我就是烦,包括当代文学史上那些很有名的报告文学作品,我读着都烦。胸怀世界,君临天下,慷慨激昂,振振有词那德行,我受不了。读者作者,大家都是人,谁也不比谁傻,我凭什么要听您的教导?
  老周:报告文学的报告是什么意思?
  小王:领导在台上给我们群众下指示。
  老周:这就对了。
  小王:差点被周老师蒙了,群众给领导汇报,也叫报告。
  老周:那不算。报告文学作家都觉得自己是精英,是先知先觉,他们只会把自己当领导,不会当群众。
  小王:这就招人烦了嘛。
  老周:那是现在,要搁二十年前,没有人烦,都如饥似渴。邓贤的《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出来一部轰动一时,说洛阳纸贵,一点不假。
  小王:知道了,前边周老师就说过,那是启蒙时代,那会儿读者都特谦虚,都觉得自己蒙昧,都特愿意作家给自己醍醐灌顶。
  老周:今天我谈邓贤,不是想谈报告文学的此一时彼一时,是想谈我的教训。
  小王:周老师指的是邓贤被禁的《落日》吗?
  老周:也是,也不是。


  1、邓贤是“国军”的孝子贤孙


  老周:《当代》和邓贤的合作,是从清波开始的。大约1986年,清波去云南组稿。那时侯邓贤不在成都,还在云南大学教书,在创作还默默无闻。但是邓贤天生就爱演讲,而且特有煽动性,见了清波,就描绘他的百万巨著蓝图。就是用百万字的篇幅,系统地展现“国军”抗日历程。
  小王:是“国军”,不是“共军”?
  老周:邓贤就会写“国军”。
  小王:想起来了,邓贤是“国军”子弟。
  老周:你看《黄河殇》就知道了,邓贤的爷爷是著名的民族资本家,中国纺织业巨头,当初和荣氏家族也有一比。邓贤父亲大学期间参加了国民党驻印度军,后随军远征缅甸。邓贤一辈子都脱不掉一顶帽子:孝子贤孙。
  小王:所以,邓贤报告文学除了两部知青题材,就是抗日系列,而且都是“国军”抗日。
  老周:“国军”抗日,什么意思?
  小王:周老师什么意思?“国军”是周老师先用的词。
  老周:我的“国军”和你的“国军”不一样。
  小王:周老师的“国军”不是国民党军队?
  老周:不是,是中国军队。
  小王:周老师有闲心玩儿文字游戏。
  老周:没闲心,也不是游戏。打内战,打共产党的时候,是国民党军队。打日本鬼子,就是中国军队。邓贤写国军抗日,不是写国民党军队抗日,是写中国军队抗日。
  小王:周老师较劲。
  老周:原则问题,不敢马虎。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小王:原则问题,怎么是闲话?
  老周:你倒是有仇必报啊。


  2、邓贤写作,总是衣带渐宽


  老周:清波回到北京,和我说起邓贤,如同说起新大陆。那时候,我和清波都是新人,说到谁有才,就兴奋。兴奋过后,又替邓贤担心。百万字,得写到啥时候啊?写完了上哪儿发去?
  小王:我想起来了,周老师说过,那些年的纯文学不景气,出书都是作家自己出钱,然后拉回家压楼板,赚一个著作等身的名声。百万字的巨著,是不合时宜。
  老周:这一担心,明白了一件事:邓贤的雄心壮志不是一天两天了,搞不好会永远停留在雄心壮志层面。担心完了,我们给邓贤提出两条建议:1,别写小说,直接写报告文学;2,别摊开了写,攥紧拳头,浓缩精华,二十万字足矣。
  小王:邓贤就采纳了?
  老周:邓贤这人,别看他说话振振有词,听建议却是从善如流。
  小王:知道了,这就是写国民党远征军的《大国之魂》。
  老周:《大国之魂》一炮打响之后,是《中国知青梦》,后来就是那部出问题的《落日》(又名《淞沪抗战》),再后来是《流浪金三角》和《中国知青终结》以及06年的《黄河殇》。都是《当代》刊发,人文社出书。
  小王:邓贤也太忠诚了嘛。
  老周:不叫忠诚,叫关照。
  小王:周老师虚伪。
  老周:当编辑,要懂得感恩。因为通常的作家成名之后,都渴望脱离成名时的编辑和出版社,到别处去海阔天空。
  小王:周老师的意思,作家都渴望忘恩负义?
  老周:不叫忘恩负义。就跟子女长大了,想要离开父母远行一样的心思。
  小王:比忘恩负义更甚,周老师把编辑当成父母了。
  老周:你总想陷我们于不义。
  小王:不说笑了,周老师脖子要粗了。其实,周老师说得对,我要是在周老师的培养下成名了,我也要把新作给别处。在周老师面前,怎么昂首挺胸?稿子给你周老师,怎么谈条件讲价钱?给别人,该怎么侃价就怎么侃,没人说我忘恩负义。
  老周:幸亏邓贤不是你。
  小王:尽管我对邓贤的文字不感冒,我得承认,成名作家能这样从一而终,难能可贵。
  老周:邓贤的好处不仅是从一而终,还在于他下一部新作一定能让你满意。你要是不满意,你就说,就提意见,他一定会改。改完了,你再不满意,再提意见,他会再改,一直改到你满意为止。
  小王:太谦虚了嘛。
  老周:我们之间的合作过程,基本上都是一个固定的模式。先是听邓贤演讲,一定要讲得你信心十足,他才下笔,他写起来才会信心十足,才华横溢。
  小王:讲得烂熟于胸了,写起来也就一气呵成?
  老周:从来不会一气呵成,写到中途,一定会筋疲力尽。
  小王:这么夸张啊?
  老周:有些作家写作,浮光掠影,给人感觉,也会不痛不痒。有些作家写作,是要呕心沥血的。前边说过的路遥是,陈忠实的《白鹿原》是,贾平凹大多数时候是,邓贤也是。呕心沥血的结果,不大病一场,也会腰带渐宽。邓贤不用写完,写到中途就衣带渐宽了。
  小王:还是身体不行啊。
  老周:到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去成都看稿,看已经完成部分。有时候是清波和我去,有时候是清波和小高(高贤均)去,有时候是我和小高去。稿子怎么评价次要,提什么意见也次要,主要的任务就是打气,就是鼓劲。
  小王:写得要不行,怎么鼓劲?
  老周:邓贤这人,很奇特,不怕写得不行,就怕没人听他演讲。我们在成都呆三两天,讨论上三两天,什么时候他又振振有词演讲开了,我们就可以放心回北京了。哪怕他演讲得虚脱了,擦干身上的大汗,他的信心就恢复了。
  小王:这一回,就一气呵成了?
  老周:也难。邓贤每改一稿,都不是一般意义的修改,都可能是推倒重来,都需要一年半载的光阴。那种筋疲力尽的感觉,随时都会再现。说实话,除了陈桂棣春桃夫妇写《中国农民调查》,我还没见过这么呕心沥血的报告文学作家。
  小王:我有点明白了,邓贤为啥不离开《当代》,是离不开。
  老周:又信口开河。天底下有谁离不开谁?离了谁地球都照转。
  小王:小王的意思是说邓贤幸运,遇上了他能够信任的编辑。
  老周:其实,应该说是我们的幸运,做编辑很难遇上能信任你的作家,你的意见,人家打心眼儿里尊重,你的建议,人家打心眼儿里采纳。很多人做一辈子编辑,也没遇上一位。
  小王:真是让人羡慕,我就信任周老师,可惜周老师看不上我。
  老周:我们之间有代沟,看你的小说,我根本就看不出你动什么心眼儿,严格说,根本就看不懂,别说鼓劲,就是批评打击,都不知道从哪儿下刀。
  小王:周老师这借口好,代沟。


  3、强奸给人快感,也还是强奸


  老周:还说邓贤吧,都觉得《当代》和邓贤有珠联璧合的意思,再夸张一点,就成编辑和作家合作的典范了。
  小王:不夸张也是典范。
  老周: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邓贤一棍子,把我打醒了。
  小王:说得挺吓人的。
  老周:《中国知青梦》在《当代》发表,是我发的稿。感觉开头部分有些乱,费了些心思,做了删节调整。不久邓贤来北京参加研讨会,几个朋友在《当代》聊天,聊得正欢的时候,邓贤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把我惊着了。
  小王:什么话能让《当代》现实门长老周老师受惊?
  老周:邓贤说,《中国知青梦》开篇,被改得乱七八糟的。
  小王:周老师不在现场?
  老周:就在跟前。
  小王:故意说给您听?
  老周:不会。只是说话的时候,忘了我在跟前。
  小王:周老师咋办?脖子粗了吧?
  老周:没照镜子,不知道粗了没有。只是挺身而出,对在座的朋友检讨说,对不起,那开篇是我编的。
  小王:轮到邓贤的脖子粗了?
  老周:没有,大家一愣神,没人再接这个话题,事情就过去了。
  小王:事情过后,周老师一定会重新审看那开篇,有没有发现乱七八糟?
  老周:没有发现。就算有乱七八糟,我也发现不了。
  小王:邓贤会不会无中生有?
  老周:怎么会?乱七八糟的感觉,一定是他的真实感觉。
  小王:他的艺术感觉不错嘛,明明没有乱七八糟,他能感觉到乱七八糟。
  老周:这就是问题所在。是不是乱七八糟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删改本身就可能造成对他的伤害。带着受伤害的屈辱看被删改的文字,看出乱七八糟来就不奇怪了。
  小王:打个比方,你强奸了别人,就算给被强奸者带来了快感,也还是强奸。被强奸的屈辱不仅不会减少,还会成倍增加。
  老周:这就是80后的比方?真正的乱七八糟。
  小王:话丑理端,周老师删改前,没征得邓贤同意吧?
  老周:你这话问到点儿上了。


  4、编辑都是职业刀斧手?


  小王:周老师,你们当编辑的,手抡刀斧,给人大砍大伐,是不是很有快感?
  老周:要遇上一字都不用改的,更有快感。编辑删改,都是被迫的,都觉得忍无可忍才会刀砍斧削。不过砍开了头,砍顺畅了,感觉有可能变。
  小王:比方杀人,开始下不了手,第一刀捅出去见了血,两眼放光,第二刀就麻利了,第三刀就出快感了。接下来,就跟吸毒上了瘾,会把人捅成筛子甚至碎尸。
  老周:80后女生说话真有胆。
  小王:电影里面教唆的。
  老周:把编辑当杀人犯了,没发你的处女作,也不至于这么深仇大恨嘛。
  小王:小王只是猜测编辑是不是有做刀斧手的职业嗜好。
  老周:认真说,编辑删改,不会是为了快感,只会是忠于职守。你要把这尊佛扶上墙,供人烧香磕头,不收拾干净了,也对不起虔诚的香客呀。
  小王:看来周老师还真是喜欢乱砍乱伐。
  老周:年轻的编辑发稿,心理上都会有压力,一定要在原稿上多划一些道道。不多留一些删改痕迹,自己感觉都不太认真,没尽到编辑的责任。在严谨的人文社和《当代》,尤其如此。有时候,老同志看你发稿,习惯性的寒暄就是“多改改”“再删删”一类。
  小王:这可不是好传统啊!
  老周:这不怪老同志们,当代作家和解放前的现代作家的确没法比。当代的作家,都是解放后的教育成果,很多人革命功夫好,文化文学文字基础都不够。能够把横溢的才华和扎实的文字修养结合得好的作家,少之又少。
  小王:周老师把乱砍乱伐的必要性上升到历史高度上去了,佩服。
  老周:前不久《当代》打扫卫生,发现不少底稿。随手翻出一部著名作家的著名作品,说惨不忍睹,真不过份。为啥?废话连篇!
  小王:废话连篇的稿子,你发它干嘛?退稿哇!
  老周:好不容易抢来的,怎么退?
  小王:周老师还是迈不过著名作家这道坎啦。
  老周:人家之所以著名,一定有他长处。废话连篇也还要用,那里面一定有读者特别需要的内容。如果经编辑加工,保留精华,去掉废话,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小王:好好好,就算的确需要乱砍乱伐,但你可以同作家商量嘛。我这样的无名鼠辈也就罢了,著名作家你都不商量,缺少必要的尊重嘛。
  老周:这话说对了,不单是尊重问题,还是权利问题。
  小王:就是嘛,不征得作家同意,擅自删改,有侵权的嫌疑。
  老周:不过,真要跟作家商量,也麻烦。尤其是著名作家,更忌讳商量。那些废话,你偷偷改了也就罢了,非要去跟人商榷,那是存心羞辱人家。
  小王:也是,著名作家,脸皮多薄啊。
  老周:还有,你跟人商榷的时候,人家总是点头,总是说对对对,而且还真照你的建议修改。你以为自己真是慧眼,真能点石成金?你振振有辞的那些话有可能就是狗屁,人家为什么虚心接受你的狗屁?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
  小王:对,在你们编辑的淫威下,作家也只能忍辱偷生。
  老周:还有人更爽快,说这么些小问题还商榷什么?你看着不顺眼的地方,随手处理就是了,周老师的水平,我还信不过?尽管删改,我完全同意。
  小王:这就算授权了。
  老周:这算是被逼无奈。
  小王:周老师越说越夸张。就因为邓贤那一句话,周老师就这么灰心?
  老周:我是在检讨自己对邓贤的伤害,还不仅来自删改,在人家虚心听取你的修改意见的时候,这种伤害可能已经开始了。人家越是谦虚,你可能就越是趾高气扬。特别在你以为是珠联璧合的时候,更容易忽略人家的感受和权益。
  小王:没那么严重吧?对编辑的辛苦,邓贤还是会心存感激吧?
  老周:作家越是感激你,你越是要小心,把自己当恩人,那是很危险的。再说了,作家要感激的是你把他送上佛龛受人香火,不是感激你手抓炉灰给他脸上抹黑。
  小王:和尚把人送上佛龛,美化都来不及,怎么会往人脸上抹炉灰?
  老周:我也写东西,作家的体会我也有。作品发表以后,拿到书刊,我会重新读一遍,仔细体会成功的喜悦。问题在于,十处毛病被编辑改好了九处,我是读不出来的。顺顺当当就读过去了,没有阅读障碍,怎么会有感觉?要有感觉,也是自己天生丽质,外加有才。十处毛病改丢了一处,脸上留下一小块胎记,甚至用笔失误,给人脸上新添了一颗黑痔,这时候,你还指望人家惦记你那九处?然后表扬你说,成绩是主要的?
  小王:也是,作家和编辑,位置对立,角度相反,感觉也不同,就算跟忘恩负义没丁点儿关系,作家也容易放大编辑的失误。
  老周:严格说,编辑和作家这种同志加对头的关系是应该的。由着作家兴致写,他能让桃树开杏花。由着编辑兴致砍伐,他会给你改成中学生作文。互相矛盾,相互制约,其实是文学成品的基础。
  小王:周老师看问题这么高远,对邓贤那句话,就不会耿耿于怀了吧?
  老周:怎么会?今天旧事重提,不是因为耿耿于怀,是想说明,我的编辑习惯的调整,是怎么开始的。
  小王:从那以后,周老师同作家谈稿,就多吹捧少意见了?
  老周:吹捧我做不到,少提意见也做不到。人家信任你,给你看稿,你有了意见不说,那是不仗义。我说了以后,他会不会虚心接受我也不管,我尽我的职责。我的调整是对文字的删改,就算是废话,也得告诫自己,人家有废话的权利。
  小王:周老师说话,还是带点儿情绪。
  老周:十几年前,我就带着这种情绪处理邓贤新一部“国军抗日”长篇,结果惹祸了。
  小王:终于说到《落日》了。


  5、老蒋当时,是中国之委员长


  老周:邓贤以前,几乎没人写“国军“抗日,知道为啥么?
  小王:都忙着写“共军“抗日去了。
  老周:有一个难题,不好处理。写“国军”,总不能只写贫雇农出身的“国军”战士,总要写到“国军”将领甚至统帅。比方蒋介石,怎么写?写他率领中国军队英勇抗日,不习惯。大家习惯了他率领国民党反动派英勇剿共。
  小王:当然要真写他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独夫民贼嘛。
  老周:又会出现新的立场问题。他是中国国家元首,中国军队统帅,他是在抗日。你写中国国家元首中国军队统帅在抗日的时候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你就有汉奸嫌疑了。
  小王:这个蒋委员长,九泉之下还干扰我们的文学事业。
  老周:邓贤怎么处理蒋委员长?他先把中国的百年看成中国人民在振兴中国的道路上上下求索的百年。这百年又可以等分成四个阶段,分别留下了四个领袖的烙印。1925年前是孙中山,到1949年是蒋介石,到1976年是毛泽东,然后是邓小平。
  小王:不会是四等分吧?
  老周:等分不等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华民族历史坎坷。孙中山时期,推翻清朝,结束封建社会历史,但又遭遇袁世凯复辟。蒋介石时期,统一中国,抗战胜利,但又法西斯独裁,发动内战。毛泽东时期,解放中国,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却又以阶级斗争为纲,陷入“文革”十年内乱。到了邓小平时期,才真正走上振兴正道。
  小王:邓贤不就写淞沪抗战吗?至于戴百年的大帽子?
  老周:的确值得商榷,后来有关部门的批评文字中,这是一大重点。我体会邓贤的初衷,戴着这个大帽子看历史,就知道蒋介石身上,也曾经寄托过中国人民的强国梦想。北伐统一中国,八年抗战胜利,也曾经让中国人亢奋过。
  小王:明白了,邓贤是要给自己美化蒋委员长找理由。
  老周:谁敢美化蒋委员长?淞沪抗战的结果,明摆着是中国失利,有什么好写的?文学作品要写的不仅是历史结果和过程,更重要的是写出真实的历史人物和鲜活的文学形象。如果蒋介石还是单纯的独夫民贼,多少人早写过了,还用得着邓贤出场?
  小王:所以,还是要美化蒋委员长。
  老周:用不着美化,蒋介石的历史身份本来就复杂。向地方军阀下毒手的时候,他代表肩负统一中国使命的中央政府;和日本鬼子周旋的时候,他是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中国战区最高长官;攻打延安,杀害闻一多李公仆的时候,他是独夫民贼。
  小王:我没读过《落日》,邓贤怎么处理?面面俱到?
  老周:毫无疑问,淞沪抗战是中国军队反侵略的正义之战,它得到了中国人民包括中国共产党的推动和支持。毫无疑问,不管是作为普通中国人还是委员长,蒋介石都希望打败日本鬼子,取得抗战胜利。毫无疑问,明知中国积弱,日本是强大,初战必败,下决心开战需要极大的勇气,更会有瞻前顾后的犹豫。毫无疑问,作为独夫民贼,他还要放眼抗战胜利后的未来,在抗战最紧要的关头,他也还要惦记着“安内”,惦记着地方军阀,惦记着延安,惦记着新四军。
  小王:周老师这么一说,蒋介石还真挺难的。
  老周:理解蒋介石的处境,才能写活他,写好他。
  小王:周老师说得振振有辞,《落日》还是出了问题。
  老周:《落日》是出了问题,却不一定出在蒋介石身上。你看后来的几部中国大片,不是张艺谋他们那几部,是政府投资的大决战系列,蒋介石还是在和共产党打,身份就是单纯独夫民贼,但扮演他的孙飞虎已经不仅把他当独夫民贼了。
  小王:学校组织看过,蒋介石被迫离开大陆,逃亡台湾之前,还真挺让人伤感的。还有央视播放的《八路军》,蒋介石下令黄河决口以后,和宋美龄一起看黄泛区人民受苦受难的新闻片,还看得热泪盈眶。
  老周:艺术作品对待人物,一要有历史评价,二要有道德立场,三要有超越历史评价和道德立场的文学关怀和同情。作家是佛,佛就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天下苍生,还就是在茫茫苦海中挣扎,好人坏人,都需要一视同仁的超度。
  小王:周老师真能说,美化蒋介石,还美化出文学情怀,宗教悲悯来了。
  老周:你这把年纪,不是阶级斗争年代的过来人,“美化”“丑化”这类单纯的政治术语,最好少用,开玩笑也少用,它会刺伤很多很多老人的伤疤。
  小王:小王认错,讨论文学作品,最好用文学术语。
  老周:这就对了,知错就改,好同学。


  6、一纸通知,收回《当代》立即销毁


  老周:《落日》的问题,表面看,是出在蒋介石身上,实际是出在张治中、冯玉祥身上。
  小王:等等,张治中,冯玉祥,都是没有跟随蒋介石逃亡台湾的降将?
  老周:什么降将?叫弃暗投明。作为民主人士,他们都参加了新中国政治协商活动,对新中国的建设都有自己的贡献。
  小王:那还能出什么问题?
  老周:邓贤不太喜欢他们。
  小王:不喜欢他们弃暗投明?
  老周:又来了。你这一棍子要打死人的。邓贤不喜欢张治中,是认为他在抗战中无能;长沙一把大火,没烧到日本鬼子一根汗毛。不喜欢冯玉祥,是认为他鼓吹抗日的同时,躲在峨眉山上乘凉。
  小王:不喜欢就不喜欢,文学作品,就要有真性情嘛。
  老周:没这么简单,邓贤写的不是小说,是历史,还是报告文学。
  小王:那又咋样?
  老周:那就应该有历史的胸怀,应该超越历史恩怨和个人好恶。
  小王:还是刚才说的文学关怀宗教悲悯。周老师不觉得对邓贤,标准太高了吗?
  老周:不高,邓贤是能够做到的。你既然能够理解蒋介石,就应该能够理解张治中冯玉祥。比方冯玉祥,你说他鼓吹抗日是光说不练,他已经被蒋介石剥夺了军政权力,他还能怎么练?能够动嘴巴鼓动就不错了,那也是抗日贡献。
  小王:就算不理解又怎么样?能出啥事儿?
  老周:写到这两位的时候,讥讽的口气就出来了。
  小王:那又怎样?
  老周:后果很严重。
  小王:周老师没批评邓贤?
  老周:我们哪敢批评,我们只是提醒他,作家对笔下所有人物,都应该一视同仁,文学关怀和宗教悲悯应该普照众生。我们最直截了当的话是:“你连人民公敌独夫民贼蒋介石都能放过,你还不能放过民主人士张治中冯玉祥?”
  小王:这道理很有说服力,邓贤不同意?
  老周:同意,都虚心接受。只是下一稿改来一看,还是冷言冷语。
  小王:较上劲了?
  老周:跟我们较什么劲?邓贤也不是那种人。别的意见都采纳了,就是对这二位的讥讽,怎么也不舍得改正,感情上过不了这一关。
  小王: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老周:本来也不严重,发稿的时候,删改删改就行了。就几句话的事,也不费劲。
  小王:又说到删改了。
  老周:又一想啊,作家非要保留一点个性,这点权力都不给,当编辑是不是也太霸道了?
  小王:周老师觉悟得可不是时候。
  老周:我还想啊,一个作家被供上佛龛之前,被编辑摆布出一套规定动作,那是不得已。有了信徒,香火旺了,你还不允许人家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一套自选动作?
  小王:道理正确,可忘了政治这根弦。
  老周:左想右想,终于手下留情,把对张治中冯玉祥的讥讽都保留了。
  小王:我猜这就危险了。你普渡众生,那是宗教悲悯,你一视同仁,那是文学情怀。你现在厚此薄彼,那就不是宗教悲悯,也不是文学情怀。既然套不上文学术语,那就只好用政治术语了。把张冯二位和蒋介石放一起比较,说你“美化”就不算冤枉了吧?
  老周:还有一大罪过,我忽略了张治中先生和冯玉祥先生还有后人,忽视了他们的感受。以《当代》的影响和邓贤的影响,他们的感情不可能不受伤害。
  小王:他们就给《当代》来函来电,强烈要求停止侵权,并赔礼道歉?
  老周:《当代》没接到过类似的函电。
  小王:那就去法院,起诉邓贤和《当代》涉嫌诽谤父辈名誉?
  老周:《当代》也没有接到过法院送达的诉状和传票。
  小王:他们就息事宁人,忍了?
  老周:没有。《落日》发表在那年的第一期,二月初出版的。三月赶上“两会”,诉状就通过政协委员在政协会议上递交给了中央领导。
  小王:告御状,这可不太地道。
  老周:告御状这词用得不好。严格说,我也不希望是告御状――不对,是行政告状方式。可是,我们必须承认,以什么方式维权,是人家的权力,他们有权选择行政方式。再说了,那是上世纪,我们都还不太习惯去法院,不像被郭敬明抄袭的那位小姑娘,一纸诉状就法院上见了。
  小王:她叫那个什么,反正不是小姑娘了。她那纸诉状,也只能递给法院。她又不是政协委员,想告御状,也不可能。
  老周:要搁今天,我相信他们会去法院。
  小王:周老师总把人往好处想。
  老周:时间在前进,社会在进步嘛。还有,告状的是谁,其实未必如传说,未必就能确定是谁谁谁的后人。因为对张冯二位的不敬,伤害的是一大片。
  小王:可不,当年弃暗投明的降将就是一大片,都在各级政协里面。
  老周:可惜当时没这么高的觉悟,小看了后果。
  小王:后来怎么样?
  老周:一纸通知,收回那期《当代》,就地销毁。
  小王:这么严重?这事儿还真没听说过。
  老周:那是因为没人出去说。
  小王:周老师以后编稿,是不是要重新捡回斧头,看见不顺眼就抡圆了砍将过去?
  老周:斧头找不着了,捡不回来了。
  小王:这么惨痛的教训,周老师还不猛醒?
  老周:周老师经常猛醒,猛醒过后还是糊涂。文学编辑这个职业就是走在钢丝上,猛醒不猛醒他都在空中晃悠,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08:5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尘埃落定》误会

  小王:接下来,想听周老师说说《国画》。
  老周:挖个大坑让周老师跳?
  小王:周老师啥意思?
  老周:刚说了一本禁书,接下来,又说一本禁书,用心很险恶嘛。
  小王:周老师太敏感了!
  老周:你当然知道韩寒那句名言:这圈那圈,都是花圈;这坛那坛,都是祭坛。
  小王:周老师,我是80后。80后的晚辈,哪来前辈那种政治觉悟!我丝毫没想借您的口,把文坛描绘成祭坛。我只是因为现在官场小说泛滥,才想起官场小说的鼻祖《国画》。
  老周:《国画》不是官场小说。
  小王:这倒新鲜。
  老周:王跃文从来没写过官场小说,我们刊物也从来不发表官场小说。
  小王:越听越糊涂了。
  老周:我们写审稿意见,写导读,写内容介绍,从来不用官场这个词。就算是作家小说里边有,也坚决改掉。
  小王:改成什么词儿?
  老周:机关。
  小王:机关?一个意思,换汤不换药嘛!
  老周:两个意思。什么叫机关?很重要很关键的地方,国家机关,国家最重要最关键的地方。多神圣?改成国家官场,行吗?
  小王:说商场就行,说官场就不行?
  老周:商场是唯利是图的地方,官场难道也是?
  小王:难道不是?
  老周:口误口误,官场的确是唯利是图,但机关不是。说官场还是说机关,感情色彩大不一样。所以,我写审稿意见,不说《国画》是官场小说,只说是机关小说。
  小王:周老师也来这一手:掩耳盗铃。
  老周:算了,先不谈祭品,先谈阿来的《尘埃落定》。
  小王:祭品这词可是周老师自己用的。
  老周:口误。


  1、没看稿,先判《尘埃落定》死刑


  小王:也好,先说《尘埃落定》,让周老师自豪自豪。老让周老师说自己的错误,也显得小王不太厚道。
  老周:你以为《尘埃落定》是周老师的丰功伟绩?
  小王:得遇周老师和洪(清波)老师之前,《尘埃落定》四处漂泊,屡遭退稿。周洪二位伯乐慧眼识珠,把《尘埃落定》变成了千里马,这事有假?
  老周:谣言害人啊。
  小王:周老师故作惊人之语。
  老周:就因为这误会,很多作者怀揣着长篇巨著来《当代》,点名要我们拜读。
  小王:转给年轻的小编辑拜读就行了嘛。
  老周:人家都是千里马,就认准了你这个伯乐,你怎么好意思推脱?
  小王:也是,伯乐的高帽子一戴,周老师也晕头啊。
  老周:不仅晕头,拜读来拜读去,把慧眼都拜读成老花眼了。
  小王:伯乐也不好当啊。
  老周:所以,我要澄清一个事实,所谓伯乐,所谓慧眼,真是误会。今天我说《尘埃落定》,不是要说成绩,而是要说失误。
  小王:周老师小心物极必反,地球人都知道,过于谦虚是骄傲的表现。
  老周: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我们人文社有位女编辑,叫脚印,也是我们周洪写作组成员。脚印是四川人,原来在《四川文学》的时候,就和阿来是朋友。《尘埃落定》是脚印推荐给清波和我的。
  小王:知道了,脚印就是《尘埃落定》责编之一。
  老周:脚印对我们说,四川有一个藏族作家,叫阿来的,小说写得挺好。有一部长篇,想给《当代》看看。问我们愿不愿意看。
  小王:当然愿意看了。
  老周:其实不太愿意。有两个原因。第一,听说是藏族作家,心里就有点格登。不是心怀大汉族主义,是怕出问题。你想啊,作家是藏族,描写的内容多半也是藏族生活。我们对藏族生活又不熟悉,就怕不小心撞上少数民族问题。
  小王:那您就小心点儿嘛。
  老周:不熟悉那生活,小心也没用。
  小王:少数民族作家,人家自己熟悉生活,自己会把握。
  老周:1987年的时候,我发过青海一组(三篇)小说,结果有两篇出了少数民族问题,其中一篇就是藏族作家写的。
  小王:这倒奇怪了。
  老周:也不奇怪,贾平凹邓贤王跃文都是汉族作家,也照样出“汉族问题”。
  小王:你这么一说,少数民族作家写作不可能像高考那样加分?
  老周:只能减分。一般汉语文学刊物的编辑都有我这种心态,为了避雷,涉及少数民族生活的作品,通统以“民族问题”为幌子退稿。
  小王:这可有点“歧视”的嫌疑!
  老周:不仅如此,还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少数民族生活很难得到文学反映,少数民族作家很难产生全国影响。
  小王:这算是你们不欢迎阿来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呢?
  老周:清波是认真的人,听脚印推荐以后,立即找阿来以前的小说作品看,完了对我说,阿来以前写诗。
  小王:好哇,说明有才气有感觉。
  老周:不好,说明不一定会小说叙述。
  小王:写诗,用不着像小说那样罗嗦。
  老周:清波还说,阿来已有的中短篇小说的确都走感觉一路,不太好看。
  小王:洪老师这么说,周老师同意吗?
  老周:完全同意。
  小王:那就让脚印老师转告阿来,不用寄稿子来了,寄来也白搭。
  老周:哪能啊。我们只能说,欢迎欢迎。
  小王:真虚伪。
  老周:不是虚伪,就算没有脚印推荐,就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作者打电话说,想给《当代》投稿,我们也都是欢迎。寄来以后,还真得认真看。这是《当代》的原则。这是编辑的职业道德。
  小王:周老师说得很铿锵。
  老周:有点道貌岸然了?
  小王:不严重。
  老周:当然,我们俩私下说,寄来看看,再退给他就是。
  小王:已经先判死刑了。


  2、阿来腆着肚子缓缓走来,我以为是州委书记


  小王:阿来不知道已经被判了死刑,高高兴兴就把稿子寄来了?
  老周:你见过阿来没有?
  小王:在大学,听他讲过课。
  老周:像急急忙忙就把茅盾文学奖寄来的人吗?
  小王:感觉气定神闲,挺有派头的。
  老周:这就对了。脚印不停地推荐,我们不停地点头,可就不见稿子寄来。
  小王:那你们就催呗。
  老周:不催,不来最好,省得退稿。
  小王:心头正如释重负,阿来稿子寄来了,洪老师周老师亲启。
  老周:没这么快,阿来比你想象的要沉着。
  小王:还得等你们上门去讨?
  老周:真就有了这机会。那年夏天,我们和《青年作家》、《湖南文学》的编辑同行一起去九寨沟,先绕道马尔康。知道去马尔康干嘛?
  小王:我猜是去拜访阿来。阿来那时候还没去成都,没去《科幻世界》,阿来还在甘孜阿坝州自治州文联的文学刊物《草地》做编辑。
  老周:这么清楚?是阿来的超级粉丝吧?刚才不让我说阿来,非要说王跃文,原来是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啊。
  小王:周老师严肃点儿。
  老周:有一点没猜对。不是去拜访阿来,是邀阿来同游。
  小王:让阿来做导游?
  老周:加“引号”。
  小王:总之,那会儿《尘埃落定》还在漂泊,阿来还不够各位大编辑拜访的资格,应该是阿来等着拜见各位大编辑。
  老周:面包车驶往马尔康的路上,我就想,和阿来见过面,认识了,退稿就要麻烦些了。
  小王:周老师那么怕退稿?
  老周:我当编辑,最怕的就是退稿。人家呕心沥血完成一部大作,人家当宝贝当旷世杰作,人家对《当代》满怀期待,人家甚至满怀“不成功,就成仁”的信念。好,你一句话就给人判死刑,实在很残忍。
  小王:周老师放心,《尘埃落定》经历过漫长的漂泊,阿来也算久经考验了。
  老周:车到马尔康的时候,是下午,快黄昏了。车就停在阿来前面十来米远处。有人说,那就是阿来。我就看见一个人,在夕阳的映照下,朝着我们缓缓走来。
  小王:等等,是缓缓走来?
  老周:是缓缓走来,还腆着肚子。
  小王:喔塞,阿来这么牛?
  老周:藏区嘛,产牦牛。
  小王:我要是阿来,见了三大刊物的编辑老师联袂驾到,一定跑步上前。
  老周:当时我就产生了错觉,以为是甘孜阿坝州州委书记在接见我们。
  小王:给周老师不好的印象了吧?
  老周:《尘埃落定》红火以后,有人见阿来那副领导模样,以为他长进了。其实是误会,他从来就那样,默默无闻的时候就这样。
  小王:这就是大家风范。
  老周:奔九寨沟去,一路同行,我也不主动问,就好像没脚印推荐这档子事。
  小王:周老师装傻,洪老师也装傻?
  老周:洪老师也装傻,事情就麻烦了。为啥?《尘埃落定》在1994年冬天就定稿了,已经在各家出版社漂泊了三年。阿来和脚印的交情,非同一般。《尘埃落定》在外漂泊三年,也不寄给脚印,反倒说托脚印给他不认识的清波和我看,而且只是说,却总是不寄来。说明阿来是自重的人,生怕让脚印为难。
  小王:你是说阿来对《尘埃落定》没信心?
  老周:是对人文社没信心。别人都退稿,人文社还能咋样?人文社的门槛只会更高吧?
  小王:人文社门槛更高,但人文社的眼睛更亮,慧眼嘛。
  老周:打住,正事正说。九寨沟一行,和我们认识了,成朋友了。对所有作者,都应该是一次机会,对阿来和《尘埃落定》,也是机会。在机会面前,阿来没有小跑步上前躬迎,一如既往地腆着肚子缓步走来,说明阿来根本就不好意思利用这次机会。大家成了朋友,怕朋友为难,他就不会把屡遭退稿的东西给我们看,如同他没给脚印看一样。他宁愿让它继续漂泊下去。
  小王:这种想法,我不理解,要是我,就得赖上朋友。怕为难,还算什么朋友?
  老周:你是女生,怎么赖都行。
  小王:周老师性别歧视。
  老周:我的意思,要是洪老师也和我一样装傻,今天我就不会在这儿聊《尘埃落定》了。
  小王:那是,《尘埃落定》就还在阿来的抽屉里。
  老周:这怎么可能?那么一部杰作,怎么可能永远呆抽屉里?上帝总会安排机会让它横空出世。我是说,如果清波也和我一样装傻,阿来可能就不会给我们,阿来和人文社,就会失之交臂。但是,不是《尘埃落定》失去问世的机会,而是人文社失去出版这部杰作的机会。
  小王:我听着都一样。
  老周:不一样,错过了人文社,《尘埃落定》总会横空出世,错过了《尘埃落定》,人文社……
  小王:人文社还是人文社。还是一样。
  老周:不绕圈子了,越绕越糊涂。还是绕回到洪老师身上来。洪老师不会像周老师那样装傻,洪老师比周老师厚道。
  小王:见过洪老师,看样子就是。


  3、诗人写小说,有灵气有感觉,还有神经


  老周:车到红原县,住在县委招待所。是很简陋破旧的平房,窗户都透风。那天晚上,下着细雨,吹着川西高原硬硬的风,清波对我说,白天问起阿来的长篇了,还是让他给我们看吧。我对清波说的话还是那一句:看就看吧,看了再退他就是。
  小王:这下稿子该到手了。
  老周:我也以为该到手了,在路上就可以翻翻。没想到行程结束时候,稿子还没给。
  小王:真给周老师猜对了,阿来既然腆着肚子迎接你们,就没打算把稿子带身上。
  老周:回到北京以后不久,稿子终于寄来了。清波先看了,再给我看。还真跟清波以前的印象一样,诗人写小说,有感觉,有灵气,还有神经。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类稿子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读着费劲。在《当代》,这是一票否决制。所以,其实不用看,找理由退稿就行了。可是为了找退稿理由,还得硬着头皮看下去。这一看,看到半夜,而且是一口气。挠头一想,奇怪了,怎么挺好读的呢?
  小王:这种美文都不好读,那才奇怪了呢。
  老周:我和清波一商量,说要是在《收获》发,读者会叫好,要在《当代》发,读者会怎么样,吃不准。
  小王:慢着,《当代》和《收获》的读者区别有那么大吗?
  老周:《收获》好美文,《当代》重份量。
  小王:《尘埃落定》既是美文,也有份量。
  老周:读者要读不下去,什么都没有。
  小王:你自己都觉得好读,怎么就断定读者不爱读呢?
  老周:老糊涂呗。
  小王:我明白了,就因为在马尔康,阿来腆着肚子迎驾,没小跑步躬迎。
  老周:还真有这可能。
  小王:跟周老师开玩笑。后来呢?
  老周:犹豫之中,干脆给了脚印。既然是脚印推荐来的,那就给脚印看去吧。
  小王:脚印老师推荐给你们,你又退还给她?
  老周:要不怎么说是失误?民间传说慧眼识珠,其实是误会。你想嘛,脚印自己是编辑,出书是她的工作,她推荐给我们,其实是推荐给《当代》。我们再交给她,就等于《当代》退稿了。慧眼识珠又何从谈起?好就好在中间有个脚印,要没有脚印,或者脚印不看好,就只能退阿来了。
  小王:脚印老师看了怎么说?
  老周:送他们领导小高(高贤均),两个人都说好,人文社出书的事儿就决定了。
  小王:《当代》不是也发表了吗?
  老周:那是单行本出版之后,《小说选刊》的编辑慧眼识珠,高声叫好,马上筹办一期特刊,转载《尘埃落定》,同时张罗研讨会。当时任《当代》主编的老何(何启治)也是慧眼,问我们,这么好的作品,怎么《当代》不发呢?我这才想起是个问题:当初给脚印的同时,怎么没送《当代》领导审呢?
  小王:赶紧检讨。
  老周:赶紧补发。


  4、王蒙来稿,《当代》抗命


  小王:您这么一说,有鼻子有眼,我也奇怪了,周老师这慧眼的名声怎么来的?
  老周:以讹传讹。
  小王:我看网上有篇文章,说洪老师和周老师去成都,邓贤把阿来推荐给你们,你们当即看稿,然后当场拍板。那是流传最广的慧眼版本。
  老周:那文章像是我自己写的。
  小王:不像。周老师写不出那么外行的文章。
  老周:怎么外行啦?
  小王:周老师不会“当场拍板”。没那权力。
  老周:可有那胆量。
  小王:也没那胆量。
  老周:你忘《平凡的世界》了,那就是“当场拍板”。
  小王:退稿,编辑有权“当场拍板”。用稿,编辑没权“当场拍板”,上面还有主编,副主编,把人家往哪儿摆?
  老周:这你倒说对了,严格说,“当场拍板”发稿的权力,不仅编辑没有,主编也未必有。你别惊诧。理论上主编当然有,可实际上未必好用。在我们《当代》,实行的是三审制,先有初审,后有复审,再有终审。
  小王:难道说,初审编辑不喜欢,主编就不能采用?
  老周:主编当然有权决定采用,但发稿这辛苦活儿不能你主编亲自做吧?人家初审编辑不喜欢的稿子,你强行通过,再让人发稿,不太合适吧?
  小王:有什么不合适?你不发稿,炒你鱿鱼。
  老周:人文社是国企。
  小王:国企怎么啦?国企就兴犯上作乱?
  老周:什么犯上作乱?最严重也就抗命而已。
  小王:《当代》抗命过?抗过谁?
  老周:抗过王蒙的《疯狂的季节》。
  小王:王老的大作也抗?胆子不小嘛。
  老周:是胆子太小。《当代》发过王老的前两部:《恋爱的季节》和《失态的季节》,读着反映不好,我们怕把读着得罪了。
  小王:抗住了吗?
  老周:没抗住。
  小王:老王份量太重,情有可原。对了,为啥不用那一招:没人发稿。
  老周:编辑部副主编老汪(兆骞)是王老的学生,他不能不发。
  小王:刊发之后,反响怎么样?
  老周:预料之中,不咋的。
  小王:那你们还暗箱操作,给老王拉力赛大奖,还十万奖金。
  老周:你说错了,给《疯狂的季节》发大奖,恰好是我们拒绝暗箱操作的结果。我们如果要操作,就给邓贤的《流浪金三角》。当时包括中央电视台在内的很多记者都跟我们说,你们要给王蒙,我们不做,要是邓贤战胜王蒙,我们大做特做。
  小王:那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能出彩。
  老周:我们很希望邓贤战胜王老,好让我们拉力赛一战成名。但我们不想操控,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重要,我们自己的良好习惯重要。
  小王:不对呀,邓贤的《流浪金三角》比王老的季节更有读者缘,只要不暗箱操作,就应该邓贤,怎么会是王老呢?
  老周:当时的评委多半是文坛外读者,小半是文坛中名家,李国文刘心武毕淑敏雷达他们。我们知道,文坛外读者都不会投王蒙,文坛内名家都只能头投王蒙。第一轮投票,王蒙就胜出了。
  小王:更不对了。文坛外读者评委是多数,多数人不投王老,王老怎么会胜出呢?
  老周:多数人不投王老,但有的投邓贤,有的投孙惠芬,有的投别人,票数一分散,多数变少数了。
  小王:提前通通气,大家统一投邓贤,或者统一投孙惠芬,不就把王老投下去了?
  老周:要把王老投下去,有很多办法。
  小王:有办法不实行,还是怕得罪王老吧?
  老周:当初抗命,已经得罪过了。
  小王:所以要找补回来,将功补过。
  老周:你这么想还真有道理。可惜我们不这么想,我们只想把拉力赛办成最公开公正公平的评奖,扩大《当代》的影响。
  小王:这就对了。你们不操控,让王老得奖,反倒给人操控印象。你们要操控王老落选,让小人物战胜大人物,让小家战胜大家,反倒没人说你们操控,显得你们多么公平公正,《当代》和拉力赛的影响多么好哇!
  老周:你这建议我们讨论过,真有点忍不住跃跃欲试。
  小王:怎么不试?
  老周:怕尝到暗箱操控的甜头,养成坏习惯,最终毁了《当代》名声。
  小王:也是,好吃的都是垃圾,好吸的都是毒品。
  老周:总算理解了?
  小王:不对,我记得拉力赛是公开评的,记者都在现场观看,王蒙老也去了现场。他要不获奖,他不尴尬?你们领导不尴尬?
  老周:平心而论,人文社领导当然怕尴尬。当时人文社社长是聂正宁,在王蒙老面前自称学生。他亲自把王老请到评奖现场,他当然希望王老拿奖。可没有一个社领导暗示我们,提醒我们,连询问也没有。明白这意思吗?不怕你说我拍马屁,社领导和王老在现场投票之前,绝对不能保证《疯狂的季节》能获奖,他们做好了尴尬的准备。
  小王:真要是这样,那得佩服他们的肚量,尤其是王蒙老。
  老周:当然是这样,我敢这么斩钉截铁,是因为拉力赛是我建议的,基本的原则和具体规则也是我起草的。那些占多数的读者评委也是我和同事请的,跟文坛没丝毫关系,别人无法绕开我们施加影响,不通过我们,人都找不着。
  小王:周老师斩钉截铁也没用,也许还有更简单的解释:你们办事,领导放心。
  老周:还真是,我无话可说了。
  小王:小王开个玩笑,算是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5、领导文章,有损《当代》声誉


  老周:好了,一说岔远了。咱们要说的是啥?
  小王:《当代》抗命。
  老周:对了,王蒙的《疯狂的季节》还不算极端案例,它本身还是有价值的。《青春万岁》代表年轻朝气的王蒙,《风筝飘带》《蝴蝶》等代表中年睿智的王蒙,这几部季节能代表老年絮叨的王蒙。我们当初抗命,也就怕《当代》读者连看三部,耐心有限。真要遇上纯粹垃圾,那就得一抗到底。
  小王:明知是垃圾,也还敢赐稿,那一定有来头。
  老周:多大的来头也不行。你的臭文章把《当代》搞臭了,过几天,你下台了,退休了,双规了,进监狱了,或者潜逃加拿大澳大利亚去了。我们怎么办?发行量下滑,我们的工资奖金怎么来?口碑走坏,我们的从业自豪感从哪儿来?
  小王:给人上纲上线了。
  老周:七嘴八舌一顶,就顶回去了。
  小王:主编不大发雷霆?
  老周:主编脾气好,不跟我们一般见识。再说了,主编的名字印在《当代》的版权页上,大大的,所以,他比我们更有理由珍惜《当代》。他当然知道,就算文章不臭,领导的大名上了《当代》,也会损害《当代》的形象。
  小王:这什么逻辑?
  老周:这么多年以来,《当代》努力做到两不沾:广告不沾,领导不沾。就怕沾了一星半点,让喜欢你的读者伤心。
  小王:广告不沾能做到,领导不沾能做到吗?
  老周:当然能做到。
  小王:人家领导喜欢《当代》关心《当代》,才赐稿给你们,你们居然不识抬举。
  老周:说来也是,挺对不住领导的。
  小王:稿子不发,你们主编跟人怎么交待?
  老周:不用你操心,能坐到主编的椅子上,这点功夫都没有?很简单,说《当代》影响太小,建议上《人民日报》,影响大,还隆重。
  小王:周老师瞎猜的吧?
  老周:我只能瞎猜,这种事儿,主编还会向我汇报?对了,还真有有一回,一位中宣部领导写了一篇评论,评的是《当代》刊发的长篇纪实文学《蓝衣社碎片》,大概意思是“化腐朽为神奇”。托人送《当代》发表,大家伙一商量,有两点忌讳,不能发。
  小王:哪两点忌讳?
  老周:一忌讳,作者是中宣部领导;二忌讳,自己刊物发评论吹捧自己。
  小王:这算什么忌讳?很多刊物都这样,这一期发作品,下期发评论。
  老周:我们脸皮薄。
  小王:看不出来。
  老周:那是,都装得跟城墙似的。
  小王:那后来呢?建议上《人民日报》?
  老周:上的是《文艺报》。
  小王:那地方合适。


  6、退稿的同行,谁不知道《尘埃落定》好?


  小王:说慧眼,怎么说到抗命去了?
  老周:是从“当场拍板”开始的。你也知道了,“当场拍板”就是无中生有。
  小王:我告诉你吧,“无中生有”的,不是别人,就是阿来。
  老周:不会吧?
  小王:你上网查,阿来接受记者采访,说得有鼻子有眼。
  老周:原来是你跟我装傻。
  小王:我就奇怪,你和阿来,都是当事人,怎么各说各的,出入这么大?
  老周:你总算明白了,要还历史以真相,是多么困难的事。
  小王:好在不管怎么说,基本事实是成立的:阿来把《尘埃落定》给别人,就退稿,给你们,就出版,就一举成名。这慧眼的名声,你和洪老师,想赖也不成。
  老周:明白了,阿来为什么要无中生有。
  小王:我也明白了,一个作家,把编辑说成伯乐,是要证明自己是千里马。
  老周:错了。《尘埃落定》已经成公认的经典,阿来早就是千里马,根本无需证明。阿来想用自己这匹千里马,证明我和清波是伯乐。所谓“当场拍板”,是阿来为伯乐的慧眼虚构的证据。
  小王:你们就相互吹吧。
  老周:和谐社会嘛。总之,用《尘埃落定》证明我的慧眼是误会。同样,用《尘埃落定》说明那些退稿的编辑同行就没有慧眼,也是误会。
  小王:他们要有慧眼,不就留下了吗?还用你们慧眼?
  老周:《尘埃落定》出版以后,人人都说好,当初退稿的那些编辑就看不出好来?我还就不信。
  小王:看出好来,还退稿?
  老周:出版社出书,第一看市场,第二才看好歹。《尘埃落定》遭遇退稿的时间,应该是1995、1996、1997那几年。还记得不?《废都》和《白鹿原》及陕军东征是在1993年。那以后,长篇小说有了赚钱的可能。但对于大多数作品来说,仅仅是理论上的可能。绝大多数作家,还只能自费出书。还有,《废都》和《白鹿原》开拓的纯文学市场,只适用于《国画》和《沧浪之水》这一类紧贴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不适用于现代主义先锋们。《白鹿原》对于火爆了近十年的现代主义先锋们其实是丧钟,那以后,一切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和正常人的口气讲故事的这主义那主义都被正常人视为“神经”,开始了永无休止的盘跌。97年前后,恰恰是他们最凄凉的时候,坚持跟他们一起“神经”的期刊都开始了跟他们一起凄凉的绝路……
  小王:对不起,打断周老师了,这跟《尘埃落定》和慧眼有关系吗?
  老周:对不起,说着说着,怎么就眉飞色舞起来了。
  小王:周老师说得很好,只不过我现在就关心慧眼。
  老周:我说的也是慧眼。《尘埃落定》遭遇退稿的时候,恰好是读者理直气壮抛弃非现实作品的时候,也是先锋作家们以新写实等名义羞羞答答向现实主义转向的时候。
  小王:《尘埃落定》特立独行,浑然天成,周老师可别把它归入什么主义。
  老周:对,尤其不能归入现实主义,更尤其,不能归入看得准市场前景的现实主义。
  小王:周老师是说,那些退稿编辑能够看出《尘埃落定》的好,只是看不见市场前景?
  老周:一句话,怕赔钱。
  小王:脚印老师不怕赔钱?
  老周:人文社的编辑,好歹第一,市场第二。
  小王:牛。周老师说这话的时候,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啊。
  老周:你以为我在夸人文社?误会。
  小王:周老师是在损人文社?
  老周:我是人文社的社员,哪敢啦。我是说,别的出版社的编辑怕《尘埃落定》赔钱,是因为关系到年终奖金。人文社编辑不怕赔钱,是因为赔再多,也不扣奖金。那时候,我们吃的还是大锅饭。
  小王:周老师赶时髦,把自己往俗了说,我不反对。你把脚印老师也说俗了,这不太好。把人文社往俗了说,更不好。在我们读者看来,一部经典,别人怕赔钱不敢出,那是短见,是小家子气。人文社不怕赔钱,赔钱也出,那是大家风范。
  老周:对对对,说得对,就是大家风范。
  小王:周老师真会笑,笑不露齿。
  老周:除了大家风范,你还可以用一个词夸我们:远见卓识。
  小王:可不,别人都认为会赔钱,就你们看出赚钱来,那就是远见卓识。
  老周:这就是慧眼。不过,没长在我头上。它长在我们人文社总编助理头上。在我看来,也就万儿八千的印数,那叫张福海的总编助理一拍脑袋,说要做成畅销书,于是,开机就印五万。把我都吓着了。
  小王:这就是大家风范,想做就敢做,做了就能成。
  老周:就算是大家风范,做了不成的书也有的是,还是阿来写得好。他的生活,他的文化,他的风格,在中国文坛都不入流不归类。往好处说,是独一无二;往不好处说,是无依无靠。这种十三不靠的作品市场弹性大,做砸了,赔死你,做好了,赚死你。
  小王:所以嘛,还得靠人文社的大家风范,我要是旮旯出版社,想做也不敢,做了也不成啊。
  老周:所以人家才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人文社为止。
  小王:迄今为止,《尘埃落定》印多少了?
  老周:有没有二百万了?
  小王:想想漂泊于十几家出版社的当年,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啦!
  老周:新旧社会两重天这样的话,80后也会?
  小王:听前辈们念叨多了,耳闻目染。
  老周:旧社会是啥时候?
  小王:旧社会就是解放前嘛。
  老周:解放前是什么时候?
  小王:周老师也太小看人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王跃文寂寞

  小王:这回该讲《国画》了吧。
  老周:不讲《国画》,只讲王跃文。
  小王:周老师又来了,掩耳盗铃。
  老周:讲《国画》,是讲一本书的命运。讲王跃文,是讲一个作家的命运。
  小王:讲王跃文,你离得了《国画》吗?
  老周:离不了。
  小王:还不一样!
  老周:不一样。


  1、《国画》的始作俑者,不是老周


  小王:王跃文能证明周老师的慧眼了吧?
  老周:不是慧眼是走眼。
  小王:难道《国画》不是周老师发的?
  老周:一会儿我专门跟你说慧眼,说《蓝衣社碎片》,说《白豆》,说《中国农民调查》,那几部跟慧眼还沾边。王跃文也牵扯慧眼,但不是我的慧眼,是别人的。
  小王:那别人是谁?
  老周:在我认识王跃文之前,他已经发表过中篇了,不知道谁是他处女作的责编。要说慧眼,先是长在那位的额头上,后来是长在刘稚和高贤均额头上。
  小王:就没长周老师额头上?
  老周:刘稚是人文社当代文学编辑室编辑,高贤均是编辑室主任。
  小王:知道,刘稚老师是《国画》责编之一,高贤均老师英年早逝,阿来送过挽联:在人间编好书,去仙界听妙音。
  老周:这挽联你还记得,谢谢了。
  小王:阿来的粉丝嘛。
  老周:不是王跃文的粉丝?
  小王:我不喜欢《国画》。
  老周:不喜欢还缠着我说王跃文?
  小王:我学当代文学史,喜欢不喜欢都得研究啊。再说,我还想知道周老师这位长老怎么踩地雷。
  老周:态度很端正嘛,我现在就给你提供一点史料。大约是1998年春天的一天,刘稚来《当代》找我,说高贤均要她约王跃文写长篇,问我行不行。
  小王:高老师是刘稚老师的主任,他布置好了任务,刘稚老师还要请示你?
  老周:还要请示我,那我就成人文社社长了。刘稚是要我参谋参谋,一,王跃文会不会答应写,二,王跃文能不能写好。
  小王:看来,刘稚老师也认为您有慧眼。
  老周:误会就从她那儿开始的。她只看见我发过王跃文的中篇,不知道我和王跃文也就一面之缘,而且只有一分钟左右时间,刚够握手和点头。
  小王:名编辑和名作家见面就这么吝啬时间?
  老周:那是我和老胡(《当代》副主编胡德培)一起参加的一次笔会,我们迟到王跃文早退。我们下火车去宾馆的路上,王跃文从宾馆去火车站,两车相遇,我们只是下车寒暄了两句。那以后,王跃文寄来几部中篇,发表都很顺利。双方交往,并不很深。
  小王:中篇都发表几部了,责编当过几回了,交往还不深?
  老周:作家和编辑的交往,通过稿件进行,尤其通过稿件的修改进行。王跃文的稿件很成熟,文字也干净。做他的责编很轻松,要不是为了政治把关,连发稿程序都可以免了。所以,给作品提意见的机会不多,碰撞交流的机会也就少了。
  小王:周老师怎么回答刘稚老师?行还是不行?
  老周:第一个问题不用回答,王跃文肯定会写。
  小王:可不,刘稚老师要约我写长篇,我会高兴得要死。
  老周:需要回答的是第二个问题:王跃文能不能写好长篇。
  小王:这倒是个问题,要写出来不怎么样,你发还是不发?
  老周:既然不怎么样,还发什么发?
  小王:不发怎么办?退稿?
  老周:不退稿留着当文学史料?
  小王:有没有退稿费?
  老周:没有。
  小王:喔塞,你们也太牛了吧?你们约人写稿,人家给你们写完了,说不发就不发了,连退稿费也没两毛,是不是人文社和《当代》店大欺客呀?
  老周:小店也一样欺客。
  小王:那是黑店。按周老师的说法,文坛贵为佛门,文学刊物贵为寺庙,编辑贵为和尚,哪能跟黑店比?和尚盛情邀请人上佛龛,等人千里迢迢来了一看,佛龛上满满的,八大金刚四大天王五百罗汉,一个迟到早退的也没有。你们一句话,施主请回,就把人打发了,路费也不给。给个三五毛,多少是个安慰嘛。
  老周:你这个比方算对了,寺庙嘛,就惦记施主的香火钱,哪有倒贴的!
  小王:菩萨没当成,反成了乞丐,落差也太大了。当年解放军抓了俘虏还给人大洋当回家的路费,作家连俘虏也不如?
  老周:作家哪能跟俘虏比?作家多尊贵。
  小王:尊贵还不给退稿费?
  老周:尊贵才不好意思要退稿费。
  小王:你们就欺负人尊贵?
  老周:欺负人可不就挑尊贵的人,谁还挑地痞流氓?
  小王:我看周老师不像欺善怕恶的人。
  老周:行了,别老说退稿费,以后那个编辑还敢向你约稿哇。
  小王:我不怕,别说以后,现在就没人约。


  2、走眼了,《当代》给退稿费不?


  老周:不说笑了。其实,你没明白约稿两个字的意思。
  小王:我都中文系研究生了,还看不懂约稿这个词?
  老周:同样是约稿,有不同的约法。如果给约稿费,那是真约。如果给你一份约稿合同,那是最正式最规范的约稿。你完稿之后,必须给《当代》,如果给了他刊,就是违约,就要双倍退还约稿费。《当代》也必须发你的稿子,如果不发,也是违约,必须要支付约定稿酬的三分之一作为违约赔偿。
  小王:除此以外,还有假约?
  老周:你和编辑,在餐桌上认识了。旁边有人介绍说,老周哇,这是北大高材生小王,小说写得蛮好的。你就举起酒杯,敬周老师一杯。周老师面红耳赤头发晕,张口就说,小王啊,给《当代》写稿吧。下了酒桌,你真写来了。周老师一看,不行啊小王,还得努力啊。好,你就问周老师要退稿费?
  小王:小王再傻,也知道那是酒话是应酬。
  老周:还有约稿,也不是酒话也不是应酬,编辑看过你的作品,觉得不错。认为你有实力,或者有潜力。特地打电话甚至上门,请你为《当代》写稿。这你就得当真了吧?
  小王:这还不当真?
  老周:不能当真。
  小王:非要签订合同才能当真?
  老周:我这么向你约稿,你好意思问我要约稿合同?
  小王:那我就只能被周老师忽悠?
  老周:也不是忽悠。说不能当真,也不必当假。编辑主动约稿,说明人家了解你,看重你,是真心希望得到你的作品。
  小王:那还得当真。
  老周:当真也罢,当假也好,你写不写?
  小王:写,怎么不写?不过,本来小王我暂时还没长篇创作计划,既然周老师看得起,我就放下别的工作,专门替《当代》写,写好了请周老师指教。
  老周:写好了,给周老师看,周老师还是那句话,小王不行啊,只能璧还你啦。
  小王:小王不要璧还。
  老周:那就改退还,小王,只能退还给你啦。
  小王:小王也不要退还。约稿的时候,说小王千好万好,稿子到手就说不行啊。
  老周:周老师走眼了嘛。
  小王:既然走眼,周老师就得承担走眼的责任。
  老周:可能不是周老师走眼,是我们主编走眼。我送主编审,主编说,太差劲了,有辱《当代》声望啊。老周你也几十年编龄了,怎么尽约这种破稿,璧还吧。
  小王:不行,《当代》向我约稿,我特地为《当代》写的,说璧还就璧还了?
  老周:得理不饶人?周老师那点工资,不够给你发退稿费。
  小王:那哪能让周老师出退稿费,得让《当代》出。
  老周:好,你找《当代》主编要退稿费,主编说,对不起,小王同志,向您约稿只是周编辑心血来潮擅作主张的个人行径,并不代表《当代》,他一个小编辑,多混了几年工龄,顶多混成一个老编辑,谁给他代表《当代》的权力?所以,《当代》不能承担退稿的责任。《当代》要承担的是教育责任,对此,我们将会给周编辑严厉处分。
  小王:会给周编辑什么处分?
  老周:什么处分也不会给。
  小王:《当代》护短。
  老周:周编辑根本就没错。
  小王:不经过主编,擅自约稿,不算错?
  老周:编辑不主动约稿,哪来的好稿子?刊物还怎么办?约来的稿子,不可能都能用,能用一半儿就不错了。都签约稿合同,再发退稿费,那就没钱发稿费了。
  小王:我要是名家,你们签不签?
  老周:你要是名家,甭说约稿合同,连口头约稿,我们也不敢。
  小王:怕我不给?
  老周:怕你写得连北大那小王还不如。小王那稿子,说退就退了。你是名家,怎么好意思退你?
  小王:如果是阿来这样的名家,也不敢约?
  老周:上赶着约。
  小王:也不签约稿合同?
  老周:我们倒想签,人家阿来不答应。人家完稿之后,给各大出版社发律师函,让大家投标竞买,竞出个高版税高印数的天价合同,何乐而不为?
  小王:阿来成这样的人了?
  老周:别紧张,我拿阿来打比方。
  小王:吓死我了。
  老周:所以,不签约稿合同,不一定是店大欺客,也不一定是客大欺店。刊物和出版社保留了退稿的权力,作家也保留了移情别恋的权力,双方是平等的。比方小王你,已经答应给《当代》写稿,我就盼星星盼月亮,结果你完稿以后,给别的刊物了,害我空等一场,我也没法要你赔偿精神损失。
  小王:放着《当代》不给,我有病?
  老周:本来你没想背叛《当代》,人家拿出现金,厚厚的一扎,往你面前一拍,你就动心了。
  小王:我是谁?有这样的好事?
  老周:你也别小看自己,万一那一天成美女作家了呢?
  小王:说向王跃文约稿,怎么说到移情别恋来了!


  3、就怕王跃文的机关味道,撑不起长篇


  老周:言归正传,刘稚要约王跃文写长篇,不是问我行不行吗?其实,在这之前,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迟迟不动,就怕王跃文跟你一样,总惦记着退稿费。
  小王:周老师别用小王打岔了,直奔主题吧。
  老周:如果王跃文正在写长篇,你约稿不约稿人家都在写,约稿的压力就小些。我就对他说:“王跃文啦,听说你在炮制巨作,完稿以后给我看看?”一句话,表达了约稿的意思,又强调了两点:一,写稿在前,约稿在后,不属于应约而写;二,我只是希望“看看”,没有承诺,看好了发,看不好不发。
  小王:这么多心眼儿,以后跟老编辑打交道,真得小心点儿。
  老周:我犹豫的是,王跃文本来没写长篇,我要约稿,就成特地为我写的。万一用不了,不好意思璧还。
  小王:您就犹豫去吧,现在刘稚老师出击了,该你靠边站了。
  老周:所以,刘稚问我行不行的时候,我就说,恐怕不行。
  小王:后悔自己犹豫了,想把刘稚老师拦住?
  老周:我说就怕王跃文写不好。
  小王:看看周老师能找什么借口。
  老周:我说,王跃文的长处是机关的味道。但是,味道可以支撑短篇,也可以支撑中篇,就怕支撑不起长篇。读者读短篇中篇,有味道就可以满足。读长篇,光味道不够。
  小王:刘稚老师没上你的当?
  老周:你都识破了,刘稚还能上当?就在当天晚上,王跃文就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刘稚向他约长篇了,问我怎么样?
  小王:王跃文也是,人文社约你写长篇,赶紧高兴去吧,问什么怎么样!
  老周:高兴得紧张了嘛。
  小王:明白了,王跃文是到你这儿摸底来了。
  老周:我跟他说,我知道这回事。我又说,之所以我只问他要中篇,没约他写长篇,是担心味道支撑不起几十万字。
  小王:想把王跃文吓回去。
  老周:又没得逞。王跃文说,他有信心。
  小王:刘稚老师要约我,我也有信心。
  老周:我提醒他,如果他要写,一定要在味道之外考虑更结实的东西,风吹不散的东西。他说他会的,又说,写完了会寄给我看,让我“指教”。我对他说,别写完了才指教,你写一半儿,甚至写个开头,就寄过来让我指教。
  小王:怎么又迫不及待了?
  老周:我再不主动,真写出一部旷世经典,又跟我失之交臂了。
  小王:《国画》上责编署名是刘稚老师和你,原来你这个名分是这么来的呀。
  老周:听明白了吗?王跃文的处女长篇,是刘稚主动约的,最初是源于高贤均的授意。有慧眼的伯乐,是他们两位。我呢,只是被动地参与。虽然责任编辑是署名刘稚和我,其实是有主次之分的。
  小王:小王听明白了,《国画》的错误,责任在刘稚老师和高贤均老师。
  老周:没听出高风亮节?
  小王:只听出了老奸巨猾。


  4、当年周洪卖身,遭遇万言书


  老周:后来,稿子写了十万字,寄来了。我一看,发现除了味道,还是味道,并没有发现支撑几十万字所需要的更结实的东西,比方结构框架波澜跌宕一类。
  小王:大失所望?
  老周:喜出望外。
  小王:反正不是周老师约稿,写砸了好。
  老周:你白白幸灾乐祸了。
  小王:我替周老师幸灾乐祸。
  老周:你又误会了,我喜出望外不是王跃文写砸了,是我发现自己错了。我以为味道很难支撑几十万字,没想到王跃文支撑住了,而且比用那些结结实实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支撑更结实,更美妙,更天然。
  小王:周老师说起《国画》,两眼就放光啊。
  老周:那时候还没《国画》,只有十万字的长篇初稿。
  小王:周老师就回电话,鼓励王跃文完稿?
  老周:先送领导审,审过了才回电话。
  小王:半截初稿就送审?
  老周:必须要有领导发话,我才好明确表态。
  小王:怕犯心血来潮擅自作主的错误。
  老周:刘稚约稿,是编辑室主任授意,虽然没有约稿合同,也是严肃的,等同于编辑部行为,也等同于出版社行为。跟个人心血来潮不一样。但在我这边,并没有主编授意。王跃文要说“人文社约我写长篇”,那是对的。要说“《当代》约我写长篇”,那就错了。把这十万字送领导审,审了以后,再给王跃文提意见,那就不是我擅自作主了,那就代表《当代》了。我就会说,你写好了以后,一定要给《当代》,千万别给别人。
  小王:到这时候,给了《当代》就一定能发吗?
  老周:也不一定,也可能王跃文发挥失常,后边写砸了。就算没写砸,精神产品,也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包括不可抗力,不到印刷厂开机,都不确定。就是开机,就是装订成册了,都还可能就地销毁呢。
  小王:这么说,不签合同,周老师代表《当代》拍胸脯,王跃文也还是没保证。
  老周:不能保证发表,但如果不能发表,《当代》会承担责任,会给退稿费。
  小王:总算肯拔毛了!
  老周:文坛为什么不流行合同,不用法律约束作家和刊物出版社的相互关系?就因为精神产品,质量没法标准化,没法用合同文字约定。更因为除了艺术质量,还有导向风险,因为导向问题承担违约责任出版社太冤,反过来,出版社也可能用所谓导向问题做借口免除自己的违约责任。
  小王:想起来了,你们周洪当年同中青社签订了为期三年的卖身契,那不就是约稿合同吗?我看报道,说三年之内,你们所有的作品都必须交中青社出版,中青社也保证出版。有没有错?
  老周:没错。
  小王:后来兑现了吗?
  老周:签约的当时,出版了一套《人生忠告》,五本,首印了十万套。第二年,计划出第二套,叫做《中国中》,就是后来的《周洪说话》,包括《人说》、《世说》、《心说》和《穷人穷》、《富人富》。结果计划夭折,没出。
  小王:那就是毁约了,给违约金了吗?
  老周:哪好意思问中青社要!
  小王:周老师脸皮也薄?当时看见铺天盖地的报道,说有作家签订了卖身契,我和同学们都说,天啦,什么作家,脸皮如此之厚!
  老周:脸皮厚也不能要,因为不是中青社的责任。有位中青社的老编辑看了我们的稿子,给团中央写了一封万言书,严厉批判稿件中的导向错误,强烈要求团中央领导阻止中青社犯政治错误。
  小王:团中央领导就大笔一挥,批示查办?
  老周:不用,只需要把万言书转给中青社就行了。
  小王:告御状的那位是什么人啦,这么坏!
  老周:怎么能说坏呢?无论是作为公民还是作为编辑,都有告御状的义务和权利嘛。
  小王:小王没听错吧?
  老周:没听错。我不喜欢告御状的方式和告御状的人,可我得承认人家的有这份权利,这不犯法。再说了,那万言书我看了,人家批判得还真有道理。
  小王:周老师你承认这套书是坏书?
  老周:怎么会是坏书呢?
  小王:你说人家批判得有道理嘛。
  老周:他有他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老百姓说话,叫做各有各的道理。区别在于我们主张各说各的道理,他不行,他不习惯别人说别人的道理。
  小王:说白了,就是文化专制主义者。
  老周:帽子太大了,上个世纪嘛,很多人都跟他一样,暂时不太习惯而已。通过这事儿,小王你就能体会的上面领导的难处了,老有人这么义愤填膺地上万言书,你怎么办?动辄查禁不合适,不做为又对不起这些富有正义感道德感的同志。你要是领导,怎么办?
  小王:明白了,打个招呼:老周同志啊,妥善处理吧。
  老周:小王同志很有进步嘛,不下文件,不发指示,不做表态,一句暧昧含蓄的“妥善处理”,就处理妥善了。
  小王:轰轰烈烈的卖身契就成废纸了?
  老周:不是废纸,再放些年头,可以去潘家园古玩城。
  小王:文坛不流行合同,就因为这样的不可抗力?
  老周:也不一定,只是有了这一条就够了。所以,尽管中国已经进入了合同社会,在文坛,还是流行规矩,流行道义。作家也好,编辑也好,都还是靠规矩和道义约束。
  小王:越说越像江湖了。


  5、老何慧眼,看出导向问题


  老周:《国画》完稿之后,送审过程中还真有了麻烦,当时的主编老何(何启治)认为有导向问题,需要慎重。
  小王:就是为《白鹿原》组织评论,上下奔走的那位何老师?
  老周:年轻人,记性就是好。
  小王:何老师能为《白鹿原》奔走,思想应该很解放嘛。
  老周:你还真说对了。在《当代》的老编辑中,老何是最胆大的。我们底下的小编辑,手上有了有胆大的稿件,总是想办法送给他审。要不是他在,不少胆大的好作品还真出不来。可就没想到王跃文这部长篇,老何能看出导向问题。
  小王:说明何老师英明,有先见之明。
  老周:《当代》当时是双主编,一位是人文社社长陈早春,一位就是老何。
  小王:主编说有导向问题,那就麻烦了。
  老周:我保留有当时的审稿单,老何的终审意见没一棍子打死,他在论证了《国画》的导向问题以后,留了一个活口。老何说,如果大家都认为可用,他愿意保留自己的意见,尊重大家的意见。
  小王:很民主嘛。
  老周:当时的高贤均已经是人文社的社长助理,是刘稚的终审,他的意见是可发。当时陈早春兼任人文社社长和《当代》主编,他召集所有看过《国画》稿件的同志开会,在听取了两方面的意见之后,做了一个决定:《当代》发刊,人文社出书,但是,不准宣传。
  小王:不宣传是什么意思?
  老周: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小王:不懂。
  老周:那是红色电影的台词,是《平原游击队》还是《地道战》记不请了,反正是日本鬼子的语录,专门扫荡抗日根据地用的。
  小王:把自己当日本鬼子了。
  老周:遇上敏感的作品,人文社都这么处理。后来的《往事并不如烟》、《中国农民调查》和稍后些同是湖南作家的阎真的《沧浪之水》,都是如此,不声张,不宣传。
  小王:既然出版,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干吗要偷偷摸摸,真成日本鬼子进村了?
  老周:既然敏感,就是在导向问题上必然有争议,大家都吃不准。出版社吃不准,出版局也吃不准。既然都吃不准,那就低调出版,让市场来检验,听读者反映。如果悄无声息,那就平安无事了;如果交口称赞,那就皆大欢喜;如果负面反映强烈,再来处理也不迟。
  小王:就好像是一种江湖默契。
  老周:这是改革开放时期的生活常态,叫摸着石头过河。
  小王:摸着石头悄悄地过河。
  老周:明知道敏感,你还要大张旗鼓招摇过市,那是不给人睁只眼闭只眼的机会。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有一个团伙,和当地政府默契了多少年,突然一天被警方一网打尽,就因为太嚣张了。嚣张到什么程度?中央政治局常委去视察,恰逢团伙办喜事,团伙开着几十辆轿车游城,居然让中央首长的车队为他们让道。那还不是找死,首长大发雷霆,公安部直接介入,再结实的保护伞也撑不住了。
  小王:又用黑社会打比方,周老师心中的文坛还真是地道的江湖。
  老周:口误口误。
  小王:这么悄悄地进村,可就委屈了作家,好不容易有了一本大作,又是在人文社出版,谁不想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啊,打枪的不要,读者又怎么知道你出了一本好书?你又卖给谁呀?
  老周:悄悄地活着和嚣张地死去,你选哪种?
  小王:我选轰轰烈烈地死。不对,我干吗要死?我轰轰烈烈地活不行吗?
  老周:有的书,无论怎么低调,都挡不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奔走相告,三两月就热销三二十万。本想悄悄地进村,它自己就轰轰烈烈起来。
  小王:那多来劲?就算夭折,也轰轰烈烈地活过了。


  6、像《沧浪之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老周:其实,还有第三钟活法。阎真的《沧浪之水》,紧跟着《国画》出版的。《国画》是1999年,《沧浪之水》是2001年。王跃文的叙述是平静的,阎真的叙述是悲愤的,比较起来,《沧浪之水》比《国画》要敏感很多。但是,《沧浪之水》活下来了。你知道《沧浪之水》加印了多少次吗?
  小王:我哪儿知道哇。
  老周:我也不记得了,几千几千的重印,总印数达到了30万册。
  小王:天啦!
  老周:是不是不觉得?
  小王:真是不知不觉。
  老周:你看啊,都是敏感,都悄悄地进村,也都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沧浪之水》怎么能够平安地活到今天?
  小王:《国画》是出头椽子先烂。
  老周:《国画》的命运,还有别的原因,我一会儿再说。《沧浪之水》能够平安无事,就因为它从来就没轰轰烈烈过。《国画》起印2万册,《沧浪之水》起印1.2万册。《国画》印到20万,只用了三个月。《沧浪之水》印到30万,用了5年时间。
  小王:一个是暴火,一个是慢火。
  老周:一口好沙锅,装了一锅美味,从冰箱里拿出来,放炉子上。你要是文火慢热,上桌的时候,沙锅还是好沙锅,美味依然美味。你要是暴火,沙锅裂了,美味没了,鸡飞蛋打。
  小王:还有冬天,小手冻僵了,放妈妈怀里捂一会儿,再放温水泡,然后再慢慢把水加热,那就没事。要是突然放热水里泡,那就坏了。
  老周: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的导向问题,往往不是它自身的问题,而是它和环境能不能相容的问题。很多时候,环境不能接受一部作品,不是作品不好,也不是环境不好,仅仅是时间问题。低调出版,悄悄地进村,除了给判别是香花毒草的时间,也是要给环境充足的时间。时间够了,环境就可能接受它了。时间无敌,岁月无敌。都说改革开放的中国是日新月异,小说的阅读环境当然也不例外,也是日新月异。昨天它可能不接受,今天它可就习惯了,就宽容了,就接受了。
  小王:还说不定就喜欢了。
  老周:比方女性的三点式泳装,当初就属于扫黄对像。
  小王:周老师不用比方了,道理很清楚了。
  老周:老同志,容易絮叨。编辑和出版社的任务,就是要想办法让敏感的好作品坚持到环境能兼容它喜欢它的那一天。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就是一个好办法。
  小王:于丹暴火,怎么就没事?
  老周:借壳孔子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能有啥事儿?对了,也还有几只苍蝇,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小王:这么比喻十博士,周老师不厚道。
  老周:玩笑过份了。抱歉。
  小王:别抱歉了,接着说《国画》吧。


  7、看《羊的门》大张旗鼓,心说坏了


  老周:几乎和《国画》同时,河南作家李佩甫的长篇小说出版了。
  小王:是《羊的门》,也是官场小说。
  老周:是机关小说。
  小王:周老师又来了。
  老周:拿《国画》和《羊的门》比较,有什么区别?
  小王:一个像官场中人写的,一个像官场外人写的。
  老周:简单说,一是内行写的,一是外行编的。内行写机关,都不露声色。笔下有多大的事,多大的波澜,都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征服读者的恰恰是那含蓄内敛而又微妙的机关文化。外行写机关,注重情节故事,讲究惊心动魄,还少不了义正词严的道德批判。
  小王:想起来了,《羊的门》里面有一个县委书记,妇产医院长年供他吃产妇胎盘。这种耸人听闻的情节,《国画》里面绝对没有。
  老周:所以,外行人写机关,往往更敏感。
  小王:所以,更需要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老周:《羊的门》是作家出版社出书,他们采取了相反的做法:组织专家开研讨会,约请评论家写文章四下发表。总之是一波大张旗鼓的宣传攻势。
  小王:故意找死?
  老周:置之死地而后生,也许他们的初衷是让《羊的门》尽快成为举世公认的文学经典,好让告状爱好者知难而退。
  小王:这也是办法,《白鹿原》就这路数嘛。
  老周:人与人不同,命与命不同。那些天,我每看到报上一篇吹《羊的门》的文章,心头就格登一下。看吹捧文章多了,我就知道坏了,让人没法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王:周老师是说《国画》是受到《羊的门》株连?
  老周:这么说对李佩甫和《羊的门》都不公正,王跃文和李佩甫,《国画》和《羊的门》是一对难兄难弟,应该是同病相怜。当然,如果《羊的门》不出事,《国画》也许就真不会出事。在到处风传《羊的门》将要出事的时候,人文社去打听,结果是《国画》不在处罚名单之内。
  小王:被忽悠了。
  老周:不一定是忽悠,可能在公布处罚名单前夕,又把《国画》添上去了。
  小王:不添不足以平民愤?
  老周:不怎么的就不足以平民愤,这是我们老一代的经典句式,80后也会?
  小王:学当代文学史嘛,看主人公这么说话,觉得好玩儿,就记住了。
  老周:用在王跃文身上,还真合适。在机关小说方面,王跃文的成就显然比李佩甫高,《国画》比《羊的门》影响也更大。处罚《羊的门》放过《国画》,的确说不过去。
  小王:我听说是有出版社狗咬狗?
  老周:什么狗咬狗?顶多互相攀比。作家社是作协下属,人文社是新闻出版署直属,放过王跃文,的确有包庇至亲的嫌疑。
  小王:新鲜,处罚《国画》,还成大义灭亲了。


  8、王跃文迫害领导,也太不像话了


  小王:《国画》受罚,出版社停印,便宜了盗版商。
  老周:可不,保守估计,有二百万的盗版。
  小王:周老师,有没有背后的利益关联啊?
  老周:谁谁谁的大舅子小姨子就做盗版,这边处罚,那边开机,产业一条龙。
  小王:真的呀?
  老周:这种民间传说你也信?
  小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老周:怕别人说你单纯?
  小王:周老师以为80后都想装复杂?
  老周:天上的浮云,地下的流水,看不透你们。
  小王:我是替王跃文惋惜,要不受处罚,领衔作家富豪榜的就是他了。
  老周:说明他就没这命。
  小王:我听说《国画》受罚以后,他就被单位开除了。
  老周:看起来,你没细读《国画》,《国画》里边的领导是不会因为这种事开除作家的,这不是机关的做法。
  小王:周老师是说,官场只会更阴险?
  老周:阴险这种词最好别乱用。王跃文当时是在省政府工作,一位领导在公开场合说了两句《国画》,王跃文就不依不饶,追着领导道歉,还写了一篇檄文,在机关楼里面散发,搞得领导很狼狈。
  小王:这也不是官场的做法呀,《国画》的作者怎么也不懂官场?
  老周:懂当然懂,但不愿意随波逐流。王跃文看上去一介书生,文质彬彬的,其实很倔,湖南人那种造反的劲头很足。我当时都说他,你既然那么写机关,就不应该还指望机关的认同。领导不迫害你就不错了,你倒去迫害领导,太不像话了。
  小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周:但人家领导还是忍了。王跃文离开政府,不是被开除,是在政府精简机构的时候,被分流的。先待岗一阵,然后去了省作协。
  小王:这才是官场做法,分流,待岗。
  老周:平心而论,写《国画》的人还适合机关工作吗?
  小王:我要是领导,我就用他。
  老周:所以你永远当不了领导。
  小王:我也不打算当。对了,王跃文在省政府什么部门?
  老周:跟我一样,政策研究室。在去《当代》之前,我就在国家计量局政策研究室。
  小王:周老师不是川大中文系毕业的吗?怎么分到计量局去了?
  老周:中文系是万金油嘛。再说,任何看起来跟中文系毫不相干的地方都需要人写新闻简报总结报告,都需要打标点符号,那就是中文系的专业,就是政研室的职责。
  小王:这么说来,王跃文真是写工作报告的出身。
  老周:当然不假。
  小王:难怪小说缺乏文采。
  老周:你太客气了。
  小王:什么意思?
  老周:你只说缺乏文采,没说不是文学。
  小王:本来想说,怕周老师接受不了。
  老周:杞人忧天。很多人已经在你前面说过了。


  9、当代文学史,少得了《国画》这一章不?


  小王:看起来,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老周:哪里是英雄所见,明明是狗熊所见。
  小王:周老师脖子粗了。
  老周:你所谓的“文学”,都是啥样儿?让我说,无外乎忧郁些,阴沉些,自私些。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就为了把明白的故事写糊涂,把顺畅的过程写颠倒,把完整的事物写琐碎,把清晰的条理写繁杂,把浅显的思想写隐晦,把正常的感情写阴暗。说通俗点,就是要死眉烦眼,怩怩歪歪,哼哼唧唧,神经兮兮。不那样,是不是就不“文学”?
  小王:周老师,太激动了嘛。
  老周:你叫我周老师,我就倚老卖老了。你学的是当代文学史,千万别小心眼,一定要多做扩胸运动,把胸怀弄宽广了。各种风格各种流派都要兼容,无祖无宗无门无派更要兼容。什么才“文学”?把生活写出来,把命运写出来,让人感受,给人感动,使人感悟,那就是“文学”。什么方法技巧形式流派都无所谓,能让人感受能给人感动能使人感悟就行。
  小王:那么深奥的“文学”,到了周老师嘴里,都浅显易懂了。
  老周:什么深奥东西,到了周老师嘴里,都是浅显易懂的。不怕你嘴角边挂有浅显易懂的讥笑,周老师一生最大的长处,就是会用浅显易懂的话表达深奥。
  小王:周老师跟我见过的“老师”都相反,人家都是把浅显的道理说深奥。
  老周:不说深奥了人家还认他是老师吗?
  小王:这么阴暗?
  老周:不是阴暗,是职业生存需要。深奥,是所有专家学者,所有老师存在的理由。
  小王:周老师也越说越深奥了。
  老周:总得给给自己留点当“周老师”的理由嘛。
  小王:我还是喜欢周老师的浅显易懂,希望周老师接着用浅显易懂的话语谈论《国画》。
  老周:好,先问你一个浅显易懂的问题,我们老百姓活得怎么样,是不是要看政府?
  小王:这也太浅显了。
  老周:政府是不是由无数官员组成?
  小王:周老师还是深奥点吧。
  老周:好,对官员行为影响最大的因素是什么?
  小王:组织纪律?法律规章?周老师不会这么浅显,起码应该是潜规则。对了,当然是官场文化。
  老周:是机关文化。
  小王:周老师,您说机关,我说官场,咱谁也别纠正谁,好不好?省得说话别扭。
  老周:机关文化,直接影响了无数在机关里面或勤勤恳恳或庸庸碌碌或叱诧风云或忍辱负重的机关干部的人生命运,还影响了我们老百姓的人生和命运。王跃文的小说,把机关干部和机关文化都写形象了,写生动了,栩栩如生了,入木三分了,这还不“文学”?
  小王:也是啊,把一个人写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就不错了,何况是一群人。
  老周:一个作家,把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职业群体写透彻了,他们的职业特征、职业自豪,职业悲哀,通统写透了,那是多大的成就啊。
  小王: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按说,《国画》开创了当代官场小说这个门类,引领了当今如火如荼的官场小说浪潮,那应该是开山的祖师爷的级别。
  老周:你学当代文学史,少得了王跃文小说这一章吗?
  小王:周老师说得有理,可我感觉上还是扭不过来。会不会因为《国画》太浅显易懂了?
  老周:王跃文小说的机关文化还浅显吗?那么深奥,很多干部终其一生也不能参透。
  小王:可是文字太浅显了。还有,结构上,技巧上,总之,感觉就是缺文采。
  老周:糊涂。结构上,技巧上怎么啦?看不出匠心是不是?再加文字浅显,这不就是返璞归真浑然天成吗?怎么就看不出来?糊涂!
  小王:周老师脖子又粗了!
  老周:你是糊涂,别人不是糊涂,是可怜。谁的作品火了畅销了,他们就一定要说他不“文学”,难道“文学”就一定要自绝于读者自绝于人民?当然不是。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征服读者,不设一道“文学”栅栏把人家拦在外边,自己活得还有什么劲?
  小王:周老师这回也太浅显了,浅显得让人受不了。
  老周:对不起,这种难听的话还是应该深奥。
  小王:不过,还是要谢谢周老师教导。
  老周:什么教导,也就是发泄。
  小王:哪里,周老师的肺腑之言,我真得回去好好消化消化。
  老周:口是心非,你还年轻,这么装,装不像。
  小王:好啦周老师,还说王跃文吧。刚才说到哪儿啦?
  老周:说到《国画》受罚,王跃文离开政府。
  小王:说起来,王跃文老师也够倒霉的。
  老周:你别往回找补。其实,《国画》受罚和王跃文离开政府,我都不觉得是倒霉。既然写了《国画》,就应该承担相应的结果。被停印被分流都顺理成章。
  小王:周老师说王跃文活该?
  老周:我是说,王跃文唯一的倒霉就是被你们这些人视为不文学。
  小王:周老师还不依不饶。说了《国画》,说《梅次纪事》吧,很多人都搞不懂,《国画》已经被罚,人文社怎么还敢接着出《国画》续。
  老周:不是《国画》续,就是《梅次纪事》。
  小王:很多读者都认为《梅次纪事》就是《国画》续。
  老周:大家都误会了。


  10、有没有剥夺王跃文政治权利终身?


  老周:《国画》出事之后,王跃文心情不好,很郁闷。看见盗版铺天盖地,自己又拿不到版税,更郁闷。晚饭后去街头巷尾散步,总能看见盗版,忍不住就要上前声讨,搞得自己更郁闷。我呢,就安慰他,变坏事为好事。
  小王:周老师说话真轻松。
  老周:我说,咱就堤内损失堤外补。
  小王:我老听人说这话,堤内损失堤外补,是成语吗?
  老周:算是新成语。文革时候,有一出样板戏叫《龙江颂》,里边有一个龙江村,为了支援后山的阶级兄弟抗旱,提高水库水位,把堤坝内的良田淹没了。村民很沮丧,党支部书记就鼓励大家说,咱在堤坝外不是还有良田吗,咱加倍种好弥补堤坝内的损失嘛,这就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的来源。
  小王:这么说,周老师扮演的是党支书的角色。
  老周:以前的党支书,都不会贪污腐败,说我是党支书,我不觉得丢人。以前的党支书都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这一点我也像,我就会做作家的思想工作。
  小王:看周老师得意的样子。
  老周:我跟王跃文说,《国画》出事,天大的好事嘛,名气有了,读者有了,市场有了。盗版越多,说明市场越大,就越值得高兴嘛。还等什么?有时间悲痛,还不如化悲痛为力量,坐下来写下一部。
  小王:还能写吗?写出来能发吗?
  老周:怎么不能,禁的是《国画》,不是王跃文。新时期中国有一大进步,就是禁书不禁人,不一棍子把人打死,不因书废人。贾平凹《废都》之后,作协党组书记还亲自邀请他去华西村蹲点,感受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气象,希望他走出颓废,昂扬向上起来。
  小王:那不是一则文坛笑话吗?
  老周:笑归笑,的确说明党的一贯政策:给出路。
  小王:还说王跃文吧,您一说,他就化悲痛为力量了?
  老周:化悲痛为犹豫。
  小王:换我也得犹豫,再写还是官场,还不是找死。
  老周:可不一定,商鞅变法,五马分尸了,后人变法,就没事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撞门的人牺牲了,被他撞开的门就一直开下去了。我就说,《国画》把机关文学的门撞开了,以后的机关文学肯定大火。你不趁热打铁跟着火一把,光看别人火,那不冤死了?
  小王:也是,门撞开了,人还活着,还能写,是值得高兴。
  老周:王跃文还是犹豫,他问我,真要写好了,人文社和《当代》能发吗?
  小王:问得好,你周老师敢发吗?
  老周:我说,我问过社长了,有没有人说过,王跃文的作品一律不许发?社长说,没人说过。我又问社长,那就是说,王跃文再写,我们还可以发?社长说,没有剥夺王跃文先生的公民权利嘛。
  小王:你真问社长了?
  老周:骗王跃文的。
  小王:王跃文真写出来,社长不许发,你周老师咋办?
  老周:这问题很傻呀。我对王跃文说,退一万步,中国之大,出版社几十家,人文社不出,你给别人不行?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你干吗非要在人文社这棵树上吊死?
  小王:看看到底是谁傻,王跃文上别的出版社出,跟你周老师有什么关系?
  老周:也是,不就替他着急吗。到这时候,就不单是编辑和作家的关系了。
  小王:不过,在周老师的激励下,王跃文真写出来了,不到万不得已,他能给别人吗?周老师还是胸有成竹啊。
  老周:不说老奸巨猾了。
  小王:尊重老同志嘛。
  老周:到这时候,我才找社长,问王跃文如果写下一部,咱们敢要不敢要。也不敢要,我们就放给别人了。
  小王:社长咋说?
  老周:社长说,什么敢要不敢要?看稿子说话,好就要。
  小王:社长说话,听起来慷慨,还是有分寸的嘛,“好就要”,还是保留了不要的权力。
  老周:还想怎么样?这就很好了。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他这么一句话,他心中就有了一份责任,稿子来了,他就不会轻易枪毙。
  小王:还是老奸巨猾。
  老周:然后,我跟社长说,争取让王跃文写出部主旋律来。
  小王:就王跃文,主旋律?
  老周:社长也诧异。我跟刘稚说,刘稚也诧异。
  小王: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王跃文能写出主旋律来。
  老周:我不想当傻子,所以,我也不相信。
  小王:你敢骗社长?
  老周:社长那么容易被骗,他还能当社长?
  小王:社长怎么说?
  老周:社长说,好吧,你们就尽力而为吧。
  小王:还是模棱两可的话。
  老周:社长心知肚明,王跃文绝对写不出主旋律来。他真要写出来了,就不是王跃文,就不值钱了。也正因为打死他也写不出主旋律,才敢鼓励他。要换一个专写主旋律的作家,比方周梅森和刘建伟,你拦都拦不住,还敢鼓励?
  小王:可王跃文能答应吗?
  老周:当然不会轻易答应。只要是作家,都忌讳主旋律三个字。不好意思,我当编辑最成功的一点,就是说服作家写主旋律。东北作家程琳,学着《国画》写警察,福建青年丁三,含着眼泪写蓝衣社特务,陈桂棣和春桃夫妇心情沉痛写《中国农民调查》,我都劝他们写主旋律,结果都说服了。
  小王:真有点大言不惭,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服王跃文。


  11、《梅次故事》是写的主旋律


  老周:我和刘稚,还有高贤均,我们先统一了思想,然后再做王跃文的思想工作。我对王跃文说,《国画》出事,咱们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检讨《国画》自身,也有明显的缺陷。
  小王:这话,王跃文可不爱听。
  老周:碍着老周的面子,不爱听也坚持听下去。
  小王:倚老卖老吧。
  老周:我说,咱们注重了机关的潜规则,注重了机关文化的干部行为的影响和约束甚至侵蚀,这很好,可咱们忽略了干部这个职业群体天生拥有的职业欲望。
  小王:没忽略呀,贪污腐败的欲望表现得很充分嘛。
  老周:我说的职业欲望是建功立业,为民造福。别撇嘴,只要是干部,没有不想为民造福的。就是历朝历代,唐宋元明清那些封建社会的干部,也没有不想的。就是那些贪官污吏,也没有不想的。
  小王:周老师没当过贪官,怎么知道贪官想啥?
  老周:瞎猜吧。
  小王:靠瞎猜怎么让人信服?
  老周:我相信人性复杂。以此类推,我就相信官性也复杂。天底下没有大公无私的人,也没有大公无私的官;反之,天底下没有不向善的人,也没有不向善的官。
  小王:周老师说话太绝对。
  老周:关键在于人的心中,正邪斗争的结果如何。更关键的还在于环境。政治清明,制度健全,民风淳正的年代,当清官容易。比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一个贪官可难了。
  小王:现在呢?当贪官容易,当清官难?
  老周:80后,真是童言无忌。
  小王:那您是什么意思?
  老周:这是个变革的时代,经济振兴,文艺复兴,制度更替,人性解放,贪污腐败的机会空前增多,建功立业为民造福的机会也空前增多,人的心中,斗争和绞杀比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烈。
  小王:周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老周:绕来绕去,我自己也绕糊涂了。
  小王:别急,喝口水再想想。
  老周:对了,我是说,人性包括官性,无论善恶,都很坚韧顽强。
  小王:行了,周老师,我都替您急。您不就想说贪官也为民造福吗?
  老周:很多贪官,的确为地方经济发展做了很多贡献。
  小王:这不用您说,我的一位表叔,就是一边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为民造福;一边贪污腐败,为自己造福。结果在老百姓都夸他是孔繁森的时候,双规了,进去了。
  老周:还有,这些年即是贪污腐败最猖獗的时候,又是中国发展最快,老百姓生活提高最快的时候。
  小王:这也不用您说,瞎子也看得见。
  老周:也是,马路两边的盲道越来越长了。
  小王:周老师论证了老半天,该做结论了。
  老周:什么结论?
  小王:官场的本质和主流。
  老周:用不着嘛。
  小王:周老师打哈哈,脸皮还是薄。
  老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小王:小王真没想到,周老师能这样。
  老周:周老师怎么样?无耻?
  小王:这可是周老师您自己往投上扣痰盂。我是想说,周老师当编辑,真是大材小用了。
  老周:周老师应该去宣传部?不用,是金子放哪儿都闪光。
  小王:脸皮越说越厚了。
  老周:本来就不薄。
  小王:其实,道理谁都懂,就是感情上别扭。现如今,谁好意思写一官场的孔繁森?
  老周:你这担心多余了,现在都写一操场的成克杰胡长清和王怀忠。
  小王:老百姓爱看嘛。
  老周:老百姓就不爱看孔繁森?
  小王:爱看怎么没见你们《当代》发?
  老周:你说都不好意思写,我们拿什么发?
  小王:就怕周老师叶公好龙,真有人写出来,你又不发了。
  老周:的确有人写,也真是不能发。为啥?都写成清水出芙蓉,那还是孔繁森吗?孔繁森是出污泥而不染,你就要先写污泥,才能衬托出不染。
  小王: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还是要写污泥。
  老周:环境污染,上哪儿找清水去?好不容易有一池子,那也是二次利用的中水。清水出芙蓉,清水假,芙蓉也假。出污泥而不染,芙蓉才真实才高洁嘛。又坏笑,周老师说漏嘴了吗?
  小王:没有。我是想,真在孔繁森周围写一堆污泥,周老师不忌讳?
  老周:算了,绕远了,还回到王跃文头上吧,跟他说话,没你这么费劲。
  小王:人家王跃文跟您客气罢了。
  老周:人家比你懂礼貌。
  小王:周老师这么一通白活,王跃文就答应你写孔繁森?
  老周:还是写朱怀镜。
  小王:那算什么主旋律?
  老周:新的朱怀镜和《国画》里面的朱怀镜不一样了。
  小王:摇身一变,成孔繁森了。
  老周:朱怀镜人不坏,也有抱负,但在《国画》里边只是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国画》快结尾的时候,朱怀镜倒了霉,费尽心机才下放去梅次地区当副书记。王跃文其实已经给朱怀镜埋了伏笔。他既然往上爬的路被堵死了,就不用患得患失了,就可能甩开膀子干一番事业了。
  小王:就该当孔繁森了。
  老周:还是当朱怀镜。
  小王:有什么区别?
  老周:孔繁森是出污泥而不染。朱怀镜是出污泥而又染。
  小王:出污泥而又染,还能叫主旋律?
  老周:脸上染,内心不染,还坚持做芙蓉。
  小王:周老师真搞笑。
  老周:不搞笑,也就是对主旋律的理解有区别。
  小王:可惜,周老师如此费尽心机,《梅次纪事》还是没逃脱《国画》的下场。


  12、老周一念之差,害了王跃文


  老周:《梅次纪事》出事,都怪我。
  小王:朱怀镜脸上的污泥还是太多了?
  老周:都怪我偷懒。
  小王:周老师偷懒,没把朱怀镜脸上的污泥冲洗干净?
  老周:我和刘稚送社长终审的时候,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修改方案:给朱怀镜改名。
  小王:一脸污泥,改个人名就解决问题?换汤不换药嘛。
  老周:不是要解决污泥问题,是要解决和《国画》的血缘关系。
  小王:朱怀镜改成张怀镜王怀镜,也是个办法。怎么又没改?
  老周:还没来得及提出来,社长已经在审稿单上签了字:“不宣传不炒作,低调出版。”
  小王:再低调也没用了,《国画》续问世,万人注目。
  老周:都怪我,心想社长都没说有问题,我还多什么嘴?
  小王:周老师习惯不好,不主动替领导分忧。
  老周:我真傻,《梅次纪事》的命运哪里是社长可以掌握的。
  小王:周老师不傻吧?是不是在周老师心底深处,不舍得给朱怀镜改名?在周老师的帮助教育下,梅次地委书记朱怀镜同志思想觉悟大大提高,终于成长成为一个孔繁森式的干部,这多得意啊!
  老周:你眼里,周老师有讨赏卖乖的嫌疑?
  小王:事实上周老师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没人看见孔繁森,只看见朱怀镜二次出山,逆流而上,顶风作案。真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老周:都怪我,建议王跃文改成王怀镜李怀镜就好了。
  小王:周老师不会成为祥林嫂,见人就说“都怪我”吧?
  老周:的确怪我,一念之差,害了王跃文。
  小王:向钱看嘛,再动员王跃文,写一位真正的孔繁森。
  老周:成语说,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我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勇气。王跃文自己缓过气来以后,把已经发表过的几部中篇揉成长篇《西洲月》,我们想,已经发表过的,应该可以了吧。计划在《当代 长篇小说选刊》上选用,提前登了预告。到期还是撤了下来,改登了一篇启事,因故换稿,向读者致歉,云云。
  小王:我见过那启事,当时就觉得蹊跷。我以为王跃文又出事了,不能提笔了。
  老周:错觉,误会。《当代》就发过他几篇散文。
  小王:散文不来劲,大家就想看他写官场。
  老周:后来他写了两部电视剧,一部是写清朝的官商,一部写清朝的干部,叫《大清相国》。都播出了。清朝官商那部还是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剧本修改成小说,也都出版了。
  小王:《大清相国》我在书店见过,站书架跟前翻了翻。书架上还摆着一堆畅销书,大部分都是写官场――机关。《青瓷》《小公务员》《花枝乱颤》《驻京办主任》等等等等,看内容介绍,就知道跟王跃文不在一个档次,就胆子比王跃文大。
  老周:你没见着李佩甫的长篇新作《神灯》。
  小王:见着了。我是大感惊奇呀。还有宣传口号:“继《羊的门》之后,又一力作”,这样的话也敢大张旗鼓张贴了,官场小说的春天真是到来了?
  老周:机关小说谈不上春天,但的确是大行其道。
  小王:我回头再一次拿起王跃文的《大清相国》,禁不住心生感慨:官场小说已经明目张胆了,它的鼻祖却躲在一旁悄无声息描写大清官场!
  老周:唉,都怪我,一念之差呀!
  小王:周老师别自责了,王跃文就这命,鼻祖的命。
  老周:现在的王跃文,真是寂寞啊!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我是党代表

  小王:周老师,刚才听您说王跃文,我忽然有些难受。
  老周:用不着,他到底是轰轰烈烈了一回,多少作家求爹爹告奶奶也盼不来他这个下场。
  小王:小王不是替王跃文难受。以前我看《当代》编辑,哪儿是和尚?得道高僧也不是,根本就是菩萨。听周老师讲了这么些故事,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当编辑也不容易。
  老周:干别的就容易?
  小王:当编辑也够委屈的。
  老周:你是说替他人作嫁衣裳?
  小王:辛辛苦苦把作家扶上佛龛受人香火,自己在一旁默默打坐,顶多敲两声木鱼,不觉得委屈?
  老周:委屈啥呀?寺门一关,数香火钱的时候,高兴着呢。
  小王:我就佩服周老师,老能化悲痛为力量,变坏事为好事。
  老周:本来就没有悲痛,根本就不是坏事。你付出了心血,你有没有拿工资?干工作,拿了工资,有什么委屈的?当编辑要委屈,那刘德华的经纪人化妆师厨师还有保镖保姆更应该委屈。你别笑,保姆说啦,我要不把马桶洗干净,他不憋出一脸疙瘩来?哪来这么多女粉丝?
  小王:周老师这么逗人笑,我心里更难受。
  老周:那就逗你哭,你就高兴起来了?
  小王:其实,小王难受的不是什么嫁衣裳,是周老师自嘲是党代表的时候。
  老周:小王你错了,我说自己是个党代表,那不是自嘲。就算不是自夸,也是自称。
  小王:周老师入党了吗?
  老周:组织上没入,思想上入了。
  小王:跟您相反,小王我是组织上入了,思想上没入。
  老周:你也别太谦虚,80后有你这份觉悟就不错了。
  小王:周老师这也像党代表说话。
  老周:其实,小王你是多虑了,能像党代表那样,做通作家的政治思想工作,周老师挺有成就感的。
  小王:我就放心了,我就怕周老师感觉不好,不愿讲述您的成就。
  老周:杞人忧天,谁不愿意炫耀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
 楼主| 发表于 2012-11-4 16: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党代表之二:《警察和流氓》


  1、那人见人爱的人民警察,一个个都像老流氓


  老周:还从《国画》说起吧。《国画》是党代表成就之一。《当代》登了《国画》以后,机关小说来稿量突飞猛进。很多作者都自称是王跃文第二第三,都说拙作比《国画》更《国画》。
  小王:好奇怪,他们不知道《国画》的下场?
  老周:俗话说,都看见贼吃肉,谁看见贼挨打?
  小王:看见贼挨打,也拦不住想吃肉。
  老周:要不,怎么叫前赴后继?
  小王:写得怎么样嘛,没看出几篇好来?
  老周:很难,很多人笔下的机关,就是一堆烂事,一堆烂人。
  小王:别看我对王跃文不太敬仰,我得承认,自他以后,别人那些官场小说,包括后来很畅销的那些,都太露骨,一点没有官场文化的精髓。比起王跃文,真是天壤之别。
  老周:有一位给我来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王:名字很雅致,字体很秀气?
  老周:你歪打正着,名字还真像个美女作家。
  小王:那是得注意,还得格外注意。
  老周:来信自称是职业警察。
  小王:还警花!
  老周:严肃点儿。来信自我介绍说,喜欢王跃文,痴迷《国画》,正尝试学着《国画》的手法写警察,问周老师愿意不愿意指教。
  小王:还用问?当然愿意。
  老周:对所有投稿询问,《当代》所有编辑都一个标准答案:欢迎来稿,看了再说。
  小王:寄稿的时候,是写《当代》收,还是周老师亲收?
  老周:千万别写周老师收。尤其别写周主编收。
  小王:别紧张,叫你周主编,也就是客气,不是要陷害你。
  老周:写《当代》编辑部收,有人登记,交给谁看,是否送审,有没有回信,所有程序都记录在案,很难丢失稿件。写周老师收,很可能就耽误了。
  小王:怎么可能?我投稿也是写编辑亲收才踏实呀。
  老周:周老师桌面上乱,稿件放上去就可能被淹没。有时候看见老朋友在兄弟刊物上发了新作,打电话去声讨,问这么好的作品怎么不给《当代》。朋友说,怎么没给?给你半年了,你不回话,又不好意思问你,只好给别人了。放下电话翻桌面,果然如此。
  小王:周老师需要一个女秘书了。
  老周:级别不够。
  小王:努力吧。人家就写周老师亲收,怎么办?退回去?
  老周:按规矩,给专人登记,再分配给管片编辑看。
  小王:你就狠心不瞄一眼?
  老周:是忍不住瞄一眼。感觉不错,就留下了。
  小王:还是有私心。
  老周:谁当编辑,只需要看两三行,就不舍得放手。
  小王:那么有魅力?
  老周:那警察写得真是好,谁看谁喜欢。
  小王:一个个都像任长霞。
  老周:一个个都像老流氓。
  小王:周老师这话不像党代表。
  老周:我也觉得奇怪,说真人真事,没有不喜欢任长霞的。但你要在小说里面写任长霞,大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太相信。把警察写得像流氓,很多人就是爱看。
  小王:不单是警察,你看电视剧,最受欢迎的军人是谁?《历史的天空》里面的姜大牙,《亮剑》里面的李云龙,不说像土匪,也都有点匪气。
  老周:我经常感到糊涂,是作家出了问题?是读者出了问题?又一想啊,作家也好,读者也好,大马路上交通违章了,警察歪戴帽子斜着眼睛就过来了,谁也不会喜欢,怎么一到读小说,胃口就变了呢?
  小王:那就是小说的问题。
  老周:作家和读者都没出问题,那小说怎么出问题?
  小王:是不是生活里边的流氓警察太多了?
  老周:流氓警察是不是太多我不知道。我这一生很少和警察打交道,难得的几次都是交通违章。警察罚我的时候都没见歪戴帽子斜着眼的,都是先行礼,挺客气的。我这人,属于人民范畴,平常也不犯罪,见了人民警察照说该像见了亲人似的,可我总是紧张。交通违章以后更紧张,点头哈腰加道歉,常常搞得警察奇怪。有两次都不好意思罚我,说老同志也别“对不起”了,下回注意就是了。你看,见识的都是好警察,怎么读小说就喜欢看流氓警察,哪来的习惯?
  小王:还是小说出了问题。
  老周:那你看香港电影,美国好莱坞电影,那些警匪片,一本正经的警察,多半就有问题,一号英雄,看上去一定像流氓,甚至比流氓还流氓。香港美国的警察我肯定没见过,怎么也喜欢人家像流氓?
  小王:人性复杂嘛。


  2、你要抓流氓,要比流氓还要流氓


  老周:还说程琳吧。
  小王:原来说的是程琳啊,我知道了,假警花,真警察,新作家。
  老周:我不记得是通电话还是他上编辑部来了,反正对话的内容都一样,说服他修改。
  小王:怎么修改?把流氓警察改成任长霞?
  老周:我说他的警察不像警察,像流氓。他一听,可高兴了。说这就对了,警察都这样。我说不对,警察不这样。他说,周老师,我就是警察,我还不知道?
  小王:周老师遇到麻烦了,党代表不好当了,人家是警察,警察什么样,比你有发言权。
  老周:我们争论的警察,不是机关警察,也不是窗口服务的警察,严格说,是一线的警察,是最能代表警察的公安特性、直接和流氓打交道的一线刑警。程琳自己就在牡丹江市公安局经侦处干过几年,当然比我有发言权。但我坚持说,即便是他自己,也肯定不是他写的那样。
  小王:周老师是不是太霸道了?以权压人嘛。周老师干脆直说,改成任长霞《当代》就发,写成流氓警察,主编通不过,《当代》就不发,发了也受罚。你看他改不改。
  老周:我让作者改稿,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强迫人家改不人道,也改不好。
  小王:我看您怎么让程琳心甘情愿。
  老周:我问他,到底是想写真流氓,还是真警察?
  小王:还有问,当然是真警察。
  老周:你要写真流氓,就不用讨论了,你写像了。你要写真警察,我就得跟你讨论讨论。
  小王:人家还是那句话:真警察就这样。
  老周:我说他,你也是老警察了,还刑警。没有出生入死也是摸爬滚打多少年了,你对警察应该有很深的感情吧?他说,那当然,就算我对自己没感情,对战友也少不了哇。
  小王:程琳口误还是周老师口误?应该是“就算我对战友没感情,对自己也少不了哇”。
  老周:都一样。我接着说程琳,警察两个字,在你心中的份量,比在我们心中要重。警察既是你的同志战友,也是你的饭碗你的职业你的事业,还是你生生死死喜怒哀乐累积起来的人生。你好不容易坐下来呕心沥血写警察,是不是想把你内心深处最真挚最深厚的感情表达出来?
  小王:这番话有意思了。程琳只能说,当然是。
  老周:程琳说,没想过,光知道写,没想那么多。
  小王:周老师一拳头砸棉花上了。
  老周:程琳接着说,听周老师这么一说吧,我还真是茅塞顿开,觉得就该这么写。
  小王:被周老师引上路,接近主旋律了。
  老周:我说,现在你再想,你是要写好警察还是坏警察。
  小王:只能是好警察了。
  老周:程琳说,我写的就是好警察,好警察就这样。
  小王:转一圈儿,回到原地了,思想工作白做了。
  老周:轮到程琳做我的思想工作了。他说,周老师你不知道,当警察可难了。什么是好警察?好警察就要破案,就要抓罪犯,抓流氓。可你要是循规蹈矩义正词严,不跟流氓打成一片,不了解他们,不熟悉他们,你怎么跟流氓斗,你上哪儿抓流氓去?
  小王:说得好嘛。
  老周:接着还说,警察办案,要依法办事,流氓不用依法,法律在制裁流氓之前,先制约的是警察。你要依法斗流氓,一点便宜也不占,吃亏大了。你看香港电影,警察抓流氓,枪瞄准了,先得喊一声:“我是警察,放下你的武器……”不喊犯法。可人家流氓不用喊,一枪撂过来,打腿上,你就瘸了,打额头上,你就光荣了。
  小王:就是,这么就光荣冤死了。
  老周:程琳说,所以,流氓不怕法律,法律有的是漏洞,流氓随便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是因为有警察堵漏。流氓为什么怕警察?不是怕警察遵纪守法,是怕警察比流氓还要流氓。
  小王:说得多好,声情并茂啊。
  老周:当时我真被感动了,我想,真是一棵好苗子,老周没走眼啊。
  小王:没说服程琳,被程琳说服了。
  老周:以前写警察的人不少,我自己也写过,为什么没出现惊天动地之作?写警察就一定要写警察的奉献。奉献啥了?没工夫看望父母,没时间教育儿女,错过了和女朋友约会,耽误了和老婆亲热,等等。顶多就是奉献出生命。
  小王:周老师等等,奉献宝贵的生命还“顶多”?
  老周:听程琳说话以后,我才知道警察最大的奉献不是生命。
  小王:越说越玄了。
  老周:别人写警察的艰难,顶破天安排亲人犯罪,让警察大义灭亲。
  小王:把兄弟姐妹老婆孩子甚至爹妈绳之以法,这还不算艰难?还“顶破天”?
  老周:你要听程琳说,都不算。
  小王:程琳说什么才算?
  老周:你恨流氓,可为了抓流氓,你必须学流氓,必须像流氓,必须比流氓还要流氓。你是执法者,你是要维护法律的尊严,可你经常要违法犯法才能够堵上恢恢天网的漏洞,把流氓绳之以法,法律也才有尊严。
  小王:喔塞,深刻嘛。
  老周:这还不算。你学流氓,把流氓斗垮了,也抓进去了,你成功了,可你可能会发现自己言谈举止包括内心,也越来越流氓了,从恨流氓变成很流氓了。
  小王:不会吧,太残忍了。
  老周:即使面对普通老百姓,面对亲人,你也可能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突然流露出流氓习气,做出流氓举止。很多时候,你会真以为自己就是流氓。
  小王:还真是,可能真会失去普通老百姓做人做事的心态。
  老周:你工作是为老百姓安全,可你总是习惯把所有人都当成嫌疑犯审视,会不会反倒让人感到不安全?从而失去你需要的信任?
  小王:我一位同学的男朋友就是个刑警,没两天就吹了。同学说,跟他在一起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有犯罪嫌疑。
  老周:还有,你把流氓绳之以法,给恢恢天网堵了漏,维护了法律的尊严,可你会不会发现法律在你的心中,渐渐却失去了尊严?你会不会发现你正在失去普通人对法律的那分敬畏?
  小王:太可能了。在审美上,敬畏、敬仰那一类感情,是要靠距离维持的。
  老周:所有这些,以前都不知道,跟程琳一聊,才逐渐清晰起来。当时那个兴奋,跟发现天天涨停月月翻番的潜力股似的。
  小王:周老师一高兴,忘做思想工作了。
  老周:更坚定了做思想工作的决心和信心。
  小王:你还真不放弃,真想说服一个真警察?
  老周:我说,警察再像流氓,他也不是流氓。像流氓不等于是流氓。对不对?
  小王:周老师玩儿文字游戏了。
  老周:警察的职责是保护老百姓,流氓的习性是祸害老百姓,本质上有没有区别?
  小王:快到站了,说到本质了。
  老周:的确有不少警察由假流氓变成了真流氓,但那是不是大多数?是不是主流?
  小王:本质和主流都出台了,主旋律该亮相了。
  老周:大多数的警察是不是在努力坚守?即便言谈举止越来越流氓了,也努力坚守职业警察那分责任和爱憎;即便内心越来越冷漠坚硬了,也努力坚守肺腑之中那分善良和温情;即便法律不让你敬畏了,也努力坚守警察的职业底线和操守。
  小王:还是出污泥而不染。
  老周:出污泥而有染,染而不染。


  3、抓流氓难,抓好人还不小菜一碟


  小王:听周老师慷慨,程琳点头吗?
  老周:点头,不停地点头。
  小王:那是出于礼貌。
  老周:写出来不像流氓,写不出警察的困惑艰难。写成了真流氓,也不困惑艰难。只有努力坚守的警察,才困惑才艰难,才会让我们揪心,才会使我们感动,才会让我们感慨。也才能表达程琳内心对警察的那一份感情。
  小王:唉,程琳怕是坚持不住了。
  老周:人家干吗要坚持?人家很干脆,说周老师,您说咋整我就咋整,我照您说的整。一回不行整二回,三回四回都行,我有信心整好,整出一篇真警察来!
  小王:表上决心了。
  老周:我说不是一般的整好,要整就要整出一个开天辟地来!
  小王:周老师别把人吓住了。
  老周:我得让人激动起来,振奋起来。有了那么远大的目标,有了那么灿烂的前景,他才能够苦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王:周老师要这么鼓励我,我也在所不辞。
  老周:这一关过了,具体咋整好办。
  小王:稿子基础很好,改动不大?
  老周:改动很大,严格说,不是改,是重写。程琳不说改说整,还是很贴切的。程琳最初不是模仿《国画》写的吗?《国画》就没有核心故事,程琳也没有,那个叫苏岩的刑警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跟流氓鬼混。写机关生活没故事是可以的,那就是机关的一种生活常态。写警察没故事就不行了,满足不了读者的期待,也不是警察的职业常态。
  小王:周老师就是喜欢故事。
  老周:警察的故事,就是办案,没故事就是不办案。警察不办案不抓流氓,你还跟流氓鬼混,谁也不会答应,主编不答应,读者也不会答应。只有你在抓流氓的时候,感受到了你的困惑和艰难,你的流氓行径才会被原谅被答应,只有在不流氓就不足以保卫老百姓生命安全、不足以捍卫法律尊严、不足以平民愤的时候,你比流氓还要流氓才是必须的,才可能是英雄壮举并且大快人心。
  小王:这好办,程琳自己是职业刑警,抓流氓的故事还不是张嘴就来。
  老周:结果你都看到了吧?《警察与流氓》,《当代》04年第一期。
  小王:看过了,把我惊着了:那么叫苏岩的人民警察,何等聪明,居然还斗不过流氓!明明知道那流氓是杀人凶手,可就找不到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变本加厉的为非作歹。
  老周:其实,苏岩要治那流氓很简单,他要是伸手一枪把流氓崩了,再把刀塞流氓手上,再拽着流氓的手给自己不要命的地方来一刀,流氓就成了持刀袭警,他就成了正当防卫,为民除害了。
  小王:真那么干,苏岩就成真流氓了。
  老周:所以,苏岩的麻烦在于他是个假流氓真警察,他想依法采证将流氓绳之以法。
  小王:可他还是失败了。有一个场景很惊心动魄,流氓用枪顶着他的脑袋,他还故意刺激流氓,激励流氓开枪。他居然想用自己的脑袋开花,证明流氓杀人。
  老周:这样赌命,其实也是流氓常用的招数。
  小王:可惜这都没管用。看到后来我挺难受的。流氓威胁到苏岩的女朋友,她弟弟,苏岩的准舅子看不过去,把流氓手刃了。本来大快人心吧,苏岩还得寻找为民除害的凶手。这回他倒挺能耐的,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准舅子揪出来了。
  老周:没办法,那准舅子不是流氓,好揪。
  小王:当时,看得我真流泪。这个苏岩,也真够惨的,为了抓流氓,把女朋友和准舅子两条命都搭进去了。
  老周:这还仅仅是煽情,赚你们女读者的眼泪。真正让我们男读者也心底里边痛的是,苏岩抓流氓无能为力,抓小舅子倒能耐。
  小王:警察抓好人,那还不小菜一碟。
  老周:到这时候,警察的职业“愧疚”就写出来了。
  小王:说实话,以前还没见谁写过警察的职业愧疚。
  老周:也有人写,都是没时间谈恋爱,没工夫陪老婆一类。
  小王:那算什么警察的职业愧疚?贪官包二奶三奶,他也没时间陪老婆。


  4、刑警队长一个电话,浑身汗毛就竖立起来


  老周:你这张嘴,有时候也快得像刀子。再来一句,给《警察与流氓》一个评价。
  小王:真是挺好看的。
  老周:就“好看”了?
  小王:好看就是最高评价了。周老师认为已经“开天辟地”了?
  老周:那就是一个理想,激励作家往那边努力罢了。是不是力所能及,另当别论。不过最起码,你有没有在其它小说里看到这么真实的警察生活?这么生动的警察形象?这么揪心的警察艰难?
  小王:的确耳目一新,真警察写警察,的确不一样。就可惜程琳文字差点儿。
  老周:文坛不缺文字好的作家,随便伸手就是一串,大大的过剩。文坛缺的是扎实的生活,新鲜的感受,真实的表达。
  小王:不管怎么说,文字不好,小说境界就上不去,到半山腰就停住了。
  老周:算你有道理。
  小王:本来就有道理。当时看完了之后,除了叹息文字耽误了生活,还是很替《当代》担心。苏岩的行为举止,还是挺流氓的,还是有丑化人民警察的嫌疑。
  老周:《当代》出刊以后,我们也提着心吊着胆的。
  小王:有没有别的真警察看过?
  老周:东四这一片,很多警察都来要这期《当代》。
  小王:看完了,找上门来,干脆找到出版署,说你们丑化人民警察。这期《当代》,就该“就地销毁”了。
  老周:东四的警察没看完,郑州的警察电话打来了。
  小王:听郑州警察自报家门,感觉就成嫌疑犯了吧?
  老周:电话是我接的,听对方说是刑警队长,浑身汗毛就竖起来了。
  小王:还真被我说中了,我这张乌鸦嘴。
  老周:刑警队长说,他这个电话,是代表刑警大队全体同志打的。他们全体同志都传看了《当代》,强烈要求他打这个电话,向《当代》和作家表达强烈的感谢。
  小王:一串强烈,我以为是不满和愤慨。
  老周:我估计队长考虑到是跟文人通话,要注意用词,注意过头了。
  小王:把刑警写得跟流氓一样,他们就认了?
  老周:我也问他,没觉得被丑化?他回答说,什么丑化不丑化?那都是面子上的事儿,程琳写的我们的内心,他写到我们心里边去了!
  小王:评价也太高了!
  老周:人家看内心,不看文字。比较起内心,文字也就是面子上的事儿。
  小王:周老师小气,锱铢必报哇。
  老周:周老师也是普通人嘛。
  小王:有谁认为周老师不普通吗?
  老周:倒没有。皱眉头干吗?忧心什么?
  小王:我想起来了,周老师还真不是普通人,党代表嘛。
  老周:有点儿阴阳怪气的了。
  小王:党代表该说《中国农民调查》了。
  老周:《中国农民调查》还得想想,先说《蓝衣社碎片》吧。
发表于 2012-11-4 16: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党代表之三:《蓝衣社特务》

  1、即便当年汪精卫蒋介石,也是热血青年?


  小王:周老师好像对《蓝衣社碎片》情有独钟,但比较起周老师经手过的其它作品,《蓝衣社碎片》名气不是大太,社会关注度并不太高。
  老周:名气不大,关注度不高,不等于不好。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的处女作,《当代》全文刊登,人文社随后出书,那是很高级别的待遇了。只是没敢宣传,还是那句话,打枪的不要,悄悄的进村。
  小王:即便如此,它没被停印,我也觉得奇怪。
  老周:你是想批评“有人”失职?
  小王:我要是“有人”,我就打电话问你们主编,立场站哪儿去了。
  老周:你读《蓝衣社碎片》的时候什么感受?
  小王:我不是不喜欢报告文学包括纪实文学吗?看见那期《当代》,我就觉得失望,除掉《蓝衣社碎片》,就没什么东西了,十二块钱就只值三块钱了。后来我们老师说,小王啊,你要看,你一定要看。他说的时候,手上捧着《当代》,眼里含着泪水。当时我就想,教授,一群国民党特务,至于吗?
  老周:等你自己一读,照样热泪盈眶。
  小王:还有荡气回肠。
  老周:这就对了,据我所知,除非你不读,只要你读,概莫能外。
  小王:所以我觉得奇怪,怎么不被禁呢?
  老周:你什么意思?只要是好作品就一定会被禁?
  小王:这不是一般的好作品。
  老周:越好越该禁?
  小王:小王不是要妖魔化谁,《蓝衣社碎片》,立场的确值得商榷。读三国,掉眼泪,是替古人担忧;读红楼,掉眼泪,是替黛玉伤心;读蓝衣社掉眼泪,又是为谁伤心?
  老周:当然是为蓝衣社特务。
  小王:一个臭名昭著的国民党特务组织,一群声嘶力竭的法西斯分子,双手都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和咱们党是不共戴天,为他们掉眼泪,立场还没问题?
  老周:明知道立场有问题,你干吗要热泪盈眶,荡气回肠?
  小王:我中毒了嘛。正因为它能让人中毒,所以,更应该咔嚓,停印。
  老周:暂停,咱们这么一番话,会让人误会。有的读者可能没读过《蓝衣社碎片》,还以为那是一本为蓝衣社特务歌功颂德的书。所以,我得简单地阐述一件基本事实:作者在作品中揭露了蓝衣社特务大量反革命罪行。
  小王:周老师说说,都有些什么反革命罪行?
  老周:红军当年为什么长征,就因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江西根据地沦陷。那里面就有蓝衣社的功劳。蓝衣社特务都干什么了?帮蒋介石发动群众,建立白色政权,组织民众生产,兴办地方教育。你们江西的学生高考都挺能考的,就有当年蓝衣社特务办教育的基础。笑什么?
  小王:我上大学还是蓝衣社特务的功劳?
  老周:你回去查查,说不定你念书的小学校舍还就是蓝衣社建的。
  小王:周老师是在揭露蓝衣社特务的罪行?
  老周:周老师没老糊涂。那是在国统区,也就是白区,蓝衣社推行的怀柔政策。但在红区,在革命根据地,那就原形毕露了。说到日本鬼子的罪行,都知道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其实在日本鬼子之前,蓝衣社在江西红区就三光过了。说到南京大屠杀的三十万中国人,天下人无不咬牙切齿。1934年,蓝衣社在江西红区屠杀的中国人,好几个三十万。一句话,罄竹难书。换一种说法,也是“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所有这些,都写在《蓝衣社碎片》里面了。
  小王:但我读着,还是替他们掉眼泪。
  老周:那就是你的立场出问题了。
  小王:那你因为作者把蓝衣社特务写成了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都想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他们推行法西斯政策的时候,想的是励精图治振兴中华。
  老周:不是作家要把他们写成热血青年,蓝衣社那群领袖本来就是热血青年。就像汪精卫,当年仗剑刺杀那么什么亲王,多么热血。还有蒋介石,当年孙中山落难,他不离左右,多么坚定。他们要不是曾经热血过,那会儿的中国人又怎么会把振兴中华的理想寄托在他们身上?
  小王:周老师打住,汪精卫是大汉奸,蒋介石是独夫民贼!
  老周:是吗?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
  小王:周老师党代表,哪能忘啊。
  老周:就因为一腔热血,满腹经纶,想救国于水火,欲解民于倒悬,呕心沥血艰苦奋斗之后,却成了大汉奸、独夫民贼、法西斯特务,才构成旧中国无数热血青年的人生悲剧。
  小王:周老师怎么没用一个词:可歌可泣?
  老周:还就这意思。


  2、为法西斯掉眼泪还能掉出个主旋律来?


  小王:周老师的审稿意见也这么写吗?
  老周:写给领导审,当然要讲究一些。《蓝衣社碎片》是我和清波共同责编,我们送审意见上写道:这是一部主旋律作品。编辑部主任杨新岚又在复审意见上写道:是一部难得一见的主旋律作品。
  小王:终审呢?该明察秋毫了吧?
  老周:终审是常务副主编常振家,他的意见是同意周洪杨三位的意见。
  小王:还是主旋律!
  老周:英雄所见略同。
  小王:周老师洪老师还有杨老师常老师,你们都搞笑,为蓝衣社特务掉眼泪还能掉出个主旋律来。
  老周:应该夸我们眼光独到。
  小王:那是,伯乐的慧眼嘛。
  老周:写蓝衣社的是一个福建小伙子,笔名丁三,也是北大的。
  小王:我知道,我们校友,不学中文,学建筑专业,喜欢历史,地道的北大才子。他眼中的蓝衣社特务,也是一群才子,他对他们寄予了很深很深的同情。说严重点,他真是在为他们哭泣。立场出问题了,感情也出问题了。
  老周:这稿子不是约的,丁三以为我是伯乐,写着我的名字就寄《当代》来了。我一边看,一边传给清波看。我说,好不容易撞上一个荡气回肠,可惜有替国民党反动派歌功颂德的嫌疑!清波说,让作者改,把嫌疑改掉。我说,是要改,还必须要改成主旋律。
  小王:我真想知道,蓝衣社和主旋律的逻辑关系。
  老周:丁三听我们说到主旋律的时候,也很吃惊。
  小王:是啊,风马牛不相及嘛。
  老周:丁三说,周老师,我不可能把蓝衣社写成青面獠牙狼心狗肺。
  小王:可不,你要想主旋律,就得大义凛然,愤怒声讨蓝衣社特务的累累罪行,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老周:同学,你把主旋律狭隘化,简单化,甚至妖魔化了。其实,主旋律是一个很广泛很积极的概念。你以为主旋律就是一朵花,就是《张思德》,《孔繁森》。不对,主旋律应该是百花齐放,应该是满园春色。
  小王:周老师洪老师就这么说服丁三?
  老周:除了刘建伟等少数几个作家,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作家,你要把他归类为主旋律,他都要跟你急,认为那是对他的极大侮辱。我们说主旋律应该是百花齐放,说《芙蓉镇》、《古船》、《白鹿原》、《沧浪之水》、《白豆》、《尘埃落定》等等等等都是主旋律,没有人会点头,因为我们说了不算,电警棍不在我们手上。尽管符合逻辑推理,但不符合既定事实,也不符合生活感觉。所以,想要这么说服丁三,白日做梦。
  小王:丁三跟你们急了吗?
  老周:小伙子有礼貌,不好意思急,既然称我们为周老师洪老师,哪有学生跟老师急的呢?丁三只是不停地说,他没打算写主旋律,从来不打算,以前不打算,今后也不打算,他也没主旋律的能力。
  小王:脸红脖子粗了吧?
  老周:长途电话,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脖子。
  小王:我问的是周老师,脸红脖子粗没有?
  老周:几十年老编辑一张老脸,比你想象的皮厚。丁三还耐心地跟我们解释,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当作家,包括主旋律作家,以前也没有写过文学作品,更不用说主旋律作品。丁三说他写《蓝衣社碎片》纯粹出于对历史的热爱,只是因为在翻阅历史的过程中,被蓝衣社那群热血青年打动了,所以才一时兴起。
  小王:意思很明白了,你甭想用“作家”的帽子去威逼利诱,人家也不会因此忍辱偷生。
  老周:丁三还说,他只是感伤一群年轻人的命运。无论他们多么热血,多么优秀,多么坚韧,多么奋不顾身,都无法改变他们悲剧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历史沉浮,都注定了要被历史淘汰。
  小王:意思很明白,人家没想表达政治概念。
  老周:他还说,他通过蓝衣社的悲剧看到了人的渺小,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奈和命运的无常和热血的悲哀。
  小王:说得多么好,这已经不单是蓝衣社的悲剧了,这就是青年的悲剧,人的悲剧。我告诉你,周老师,我两个长辈,是我妈的两个表叔,亲兄弟。当年一起跑出去参加抗日队伍打鬼子。半道跑岔了,一位撞上了新四军,一位撞上了国民党。打完鬼子打内战,解放以后,撞上国民党那位戴了大半辈子历史反革命的高帽子。我妈说,每次批判斗争他以后,他都跟祥林嫂一样念叨:我怎么就撞上国民党了呢!
  老周:你很同情撞上国民党的长辈,是不是?
  小王:那当然。
  老周:你没觉得立场有问题?
  小王:他是我妈的表叔!我见过他身上的刀疤,那是跟日本鬼子拼大刀,对砍的!
  老周:那也跟蓝衣社特务一样,都是历史反革命。
  小王:周老师你太冷血了,人家还在抹眼泪!
  老周:对不起。


  3、只要义正词严,就有人夸周老师黑色幽默


  小王:我没事了,周老师接着说。
  老周:找队伍打鬼子的长辈是两位,撞上新四军那位,后来怎么样?
  小王:也没好下场,文化大革命被打成走资派,跳楼自杀了。
  老周:对不起对不起。不说文革,就说到49年解放。
  小王:听我妈说,他倒是风光了几年,进城当了革命干部,娶了小十几岁的女学生。
  老周:不谈私生活,谈政治命运,比方清匪反霸反右斗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叁面红旗。
  小王:周老师嘴里这些词儿,我太陌生了,听我妈说,那些年大街上时不时就要贴几张布告,宣布处决名单。我那长辈的名字总在布告上。
  老周:总被处决?
  小王:不是,不在被处决的名单上,是签发布告的人。所以我妈常说,他死了也好,所有命债,都一笔勾销了。对了,周老师不说蓝衣社,说我妈的表叔干吗?
  老周:还不是为了主旋律。
  小王:这哪儿跟哪儿啦。
  老周:你别以为又是风马牛。你那两位长辈,一样的出身,一样的文化,一样的打鬼子,为什么就却有不同的命运?一个成了解放者,一个成了阶下囚,为什么?
  小王:周老师明知故问,一个运气好,一个运气不好,倒霉呗。
  老周:跟运气没关系,是因为找错了队伍。
  小王:谁知道会错?都是抗日的队伍,谁知道抗战胜利后会打内战?又有谁知道国军打不过共军?都是瞎撞,谁知道会撞成个历史反革命?
  老周:算了,不说你长辈,还说蓝衣社特务。我们对丁三说,他这部作品离主旋律也就只差一步了,甚至已经是主旋律了。
  小王:周老师又搞笑。
  老周:没看出我一脸严肃?我们问丁三,蓝衣社的悲剧是谁造成的?
  小王:那还用说,咱们党,是咱们党把他们打败的。
  老周:蓝衣社有三大敌人,第一是日本人,第二是地方军阀,第三是共产党。日本人和地方军阀都败给了他们,也就共产党,把他们打到了台湾,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但是,他们的悲剧根源却不是共产党,而是因为他们投错了门,走错了路,跟错了人。
  小王:周老师是说,假如不是投了国民党,跟了蒋介石,走了法西斯的之路……?
  老周:对,假如他们投的是共产党,跟的是毛泽东,走的是新民主主义道路……
  小王:那就会跟我那位长辈一样,被打成走资派,踏上一只脚,或者忍辱偷生,或者含冤而死。
  老周:我是说49年,是反右和文革之前,做为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在开国大典的时候,他们就该站在城楼上,向人民集体挥手。
  小王:可惜历史没法假设,他们跟我长辈一样,撞上狗屎运了。
  老周:他们跟你长辈不一样,他们不是撞上的狗屎运,那是他们的主动选择。事实上,还有另外一批同样热血的青年,同样想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最后却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向人民挥手。
  小王:所以说,人生无常,命运无常。
  老周:不是无常是有常。共产党和国民党决战,胜利者为什么是共产党?
  小王:为什么?周老师您说。
  老周:你以为周老师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忘了,周老师脸皮厚。共产党能够战胜国民党,根本原因只有一条,那是因为,中国民众选择了共产党来救中国。民众为什么选择共产党不选择国民党?那是因为民众认为,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小王:周老师真幽默。
  老周:我真是悲哀,只要义正词严,总有人夸我幽默,还不忘上色:黑色幽默。
  小王:周老师也别委屈,我认识好多作家,要说到这些政治术语,都不好意思慷慨陈词,都会用别的口吻。比方冷嘲热讽,比方黑色幽默。
  老周:这不奇怪,当儿女的说起老爹老妈,都不恭不敬冷嘲热讽的。这是现在的时髦。


  4、毛泽东更是当年最热血青年


  小王:好了,不说笑了。我试着归纳一下,捋一捋。周老师的意思是说,蓝衣社这群热血青年的热血悲剧是因为他们投错了国民党,他们的失败就证明了国民党不能救中国,反过来,就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
  老周:正确,满分。
  小王:这不成则王,败则寇了吗?
  老周:难道应该是反过来,败则王,成则寇?
  小王:周老师不要瞪我,我跟周老师一样,也坚信颠扑不破。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是有人就不顺着周老师的逻辑走,就觉得作者替蓝衣社特务掉眼泪,是立场感情都出了问题,周老师能说人家就没道理?
  老周:所以,我们建议丁三在蓝衣社之外,再加一些材料。蓝衣社领袖大部分都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共产党一批高级将领也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他们很多人都是同学。我们建议丁三写几位蓝衣社特务的共产党同学的命运,和蓝衣社相互衬托,以便把“颠扑不破”昭示出来。
  小王:丁三接受建议吗?
  老周:感情上拐不过弯来。
  小王:那是,人家要写的是命运,突然转向“颠扑不破”,是得发蒙。
  老周:还有,谈“颠扑不破”也得分时候。上世纪50年代谈“颠扑不破”,那是毋庸置疑。文革那十年浩劫期间谈“颠扑不破”,很多人就会有犹豫。我们跟丁三谈颠扑不破的时候,是2001年,中国还没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如果是欣欣向荣的今天,丁三就不会有什么感情问题了。
  丁三:人家感情上就是有问题,就觉得别扭,周老师,你们怎么办?
  老周:我们劝他说,你既然写的是历史,当然要有历史结论。历史结论该由谁做?不是你做,也不是我做,甚至不是历史学家来做。你不管有什么样的感情色彩,有什么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你都得承认,历史的结论只能由历史自己来做。而在1949年,历史做的结论就是这个“颠扑不破”。
  小王:我在网上见过丁三的答记者问,他说周老师洪老师一席话让他改变了历史观。
  老周:丁三夸张了,三言两语能改变一个人的历史观,你相信吗?
  小王:可丁三相信。
  老周:丁三错了,他以为自己以前是另外的历史观,经过周老师一番教导,翻然醒悟,新的历史观由此才树立起来。其实不然,新的历史观本来就在他脑子里,只是他暂时没有意识到。我们一浇水,他才冒出芽来。如此而已。
  小王:这倒有可能,就像癌细胞,平常没感觉,一到……不对,这个比方不对。
  老周:丁三在《蓝衣社碎片》的初稿里面,从不提及毛泽东,修改以后,突然增加了很多给毛泽东溢美之词,你有没有感到奇怪?
  小王:是言不由衷吗?
  老周:你读出言不由衷来了?
  小王:没有,那真的是热情洋溢。
  老周:我最初觉得奇怪,很快就不奇怪了。丁三学会了站在1949年的历史台阶上看历史,很容易就发现,毛泽东无疑是那个时代最热血的青年,他和蓝衣社那群热血青年的不同命运理所当然是对“颠扑不破”的最好注释。
  小王:说到毛主席,我就伤感,他和蓝衣社一样,也抒写了一出人生的热血悲剧。
  老周:毛泽东的热血悲剧要等到文革浩劫的时候才开演,历史刚走到1949年的时候,毛泽东抒写的热血辉煌。有了毛泽东的热血辉煌做对比,再要认定丁三立场有问题,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小王:周老师用上了“别有用心”的大帽子,我还能说啥呀?
  老周:那就往下走,说《中国农民调查》。
  小王:周老师这么爽快?
  老周:早说早了,省得窝心里边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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