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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Ostrich

《当代》大编畅谈"文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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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6: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党代表之四:《中国农民调查》

  1、 先说阎真《沧浪之水》


  老周:还是有些犹豫,先打个岔,缓冲缓冲。
  小王:周老师随便说,我记录整理出来会让周老师过目,那时候可删改。
  老周:先说阎真的《沧浪之水》吧。
  小王:也好,那是我喜欢的小说,深刻得让我头皮发麻。
  老周:那是,一部当代中国读书人的堕落史诗嘛。
  小王:我的同学和老师都喜欢。尤其是我导师,称阎真写读书人,成就在钱钟书的《围城》之上。钱钟书对读书人的堕落,也就冷嘲热讽;阎真挖出了读书人堕落的社会根源。
  老周:知道你导师的心里话吗?
  小王:请周老师明示。
  老周:别怨俺堕落,那都是被社会逼的。
  小王:对对对,我们导师就爱用一个词:逼良为娼。
  老周:《沧浪之水》演绎了逼良为娼的过程,消除了我们读书人堕落的心理障碍。
  小王:堕落还有心理障碍?我看医院和学校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眼皮都不眨的。
  老周:别以为做好人才有心理障碍,堕落同样有,读书人尤其有。经历了文革的幻灭以后,商品经济的发展注定了中国有一个集体堕落的过程,而且出依次堕落。最早的是商人,最后才是大夫和老师。为什么落到最后?就因为心理障碍大。又因为堕落晚了,心里着急,堕落起来才变本加厉,
  小王:生怕搭不上末班车?
  老周:可不,以前说“发展是硬道理”,说“时间就是金钱”,老师和大夫都在一边看着,时不时来几句抱怨: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后来憋不住了,刚被逼为娼,口号又改和谐社会了。这时候,最先堕落的商人都纷纷学习做慈善家了。再不赶紧,一个堕落、涅槃、重生的过程就完成了。
  小王:我说嘛,这些年学校和医院捞钱跟疯子似的,原来是只争朝夕啊。
  老周:虽然跟疯子似的,内心还是不安。这时候读读《沧浪之水》,感觉阎真特别知心。
  小王:周老师是说,阎真的《沧浪之水》受读书人欢迎,是因为替他们堕落开脱?
  老周:你这一棍子下来,难怪《沧浪之水》得不到茅盾文学奖。
  小王:对了,《沧浪之水》榜上无名,我们都奇怪,真是不让参评?
  老周: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说笑。
  小王:周老师也会栽赃?
  老周:不说笑了,认真说,阎真写了读书人在必定要经历的堕落过程中的困惑痛苦和挣扎。是典型的批判现实主义。
  小王:对了,周老师怎么没让阎真改成主旋律?
  老周:太困难了,对了,要说明一下,我不是《沧浪之水》的责编。责编是我们前楼的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杨柳。我只是给阎真提过修改意见。最主要的意见是要打磨现实棱角。
  小王:要阎真学着圆滑?
  老周:阎真写的读书人在堕落过程中的困惑徘徊和挣扎。如果你说中国的读书人从来都是清高洁净,到了今天才堕落,那就有诬蔑的嫌疑了。事实上,堕落还是自杀?这是中国读书人永恒的困惑,从屈原就开始了。阎真笔下的故事仅仅是这个千古命题的现实版而已。写出这一点,人家就不好说作家心怀鬼胎。即便有鬼胎,也不是针对当今,而是针对各朝各代,针对永远,就犯不着跟你较劲了。
  小王:《沧浪之水》这标题不就这意思吗?
  老周:原来书名不是这个,“沧浪之水”四个字是阎真苦思冥想出来的。我的建议是,小说主人公在痛苦时候,时不时地读读古书,缅怀缅怀历代著名读书人的挣扎,就引伸出去了。看来是个馊主意,阎真没有采纳。但阎真苦思冥想出“沧浪之水”做标题,让人直接联想到屈原和渔夫的故事,可谓言简意赅,而且悠长。
  小王:可惜,还是没成主旋律。
  老周:我早忘这茬了,你倒是念念不忘。再说董立勃的《白豆》吧。


  2、再说董立勃《白豆》


  小王:《白豆》我也喜欢,深刻。
  老周:信口开河吧?
  小王:周老师啥意思?《白豆》不深刻?
  老周:读《白豆》你是什么时候喜欢的,开篇?中段?结尾?
  小王:一开篇,几句话一下来,就喜欢了。
  老周:那时候就读出深刻来了?
  小王:那时候只感觉很舒服,很清新,很优美。深刻是读完了以后分析出来的。
  老周:换句话说,所谓深刻只是喜欢以后才附加的。
  小王:也是,同样的故事,要换一个作家,换一种文字风格,说不定就一般般了。喜欢它还真就是难得一见的清新,有点像十年前读汪增琪的《大淖纪事》的感觉。
  老周:我猜想,几十年前忽然读到沈从文的《边城》,解放区突然读到孙犁的《荷花淀》的时候,也会是这类感觉。文学总是这样,每隔多少年,就要出一篇从头到尾都清新美丽的小说。十年前铺天盖地的伤痕反思,读小说都得掉眼泪皱眉头,突然就有了汪增琪。这些年写欲望,写得昏天黑地,突然就有了《白豆》,都是应运而生。
  小王:周老师把董立勃抬高了吧?
  老周:董立勃跟那些个大师比,当然有距离,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可惜董立勃自己并不知道《白豆》的价值所在,他给小说初稿取的名字不叫《白豆》,知道叫啥吗?
  小王:《红豆》?
  老周:叫《毒日》。
  小王:什么意思?
  老周:是说太阳很毒,把白豆和白麦还有下野地的花草和爱情和美丽都晒蔫了。
  小王:那就更深刻了。
  老周:不是深刻,是恶毒。
  小王:周老师这一棍子也会打死人的。
  老周:开个玩笑。我的意思,这种深刻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时候就有了,不用等到二十一世纪。所以,我劝他把《毒日》改成《白豆》,把“毒辣的太阳晒蔫儿了下野地美丽的白豆”这个命题掉个个儿,改成“在炎炎烈日下,下野地的白豆依然顽强地美丽”。
  小王:换汤不换药嘛。
  老周:《白豆》和《毒日》一比,不是风格迥异泾渭分明?
  小王:主要是险恶用心没了。董立勃老师就同意修改了?
  老周:很同意。不过,未必心甘情愿,说不定是忍辱负重。因为董立勃性格,有点疾恶如仇。
  小王:还愤青啦?
  老周:愤老。好了,可以说《中国农民调查》了。记住,除了写作问题,别的免谈。


  3、陈桂棣和春桃夫妻俩,涉嫌控诉政府


  老周:《中国农民调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刚才说到《蓝衣社碎片》,忽然有了线索。陈桂棣春桃夫妻俩和丁三,其实都面临相同的困境:丁三写蓝衣社特务的历史悲剧,陈桂棣夫妇写中国农民的现实苦难,越是催人泪下,就越有立场嫌疑。
  小王:比较起来,陈桂棣和春桃夫妇更危险,因为他们的嫌疑是“控诉政府”。
  老周:所以,他们才会创作五六年时间。要论跑乡村,访贫问苦,整理材料,用不了五六年。三两年就够了。更多的时间是在犹豫彷徨。
  小王:那时候,《当代》知道不?
  老周:在《当代》,是杨新岚和他们保持联系,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在写三农问题,都希望早日见稿。可他们就是迟迟不给看。他们总是说,差不离了,但时候不到。
  小王:不到什么时候?
  老周:安全的时候。
  小王:哪有绝对的安全?
  老周:那些年,整个中国都在误会农民。有一首民谣:工人哭,农民笑,知识分子坐花轿。你有没有听说过?
  小王:小时候听老爸念叨过。
  老周:小到什么时候?
  小王:十岁以前吧,总之在上小学。
  老周:正好,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农民土地承包了,自己做主种地,能吃饱饭了,所以说农民笑。那时候讲科技是生产力,知识分子由所谓臭老九……
  小王:什么臭老九?
  老周:毛泽东时代的历史概念,一说就岔远了,排行老九,就是工农商学兵等各行各业中地位最低的,是加上一个臭字,表示轻蔑。邓小平时代咸鱼大翻身,知识分子成了香饽饽,所以民谣说知识分子坐花轿。
  小王:我想起来了,好像不对,我老爸念叨这民谣的时候,是在发牢骚。对了,那民谣是说:工人哭,农民笑,知识分子光着屁股坐花轿。
  老周:那是上一首民谣演变来的。知识分子的舆论待遇提高了,但经济待遇不如个体户,还是那句俗话,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还有政治待遇不如公务员,所以没高兴几天,就有了牢骚,就把民谣改成光着屁股坐花轿。
  小王:工人哭又是怎么回事?
  老周:因为改革以来,国企的工人大都处在政治失落,经济滑落的过程中。
  小王:那是,所以刘欢才唱歌安慰他们: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老周:在前后民谣当中,工人总是在哭,农民始终在笑。工人哭是真实,农民笑就是误会。先前曾经是笑过,后来早就不笑,早就在哭了,但城里人愿意误会。你看那些年的相声小品,农民一出场,准是暴发户的形象。
  小王:我大学有位女同学,乡下来的,申请助学金,吃穿都很省,经常动休学的念头。搞得大家都很吃惊。有一次,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问她,干吗那么抠门?农民不都富裕了吗?她一听,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农村的悲惨。
  老周:“农民笑”的误会,有人是故意的,说农民笑,他们才有脸向农民收苛捐杂税。
  小王:周老师这话我信,村长乡长县长能不知道农民苦?
  老周:有首民谣: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
  小王:我怀疑这首民谣,谁骗得了谁呀?谁也不是傻子。
  老周:有时候跟傻不傻没关系,有渠道畅通问题,官做大了,见不到老百姓真人,偶尔见到的都是人家安排的群众演员,有谁会告诉你真相,说很多农民兄弟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上世纪大跃进的时候,说亩产粮食十万斤,毛主席是农民出身,他居然都信。彭德怀也是农民出身,他也半信半疑,居然在院子里开荒种地,要尸检出真知。
  小王:实践出真知,不是尸检出真知。
  老周:口音口误。不过还真跟尸体有关系,后来大饥荒,饿死的农民尸横遍野,大家才信,嘴巴除了用来吹牛,还是要吃饭的。
  小王:不见棺材不落泪。


  4、农民再苦,也要表扬政府


  老周:你想啊,在那种误会农民生活、歪曲农村现状的背景下,陈桂棣春桃夫妻俩怀揣一堆农民苦难,心里该多难受?不写出来警示社会,那是没良心。写出来又怕政府接受不了。两口子左右为难,一徘徊,几年光阴浪费了。
  小王:总不能老憋心里头,把作品憋死了,把人也憋出病来。
  老周:我们就劝他们两口子,丑媳服总是要见公婆的,你们就把稿子拿出来给编辑看,没准有谁一个馊主意,难题就解决了。
  小王:就是嘛,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老周:看初稿的是杨新岚和清波,我没看,但在闲聊中,大致知道了稿子的状况。后来,陈桂棣和春桃到编辑部来,说他们在前楼(人文社当代文学编辑室)已经听取过意见了,很悲观。都说要改,也有不少修改意见,但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小王:什么根本问题?嫌疑?
  老周:我记得那是个下午,几乎《当代》全体同志都在场。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很久,最后总结出两点建议。第一,建议定名《中国农民调查》,第二,改成主旋律。
  小王:周老师又来这一套。
  老周:轻车熟路,党代表嘛。
  小王:这可比《蓝衣社碎片》的难度大多了。
  老周:也不难,把对政府的批评都换成表扬。
  小王:周老师太搞笑了,农村问题那么严重,不是政府的责任?怎么表扬啊?
  老周:已经那么严重了,还都知道是谁的责任,还用得着追究?表扬表扬又怎么啦?
  小王:那是,表扬两句也照样振聋发聩。可我不明白,你能表扬政府什么?
  老周:表扬政府一直在努力。
  小王:努力干嘛?
  老周:努力带领农民兄弟脱贫致富奔小康。
  小王:周老师你让我目瞪口呆。
  老周:我还会让你口服心服。你说,除了贪官污吏,就政府来说,想不想把农村建设好?想不想让农民兄弟脱贫致富?会不会故意把农民兄弟往火坑里推?
  小王:这个……小王我无言以对。
  老周:政府有没有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千方百计解决农民问题?
  小王:那是政府的职责,解决好了,是应该。解决得不好,是失职。
  老周:主观上总之是在努力吧?
  小王:再说了,你那千方百计也不见效,很多都是馊主意。
  老周:就算是好心办错事,那也得先表扬好心。
  小王:周老师英明。
  老周:我们的政府,包括各届政府,一直在努力寻求振兴中华的办法。以前只讲公平,不讲效率,结果是大锅里煮的不是大锅饭,而是大锅汤。改革开放,决定把效率这条腿先迈出去,所以讲发展是硬道理。结果是这条腿的步子迈大了,公平那条腿没跟上来,成劈叉了,大腿根的韧带就快撕裂了。一句话,农民的苦难,是中国发展付出的公平代价。换句话说,农民是在用自己的艰难为城市前进做掩护。
  小王:周老师两句话,就把那些贪官污吏赦免了。
  老周:误会。恰恰相反,陈桂棣夫妇真正痛恨的不是政府,而是贪官污吏。所以,我们建议他俩把政府和政府中的贪官污吏区别开来。就政府而言,当然在想办法让农民兄弟过上幸福生活。目前农民兄弟的辛苦,仅仅是探寻过程中的辛苦。我们的政府,也一定能够让农民兄弟过上幸福生活,目前的艰难,仅仅是在走向幸福过程中的艰难。
  小王:我替周老师补充一句话:作家披露这些辛苦,不是批评政府失职,追究政府责任,仅仅是为了鞭策政府继续努力,更加努力。如此而已。
  老周:说得好,但是别撇嘴。我是当爹的人,闺女成绩不好,我怎么教育?你想不想念书了?要不想念就退学。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好,你努力不够还是智商不够?我能这么说吗?当然不能。说出抵触来,说出逆反心理来,破罐子破摔,急死你。
  小王:可不,批评也得有艺术,讲效果。
  老周:我会怎么说?我说,嘿,丫头,别灰心,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再加把劲,成绩滋溜就上来了。
  小王:道理不错,可周老师把政府当闺女,还要实施教育,狂啊!
  老周:噢?口误口误。
  小王:陈桂棣和春桃就照着你们这意见修改?
  老周:改完了还听取了农村问题专家意见,再做了修改。
  小王:改成主旋律了吗?
  老周:在我看来,成主旋律了。
  小王:已经是主旋律了,可为啥还被禁了?
  老周:这个话题就不要再谈了,给以后的学者留点考古空间吧,还得给以后留戏说空间。


  5、换一个角度,可以皆大欢喜


  小王:机关算尽,还是没救得了卿卿性命,周老师有何感想?
  老周:没感想。
  小王:就没有委屈或者愤怒?
  老周:你做你该做的,他做他该做的,一切顺理成章。
  小王:周老师说话真轻松,陈桂棣夫妇呢?他们有吗?委屈甚或愤怒?
  老周:我们努力劝他们心平气和。
  小王:能心平气和吗?我听说有人雇佣流氓冒充精神病人到他们家的窗外上夜班。
  老周: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小王:周老师连委屈也不允许人有。
  老周:委屈伤身体。还是那句话,我们一直在努力,努力主旋律,就算别人看出狼子野心来,那也是误会或者歪曲,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其实,在我看来,事情真没有你想象的严重,不值得委屈和愤怒。
  小王:作家的生命在于作品,作品被判死刑,还不严重?
  老周:换一个角度,整个事件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小王:悚人听闻,怎么皆大欢喜了?
  老周:作家为民请命,完成了自己的鼓与呼;《当代》见义勇为,实践了“文学克隆真实,作家关注民生”的办刊宗旨;主管部门恪尽职守,履行了监管的责任;社会各界茅塞顿开,了解到农民兄弟苦难;政府以此为契机,顺势而为,把发展是硬道理改为和谐是硬道理,完成了战略大转移;农民兄弟处境改善,税赋得到史无前例的减免,并开始进入反哺时代。瞧瞧,是不是一个多赢的结果?


  6、球员犯规,裁判处罚,都是比赛的组成部分


  小王:周老师说话这么轻松,小王还是有些心酸。
  老周:女生嘛,就爱无端地多愁善感。怎么这么看我?
  小王:以前看周老师,头上都有光环。现在看,光环没了,只有满头白发。
  老周:是不是特有风度?
  小王:不是,是特别可怜!
  老周:用词不当,滥施同情。
  小王:对不起,话说重了。不过,周老师,以前我对编辑这职业,还真有些向往。跟周老师这么一聊,感觉真是变了。
  老周:我知道你有什么感觉。你看我一直往党代表方向努力,还不能幸免,还总是踩雷,就认为我们这编辑当得颤颤惊惊如履薄冰,黑头发都哆嗦成白头发了。不对,你的感觉完全错了。你看篮球比赛不?NBA?CBA?足球也一样,意甲西甲德甲法甲英超都一样。球员被裁判吹犯规,判对方发任意球甚至点球,球员就要白几根头发?不会,你见到几个球星是满头白发?
  小王:意甲的白头翁拉瓦内利,NBA的罗德曼。
  老周:罗德曼是染的。
  小王:所以嘛,人家那是游戏。
  老周:你听我说,说游戏也好,说比赛也罢,队员犯规和裁判吹罚,都是比赛的组成部分,犯规的人和判罚的人,一个个都可能喜笑颜开。也不着谁颤颤惊惊如履薄冰。
  小王:那不一定,碰上黑哨,还能喜笑颜开?
  老周:那也是少数嘛。
  小王:不是少数,意甲黑了,NBA也黑了。
  老周:本来很简单的道理,越说越复杂。换一个比方,这是一辆汽车,作家编辑和监管都在车上。有人负责加油,有人负责刹车。加油的人和刹车的人作用力相反,目标不一定相反。
  小王:周老师是负责什么的?
  老周:编辑负责加油。
  小王:不对,作家是加油的。
  老周:作家加汽油,编辑加机油。
  小王:周老师不仅加机油,还加刹车油。
  老周:都是为了跑得更安全。
  小王:周老师忽略了一个关键,加油的和刹车的方向不一定相反,却也不一定相同。
  老周:说太远了吧?
发表于 2012-11-4 16: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刀尖上舔血

  小王:周老师用NBA打比方,提醒了我,周老师有一种特殊的爱好。
  老周:小王你想说的是“癖好”。
  小王:周老师喜欢在刀尖上舔血。
  老周:喜欢在刀尖上舔血的就不是高僧,而是江湖混混。
  小王:我也认识《十月》《收获》的编辑,职业生涯也很成功,可从来没见他们像周老师这样冒险。我帮周老师顺一顺,让您自己看一看。《中国知青梦》、《落日》、《国画》、《梅次故事》、《沧浪之水》、《蓝衣社碎片》、《警察与流氓》、《中国农民调查》,被禁的一串,没禁的也是侥幸。小混混舔血是赌命,周老师没必要赌啥,舔血好像是游戏。周老师看稿子,遇上敏感而有风险的,是不是就两眼发光?
  老周:我该去看毕淑敏大夫了。
  小王:我说得可能过份,对了,换一个比方,周老师就喜欢走钢丝,打擦边球。
  老周:还是刀尖上舔血好。
  小王:周老师很自豪。
  老周:很无奈。我告诉你,周老师为啥喜欢刀尖上舔血。


  1、这些年真正逆市上涨的,也就《小说月报》一家


  老周:我得先往远处说,这场谈话开始的时候,你问起过《当代》的销量,我没告诉你。
  小王:现在周老师想通了?
  老周:想通了,销量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势。
  小王:还是犹抱琵琶。好吧,这二十多年来,《当代》是个什么走势?
  老周:这几十年来,文学是个什么走势?所有文学期刊又是什么走势?
  小王:当然是整体下滑,《当代》也不例外?
  老周:覆巢之下,能有完卵?
  小王:不一定吧?那鸟窝要摔在棉花堆里了,鸟蛋也可能完好无损吧?
  老周:你说说,谁家的鸟窝摔棉花堆里了?
  小王:《收获》创刊五十周年期间,他们就说连年上涨。
  老周:这几年,《当代》也是连年上涨。
  小王:趋势改变了,熊市变牛市了?
  老周:从几千点跌到一千点了,还不允许反弹个三二百点?
  小王:还是大熊市?
  老周:也许真见底了也说不定。但想要再度走牛,可能性不大。这些年,《当代》办拉力赛,办长篇小说年度奖,瞎折腾一气,并非想要改变熊市,只是想在熊市中苟延残喘,活到见底的这一天,以图东山再起。
  小王:我听别的刊物编辑说话,都没周老师悲观。
  老周:很多刊物销量十年前就不下跌了,人家当然不用悲观。
  小王:有这样的刊物?
  老周:一大批。
  小王:明白了,早就跌没了。市场上早没影了,用不着操心,当然也用不着唉声叹气。
  老周:这些年,几家大码头能够连年上涨,这是一大原因。很多刊物停刊了,或者改刊了,或者也不停刊也不改刊,但退出了市场,市面上看不见了。他们的读者就可能向我们靠拢。我们改变不了文学大趋势,但可以收编他们的读者,营造局部牛市。
  小王:原来是趁火打劫呀。
  老周:打劫成果最丰硕的是《小说月报》,他们先打劫人家的作品,读者一看,反正好短篇都要被选,还看它干嘛,直接看《小说月报》吧,于是,把人家的读者也打劫了。我告诉你,这些年真正逆市上涨的就是《小说月报》,文学期刊死一家,他们就涨一节。
  小王:昨天恰好认识了他们主编马金海老师,说起文学大势,别人都唉声叹气,就他踌躇满志的样子。
  老周:老马有踌躇满志的本钱,人家一本刊物的利润就能给整个出版社发工资。
  小王: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老周:你这么说话,别再想马老师选你的小说了。
  小王:马老师懂幽默。
  老周:《当代》《十月》《收获》我们几家也打劫,为什么成果不如老马?我们不是选刊,我们只能收编兄弟刊物走散的读者,不能选发人家的作品。读者不可能用《当代》《十月》《收获》去替代《花城》《钟山》《大家》《芙蓉》。
  小王:周老师还有自知之明。
  老周:《当代》这类老刊物,忠实读者主要是八十年代初高峰期积攒下来的。这以后,基本上是流失的过程:忙工作忙生意忙赚钱忙还贷,没时间读了;年龄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小字了,没法读了;企业改制,阅览室撤销,报刊经费压缩,没公费报销了。等等等等。总之是走一个少一个。所以只能是连年递减。
  小王:底子薄的,就递减没了。底子厚的,就坚持下来了。
  老周:坚持到底,就有了反弹机会。这些年能够连年上涨,一是有年轻读者加入,二是收编兄弟刊物读者,三是很多当年的老读者或者退休了,或者赚钱赚累了,总之心态平和下来,有时间也有心情买一本《当代》重温旧梦。
  小王:没错,我老爸十几年不读《当代》了,但79年的创刊号现在还留着,不舍得扔。
  老周:叫他老人家留着,千万别扔。
  小王:什么老人家,跟周老师您一般大。
  老周:没错,我也算老人家。我的意思,创刊号值钱,我们这里都找不出来了。
  小王:你们高价回购吗?
  老周:生意以后再谈吧。
  小王:我老爸不是十几年不读《当代》了吗?最近读保健药品广告读腻了,突然捡起我拿回家的一本《当代》翻,然后说,比以前好看了嘛。要我走后门,问《当代》要赠阅。
  老周:先赠阅两期,让他上瘾,然后断奶,逼他掏钱订阅。
  小王:好办法,《当代》发行量又会上涨了。


  2、靠歌舞升平,《当代》能活到今天?


  小王:你们这几大码头,能坚持下来,三足鼎立,除了底子厚,还有一点:独树一帜,不可替代。
  老周:绕了半天,终于说到旗帜鲜明了。《当代》旗帜哪儿鲜明?
  小王:周老师考我?文学克隆真实,作家关注民生。
  老周:谢谢你能把《当代》的宗旨,倒背如流。
  小王:我还看透了周老师居心叵测,想把舔血的嗜好归功于《当代》的宗旨?
  老周: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小王:可惜,克隆真实,关注民生,也得不出必然舔血的结论。周老师你不能说歌舞升平就不是真实的民生吧?歌功颂德,也不一定就违背了克隆真实、关注民生的宗旨。
  老周:可是,靠歌舞升平,《当代》能活到今天?要看歌舞升平,听宋祖英唱歌,看新闻联播,读报纸头版,干脆看政府工作报告就是了,不用读小说。鲁迅的小说和文章从来没有歌舞升平,咱们的语文课本为什么一选再选?人类世世代代都需要文学,有一条很重要的理由,用文学来延续和培养人道精神。小王你说,人道精神用什么来表现好:歌舞升平还是忧国忧民好?
  小王:那不用说,楚辞和汉赋文学史早有评价,歌舞升平的那些汉赋名篇,我都记不住了。倒是忧国忧民的屈原《离骚》,永远光芒万丈。
  老周:那就是文学的根本:忧命途多舛,哀民生多艰。
  小王:可要是风调雨顺莺歌燕舞,命途不舛,民生不艰,文学咋办?非要较劲,愣在鸡蛋里面挑骨头?
  老周:鸡蛋里挑骨头,就是文学的任务。文学家都是书呆子,怎么呆法?心里边都有很完美的人道主义理想,用这把尺子衡量任何歌舞升平,也能挑出骨头来。所以,在文学家的眼里,永远是命途多舛,民生多艰。
  小王:可是,明明歌舞升平,你偏说民生多艰,这不就有嫌疑了吗?
  老周:你读文学史,命途多舛,民生多艰是不是一条永不间断的主线?
  小王:那是封建社会嘛。
  老周:文学家的这种偏执,跟什么社会没关系,也没有什么嫌疑。屈原哀民生之多艰,就不反楚怀王,杜甫哭路有冻死骨,也不是要推翻封建社会。那就是习惯,就是天性,就是责任,就是他们活着的理由。
  小王:也是《当代》活着的理由?
  老周:我给你数数《当代》部分篇目:《芙蓉镇》、《古船》、《活动变人形》、《白鹿原》、《尘埃落定》、《国画》、《沧浪之水》、《新星》、《中国农民调查》、《中国知青梦》、《大国之魂》,要没有这些忧国忧民之作,《当代》怎么旗帜鲜明地活到今天?
  小王:这些书名,周老师就这么一念,我就感到震撼。
  老周:有没有感到遗憾?
  小王:什么遗憾?
  老周:离现实太近了。
  小王:对了,还真有不少人这么说《当代》,我导师就说《当代》的文学性不强,就因为现实感太强。
  老周:你认为呢?
  小王:没啥道理。文学性跟现实远近有什么关系?决定文学性的只能是作品体现的人文精神嘛。要说,同样忧国忧民,历史题材比现实题材好写多了,离现实近还需要更多的勇气。
  老周:也就是贼大胆。再说,离现实近了,光顾了鼓足勇气,可能会忽略文字。
  小王:这倒是,《当代》的文字可能差点。可文字就是文字,不是文学。
  老周:文学除了精神,也还有文采的意思,没有文采,就不是文学,所谓人道,可能就成说教了。
  小王:周老师突然谦虚起来了。
  老周:我们也得给《收获》活着的理由嘛。
  小王:我们好像跑题了。周老师是要解释自己刀尖上舔血的理由。
  老周:没跑题,已经解释清楚了。
  小王:不一定。《当代》对忧命途多舛,哀民生多艰的文学精神的追求,就算是周老师舔血的理由,你也不一定在刀尖上舔血嘛。
  老周:还有哪儿可舔?
  小王:刀背上。
  老周:你也让我目瞪口呆。


  3、最严厉的处罚,也就是下令将那期《当代》收回


  小王:周老师能不能换一个角度,总是这么鸡蛋里面挑骨头,那鸡蛋可不冤死了?
  老周:不冤,恰恰相反,鸡蛋没法沾沾自喜,永远有更理想的奋斗目标。
  小王:鸡蛋还能往哪儿奋斗,天鹅蛋?所以有时候这作家是很讨人嫌的,把人惹恼了,伸手轻轻一按,自己成鸡蛋,头破血流了。
  老周:这就是作家的悲哀,也是文学和文学家的悖论。文学的确是最强大的,它给社会竖立的人道标杆,谁都无法摆脱,天底下人读书识字,没有人不读屈原。不读屈原,也不能不过端午不吃粽子。即便那些暴君,教太子读书,也还是要哀民生之多艰。可作家又是最渺小的,掐死一个诗人作家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小王:可不,闻一多在现代文学史上,何等光芒,他的散文至今还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可当年蒋介石一声令下,一个小特务食指轻轻一抠,就永垂不朽了。
  老周: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了。
  小王:可还是会有一个电话,一声招呼。
  老周:比较起来,多么客气。所以,做《当代》编辑,不忧国忧民,都对不起这份客气。
  小王:舔血的劲头又来了。周老师这么舔血,不怕给《当代》的生存带来麻烦?
  老周:忧国忧民,忧虑过头了,是会引来招呼,有时候还会很严厉。但你要知道,对过份忧国忧民的处罚比格调低下谨慎很多。这么多年来,文学期刊因为忧国忧民而停刊的事件从未发生过。我在《当代》22年,经历最严重的事件也就是邓贤《落日》那一期,也就是下令收回销毁。
  小王:已经够严厉的了,周老师还用这口气:也就下令收回销毁。
  老周:所有那一期刊物早就在订户手中,有什么办法收回销毁?
  小王:在报纸上登广告,高价回购,一千块一万块一本。
  老周:几亿几十亿的资金,谁出?
  小王:周老师把金钱看得比政治生命还重?
  老周:就算《当代》从人文社那里要来重金回购,会出现什么景象?
  小王:抢着往《当代》送。
  老周:送回《当代》之前,先复印一百本一千本,满世界扩散。走到《当代》门口,突然往后退,抱着刊物回家,藏起来,几年以后卖给收藏家,十倍百倍的价钱。
  小王:还有办法,一分钱都不用花,让警察拿着邮局的订户名单,挨家挨户上门回收。
  老周:这办法好,一定深受小偷流氓欢迎,它们会奔走相告:警察放假了。
  小王:看起来,收回销毁还真是一纸空文。我就不明白了,明知道是一纸空文,还装模作样干嘛?
  老周:不能说是装模作样,那是在表明态度,严厉的态度。
  小王:也是,很多时候,态度就是最重要的。
  老周:所以你那个比方,刀口上舔血,的确不恰当,没这么血腥。
  小王:也是啊,周老师坐这儿侃侃而谈,的确没见着如履薄冰颤颤惊惊的样子。
  老周:我说过,忧国忧民是《当代》活着的理由,也就是社会给《当代》活着的理由。读者需要一本忧国忧民的文学刊物。这个读者,不仅仅包括百姓读者。
  小王:难道还包括下禁令打招呼的同志?
  老周:你以为就老百姓才忧国忧民?
  小王:我没这么以为。可有一件事让我感觉奇怪,你们这么舔血,连连撞线,总惹上面严厉表态,可每次评国家期刊奖,还总少不了你们《当代》。
  老周:犯规跟冠军不冲突。你看齐达内,一头把人撞到在地,照样当足球先生。
  小王:刀口上舔血,舔出成就感来了。


  4、张炜的《九月寓言》高过了《当代》水平


  小王:周老师把刀口上舔血做为《当代》生存的理由,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恰好是《当代》――对不起,我还得用这个词:死亡――会不会恰好是《当代》死亡的理由?
  老周:振聋发聩呀!
  小王:刚才周老师说到忧国忧民,说到忧命途多舛、哀民生多艰是文学的精神,是文学家的责任。说得振振有辞,把我给裹挟了。现在才想起,那也不是文学的全部啊。文学还有娱乐功能嘛,让读者娱乐,心情舒畅,身心健康,那也是人道精神嘛。
  老周:反映很快嘛。
  小王:而且,这个社会越来越娱乐化,《当代》死守着忧国忧民,会不会自掘坟墓?
  老周:这又得从远方说起了。
  小王:周老师说话,总是得道高僧口气。
  老周:是无可奈何的口气。自古以来,文以载道。所以,我们的纯文学期刊,都不屑于娱乐,都比着忧国忧民。问题在于,忧国忧民也有不同的忧法,忧法的不同,能决定各家期刊的地位不同。比方《大家》和《当代》销量的差别,就是不同的忧国忧民法带来的。
  小王:周老师说具体点。
  老周:忧国忧民,有两种忧法:启蒙和倾诉。
  小王:我好像以前听周老师说过,文学有三种:启蒙文学,倾诉文学,娱乐文学。
  老周:信口开河吧。
  小王:都说上世纪80年代文学火爆,随便办份文学期刊就能火爆。我们家乡文化馆老馆长当年以内部刊号办一份小说月刊,就能上三十万份,更不用说《当代》这类大刊。我投胎晚了,没赶上文学的好年景,但我知道,文学为什么火。
  老周:地球人都知道。
  小王:不对,很多人就不知道,火的不是文学,用周老师的话说,火的只是倾诉的文学。
  老周:那就是一个倾诉的年代,经历了十年浩劫,人人都是一腔苦水,满腹悲伤,都铺天盖地往外倒。你看大家为当时最火爆的文学取的大名:伤痕文学。
  小王:那时候的文学期刊风格区别大吗?
  老周:不大。都倾诉苦水,所以都火。
  小王:但很快,有一批文学精英不满足于倾诉,看不惯哭哭啼啼,开始思考,开始反省,开始追究中国人民苦难的根源。
  老周:越过文革,追究到反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叁面红旗、四清四不清、清匪反霸,就成了反思文学;追究到现代、近代、古代、上古乃至蛮荒,乃至小鲍庄和马桥,那就是叫寻根。从国外拿来手术刀,剖开国人的胸腔,追究到人心最深处,那就是现代主义。
  小王:这就是启蒙文学了吧?
  老周:通俗说,就是先锋文学。
  小王:这时候,文学期刊就分出类别来了吧?
  老周:除了《十月》《当代》,全都争当启蒙先锋。
  小王: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还有洪峰、马原等著名先锋作家的小说,还真没有一部是《当代》发表的。
  老周:比方张炜,一贯深刻,毕生启蒙,他的忧愤都溶入了《古船》和《九月寓言》。但《古船》写苦难,不脱离故事,注重倾诉,还可划入倾诉文学,正好发在《当代》上。《九月寓言》这名字就能听出来,不是要讲故事命运,而是要讲真理。为了让读者思索真理,特地把苦难掰碎揉烂,先把你弄糊涂,好给你醍醐灌顶。这就成纯粹的启蒙文学了,结果就发表在《收获》上了。
  小王:我看过《当代》前主编何启治的文章,《九月寓言》是《当代》的退稿,好像是老主编秦兆阳退的。何启治老师认为是失误,似乎在责怪秦老有些保守,政治上有忌讳。
  老周:那时候我还是小和尚,住持方丈他们怎么决策不甚了了。现在想来,《九月寓言》还真不能在《当代》发。
  小王:不够《当代》水平?
  老周:超过了《当代》水平。
  小王:怎么讲?
  老周:我当时也看了稿子,坦白地说,没看懂。
  小王:周老师太夸张了吧?我都看懂了。
  老周:你看懂了?说说,张炜写的啥?
  小王:这不能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说明白了就没劲了。
  老周:你这话说到根子上了,为啥让人看不懂?看懂了就没劲了。
  小王:周老师对张炜有看法?
  老周:我是替张炜惋惜。张炜是天才,他的人道精神,他的文学才华,出类拔萃。他早期创作,比方《秋天的愤怒》等,全是倾诉文学杰作。一部《古船》,堪称现实主义巅峰之作,完全能够挺身在中国这几十年来最优秀的几部长篇小说的前列,就民族苦难之痛彻,当代作家,无人能比,就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废都》,恐怕都有不如。
  小王:只见周老师盛赞,没见周老师惋惜。
  老周:但是他的《九月寓言》对启蒙的先锋文学,就无足轻重。以一部长篇的份量和地位,比不上刚才我列举的那些先锋中短篇中的任何一篇。
  小王:不对吧,比方徐星和刘索拉,和张炜比份量,不成比例啊。
  老周:那是,可《九月寓言》能和《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比?
  小王:怎么不能比?不用上秤,就知道《九月寓言》份量重。只不过发表时间晚了而已。
  老周:所谓先锋文学,第一重要的就是时间,抢先出场,是先锋,晚点出场,就成后卫了。第一个说人是要死的,那是启蒙大师,是上帝。第二个再说人是要死的,只会被人当成傻子。
  小王:周老师说话太刻薄了!
  老周:对不起,我是爱之深。
  小王:话说回来,张炜老师写《九月寓言》的时候,先锋文学的确有点过气了。
  老周:先锋了多年,忧愤了多年,终于醒悟,回过头来写《外省书》、《能不忆蜀葵》、《刺猬歌》,可惜已经心力交瘁了。
  小王:周老师这么一说,让我心里堵,难过。


  5、《收获》扎堆先锋,把自己饿瘦了


  老周:好了,不说张炜,还说刊物。当所有怀抱启蒙志向的兄弟刊物都奔启蒙先锋的时候,《当代》不声不响地坚持倾诉文学,也就是坚持讲故事的现实主义。
  小王:是不是挺寂寞的?
  老周:没有寂寞,只有窃喜。
  小王:偷着乐?周老师偷着乐啥?我查阅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评论,先锋文学,如日中天,佳作迭出。现实主义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周老师自己就说过,在那些先锋评论家眼里,《当代》都不算纯文学了。我查那些评论,说到刊物,还真是有意无意漏掉《当代》。
  老周:但就是那几年,《当代》从四大名旦的混战中脱颖而出,发行量位居天下第一。
  小王:真有其事?
  老周:也没权威部门统计,反正就成了公认。那几年最冷清的时候,确实是《当代》最辉煌的时候。人类历史,每隔多少年,就要折腾一回,绝望一回。文学就要先锋一回。周而复始。但是,以倾诉为特征的现实主义永远是主流,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当大家都弃之如履的时候,就是我们捡大便宜的时候。做为唯一敢旗帜鲜明地现实主义的文学刊物,理所当然成了现实主义大本营。最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和最大量的现实主义读者,理所当然要汇聚《当代》旗下。
  小王:搜索那些年的经典目录,《老井》、《古船》、《白鹿原》、《尘埃落定》、《国画》、《沧浪之水》等,还有《新星》、《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蒙面之城》等等,的确蔚为壮观。
  老周:先锋为什么要启蒙?他认为老百姓比自己傻。开始的时候,老百姓自己也承认傻,就欢迎精英启蒙。后来老百姓认为自己不傻了,精英还想醍醐灌顶,那就不识时务。
  小王:老百姓认为自己不傻――周老师,咱们不说傻不傻好不好?听着不厚道。
  老周:换词,说愚昧。
  小王:说蒙昧吧。我的意思,很多时候,老百姓以为自己不蒙昧了,其实还蒙昧,还需要启蒙。比方阿Q,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蒙昧啊。
  老周:就算人是阿Q,你要给阿Q启蒙,可阿Q不看你的先锋小说,你怎么启蒙?
  小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先锋精神才可钦可敬。
  老周:你这样说,是在糟蹋先锋,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真启蒙,只是为了赢得你们的钦敬,为了孤芳自赏。
  小王:周老师真能从鸡蛋里挑骨头。
  老周:阿Q为什么不读先锋小说?现在的阿Q不止认识圆圈,还识字了,可他就是不读,因为他反先锋们居高临下的态度。先锋们一门心思给百姓启蒙的时候,忘了给自己启蒙:平等。现实主义的倾诉为什么不让阿Q烦?作家不认为自己比阿Q聪明,当然也不打算给阿Q启蒙。作家讲故事,讲忧愁,讲苦难,只打算同阿Q一起体验。如果阿Q读一遍,身临其境经历一遍,伤心一回,激动一回,心中的郁闷少了一些,那就很好。如果阿Q被震撼了,少了一些迟钝,少了一些麻木,那就更好,反倒有了启蒙的效果。
  小王:周老师说得透彻,阿Q读《当代》,难怪《当代》火。
  老周:比较起来,先锋阵营那边,是泡沫繁华。第一,写评论文章的都不花钱买刊物,都等着赠阅,不涨发行量。第二,一大堆先锋刊物争夺一小块市场,争抢三几个著名的先锋作家,僧多粥少,大家都吃不饱哇。第三,先锋浴血奋战,攻城拔寨之后,大摇大摆升帐的是谁?主帅。你打下城池,我们接管了;你缴获财宝,我们接收了;你抓获的俘虏,我们收编了;你创造的颠三倒四云山雾罩包括不打标点符号等小说攻略,我们都首肯了。我们开放的现实主义,胸怀宽广得很。
  小王:这些天谈话,我还没见过周老师摇头晃脑。
  老周:失态了?那的确是《当代》得意的时候。79年《当代》创刊的时候,其势头远不如《收获》。《收获》文革前创刊,文革后是复刊,历史悠久,品牌著名,跟《当代》的从0开始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当代》说自己的辉煌,说的是50万,《收获》说辉煌,说的是100万。不成比例呀。后来能够三分天下,就因为《收获》扎堆先锋,把自己饿瘦了,《当代》和《十月》趁机把自己养肥了。
  小王:还有《花城》,起初还名列四大名旦,后来被“三分”出局,也因为此?
  老周:以《收获》和《花城》的四大名旦地位,在先锋阵营中,名声反不如吉林的《作家》、上海的《上海文学》,这应该让他们觉悟。《收获》很快就踏踏实实地保守下来,脱离先锋阵营,潜心静志经营现实主义。
  小王:等等,周老师说《收获》是现实主义?
  老周:还能是别的主义?只不过是南派,性格内向,外加深耕细作。
  小王:《当代》就是北派,性格外向,粗放经营?
  老周:《当代》和《收获》都注重倾诉,一个偏社会,重集体恩怨;一个偏内心,重个人情感。区别仅此而已。
  小王:周老师这样说《收获》,不知道李小玲老师他们做何感想。
  老周:可能会嗤之以鼻。我这就是一块砖头,抛出去引他们的玉。


  6、最著名的启蒙发现,都不超过好莱坞常识


  老周:再说《花城》,死扎在先锋阵营里边,终于赢得了超越《作家》和《上海文学》的先锋名头,功成名就之日,就是销声匿迹之时。
  小王:周老师说起先锋文学,好像很不恭敬,非说人家是一条死路。
  老周:我对先锋文学可是很敬仰的。在大学我也写过先锋诗,给你欣赏欣赏。
  小王:小王洗耳恭听。
  老周:标题是:《爱情》
  小王:很浪漫嘛。
  老周:蒜臭。
  小王:什么意思?
  老周:完了。
  小王:什么完了?不懂。
  老周:我的诗,标题是两个字:爱情。正文也是两个字:蒜臭。
  小王:周老师现在挺乐观的,年轻时候反倒挺颓废。
  老周:你要在街心花园看大红大绿的大秧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比我乐观。
  小王:那是,啥都有了,都不用操心了,一心奔和谐社会去了。
  老周:所以,周老师对先锋文学还是很有感情的。客观地说,传统的现实主义能够发展的开放的现实主义,那就是先锋的成果,今天的作家能够有丰富多彩的倾诉方法,那都是他们探索的结果。可先锋这个名字就决定了他们的悲剧,攻城拔寨之日,就是寿终正寝之时。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小王:还真是,先锋作家和先锋文学还都是短命的。
  老周:那真是命中注定,比方寂寞这个命题。现实主义形而下,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就能够演绎出成千上万的寂寞故事,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现代主义追求终极真理,喜欢抽象化,抽象到极致,就剩下两个字:寂寞。外加一个啊,寂寞啊。于是,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先锋作家把寂寞啊表达清楚了,别的先锋作家就只剩下剽窃的资格了,连他自己也只能洗手了。埋葬先锋的是先锋自己。
  小王:按周老师这么极端的推理,先锋文学不早就该消失了?
  老周:是早就消失了。十来年了,我就没见过哪儿还有先锋。
  小王:《花城》、《钟山》、《芙蓉》、《大家》、《山花》前些年的探索努力,周老师都视而不见?
  老周:他们是在努力探索,而且令人钦佩。可你倒说说,十来年里面,有谁探索出什么思想什么手法让我们眼前一亮的?
  小王:小王说不出来,不等于没有啊。
  老周:如果连你这个当代文学的研究生都视而不见,存在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小王:反正周老师你不能绝对否定。
  老周:我敢绝对肯定的是,我们的先锋大师最杰出的探索成果,在海外,都是基本常识。我们最优秀的先锋小说的天大发现,都不超过港台最通俗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剧的认知水平。
  小王:周老师语气很霸道。
  老周:对不起,我应该学会婉转。知道刘再复吧?
  小王:听说过,八十年代最著名的文学理论家。
  老周:那就是一个文学理论先锋,那些文学先锋都接受过他的启蒙。他最著名的研究成果你知道是啥吗?
  小王:我知道,性格二重论。
  老周:挺佩服的吧?
  小王:当时是在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性格二重论是中国当代文学第一大发现的时候,学生都笑了。金庸的岳不群早就性格二重甚至三重了。好莱坞《沉默的羔羊》又是几重?数不清嘛。
  老周:所以,还是那句话,我们最优秀的先锋小说的天大发现,都不超过港台最通俗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剧的认知水平。只不过人家不故作先知的深沉状,不把那常识当回事,人家只把那些人性常识做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基本元素而已。
  小王:周老师,你这样是很残忍的。
  老周:还要再婉转些?你听我说,我对先锋文学先锋刊物和先锋作家绝对是尊敬的。我只是认为,当国门大开,空气对流以后,你还要皱着眉头告诉读者,人性是那样的,文学是这样的,那就很搞笑。你以为读者比你傻,还需要你启蒙,那是自作多情。
  小王:在周老师眼里,先锋文学真是一无是处了。
  老周:有一个朋友,总把小说的故事写得颠三倒四,看着很费劲,感觉很深刻。我说他,你这么藏着掖着,丰乳肥臀都可惜了。他说不可惜不可惜。我说你就不会前挺后蹶,充分展示你的丰乳肥臀?把他说急了,他就说了实话:我要有丰乳肥臀,还用藏着掖着?早他妈前挺后蹶了。你看,先锋文学还是有用的,你要是写不出有劲的故事,你就把没劲的故事捣碎了揉烂了,来一个颠三倒四,还能蒙一个深刻的感觉。
  小王:周老师越说越刻薄了。
  老周:我是感到悲哀,替那些兄弟刊物的兄弟姐妹们,当《大家》、《芙蓉》、《花城》、《钟山》努力取代老牌先锋期刊《作家》和《上海文学》的时候,先锋文学早已经大势已去。最著名的先锋作家早已经不知所终,只有洪峰今年上街乞讨,轰动全国,创作了一部真人版先锋小说。至于余华莫言他们,早就成功转型成了通俗文学作家。
  小王:周老师的言辞我永远不能接受。
  老周:再说一句你不能接受的话:十年前,从新写实主义诞生的那天起,先锋文学就消失了。先锋作家们想向现实主义转型,又不太好意思,所以才取了一个羞答答的名字:新写实,外加0度表情装酷,以示和现实主义的区别。
  小王:周老师说来说去,是不是就一句话,先锋文学必死。
  老周:不是必死,是已死。你看后起的这几家先锋期刊,还有谁在坚持先锋?
  小王:他们没了,还有《山花》。
  老周:先锋文学的确还活着,可不是活在先锋文学刊物身上,是活在《收获》、《十月》、《当代》身上,先锋的成果,先锋的精神,先锋的生命,都只能活在兼收并蓄的文学身上。
  小王:只能活在《当代》身上?
  老周:还有《收获》、《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等。
  小王:还是死了。
  周老师:宿命。


  7、组织作家,给好莱坞编故事去


  小王:周老师说到先锋文学必死和已死,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周老师有没有想过,先锋文学的今天,有可能就是现实主义和《当代》的明天?
  老周:解了半天,扣在这儿。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王:我说的是忧国忧民终究会彻底过时,《当代》生存的基础就垮了。周老师说忧国忧民有不同的忧法,先锋文学的启蒙法会过世,现实主义的倾诉法不会过时。明显答非所问。如果人民越来越富强,社会越来越和谐,没什么冤仇需要倾诉,也没什么人有闲心听你倾诉,倾诉文学不就完了?《当代》的读者不就完了?
  老周:忧国忧民会过时?杞人忧天嘛!
  小王:老百姓不用忧国忧民,那才是和谐社会。
  老周:放心,中国幅员辽阔,城乡差别、东西部差别、穷富差别都很大,三二十年之内不会彻底和谐。还有的是心酸郁闷需要倾诉。
  小王:周老师盼着和谐晚点到来?
  老周:这帽子太大了,号码不对。
  小王:不管多少年,终归有一天,中国会建成和谐社会,周老师咋办?
  老周:早退休了,说不定早寿终正寝了。
  小王:《当代》怎么办?
  老周:你问《当代》主编去。
  小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老周:《当代》兴亡,何关国家兴亡?
  小王:《当代》兴亡,编辑有责。
  老周:我想,再和谐的社会也会有穷人有弱势群体吧?和谐如法国也还忧心非洲裔移民不平吧?和谐如美国也还忧心拉登袭击吧?和谐入冰岛也还忧心北冰洋变暖吧?和谐如日本也还忧心石油短缺吧?
  小王:这点忧心在好莱坞大片里面倾诉倾诉就是了,不用麻烦文学期刊。
  老周:还有,就算整个地球都无忧,全人类都和谐,所有人都成了中产阶级,也还会有个人恩怨: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邻里之间,朋友之间,师生之间,甚至左手和右手之间,也总会有些情感问题,忧心总是难免的嘛。
  小王:就怕那点忧心养不活一本纯文学刊物了。
  老周:也是,这类个性化忧心私密化程度高,就算能养活半本,也轮不到《当代》。
  小王:会轮到谁?
  老周:坚持私密化倾诉的期刊。
  小王:周老师是指《收获》?
  老周:还有比《收获》更私密化的刊物,只是它们熬不到那一天。
  小王:有烟厂酒厂赞助也熬不到?
  老周:这更不能指望,万一老板突然不喜欢文学了呢?
  小王:不说别人,说《当代》吧。到了哪一天,《当代》咋办?
  老周:组织作家,给好莱坞编故事。好莱坞的大片比我们还喜欢倾诉忧国忧民情怀。
  小王:只可惜人家倾诉是为了让人高兴,不是为了让人难过。
  老周:一字之差,一步之遥。
  小王:周老师一会儿悲观,一会儿又乐观。
  老周: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嘛。


  8、等着郭敬明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小王:还有一个角度,能看出《当代》的困境,根本就不用等到和谐社会。80后,90后,你让他们忧国忧民?他们有郭敬明读,还读《当代》?老读者老去,新读者不接班,《当代》给谁看?
  老周:我们每年都做读者调查,其中有一项是读者年龄。客观的说,80后不多,90后更少。但70后不少,比例逐年递增。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们也担心70后无忧无虑。结果眨眼之间,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长成大男大女了,恋爱了,又失恋了;结婚了,又吵吵要离婚了;买房了,又操心还贷了;当爹当妈了,又操心下一代了。一句话:担责任了,有忧虑了。这时候,读读《当代》,同忧,挺好的。
  小王:80后90后跟70后不一样。
  老周:有一点是一样的,要长成大男大女,要结婚成家,要当爹当妈。
  小王:人家丁克家庭,不要孩子。
  老周:忽略不计,忽略不计。
  小王:周老师还真指望郭敬明和他的粉丝读《当代》?
  老周:等郭敬明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体会了生活的艰辛,他逆流成河的悲伤就不会是无病呻吟,而成为有病呻吟。《当代》就可能发他的作品,他的粉丝就可能读《当代》。
  小王:小郭要学刘德华,坚持单身,《当代》就歇菜了。
  老周:那就约他倾诉单身的悲伤。
发表于 2012-11-4 16: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老和尚,生生死死见多了

  小王:想让周老师悲观真不容易。我再换个角度,以前作家想要成功,必须要依靠刊物。这些年图书市场兴起,直接出书照样火爆,有没有可能作家都写书出书,读者也直接读书,把文学期刊晾在一边?
  周老师:中短篇不方便出书。
  小王:人家就写中短篇长篇。咋办?
  周老师:那就找月刊去。找《人民文学》,找《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去,就不劳我们费心了。
  小王:那《当代》咋办?
  老周:唉,我算看出来了,你是韩寒的粉丝。
  小王:从何说起?
  老周:你处心积虑地诠释韩寒语录。
  小王:韩寒语录多了,诠释哪一句?
  老周:这圈那圈,都是花圈;这坛那坛,都是祭坛。
  小王:对不起,周老师。
  老周:没关系。寺庙里的老和尚,法事做得多了。
  小王:我忘了周老师是得道高僧,开口忧国忧民,抬头刀口上舔血,其实胸中未必。
  老周:谁敢妄言得道?也就是生生死死见多了,见多了。
  十三  李杭育之“死”
  小王:突然想起,漏掉了一件事。
  老周:什么事?一惊一诈的。
  小王:李杭育怎么被毁的。
  老周:算了吧,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人了。
  小王:不对,当代文学史上,说到新时期优秀小说,离不开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在我看来,它和高晓声的《陈奂生进城》无疑属于当时最优秀之列。以他的年龄他的才气,应该还有作为。怎么突然就从文坛消失,的确令人费解。
  老周:这些天又做了功课?
  小王:把《最后一个渔佬儿》又看了一遍。
  老周:记不记得,我退路遥《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心中有个想法?我说当时《当代》优秀长篇小说云集,任随一部,都比《平凡的世界》更值得期待。张炜的《古船》,柯云路的《夜与昼》,陆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阳》,还有就是李杭育的长篇。
  小王:周老师是说过。
  老周:李杭育的长篇是老章责编。老章叫章仲鄂,著名的老前辈,优秀的职业编辑。后来去了《中国作家》任副主编,一生编辑优秀作品无数。我曾经问老章,李杭育长篇怎么样?老章说,很好。我问好到什么程度。老章说,跟《古船》不相上下。
  小王:评价很高哇!
  老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成名的年轻作家,大多数是靠了生活和机遇,功底和才气都未必出类拔萃,一战成名之后,要么销声匿迹,要么每况愈下。但有几位明显有潜力有后劲,属同辈中翘楚。一个是张炜,一个是贾平凹,一个就是李杭育。虽然我无缘拜读李杭育的处女长篇,但我相信老章的判断,那应该是一部好长篇,如果在《当代》隆重推出,应该会一炮打响。
  小王:既然如此,《当代》为什么不推出?
  老周:老章已经发稿,校对已经通读,印刷厂已经上版。那时候还没有激光照排,还是人工活字排版,费老鼻子劲。也就是说,《当代》已经在隆重推出。可突然间,大家看见了《花城》,全傻了。
  小王:《花城》怎么了?
  老周:《花城》上面有李杭育一部中篇。
  小王:跟《当代》这部长篇有什么关系?
  老周:主要内容是这部长篇里的部分章节。
  小王:这有什么奇怪的?周老师你编辑的董立勃的长篇《烧荒》,里边关于狼的情节我就在他的短篇小说里见过。张者的长篇《桃李》,也是他几部中篇小说的叠加。作家重复自己,甚至“剽窃”自己的事多了。
  老周:别说剽窃自己,就是剽窃别人,也已经司空见惯了。
  小王:可不,你看郭敬明和安意如,脸不变色心不跳,人家的粉丝,照样忠心耿耿。
  老周:李杭育当时是著名作家,一定会有很多编辑约稿。约稿次数多了,作家心生感激以后,就会心生歉疚,总感激欠人一份人情。所以,著名作家身上,都会背负很多稿债。我估计,他一定是对《花城》心生歉疚,很想以稿还债。可当时一心创作给《当代》的长篇,无暇中短篇,只好顺手从长篇里面抽出部分章节整理成一部中篇,还了稿债。一念之差,仅此而已。
  小王:既然这样,你们傻什么傻?
  老周:那时候的编辑,把文学看得比现在神圣。这种行为,不说是道德沦丧,也算是亵渎神圣了。
  小王:是不是还伤了《当代》的自尊?
  老周:在当时,我刚去《当代》,算是晚辈,不好妄自揣测。
  小王:傻了以后,咋办?
  老周:毫不犹豫,撤版换稿。
  小王:麻烦大了。
  老周:可不,撤版容易,但要重新定稿重新发稿,印刷厂再重新排版,起码得一个月。
  小王:那是,活字排版,要靠工人一个字一个字往上码,快不了。对了,这一换稿,那期《当代》只能延期出刊了吧?读者会有意见了吧?
  老周:有多严重的后果,也要换稿。
  小王:换了谁的?
  老周:忘了。
  小王:我真不理解,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睁只眼闭只眼,抬抬手就过去了,干吗较劲?
  老周:还是那句话,那群老编辑,比我们真诚,真感觉心中的神圣被亵渎,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王:这对李杭育也没什么吧?文坛之大,码头众多,《当代》不发,给《十月》发,给《中国作家》发,顶多晚两月问世,一旦面世,照样轰动文坛。
  老周:除了《十月》和《中国作家》,北京当时还有两家大型文学期刊,一个是中青社的《小说》,一个是丁玲主编的《中国》,给谁发,都不会妨碍金子闪光。
  小王:要别人发出来轰动文坛,《当代》就后悔去吧。
  老周:那以后没多久,就有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期间,在京的几家文学刊物的编辑聚在了一起,《当代》的老汪(汪兆骞)说起这事,你猜大家怎么说?
  小王:说《当代》小题大做。
  老周:说了很多话,一言以蔽之,也就三个字:封杀他!
  小王:什么?封杀?我还第一次闻见文坛的江湖血腥味。
  老周:听老汪说出这三个字,我也有些吃惊。我当时想,天下之大,除了北京,还有上海《收获》,还有江苏的《钟山》,还有湖南的《芙蓉》,大型期刊,几乎每省一家,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所谓封杀,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小王:我想也是,顶多体现你们的江湖霸气罢了。
  老周:奇怪的是,李杭育这部长篇,就再也不见出版,不仅不见刊物刊登,也不见出版社出书,突然就人间蒸发。
  小王:还是被封杀了?
  老周:结果似乎是被封杀了。
  小王:怎么“似乎是”?
  老周:很有可能李杭育就再也没有给其它刊物,轮不着大家封杀。
  小王:不可能。一部长篇,几十万字,多年心血,怎么舍得装抽屉里,自己就封杀了?
  老周:也许《当代》撤稿让他自惭,无颜另投。
  小王:更也许是他听说大家要封杀他,心生绝望。说不定他并没有封存,尝试过另投。但其它刊物编辑忌讳和《当代》的关系,委婉退稿,才让他灰心。
  老周:有道理,但其它刊物不一定忌讳和《当代》关系,有可能和《当代》有同感,对“剽窃”自己的行为不齿。
  小王:那年代的前辈还真是疾恶如仇啊。要搁现在,抢稿这么疯狂,你不发,我正好乘虚而入。
  老周:此一时彼一时嘛。
  小王:就算那部长篇被“封杀”了,再写别的嘛,有功夫有才气,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奇怪的是那以后再查不到李杭育的作品,他怎么就金盆洗手了呢?
  老周:我也奇怪。
  小王:会不会你们的封杀不仅针对这不长篇,还包括他这个人?
  老周:异想天开。中宣部出版署要封杀也只能针对一部作品,不会针对一个作家,几家刊物的几个编辑就能够一手遮天?
  小王:要不文坛能称为江湖?
  老周:四五年以后,突然看见一部古典音乐欣赏专著出版,署名李杭育,以为是同名同姓。看作者简介,才知道就是前作家李杭育。
  小王:改行了,没人封杀他了。
  老周:与此同时,在南方一家地市级刊物上看见了那部长篇,选登,只是一部分。
  小王:没产生影响?
  老周:那家刊物没做任何宣传,也没开研讨会。
  小王:都要请评论家开会请记者报道才能红火?
  老周:红火分两种,圈子里圈子外。能在圈子外火的书,比方《国画》,比方《沧浪之水》比方《狼图腾》和《藏獒》,比方现在那些市场排行榜上的畅销小说,不用评论家说话。评论家说好说坏都没用。另外有的书只给圈子里读,永远别指望圈子外火,想要在圈子里火,就离不开评论家们吹捧。
  小王:李杭育也不是无名鼠辈,长篇刊出就没用评论家关注?
  老周:那时候,流行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意思是新人辈出,老人火过三五天就到头了。李杭育三五年不露头,人家已经记不得他了。
  小王:怎么会记不得?装记不得,故意。
  老周:就算记得,也不会找来拜读。
  小王:为啥?
  老周:拿审读费的都读不过来。
  小王:也是,我们导师经常让我们帮他读,读完了向他汇报,转身他就去研讨会上侃侃而谈,一点都不露馅。对了,李杭育不会给审读费请评论家读?
  老周:我估计李杭育早就没这心情,一个决心金盆洗手的人,也犯不着这样。我猜他给那家刊物发,也就是做个了断,给那部长篇和自己的文学生涯画个句话罢了。
  小王:唉,我真不该问周老师这事,让人伤感。想不到结束一个著名作家文学生命的,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领导,而是道貌岸然的文坛。
发表于 2012-11-4 16: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老和尚,生生死死见多了

  小王:想让周老师悲观真不容易。我再换个角度,以前作家想要成功,必须要依靠刊物。这些年图书市场兴起,直接出书照样火爆,有没有可能作家都写书出书,读者也直接读书,把文学期刊晾在一边?
  周老师:中短篇不方便出书。
  小王:人家就写中短篇长篇。咋办?
  周老师:那就找月刊去。找《人民文学》,找《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去,就不劳我们费心了。
  小王:那《当代》咋办?
  老周:唉,我算看出来了,你是韩寒的粉丝。
  小王:从何说起?
  老周:你处心积虑地诠释韩寒语录。
  小王:韩寒语录多了,诠释哪一句?
  老周:这圈那圈,都是花圈;这坛那坛,都是祭坛。
  小王:对不起,周老师。
  老周:没关系。寺庙里的老和尚,法事做得多了。
  小王:我忘了周老师是得道高僧,开口忧国忧民,抬头刀口上舔血,其实胸中未必。
  老周:谁敢妄言得道?也就是生生死死见多了,见多了。
  十三  李杭育之“死”
  小王:突然想起,漏掉了一件事。
  老周:什么事?一惊一诈的。
  小王:李杭育怎么被毁的。
  老周:算了吧,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人了。
  小王:不对,当代文学史上,说到新时期优秀小说,离不开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在我看来,它和高晓声的《陈奂生进城》无疑属于当时最优秀之列。以他的年龄他的才气,应该还有作为。怎么突然就从文坛消失,的确令人费解。
  老周:这些天又做了功课?
  小王:把《最后一个渔佬儿》又看了一遍。
  老周:记不记得,我退路遥《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心中有个想法?我说当时《当代》优秀长篇小说云集,任随一部,都比《平凡的世界》更值得期待。张炜的《古船》,柯云路的《夜与昼》,陆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阳》,还有就是李杭育的长篇。
  小王:周老师是说过。
  老周:李杭育的长篇是老章责编。老章叫章仲鄂,著名的老前辈,优秀的职业编辑。后来去了《中国作家》任副主编,一生编辑优秀作品无数。我曾经问老章,李杭育长篇怎么样?老章说,很好。我问好到什么程度。老章说,跟《古船》不相上下。
  小王:评价很高哇!
  老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成名的年轻作家,大多数是靠了生活和机遇,功底和才气都未必出类拔萃,一战成名之后,要么销声匿迹,要么每况愈下。但有几位明显有潜力有后劲,属同辈中翘楚。一个是张炜,一个是贾平凹,一个就是李杭育。虽然我无缘拜读李杭育的处女长篇,但我相信老章的判断,那应该是一部好长篇,如果在《当代》隆重推出,应该会一炮打响。
  小王:既然如此,《当代》为什么不推出?
  老周:老章已经发稿,校对已经通读,印刷厂已经上版。那时候还没有激光照排,还是人工活字排版,费老鼻子劲。也就是说,《当代》已经在隆重推出。可突然间,大家看见了《花城》,全傻了。
  小王:《花城》怎么了?
  老周:《花城》上面有李杭育一部中篇。
  小王:跟《当代》这部长篇有什么关系?
  老周:主要内容是这部长篇里的部分章节。
  小王:这有什么奇怪的?周老师你编辑的董立勃的长篇《烧荒》,里边关于狼的情节我就在他的短篇小说里见过。张者的长篇《桃李》,也是他几部中篇小说的叠加。作家重复自己,甚至“剽窃”自己的事多了。
  老周:别说剽窃自己,就是剽窃别人,也已经司空见惯了。
  小王:可不,你看郭敬明和安意如,脸不变色心不跳,人家的粉丝,照样忠心耿耿。
  老周:李杭育当时是著名作家,一定会有很多编辑约稿。约稿次数多了,作家心生感激以后,就会心生歉疚,总感激欠人一份人情。所以,著名作家身上,都会背负很多稿债。我估计,他一定是对《花城》心生歉疚,很想以稿还债。可当时一心创作给《当代》的长篇,无暇中短篇,只好顺手从长篇里面抽出部分章节整理成一部中篇,还了稿债。一念之差,仅此而已。
  小王:既然这样,你们傻什么傻?
  老周:那时候的编辑,把文学看得比现在神圣。这种行为,不说是道德沦丧,也算是亵渎神圣了。
  小王:是不是还伤了《当代》的自尊?
  老周:在当时,我刚去《当代》,算是晚辈,不好妄自揣测。
  小王:傻了以后,咋办?
  老周:毫不犹豫,撤版换稿。
  小王:麻烦大了。
  老周:可不,撤版容易,但要重新定稿重新发稿,印刷厂再重新排版,起码得一个月。
  小王:那是,活字排版,要靠工人一个字一个字往上码,快不了。对了,这一换稿,那期《当代》只能延期出刊了吧?读者会有意见了吧?
  老周:有多严重的后果,也要换稿。
  小王:换了谁的?
  老周:忘了。
  小王:我真不理解,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睁只眼闭只眼,抬抬手就过去了,干吗较劲?
  老周:还是那句话,那群老编辑,比我们真诚,真感觉心中的神圣被亵渎,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王:这对李杭育也没什么吧?文坛之大,码头众多,《当代》不发,给《十月》发,给《中国作家》发,顶多晚两月问世,一旦面世,照样轰动文坛。
  老周:除了《十月》和《中国作家》,北京当时还有两家大型文学期刊,一个是中青社的《小说》,一个是丁玲主编的《中国》,给谁发,都不会妨碍金子闪光。
  小王:要别人发出来轰动文坛,《当代》就后悔去吧。
  老周:那以后没多久,就有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期间,在京的几家文学刊物的编辑聚在了一起,《当代》的老汪(汪兆骞)说起这事,你猜大家怎么说?
  小王:说《当代》小题大做。
  老周:说了很多话,一言以蔽之,也就三个字:封杀他!
  小王:什么?封杀?我还第一次闻见文坛的江湖血腥味。
  老周:听老汪说出这三个字,我也有些吃惊。我当时想,天下之大,除了北京,还有上海《收获》,还有江苏的《钟山》,还有湖南的《芙蓉》,大型期刊,几乎每省一家,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所谓封杀,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小王:我想也是,顶多体现你们的江湖霸气罢了。
  老周:奇怪的是,李杭育这部长篇,就再也不见出版,不仅不见刊物刊登,也不见出版社出书,突然就人间蒸发。
  小王:还是被封杀了?
  老周:结果似乎是被封杀了。
  小王:怎么“似乎是”?
  老周:很有可能李杭育就再也没有给其它刊物,轮不着大家封杀。
  小王:不可能。一部长篇,几十万字,多年心血,怎么舍得装抽屉里,自己就封杀了?
  老周:也许《当代》撤稿让他自惭,无颜另投。
  小王:更也许是他听说大家要封杀他,心生绝望。说不定他并没有封存,尝试过另投。但其它刊物编辑忌讳和《当代》的关系,委婉退稿,才让他灰心。
  老周:有道理,但其它刊物不一定忌讳和《当代》关系,有可能和《当代》有同感,对“剽窃”自己的行为不齿。
  小王:那年代的前辈还真是疾恶如仇啊。要搁现在,抢稿这么疯狂,你不发,我正好乘虚而入。
  老周:此一时彼一时嘛。
  小王:就算那部长篇被“封杀”了,再写别的嘛,有功夫有才气,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奇怪的是那以后再查不到李杭育的作品,他怎么就金盆洗手了呢?
  老周:我也奇怪。
  小王:会不会你们的封杀不仅针对这不长篇,还包括他这个人?
  老周:异想天开。中宣部出版署要封杀也只能针对一部作品,不会针对一个作家,几家刊物的几个编辑就能够一手遮天?
  小王:要不文坛能称为江湖?
  老周:四五年以后,突然看见一部古典音乐欣赏专著出版,署名李杭育,以为是同名同姓。看作者简介,才知道就是前作家李杭育。
  小王:改行了,没人封杀他了。
  老周:与此同时,在南方一家地市级刊物上看见了那部长篇,选登,只是一部分。
  小王:没产生影响?
  老周:那家刊物没做任何宣传,也没开研讨会。
  小王:都要请评论家开会请记者报道才能红火?
  老周:红火分两种,圈子里圈子外。能在圈子外火的书,比方《国画》,比方《沧浪之水》比方《狼图腾》和《藏獒》,比方现在那些市场排行榜上的畅销小说,不用评论家说话。评论家说好说坏都没用。另外有的书只给圈子里读,永远别指望圈子外火,想要在圈子里火,就离不开评论家们吹捧。
  小王:李杭育也不是无名鼠辈,长篇刊出就没用评论家关注?
  老周:那时候,流行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意思是新人辈出,老人火过三五天就到头了。李杭育三五年不露头,人家已经记不得他了。
  小王:怎么会记不得?装记不得,故意。
  老周:就算记得,也不会找来拜读。
  小王:为啥?
  老周:拿审读费的都读不过来。
  小王:也是,我们导师经常让我们帮他读,读完了向他汇报,转身他就去研讨会上侃侃而谈,一点都不露馅。对了,李杭育不会给审读费请评论家读?
  老周:我估计李杭育早就没这心情,一个决心金盆洗手的人,也犯不着这样。我猜他给那家刊物发,也就是做个了断,给那部长篇和自己的文学生涯画个句话罢了。
  小王:唉,我真不该问周老师这事,让人伤感。想不到结束一个著名作家文学生命的,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领导,而是道貌岸然的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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